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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神域

更何况,一向以战法粗鄙简单著称的夸父大军,这一次却被指挥得井井有条,颇得东陆兵书中所描述的大将风范。拥有战术的夸父几乎是无敌的,砍瓜切菜一般一举击溃了华族军队。幸好在精锐的御林军的拼死护卫下,皇帝勉勉强强逃过了一劫,狼狈不堪地退回到了东陆,之前的意气风发转眼化为了无限的哀伤和愤恨。

这是一场不用过多描述的战争。即便是军容齐整、士气高昂的时候,人类军队想要击败夸父也必须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更何况他们刚刚经过无数次鏖战,除了兵力减少了一大半之外,士卒们心里除了早日回到东陆和家人团聚的渴望,也并无其他的战意了。此刻骤然面对着恶魔一般的夸父军队,他们握着刀枪的手都禁不住要颤抖。

而夸父的出兵,只是这场席卷整个九州世界的宏大战争的序曲而已。很快,宁州羽皇也按捺不住寂寞了。他率领着三万雄兵,一举荡平了一向和他不睦的三大宁州城邦,并且马不停蹄地渡过海峡,兵发澜州。他的目的,其一是要扫平澜州北部的羽族城邦,完成统一羽族的伟业,其二就很可能是要继续南侵,趁着华族皇帝无暇他顾的时候,占领整个澜州。

斥候们很快带来了确凿的消息:夸父出兵了。这个一向都被视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巨人的种族,一直冷静地注视着瀚州草原上的动向。在双方战争进行到最焦灼的时刻,他们的大军悄无声息地跨过雪山,进入了草原。而等到蛮族战败,华族的军队也陷入胜利后的倦怠与纪律松散的时候,他们才突然现身,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北都城袭来。

所以秋叶城的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很多有钱人都已经选择了举家搬离。但兰田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相熟的邻居忍不住劝他:“兰老板哪,你开客栈这么多年,应该也攒了不少钱了吧?该考虑考虑逃命的事儿了。”

然后他就圆睁着双眼断了气。

“我为什么要逃?”兰田冷不丁地问。

“夸父!夸父!”他大喊道,“西边……夸父……”

“呃……为什么要逃?”邻居一愣,“不逃的话,等着鸟人们把秋叶城打下来吗?他们可是长着翅膀的,说飞过来就飞过来,到时候想跑都来不及了,两条腿能跑得过翅膀吗?”

可惜他的这份荣光并没有能够持续太长时间。他进入了大君的金帐,登上北都城头豪气万丈地眺望了一番,亲自监斩了上千名被俘而又不肯投降的蛮族汉子。然而就在他准备班师回朝,在天启城接受群臣的道贺时,一名信使浑身浴血地从西面打马奔来,还没有跑到北都城,胯下的马匹就活生生累死了。他滚倒在草原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了那句噩梦一般的警告。

“可我们该往哪儿逃呢?”兰田继续不紧不慢地问,“据我所知,越州的河络也已经和人类交恶,战争在所难免;宛州的几个大公国在起初皇帝起兵的时候就并没有响应,仍然保存着实力,现在很有可能会掀起一场叛乱,趁着皇帝元气大伤的时候推翻皇朝。我们往哪儿逃?向北是羽人,向南是河络,向西是东陆的野心家们,哪里会没有战争?也许只能向东出海了,然后等待着被海盗或者是……”

皇帝取得了大胜。原本从实力上而言,北陆的大君是可以和东陆军队战个平手甚至于稍微占据一点优势的,但北陆九个大部落中的澜马部和朔北部却临阵倒戈,背叛了大君,导致双方的力量对比失衡。内外交困的蛮族军队战败了,伟大的北都城终于第一次被华族的铁蹄攻陷,东陆皇帝如愿以偿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入了史册。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啦!”邻居苦恼地一抱头,“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九州那么大,我们这些平民就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了吗?”

一切流言在真相的面前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刻。以这场战争为例,人们曾对于战争的进程有着各种各样的说法和猜测,很多都是彼此自相矛盾的。但现在,战争渐渐走向了尾声,它的全貌也一点一点地展现在了人们的眼前。而这一全貌远比人们所描述过的每一种说法都要复杂,都要出人意料。对于一直全心全意关注着这场战争的同归客栈老板兰田来说,他所得到的这些信息,加在一起简直像一幕精彩曲折的戏剧,足以让人大呼过瘾——假如你冷血到顾不得对战争中的受害者产生同情之心的话。

“除非提前阻止战争,”兰田回过身,慢吞吞地走回柜台,“现在已经太晚了,战火已经燃遍了整个九州,再没有一寸土壤是和平安稳的了。”

十一  以上几个小故事的小结局

这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秋叶城里的居民仍然跑掉了三分之一,不管怎么样,南方和宛州暂时还没有开打,逃到那里去总算可以苟延残喘一阵子。兰田哪儿也没有去,只是遣走了手下的伙计们,关闭了店门。然后他每天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所整理的那厚厚一摞与这场战争有关的所有资料。与此同时,整个九州大陆完全陷入了战争的泥潭中,如同兰田所说,每一寸土地都不得安宁。

刘重

羽人入城的那一天,兰田终于打开了大门。和那些惶恐地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的居民不同,他踱到了空无一人的街上,仰起头,看着羽人洁白的羽翼出现在晴空中,形成的群落挡住了太阳的光辉,把征服的阴影投射到秋叶城的土地上。他轻笑了一声,说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我经过一些特殊手段的努力,找到了几个曾经是该项目组成员的人的信息,见附件。你还需要一些其他信息的话,请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

“退出。”兰田轻轻念道。

所以,从上面罗列的那些事实,你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几乎开发完全、却又功败垂成的游戏。至于为什么你的同学以及其他的一些游戏玩家会得到拷贝,暂时还不清楚,需要进一步调查。但可以肯定的是,你的这位朋友绝不是唯一一个因为《九州》而发疯的玩家,在他之前,也还有过几例,而且都集中发生在几个月里,都发生在本市。我在几个隐秘的游戏论坛里看到了相关的帖子,但由于彼此之间没有沟通,他们都将此事看做孤立的事件。但在我看来,这有可能是一个性质严重的连环犯罪案件,我建议你可以考虑报警,因为我们这些私家侦探是没有刑事案件侦查权的,万一遇到突发事件更加不可能有执法权。

一切让人等到心痒难搔的重大事件都总会有到来的那一天。当冬雪慢慢开始融化的时候,九州棋界最伟大的对决终于展开了。在几个月时间内几乎横扫九州的神秘的棋手颜行复,终于要和他最大的对手——宛州王族之后百里华音进行最后的对决了。

由于查找不出风险究竟存在于哪里,这个游戏不得不面对着死亡的命运。那四名精神失常的测试者家属都获得了巨额的赔偿和大笔的封口费,使这件事并没有被外泄,但失败的命运不可避免。一款可能伤害玩家的游戏绝不可能被容许上市,一旦出事,结果会是灾难性的,甚至会导致整个公司的倒台。所以没有第二种选择,这个项目被取消了,A公司空耗那么多人力物力而没能得到回报,度过了一段极其艰难的日子,从国内第二直线下滑到了第六,幸好最近两年的几款新游戏还算相当成功,这才勉强回到了前三。

虽然战争的阴影笼罩了整个九州,但人们似乎更能够在这样的时刻苦中作乐,给惶恐不安的生活增添一些亮色。这场对局在百里华音的露天棋台上进行,吸引了宛州、中州、澜州等各地的一流棋手们前来观战。

无从查起也只能硬着头皮查,但如前所述,仔细排查每一行代码是根本不可能的,更何况这样的问题未必从那堆冰冷的数据上就可以看明白。当第四个测试者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后,这个项目被迫叫停了。

“在过去,只有武林高手的比武才能吸引那么多看客!”一位自诩见多识广的南淮城老人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人们开始排查代码,试图找出这危险的因素存在于哪一个部分,但面对着如此庞大的数据量,根本无从查起。在那之后,又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发疯的人,《九州》的危险性已经毋庸置疑了。

人们汇聚在了南淮城,期待着、议论着、猜测着,南淮各大赌坊给双方开出的赔率相差无几,说明他们也很难确定此役的胜负。在不断涌向南淮城的人流里,夹杂着一个并不起眼的身影,那是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人,名叫欧阳澄,表面上的身份是一个游历天下的旅行者。

但是这时候,新的而且是致命的意外发生了:一名参与测试的游戏爱好者在一次测试后突然昏迷,救醒之后,他被发现已经精神失常了。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这样的游戏原来也隐藏着前所未有的风险性。

但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个辰月教徒。

总而言之,开发班底在那段时间里持续奋战,几乎抛弃了所有的休息日和节假日,不止一个人累到生病住院,终于在四年前——大概也就是虚拟现实游戏机正式上市之前两年——完成了游戏的第一个测试版本。公司找了很多人来体验这款游戏,其中不乏游戏高手。当然了,刚开始的时候,虽然游戏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和一些bug,这款游戏还是以其前所未有的宏大繁复赢得了测试者们的交口称赞。开发组根据测试者们的反馈,逐步完善游戏的各项细节,调整不合理的设置,清除bug,一切看上去都很美。不出意外的话,这款游戏将会跟随着虚拟现实游戏的第一代家用机一起进入市场,从开头就牢牢占据新游戏的头把交椅,把其他粗制滥造的游戏踩在脚下。

百里华音的露天棋台在百里家庞大祖宅的一处别院里,原本就是百里华音专门修建来与各地知名棋手对弈的。棋台并不高,吸引人注意的是棋台背后的那堵高墙,上面可以用各种颜色的板块复刻棋局上的变化,方便围观者看棋。

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谁都知道,当虚拟现实游戏流行起来之后,旧有的游戏模式生存都会很困难,所以这个游戏半途进行了更改,改成了虚拟现实游戏。这一个改动,把整个游戏的上市时间又延后了两三年,但总比把它半途废掉好。据说当时公司内部也产生了激烈的争论,但最后还是达成了共识:与其做一个上市就濒临淘汰的东西,还不如努力让它在新世代的机型上独占鳌头。

棋局采取七战四胜制,第一天的对局在上午进行。这一天天还没亮,就有很多性急的人涌入了别院占位置,唯恐错过了这场最高水准的对决。但欧阳澄并没有性急,他只是赶在棋局开始之前一刻钟才赶到,一个人站在拥挤的人群之外,显得孤单而不合群。

虚拟现实游戏对游戏业界的冲击力是空前绝后,它完全改变了旧有的游戏生态,改变了人们对电子游戏的体验方式。A公司在措手不及之下,做出了一个决定:沿袭原有的故事脚本与设定,把游戏改成虚拟现实游戏。

主人百里华音首先出现,然后颜行复才现身,和一身贵胄之气的百里华音相比,颜行复看起来朴素平常并且年纪轻轻,让人几乎不敢相信他是最近几个月九州最炙手可热的新棋王。两人寒暄客套了几句后,棋局终于展开了。从颜行复的第一子落下之后,那些从来没有见过他下棋的人就开始低声地惊呼起来。

事实上,按照我搜集到的资料,假如虚拟现实游戏没有登上历史舞台,这款游戏很有可能成为划时代的巨作。这个游戏在设定和脚本上的精细程度是前所未有的,其内容的丰富也远远超越了其他的任何一款RPG游戏——这一点既然你已经进入过游戏,自然会有所体验。可以说,这个游戏原本可能成为上一个世代的扛鼎之作,在游戏史上写下辉煌的一笔,但是就在游戏开发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虚拟现实游戏的技术获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它终于成熟了,成熟到几年内就可以进入产品市场。

“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落子那么快?”

首先,这款游戏的名字叫《九州》,是一个A公司开发多年的项目——远在虚拟现实游戏进入市场之前,确切地说,距今大约十年前。是的,这个游戏在开发初期并不是虚拟现实游戏,只是一款上一个世代的体感3D角色扮演游戏。当时正值A公司连续发售了三款市场反应和口碑都不佳的失败之作,市场份额大幅萎缩,不但前方距离领先者越来越远,后面的追赶者也在一步一步逼近,可谓是危机四伏。为了挽回败局,他们在《九州》上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精力,而且始终都处在秘密研发阶段,甚至连测试版都没有发布过,下定决心要依靠这个游戏来打一个翻身仗。

“简直就像是在照着已有的棋谱摆放棋子一样,他难道完全不需要思考吗?”

这件事情的经过也很复杂,我经过多方打听和整理,勉强得出了这个结果。由于各方面众说纷纭,有些说法甚至于自相矛盾,我不能确定这个结果一定完全符合事实,但我想,至少八成以上是精确的。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用这种速度下棋的人!”

我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九州游戏的源头被我找到了。正如我上次所说的,它和那家A公司有关。你所询问的“九州”,曾经是A公司全力打造的一款游戏,但最终项目被放弃,项目组的人正是因此而离开的。他们是愤而辞职的。

是的,光用“落子如风”似乎都很难形容颜行复下棋的速度。他真的就像完全不需要思考一样,不停地把棋子放置在棋盘上,让旁边负责复刻演示的百里华音的家仆都忙不过来。而百里华音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额头上慢慢有冷汗冒出来。他每落一子,都比颜行复要慢许多,但颜行复闪电般的速度给他造成了越来越大的心理压力。

黄先生你好:

而围观的人们更是看得分明,颜行复看似随手而落,但每一子都仿佛经过长时间的思虑谋划,每一子放下都显得那么精确合理、意义深远,简直是滴水不漏。人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即便是这些旁观者,都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跟上颜行复若干子之前的思路。

十   私家侦探刘重给委托人黄小路的电子邮件(二)

即便是对颜行复的棋力已经有相当了解的欧阳澄,此时此刻也难以掩饰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惊讶与不可思议,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隐隐的狂热,并不是对颜行复个人的狂热,而是看到了他身后所蕴含的价值。

好在结束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九州世界,宏大精美的九州世界,扑朔迷离的九州世界,步步杀机的九州世界,我们终于要有一个了断的时候了。

百里华音毕竟经验丰富,很快从起先的惊慌中摆脱出来,稳住心神,全力应对。对他而言,只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内落完所有的棋子就可以了,完全没必要一定要和颜行复比拼速度。但颜行复绝不仅仅只是速度快到了不可思议,对棋局的运筹布局也近乎完美无缺,令百里华音找不出丝毫破绽。最终,他被迫延长了自己的思考时间,并且每落一子所费的时间越来越长,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幸好已经快了,”他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说,“再这样来上一个月,我就真的要发疯啦。”

最后,百里华音无奈地投子认输,人群一片死一般的静寂,甚至于连欢呼声都没有。百里华音的脆败震惊了所有人,他们仿佛从颜行复的棋艺里看到了一片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崭新世界。沉默了很久之后,场中才响起了第一声鼓掌。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一切,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常人不过是在一个世界里饱受煎熬,他却要经受两个世界的折腾,还得频繁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切来换去,直到把自己的脑子切换成一锅浆糊。

那是颜行复的好朋友欧阳澄。

黄小路手忙脚乱地关火,打开所有门窗,屋里的焦臭气仍然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缓慢排尽。他吓得一身冷汗,同时也感到无比的幸运——万一烧开的沸水把炉火浇灭了,他就会在睡梦中一氧化碳中毒,成为一具躺尸,等待着邻居们来发现了。

人们连忙跟着鼓掌和欢呼,以此冲淡之前怪异的气氛。神色惨然的百里华音依旧风度不减地向对手表示了祝贺,然后他来到棋台前,高声说:“余下的比赛,不需要再进行了。颜先生的棋艺远高于我,我输得心服口服。我将承诺我的赌约,百里氏的一切,都归于颜先生名下了。”

不过火没有熄,自然就会持续不停地烧下去,也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把水全部烧干了,然后开始烧空壶。黄小路几乎是被呛醒的,醒来后觉得鼻子里填满了塑料烧焦之后的恶臭味,他拍拍脑袋醒醒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烧水,赶紧从床上蹦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厨房。此时室内已经弥漫着一股灰色的烟雾,水壶上的壶把等塑料部件完全被烧化了,不锈钢的壶身也已经变得焦黑。

百里华音真的在这一天下午就离开了,除了一些随身的物品,他甚至没有牵走一匹马,反倒是过意不去的颜行复强塞给他一沓银票。入夜之后,白天热闹喧嚣的百里宅终于安静下来,颜行复和欧阳澄对面而坐,喝着百里家储藏室里拿出来的香茶。

他本来是在用燃气灶烧水,但水还没烧开,自己就因为过度疲倦而靠在床边睡着了,并且连水沸后水壶的拼命尖叫都没有听到。运气不错,由于太困倦,他装水的时候没等装太满就把水壶扔到了炉子上,所以当水沸腾之后,并没有足够多的沸水溢出来把火焰浇灭——这让他逃过了一氧化碳中毒的劫难。

“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啊,”欧阳澄说,“下午的时候,我看到你去向百里华音赠送银票,本来那些财产全都应该属于你了。”

考完这学期的第一门科目后,他并没有去李彬家,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这些日子以来,他有相当多的时间都消耗在了出租屋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但那一天晚上,他却差一点出事。

“那不是善良,只是强者对失败者应有的怜悯。”颜行复的脸上闪过一丝骄傲。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仗着年轻力壮,在透支着体力和健康,距离那些新闻里常见的过劳死的可怜小白领其实一点也不遥远,但他没办法停下来,心里就像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驱使着他向前行。

“怜悯……”欧阳澄轻声地笑了,“神的眼里没有怜悯。让世界按照神的意愿运行,就是他所能赐予世人的最大怜悯。”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句话根本就是在骗自己。他过去爱喝那些甜得腻人的软饮料,现在一律改喝咖啡,而且是不加糖的苦咖啡,就这样还经常走着走着路撞到电线杆上去。一边是关系着未来前途的现实世界的学业,一边是关系着更多因素的九州世界的成败,两个目标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让他经常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看起来,我的确需要更深入地了解一下你们的神了。”颜行复放下茶杯,庄重地说。

“您放心吧,我没问题的,”黄小路说,“我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硬撑的。”

欧阳澄也庄重地点了点头:“请相信我,我的朋友,你也会拜倒在神的脚下的。我们明天就出发。”

“但是你还是不能太拼命了,”李炜衡不无忧虑地说,“我也许能明白你所说的什么‘游戏高手的尊严’,但我更加明白一个儿子出事了的父亲的心情,我不希望你的父母有一天也会有那样的心情。”

“去哪里?”

另一方面,九州世界里的努力挣扎也到了最紧要的时刻了,李炜衡腾出了一个房间,摆上钢丝床,专门供黄小路结束游戏后在那里休息。对这位可怜的父亲而言,黄小路或许是帮助他的儿子复原的唯一希望了。他甚至还专门把李彬的书桌搬进了那个房间——反正李彬一时半会儿是用不上了——以便黄小路可以在那里复习功课,节省在自习教室和李家之间来回奔忙的时间。

“中州,天启城。”

“我要发动一场战争,就像东陆皇帝侵犯北陆那样,”他在臆想中挥动着拳头,“我要占领所有说英语的国家,强迫这些蛮子改说中文!”

一切漫长的追踪总有终结的时刻,不是追踪者失败,就是被追踪者终于落网。在天驱和黄小路林霁月之间的这场追逐中,现在看起来,胜利者可能会是天驱。

而他这段时间确实有点临近崩溃边缘了。期末快要到了,这学期所学的十多门课都得备考,尤其是让黄小路无限郁闷的英语。一直以来,他所能熟练应用的英语仅限于英文版游戏里的各种术语,那些术语他看一遍就能记得住,不负游戏天才之名。但脱离开游戏世界,书本上的英语则一律面目可憎有若群魔乱舞,今天看似记住了的单词,第二天就变了个模样。偏偏这学期有三门课都和英语有关,有时候他忍不住要握着拳头诅咒,觉得自己就算是到九州世界里去学蛮语、学夸父语、学河络语也比对付这鸟英语强。

程昭无比地相信这一点。作为一个女性的天驱武士,她在这场令人筋疲力尽的死亡竞赛中付出得比旁人更多,但对信仰的执着和连昆吾爱情的激励鼓舞着她一路坚持了下来。现在,黄小路和林霁月遇到了大麻烦:前方发生了澜州人类军队的哗变,已经被划为军事禁区,两人不可能从千军万马中穿越出去,而只能转而从森林中绕道,那样的话,他们就没办法骑马了。

黄小路费尽唇舌才打发走了班长和团支书,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开始疼起来了,他当然知道这两位也是一番好意,但这世上最折磨人的往往也是好意。

这对程昭而言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林霁月的腿上有伤,确切说,似乎是在越州的沼泽中被毒蚊子咬伤了。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休息调养,伤口始终不能愈合,让她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进入澜州后,黄林二人一直骑马,倒还不碍事。现在被迫钻入森林,用双腿逃命,就必然会影响速度了。

“你也开始油嘴滑舌了,”班长则有些惊奇,“大一的时候,问你十句话你就能答一句。你不会真是被谁影响了吧?”

其实程昭从内心深处还是挺佩服林霁月的,面对着众多天驱精英的追捕,她能逃亡数月,还利用陷阱反击让天驱们多多少少身上都挂了点彩,着实不易。她有时候也忍不住想,林霁月如此坚韧、如此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辰月教的信仰吗?还是仅仅是因为,她和黄小路那个该死的叛徒是同伴,所以一定要对他不离不弃呢?

“你已经语无伦次了……”团支书长叹一声,“地球是圆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必须要亲手抓住她,抓住黄小路,程昭对自己说。天驱们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进入了澜州的森林中。这一路的追踪都很顺利,林霁月往常最擅长的森林陷阱这一次也布置得很粗糙,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就被看穿了。可想而知,她和黄小路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饶了我吧!”黄小路恨不能双膝跪地仰天大哭,“我比相信地球是方的还相信组织,但我确实没干任何坏事,求组织放过我吧!组织万岁!”

相比之下,天驱们虽然也疲惫不堪,至少不必像两人那样走到哪儿都要提心吊胆躲躲藏藏,所储蓄的体力总要充足一些。经过了一天一夜的艰难跋涉后,天驱们追上了黄林二人。

“有没有卷入你比我们更清楚,”站在班长旁边的团支书这时候也开腔了,“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要相信组织,不管什么事组织都会帮助你……”

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程昭并没有挑选同为女性的林霁月作为对手,而是拔剑直扑黄小路,那是她一向的脾气,打架要挑硬手。她知道,黄小路原本武功平平,但却进步神速,到叛变之前已经是天驱内排得上号的高手了,同为使剑的人,她一定要见识一下这个对手。她的同伴知道她的脾气,两名天驱冲上去对付林霁月,其他人则在附近监视,防止两人逃走。

黄小路狐疑地看了班长一眼:“你不会觉得我是卷进了什么犯罪事件了吧?”

但出乎意料的是,黄小路的武功远不如程昭想象中那么强。由于忌惮黄小路的实力,她一上手就使出了自己最强的剑招,这一招可以在瞬间连刺二十三剑,其中蕴含的攻势虚虚实实,虚实互化,让对手难以捉摸。但这一次,黄小路仅仅是应付之前的两式虚招就显得手忙脚乱,程昭的第三式实招递出后,稳稳地刺中了他的肩膀。她紧跟着一脚把黄小路踢翻在地,用剑尖抵住了他的脖子。紧跟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蹦了出来。这个过于好对付的黄小路让她产生了一个令人崩溃的推理。

“笑得比哭还难看……”班长大摇其头,“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不方便说出来的事情了?你可以告诉我们的,我们都能帮你。”

“你不是真的黄小路!”她脱口而出,“黄小路的武功不可能有那么弱!”

“没事儿,就是有一点神经衰弱而已,不要紧。”黄小路疲惫地摆摆手,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趴在地上的黄小路并没有回答,倒是林霁月替他回答了。由于腿上有伤,加上身体太虚弱,她也很快被击倒。但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紧张害怕,反而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你最近到底在干些什么?”班长说,“青面獠牙,双目无神,眼泡浮肿,走一步晃三晃,就像刚从戒毒所放出来的一样!”

“你说对了,这个黄小路是假的,”她微笑着说,“你们上当了。”

九   大学生黄小路的生活(二)

一切坚忍不拔的努力总有见到结果的那一刻,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对于黄小路而言,已经来到了这个成败分界的关键路口。

“您这话太有哲理了!”客人们纷纷赞曰。

终于考完了这学期的最后一门试。由于前一天晚上复习的时候睡着了,有半本书都没顾得上背,幸好这位老师相当仁慈,出的题出乎意料的简单,所以黄小路估计自己及格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也不必按照之前的计划买条好烟去勾兑老师了。

“历史学家?这个么,还真说不准……”兰田诡秘地一笑,“历史这种东西,就像是一面镜子,最后照出来的是我们的真实生活。”

黄小路收拾好书本文具,跑到食堂稀里呼噜吃了一碗面,又意犹未尽地加了一个肉夹馍。他很困,眼睛都睁不开了,走路像是在扭秧歌,但他还不能休息。半个小时之后,他必须和他所雇佣的私家侦探谈一谈,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细节需要商谈。

“兰老板,你不会是想要当一个历史学家什么的吧?”有一次,一名客人这样发问道,“你是打算把这些战争的事迹统统都记录下来吗?”

黄小路啃完肉夹馍,摇摇晃晃地骑着车来到两人约见的小咖啡馆。那是一间面向学生为主的校园咖啡馆,里面已经坐了不少成双成对的情侣,黄小路一个人坐在桌旁,灌下去一杯黑咖啡,觉得稍微精神点儿了。

兰田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勉强解释清楚他这些特殊爱好的由来。随后的背景调查证实,兰田的确是家世十足清白的秋叶城土著,过去也从来没有什么犯罪记录,这才被放了回去。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同归客栈的生意,正相反,更多的人听说了兰田的“个人兴趣”,都挺乐意到这里来蹭点饭什么的。

有时候他真希望九州世界从来不曾存在,否则不会让他过这一年多狗一样的生活,可有时候,他又很希望自己是在九州世界中,至少那个世界里扮演私家侦探角色的“游侠”什么都敢做,而不像现实生活中,连刑事案件侦查权都没有,调查点事情总像是在做贼,甚至总能让他产生一种“我是不是在雇人犯罪”的错觉。但不管怎么说,这位侦探还算是相当靠谱,替他调查出了很多关键性的信息,对得起这笔他想方设法硬凑出来的委托费。

“哎哟大人您这可冤枉我了啊!”兰田连连叫屈,“我这纯粹是个人兴趣,个人兴趣啊!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可能搞间谍活动的啊!”

侦探刘重准时到来,把黄小路最后需要知道的那些消息都告诉了他。黄小路谢过了刘重,付清了最后的费用,然后他骑上车,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世世代代?那你为什么对战局那么关心,那是一个小客栈老板该关心的问题吗?”官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从战争爆发开始,你就在利用来来往往的客商搜集各种情报,到底图的是什么?”

这间房子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当年房东很为此屋的装修而自豪,所以坚决不肯在租金上有丝毫退让。而现在,屋子的大多数角落都布满了灰尘,厨房里扔满了方便面袋子,遍地都是垃圾。

“大人哪,天大的冤枉哪!”兰田一脸的苦相,本来就佝偻的老腰弯的好似虾米,“我家世世代代都在秋叶城里经营客栈,您可以去查户部的记录的啊!”

还算干净的地方大概就剩下床和那台虚拟现实游戏机了。黄小路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那台游戏机,眼神里流露出种种复杂的情绪。然后他脱掉鞋子,也不脱衣服,把被子拉过来往身上一盖,一分钟不到就进入了梦乡。

“你到底是哪国派来的斥候,快交代!”官员一拍桌子。

这一觉睡得惊天动地气壮山河,睡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也就是说,他睡了超过二十四个小时。黄小路摇晃摇晃脑袋,觉得精神好了很多,除了肚子正在饿得提抗议。于是他很奢侈地打电话叫了外卖,要了几个他最喜欢吃的四川菜,大快朵颐。

于是兰田就这样被拘走了,在秋叶城的衙门里被关了两天。他所受到的待遇可不一般,从都城派出来的负责反间的官员亲自出马审讯他。

吃过了饭,他就像是要去赶赴和漂亮姑娘的重要约会一样,洗了个澡,换了一套干净衣物,仔仔细细地把头发梳到一丝不苟。然后他下楼骑上自行车,来到了李彬家。

“那就没错了,跟我们走一趟吧!”另一名捕快面无表情地说。

此时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李彬和往常一样,呆坐在落地窗旁,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一言不发。黄小路走进门后,直截了当地对李炜衡说:“叔叔,能不能请你稍微回避一下?我有些话想要对李彬说。”

“没错,就是小老儿我。”兰田点头哈腰地说。

李炜衡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去取一下干洗的衣服。”

“你就是同归客栈的店主兰田吗?”一名捕快反问道。

李炜衡出门了。当他关上门的一刹那,李彬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里不再有那种茫然无神的痴痴呆呆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机敏、锐利、充满侵略性的光芒。

“二位官爷,光临小店有什么事吗?”兰田慌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你都猜到了?”李彬用轻快的语气说,“花了那么久的时间,终于找出了真相了?我实在是等得太心焦了。”

谁也不知道兰田打听这些战争新闻究竟是为了什么,问他他也总是笑而不答,于是终于有一天,麻烦上门了。这一天上午,正当兰田照例在大堂里听着南来北往的旅客们向他讲述各种战争轶闻时,两名捕快突然走了进来,打断了大家的谈话。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黄小路径直走向那台一年以来一直放在客厅中央没有挪动过的虚拟现实游戏机,“但我光是揭穿它又有什么意义?我们俩都是游戏玩家,游戏玩家用来解决问题的方式,最好的还是在游戏里。”

“谢谢你,这些事儿真的很有意思,”兰田会拍一拍给他带来消息的住客,“为了表示感谢,我会免掉你一天的住店费用。”

“游戏里?那个被追得跑遍全九州屁滚尿流的可怜叛徒?”李彬的笑容里充满了讥诮。

所以这个工程对兰田而言十分困难,好处在于,兰田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他会把各种情报统统整理在一起,去粗取精,得出自己的判断。渐渐的,一些外地人也听说了,在秋叶城里有一个客栈老板非常喜欢收集战争情报,于是他们到了秋叶城的时候,会特意去同归客栈住店,告诉兰田一些新鲜热辣的新闻,并且理所应当地获取报酬。

“我已经计算好了,九州时间的明天正午,就是我去见你的日子,”黄小路淡淡地说,“因为根据我的算计,到明天正午,那个消息就会抵达天启城,送到你的手里。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去求见你,把我们之间的账好好地算个清楚”

自从战争爆发之后,兰田就对战局十分关切,而且他不止关心某一场战役谁胜谁负,连战斗的细节都要一一问清楚。这是很困难的,毕竟战争时期的通信会加倍困难,传到秋叶城已经迟滞了不少时日,而国家考虑到民众情绪稳定等等因素,即便吃了败仗也可能会掩盖消息,报喜不报忧。

李彬的笑容消失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来到黄小路身边。两人一起坐了下来,几乎同时戴上了头盔。这是一年多以来,李彬第一次主动戴上这具头盔。

“行啦行啦,别争啦!”兰田挥了挥手里的烟杆,“这样空口争来争去,争到天黑也争不完。还是具体说说战局吧,现在流言满天飞,到底哪条消息才是可信的啊?”

“天启城见。”李彬说。

“屁滚尿流又怎么样?”木兰城的客人故意模仿对方的语气,“北陆打下来了吗?瀚州从此姓白了吗?没有嘛!风炎皇帝还不是得退兵回去。”

“终于要结束了……”黄小路感叹了一句。蓝色的光芒正在填满他的视界。

“那也不一定啊,”一名从中州天启城来的客人说,“至今在我们天启城的茶馆里,最受欢迎的评书始终都是风炎皇帝北伐的故事。蛮子们天生会打仗又怎么样?还不是被风炎皇帝和铁驷之车打得屁滚尿流。”

十二  面对面

“可你至少得承认我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这位客人毫不羞惭地说,“论打仗,蛮子天生就是比华族人强。”

中州。天启城。九州大陆的万年帝都。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正在抽旱烟的兰田笑得呛住了,咳嗽连连,好半天才能说出话来:“你这小子,从来没去过瀚州吧?净在那儿瞎胡扯。”

最近几个月以来,这座宏伟的城市一直都被战争的阴霾所笼罩着。皇帝御驾亲征,亲率大军越过天拓峡,想要效仿历史上的风炎皇帝,去征讨那些北陆的蛮子们。而他所想要做到的甚至比风炎皇帝还要更进一步,他不只是想要击败蛮子,他还要彻底地征服他们,把北陆也纳入皇朝的版图。

“我敢赌一个金铢,皇帝输定了,”一个从木兰城来的客人口沫四溅地说,“毕竟和平了那么多年了,华族的军队恐怕早就已经忘记了打仗是怎么回事了。而蛮子就不一样了,他们就算不打仗,也还要打狼呢!想想看,他们天天在马背上过日子,天天拿着刀子切烤羊肉,切顺手了就去砍人……”

一直以来,人们都关心着北陆的战局,但又始终无法得到最精确的战报。谁都知道,官方口径是惯例的报喜不报忧,斩杀了一个蛮子也会渲染成一百个,占据了一寸土地也会夸张成一丈。所以人们只能耐心地等待,等待确定无疑的最终战果传回来。

种种流言满天飞的结果是,秋叶城同归客栈的大堂总是显得很热闹。虽然客流量已经少了很多,但那些坐在大堂里的人们,一张嘴总是离不开战争局势。

而在天启的皇宫里,有两个人比其他人都更心急,也比其他人都能更精确地掌握战报。他们是皇帝的两位国师,在皇帝御驾亲征之后,他们留在天启城运筹帷幄,继续调度,因为他们的目光并不仅仅停留在皇帝和北陆大君这两股势力上,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他们去操心。

有人则说,华族军队遭到了蛮子们最顽强的阻击,在瀚州草原上步履维艰。虽然凭借着装备的精良和先发制人的优势,他们仍旧占据着上风,但几场血战之后,军队的士气已经低落了不少。反观蛮族人,在面临着这场可能导致灭族的战争的时候,以往一向和大君不和的几个部落也放下内部的矛盾,主动调动军队,听从大君的调遣。在抵达北都城之前,华族和蛮族的军队也许就会进行一场未知鹿死谁手的大决战。

他们就是辰月教的两位教长:厉忘归和巫王。

但是关于战局的进城,那就说法不一了。尤其当战争的新闻传到澜州,传到秋叶城的时候,更是难保不会走样得歪七八糟,甚至于各种自相矛盾的战报都在同时流传着。有人说,自从渡过天拓峡之后,皇帝的军队一路高歌猛进,在若干次战役中都取得了胜利,已经推进到距离蛮族的都城——北都城不足百里的地方了。

这一天的正午时分,几份斥候的传书递到了两人的手上。两人阅览了这几份传书,眉头都慢慢地皱了起来。用一句通俗的形容,他们的脸色变得比死人还难看。

在多年来精心营造的战船的帮助下,东陆皇帝的大军渡过了天拓峡,东陆军队的铁蹄百年来第一次踏上了北陆瀚州的草原。

“澜马部和朔北部背叛了他们的诺言,”厉忘归说,“他们只是一直按兵不动,并没有向大君的部队发起攻击。正相反,在北都城的攻城战进行到最紧要关头的时候,这两个部落出兵向东陆军队发起了攻击。皇帝的军队遭到了重创,皇帝本人也受伤了,不得不连退数十里。”

战争终于无可阻止地爆发了。

“而夸父族的军队,也并没有按照承诺进入瀚州,”巫王扔下手里的纸页,“现在草原上连夸父的鬼影子都见不到。他们根本就还呆在殇州的那些山洞里,烤着兽肉看着我们的笑话。”

八   秋叶城客栈老板兰田的生活(二)

“河络和羽族也都没有按原定计划出兵,东陆的几位国主同样犹豫不决,”厉忘归叹息一声,“看起来,我们筹划得如此完美的这场战争,已经不可能和我们设想的一样完美了,甚至于会完全烟消云散。”

欧阳澄

巫王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最后他摆摆手:“事已至此,只能再行谋划了。我先回去了,今天中午,我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你的朋友,神的仆人

巫王回到自己的驿馆。作为国师,他得到了一个单独的院落供他居住,外面有重兵把守,以防止外人打扰他。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在书桌的后方摸到一个小小的旋钮,转动了它。一阵机关的响声,他身后的一面墙裂开了,露出了一个隐秘的房间。巫王走进了房间,关上门。

期待你的回音。

房间很小,里面只摆放了一张床,床上放置着一个人。这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双目紧闭,只有轻微的呼吸,看来像是陷入了昏迷。

我的朋友,把这一封信寄给你,也意味着我下了决心。如果你不愿意和辰月教有任何瓜葛牵连,从此不再和我联系,我决不会怪你。当你向百里华音发起挑战的时候,我依然会是你最忠实的支持者。但是,如果那一丝可能会成为现实,你愿意向神敞开你的怀抱,那将是我这一生中莫大的荣耀。

巫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长久地一动也不动,仿佛时间都凝滞在了这间小小的暗室中。过了很久,他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转身走出门去。恰恰就在这时候,他手下的一名辰月教徒敲响了门。

你看,现在我已经告诉了你真相,而我把这个真相告诉你的原因在于,我觉得你也许也能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我不会逼迫你,也并没有在劝诱你,我只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世界的本来面目,将来的一切由你自行判断。

“欧阳澄求见,还带了一个陌生人,说是希望您见一见。”这名教徒在门外汇报说。

只是现在,我要告诉你辰月的真相:我们只是奉神的旨意行事的仆人而已。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毁灭之后的全新创造!那才是神的本意!那才是神对万物众生最大的恩赐!他对一切的生灵没有怜悯,也没有仇恨,只是为了创造新的世界而运用着他无上的力量,我们辰月,就是神在世间微不足道的代言人。

“把他们都带到天台,”巫王说,“我很快会去那里见他们。”

我不知道这三个字会不会让你浑身一颤,因为在某些传说中,辰月教象征着黑暗和邪恶,是为了毁灭这个世界而生存着的邪教。如果你也有这样的印象,我并不会怪你,因为世人的偏见早已形成,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消除的。

片刻之后,巫王来到了天台。所谓天台,其实是天启城城墙上的一处瞭望台,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天启城,将帝都壮丽的景象尽收眼底。欧阳澄已经带着那个陌生人在那里等候着。见到教长出现,欧阳澄走上前,毕恭毕敬地跪拜为礼。

是的,你也许已经猜到了,一直以来,我都隐瞒了我的身份,但现在,我会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又我所信仰的神,长期以来,我都归属于一个教派,教派中的人将自己视作神的子民,神的仆人。我们,被世人称为“辰月教”。

行过礼后,他向巫王介绍了他带来的这个人:“这是九州最好的棋手颜行复先生,我希望能接纳他进入我们的宗教。”

抱歉直到这一封信才告诉你这一切,因为我之前还不能确定是否可以向你分享我的信仰。你我在棋道上相识相知,并不意味着对世界的认知也是相同的。但是通过近几个月来这些信件的往来,我惊喜地发现,你我的思维有很多共通之处。我再三权衡之后,认为你有接受我的信仰的可能性,或者至少不排斥它。

“你做得很好,下去吧。我和颜先生谈谈。”巫王并没有多问,直接说。欧阳澄有些惊讶,但还是绝对服从命令,拍了拍颜行复的肩膀,立即离开了。

是的,我是相信这个世界有神的存在的。他并不在某个具体的位置,却又无所不在。他主宰着星辰万物,决定着九州的最终命运。我信仰这位神,并且愿意为了他奉献出我的一切。

当欧阳澄的背影消失后,巫王来到颜行复身边。两人仿佛很有默契一般,站立着对视了许久,最后还是巫王先开口:“小路啊,我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也会这样使诈,而且一直骗过了我。一年的时间,你整整骗了我一年,可怜我还在努力地装疯卖傻。”

也许我们可以把这种力量,称之为——神。

“你也不差,李彬,”颜行复回答说,“我也应该早点想到,你除了自建角色龙焚天之外,还有一个隐藏起来的角色,直接扮演了巫王。龙焚天是李彬,巫王同样也是,你一直在这两个角色之间切换。”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当我们仰望星空时,总会发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而对于那些隐藏在世界背后的力量有了更多的尊敬和好奇,有了更多的渴望。那不像是一个棋局,纵然再精致再精彩,也只是在须臾间就由黑白两色的棋子构建而成,那需要的是人力不可企及的智慧和力量。

“不只你懂得往进度里安插数据,我也会的,”巫王说,“在技术方面,我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得多。”

你在上一封信里谈到,你虽然在棋之一道上已经堪称当世前三,对这个世界却还有着很多迷惑。你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精美宏大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产生的,是什么样的力量形成了星辰的运行,形成了大地的稳固,形成了海洋和天空,形成了千姿百态的万物。你总是禁不住在想,假如这个世界没有神,那些不可思议的奇迹怎么才会出现呢?

“好在现在我们终于会面了,”黄小路说,“虽然外形都有些改变,总算是我们在九州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

最近写的几封信信啰啰嗦嗦,拉拉杂杂,总是在讲述自己的心灵体验,每次将信寄出去后都甚为不安,担心会让行复兄不快,万万没有想到,行复兄竟然与我有同样的感受,同样的困惑,真是令人大感欣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句话果然是有道理的。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中,就好像只是在欣赏着脚下天启城的盛景,最后依然是巫王——也就是李彬先说话:“你有很多问题,我也有很多问题,我们俩到底谁先说?”

行复兄钧鉴:

“也许还是我先说吧,”隐藏在颜行复躯壳中的黄小路说,“如果让你先说,也许我会忍不住动手打你,那就没有心情再说下去了。”

澄字

“就凭你的实力,想要打倒我也不容易,不过,还是你先说吧,”李彬说,“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棋手、而且还击败了全九州最优秀的棋手们?那个一直在被追赶的黄小路又是谁?”

敬颂冬安

“自从上一次被天驱宗主万斯年陷害之后,我就始终在想,到底是谁这么热衷于对付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黄小路回答说,“我仔细地想过了,对于九州世界来说,我实在是没有什么重要性可言的,除非这个世界里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外来者。只有同样来自真实世界的人,才可能对我产生特殊的兴趣。而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和林霁月在一起还算挺机警的,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们俩的行动总是被敌人摸得那么清楚。那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我总把我在九州世界里的一切行踪都告诉一个人——那就是你。所以我终于开始怀疑你了,但我还需要证实。”

近日心绪不宁,落笔散漫,不知所云,行复兄多多见谅。

“你证实的方式,就是故意告诉我错误的信息?”李彬问。

也许,我们的世界就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棋盘,而我们,都只是造物者手中的棋子吧。

“不能错得太离谱,否则你也会马上起疑,”黄小路回答说:“我只是故意混淆了一两次地名,而我发现,一旦我告诉你错误的地名,天驱的追捕就松了许多了,于是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万斯年其实是听命于你的,你才是幕后的操纵者。”

呵呵,突然说起这些,你也许会感到奇怪,但这些就是我穷年累月都在不断思考的谜题。我是一个旅者,从九州的某一处走向另一处,观察着这个充满谜题的天地,思索着常人很难触及的问题。旅行能让人放宽心胸,抛弃掉那些无谓的琐事,而从本质上去探索世界的真相。旅行是一种很奇妙的经历,当你只走过很少的地方时,你往往会自满得意,觉得自己走过了那么多别人没有到过的地方,真是见多识广太了不起了;但当你阅历越来越丰富之后,你却会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见识是何等的浅薄,而九州之大,让你穷其一生也不可能得窥全貌。你更加会开始沉思,是谁创造了这样一个宏大的世界?他创造这个世界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那些为了自己渺小的生命而挣扎奔走的芸芸众生,在他的眼里究竟是什么?

“所以你那时候就决定要找一个替身了,”李彬说,“你用那个替身假扮成你的模样,自己改扮成了这个颜行复……巫寨!是巫寨的人帮你易容的!”

可是我们能不能再进一步呢?那些声名赫赫的君主,震撼天下的帝王们,他们难道又是完全自由的吗?在他们的身后,会不会还有一些未知的力量在推动,在操纵,在决定着这世间的一切呢?那些了不起的皇帝、大君、羽皇们,在以自己的子民为棋子搏杀在棋盘上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也许他们自己本身也就是棋子,被人放置在一张更大的棋盘之上,只是一场伟大对局的傀儡呢?

“没错,就像你当年改扮成厉忘归的样子,以至于现在你们看起来都像孪生兄弟一样,”黄小路耸耸肩,“那是用巫术进行的永久的改变,不是在脸上抹一些乱七八糟可以被擦掉的玩意儿。只有那样,那个假扮成我的巫民才不会在长期的逃亡中失去脸上的伪装,露出破绽。”

我经常在想,某种程度上而言,弈棋和战争其实有共通之处,都是凭借着智慧在运筹帷幄间一决胜负的游戏。对于那些君王和名将而言,手下的兵士就是棋盘上的棋子,握有的资源就是棋盘上的棋子,身后的城市就是棋盘上的棋子,臣服的百姓就是棋盘上的棋子。他们就像是对局的棋手那样,以天地为棋盘,纵横捭阖,决胜千里。在他们的眼中,或许一切的生命都已经不再重要,都化为了棋盘上冰冷冷的棋子,去和对面的旗手进行黑与白的绞杀。

“看起来,巫寨里的人对你很好啊。”李彬哼了一声。

唯一遗憾的是,这样难得的盛事却无法成为万众瞩目的第一焦点,因为当前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许都放在了发生在北陆瀚州的那场战争上。如果说东陆的皇帝是一头愤怒的雄狮,北陆的大君则像是一只咆哮的豹子,这样一场伟大的战争,真是足以让天下震惊。

黄小路摇摇头:“那只不过是他们对我的感谢方式,毕竟我替他们解决了一个陈年的问题……由你造成的问题。不过,游戏时间里的十五年,那可是相当长了,我不明白你怎么有时间消耗在上面的。”

收到你的回信,得知你决意去挑战百里华音,实在让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多少年来,百里华音从来没有遇到过可以挑战他的真正对手,而现在,这样的对手出现了。我衷心地预祝你取得最后的胜利,成为九州第一的快棋手。当然,我也同意你先击败其他的对手,更多地累积经验的做法,面对着九州首屈一指的棋王,多几分小心总是正确的。总之,我会期待着你和百里华音决定下对局之日的时刻,而我也一定会到场为你助阵。

“我当然有办法稍微快进一点点的,”李彬回答,“我说过了,我的技术并不差,何况我还有一个厉害的父亲。”

行复兄台鉴:

黄小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厌恶的神情:“真没想到,他竟然也是你的帮凶。”

七   旅行者欧阳澄给朋友颜行复的信(二)

“这你倒误会他了,我父亲并不知情,所有问题我都是拐弯抹角经过掩饰之后问的,不过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稍后再讨论,我会给你最详细的交代,以此奖励你能来到这里,”李彬说,“还是先讲清楚你的招数吧。找一个替身吸引我的目光,这一点你做到了,但你为什么要假扮成一个棋手?当然,我记得你提过,你学过围棋。”

“不是假扮,而是我的确就是一个棋手——我曾经是业余五段。”黄小路说。

因此,你所提出的婚姻之约,我同意了。等到这里的事情一了结,我就会回到宛州,和你成亲。无论那时是冰封大地,还是春暖花开。

“业余五段就可以称霸九州了吗?”李彬皱起眉头。

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希望你能在我身边。作为一个女人,无论外表多么坚强,都难免会有软弱的时候。当我软弱时,我就希望得到你的支持。你之前多次向我提出婚约的请求,我都没有明确答复,因为我对婚姻本身还并不了解。但是现在,当我发现世界也许会在朝夕之间就被颠覆的时候,我忽然对个人的渺小产生了极度的恐惧。我想要找到一个依靠,那个依靠就是你。

“显然你的心思都扑在了游戏上,对围棋缺乏最基本的了解,”黄小路说,“你肯定不知道围棋这种游戏究竟有多复杂,早在计算机可以击败国际象棋大师的年代,人们就发现,电脑这玩意儿对围棋几乎无能为力。即便是现在,虚拟现实技术都已经成熟了,最好的围棋程序仍然最多能和业余级别的棋手抗衡一下,而游戏机的计算能力更加不可能和巨型计算机相比。对于我而言,围棋就是这个世界里的一个bug,唯一可以被我利用的一个bug。”

很多时候我实在是不明白,像黄小路和林霁月这样的辰月教徒到底想要做什么,或者说,他们所信仰的“神”到底想要做什么?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为什么要把它推向战火,为什么要把它送入毁灭的深渊?难道所谓的神,都是以毁灭为最大乐趣的吗?

“这个世界就算做得再真实,也一定会有破绽留下来……”李斌喃喃地说,“你果然是真正的游戏高手。” 

这种时候,我难免有一些微微的怅然。其实我更情愿投身到这个以天下为熔炉的宏大战场上,为了九州生民出一份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疲于奔命地追赶着两个叛徒。我希望能像其他的天驱一样,在瀚州草原上举着刀和蛮族战士们一同抵抗侵略,或者在皇帝的军队中寻找着暗杀的机会。

“没错,那些所谓的了不起的九州棋手,所能表现出来的水准,充其量也就是业余低段棋手,可我毕竟也很久没有下过棋了,为了求百分之百的稳妥,我选择了快棋,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些日子里,我们聚在一起,也忍不住要讨论一下战争的局势。皇帝出兵之前,宣称自己必然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蛮族,但现在看来,他的自信有一些没有根据。蛮族人毕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就算兵器不够精良,战士的素质却高出许多。尽管如此,这样的战争还是让人难以预测。

“因为你每下一步之前,都可以退出游戏,在真实世界里慢慢地琢磨,与此同时,游戏时间根本就不会流逝,”李彬微微一笑,笑容颇有些苦涩,“这就相当于你拥有无穷的思考时间,而电脑的计算时间却极其有限,所以以你业余五段的水准,已经可以保证必胜了。”

幸好澜州沿路也有我们天驱的同伴,通过他们的帮助,我们始终没有跟丢。现在我们已经来到了晋北走廊附近,在一座小镇上暂时安歇,我也终于可以再找到机会给你写信了。虽然不知道战争的局势会不会影响到通信,但是不给你写信,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我选择围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百里华音的存在,”黄小路说,“以前我在南淮城为天驱执行任务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因为我们在他家附近发现了监视他的辰月教徒。而百里华音本人只是一个棋痴,并无其他的本事,所以我明白,辰月教大概是很看重百里华音的那个赌约。因此我选择了百里华音作为突破口,只要我表现出围棋方面的过人‘天赋’,表现出我有击败百里华音的实力,我坚信一定会有辰月教徒来想办法拉拢我的。而我,就能依靠着这一层关系,直接见到你。这是我能和你面对面的唯一方法了。事实上,我相信我给颜行复的那些回信一定深深地打动了他,让他觉得我是一个天生的辰月教徒。”

上一封信里,我告诉你,我们可能会进入澜州,而事实上,现在我们已经在澜州的土地上了。我们原本以为,离开了崎岖多山的越州,我们的追踪会更加便利一些,却没想到,黄小路已经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两匹快马,令我们的追踪反而变得更困难了。

“欧阳澄看来是给我帮了倒忙啊,”李彬退后两步,在一张石桌子旁坐下,“他的确是在四处寻找一个足以击败百里华音的棋手,不过我们并不是为了百里氏庞大的家产,而是……”

这么长时间居无定所,至今也只收到过你一封信,心中颇为惆怅,但也没有办法。我想,只要你能收到我的信,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类似于夏阳张氏和海盗的契约那样的东西,对么?”黄小路冷冷地问,也慢慢来到他身边坐下来。桌上已经放好了一壶茶和三个茶杯,黄小路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昆吾兄:

“渴死了……”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过分真实的游戏就是这点不好啊。”

李彬没有搭理他这句话:“看起来,你所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得多。我不记得你说过你也去过夏阳城。”

澜州虽然还是不能和宛州相比,但相比起越州来,已经好很多了。钱立鸣正在召唤我们出发,这封信就写那么多。不知道下一次我们俩看到彼此的来信会是什么时候了,只能祈求真神保佑。

“夏阳城么,我去过,在另一个世界里。”黄小路诡秘地一笑。

钱立鸣的判断是正确的,黄小路只在河络部落里躲藏了五天,大概是养好了病,然后又带着林霁月出发了,我们自然是一路追上去。这一次,他们又领着我们兜了几个大圈子,然后突然取道向北,如果不再更换方向的话,很有可能会翻越雷眼山进入澜州地界。

李彬一愣:“另一个世界?”

天气渐渐进入了冬季,越州变得十分阴冷,夜风已经有了刺骨的凉意,我怀疑住在这里的居民每一个身上都有风湿的病痛。战争也已经进行了一个月了,不过这里毕竟偏远,在北陆的草原上展开的金戈铁马似乎与本地人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依然平静得近乎淡漠,过着自己的生活。当然这可能是因为黄小路和林霁月一直在山区里转悠,只是我们不得不紧随他们的原因,据说在越州的城市里,君王们也在秣马厉兵,准备迎战。

“是的,另一个世界,”黄小路放下茶杯,“正是凭借着另一个世界里的努力,我才打败了你。”

收到你辗转托人带来的回信,喜不自胜,在这样的乱世中,平安就是最大的福分。

“打败了我?打败了我什么?”李彬又是一愣。

昆吾兄:

“你的战争企图,把整个九州大陆化为神的战场的企图,”黄小路说,“我说了,今天中午来找你,因为在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得到了你的失败通知书了。”

李彬霍然站起,但接着又慢慢地坐下来,一直以来绷在脸上的那种优雅高贵一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眼里深沉的凶光。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下去,放下茶杯时,似乎情绪已经得到了控制,说话的声音已经毫无波澜了:“我的失败……是你造成的?澜马部和朔北部的背叛,夸父的失约,还有羽皇、河络和那些国主们……都是你干的?”

铁甲依然在

“我只是给天驱发信,把你的所有计划都提前告诉了他们而已,”黄小路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既然知道了你要干什么,天驱们自然会想方设法去化解,他们和辰月一样执着,一样坚定,一样无所畏惧。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给他们送信的人是他们要缉捕的叛徒。”

鉴于越州的交通状况,这个消息传到这里的时候,至少已经晚了七八天了。我不知道你那里怎么样,只能全心全意地祝福你平安。战争一旦到来,我们天驱就必须要投入到制止战争的行动中,愿北辰之神保佑你。

“但你是怎么知道我所有的计划的?”李彬沉声说,“难道你在我的身边还埋伏了奸细?”

也只能如此了。所以现在,我们已经在山脚的驿站里住了三天了,虽然这里的伙食很糟糕,床褥和被子都带着一万年也去不掉的霉味,却已经是半个月来最好的休息地方了。我也终于找到了大块的时间,可以给你写信。而就在今天,我听到了坏消息:战争终于爆发了。

“不,我已经告诉你了,”黄小路摇摇头,“和我知道夏阳张氏的契约一样,都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获知的。”

“他们不会在河络部落躲一辈子的,”钱立鸣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他们做出那么大的事情,背叛了天驱,必定还有别的图谋,一定会重新出现的。现在离下山已经不远了,我们只能先到山下休息,然后轮流派人在这里监视,一旦黄小路病养好了重新上路,我们再继续追踪。”

李彬不说话了。他站起身来,来到城墙的边缘,静静地站立了足足有十分钟,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十分古怪:“你找到了他们?”

“可是我们应该怎么做?”另一位同伴闵超很焦急地说,“就这样放过他们?”

“我只找到了一个,但幸运的是,他的游戏机没有被他悲伤的父母扔掉或者砸碎,因为他们还在期盼着有朝一日能用儿子最喜欢的电子游戏使他恢复神智,”黄小路的语气十分愤怒,“李彬,你这个混蛋!那些发了疯的游戏者,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钱立鸣摇了摇头:“不大现实。河络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人类不一样,有些死板,或者说,相当死板。他们把黄小路当做有恩于他们的朋友,就一定会庇护他的,我们打上门去也许反而会引起他们的不满。更何况……河络的秘术你们刚刚也见识到了,我们就算想要找到他们,也得有这个本事。”

李彬耸耸肩,神色如常:“那也是游戏的一部分而已,输家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我也明白了,你能找到我故意留给你的那根记忆棒,自然也能找到其他那些发了疯的倒霉蛋们留下的记忆棒。你切入那些失败者的进度,从头到尾观察了这场战争的全部进程,弄清楚了我的手法。”

“我们为什么不找到这个河络的部落,向他们讲明白一切,请他们把黄林二人交给我们呢?”我问。

“是的,我找了你父亲之外的另一位程序高手切入了那段进度,扮演一个客栈老板,搜集了一切与战争进程有关的资料,”黄小路回答,“我分析了你推动这场战争所用的一切手段,然后回到这段进度中,提前向天驱发出了全部的预警。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佩服你的,能够同时在九州各地点燃那样大规模的战火,也许你是九州历史上最伟大的辰月教徒吧。而站在游戏的角度上,你更是一个胜利者。”

“看起来,我们还是低估了黄小路,”钱立鸣阴沉地说,“我们都以为这两个人众叛亲离,已经成为了天驱的众矢之的,不可能得到什么帮助的,但却忘记了,他曾经借助着天驱的身份和外人建立过良好的关系。现在,他的第一个关系已经用上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现在,关于我的一切,我都告诉你了,轮到你说了。”

“也就是说,他们刻意跑到这条路上来,就是为了寻求河络的庇护了?”我恍然大悟。

“从哪里开始说呢?”李彬眯缝着眼睛,仿佛正午的阳光太过耀眼,“关于这个《九州》游戏开发的历史,你调查清楚了吗?”

“那是河络的脚印!”我的同伴和头领钱立鸣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查看了那些脚印之后,对我们说,“据我所知,黄小路过去曾经来到过越州,并且来到过我们现在所在的中白山,帮助这里的河络族铲除了一名叛徒,为他们和天驱建立了不错的友谊。”

“了解得差不多了,”黄小路回答,“我知道了,你的父亲李炜衡过去就是那个开发团队的核心成员,所以你和这游戏之间的渊源很深。不过我不明白那些精神失常的实验者究竟是怎么回事,都是你干的吗?”

但是没想到,就在我们之间相差只有半里,眼看很快就可以追上了的时候,意外的情况发生了。黄小路和林霁月突然停住了脚步。我本以为那是他们放弃逃跑束手就擒的标志,结果林霁月从身上摸出一枚古怪的哨子,把它吹响了。那枚哨子发出一声尖利而奇特的声音,刚刚响过,他们的身前就飘来了一股白雾。是的,那是一团突然出现的白色雾气,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并且迅速地把两人包围了起来。等到我们赶上前去之后,雾气慢慢散去,而两人已经不见了!他们就像在雾里溶化了一样,完全消失不见了,地面上也没有他们俩的脚印,而是留下了很多看上去比成年人小得多,就像是孩子一样的足迹。

“我其实是那个游戏的第一批测试者,”李彬说,“在虚拟现实游戏在市场上正式亮相之前好几年,我就已经在A公司的游戏实验室里享受过样机和这款游戏了,那不过是我父亲的一点小小的特权。他开发的任何游戏,我都是尝鲜者。你可以想象,这个游戏立刻让我疯狂地着了迷。是的,从一开始,我就享受到了最好的虚拟现实游戏,足以让其他任何游戏都变得索然无味。”

我们几乎用尽了全力在那条崎岖危险的山道上狂奔,甚至有那么两三次差点儿一不小心滑进万丈深渊,但这样的穷追猛打是有价值的。经过一个对时的追赶,我们终于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了,黄小路的确显得脚步沉重,甚至经常在不好走的地方要靠林霁月的搀扶才能走过去。我们都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决意要一举擒获这两个叛徒,终结这场让人难受的追逐。

“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摸清楚了这个游戏的基础设定,并且开始尝试着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征服各种高难的任务,但那种过程不久之后让我觉得不够过瘾。我已经把它完全当成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去体验,而它也的确在绝大多数的地方都和一个真实世界毫无差别,除了一点……”

就在三天之前,我们差一点就能追上他们了。毕竟经过了那么久的逃亡,我们很累,他们更加吃不消,黄小路好像是生了病,影响了两人逃跑的速度,使我们终于得到了追上他们的最好机会。当时我们进入了越州东部的中白山,前方有一段长约十里的路程只有一条山道,没有其他岔路,我们决定一鼓作气在这条山道上捉住他们。

“这个世界没有伤害,没有死亡,对吗?”黄小路冷冷地打断了他,“那样一点也不符合你的性格,对吗?据我所知,你的父亲之所以从来不禁止你玩游戏,甚至于主动诱导你玩游戏,就是试图通过游戏来减少你和身边同龄人的交往。按照道理来说,父母都是希望自己的子女多多和同龄人一起玩耍的,你的父亲却是一个例外,只因为你……”

唉,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啦,身为天驱,总是会被派到任何一个需要我的地方的。只是这一次的任务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林霁月实在是太奸诈了,想要追上她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这句话并没能说完,因为李彬已经忽然挥了挥手,黄小路身前的空气仿佛忽然间拥有了实体,狠狠地把他撞了出去。黄小路摔在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发现自己的鼻子已经被李彬的这一记秘术撞破了,正在流出鲜血。

对黄小路的追踪已经进行了一个半月。这真是不堪回首的五十天,作为天驱武士,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狼狈过,天天在越州山区的泥水里打滚,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蹒跚前行,忍受着雨水、蚊虫、泥石流和该死的越州刁民。我发誓,等到这一次任务结束了,我将终身不再踏入越州的土地。

“因为我从小就有非常严重的暴力倾向,甚至于在九岁那年为了一只橡皮擦差点把自己的同桌打成脑震荡,”李彬阴阴地一笑,“我喜欢把痛苦施加到别人的身上,喜欢看别人流血,喜欢把脚踩在别人的脸上。我父亲几乎每天都得处理其他孩子的家长的抱怨甚至于索赔,所以当他发现电子游戏能够把我栓在屋里不出去惹是生非的时候,简直是如获至宝。他甚至为我聘请了家教,让我在家里就能上学,不用到学校里去和别的孩子打交道。”

昆吾兄:

“所以你喜欢九州世界,唯独不喜欢这个世界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黄小路忍痛用汗巾擦着脸上的血迹,“于是你就偷偷在源程序里加了一些东西,对吗?”

六   天驱武士程昭给同伴连昆吾的信(二)

“我不过是违反了虚拟现实游戏的最基础准则,把虚拟世界对人脑的反馈加强了一千倍而已,”李彬笑得很欢畅,“我修改的是最底层的数据,还做了许多掩护,所以他们是查不出来的。因而在这个世界里受到重伤或者被杀死就会变得非常致命了。就是要这样,我才能找到一个真实世界的感觉,有风险才能有刺激。”

刘重

“但是别人的死活,你就完全不顾了?”黄小路咬紧了牙关,“那些人被弄到精神失常,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说真的,这项委托真的很有意思,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很可能会从那张光盘的背后挖掘出一些骇人听闻的真相。希望能一切顺利。

“看到失败者遭受惩罚,我会很快乐。”李彬再度催动秘术,一道雷电凭空而生,劈向黄小路的头顶。这一次黄小路早有准备,侧身在地上一滚,躲开了这一击,雷电打在地上,将天台的地面劈裂了一大块。

对近些年精神失常者的排查也在进行中,但这个数字是很惊人的,即便把范围缩小到青少年,仍然是一个很巨大的工作量,而且调查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阻碍。这方面需要更多的时间,所以你必须耐心地继续等待下去。不过运气不错的是,我恰巧有一位昔日委托人的家属认识这样的一位精神病人,我把他的地址附在后面。

“看来你并没有变疯,”黄小路取下腰带,腰带化为一柄软剑,这是他从女天驱巫云汐手里夺来的,“你只是一直都是个疯子而已。”

另外,仍然是根据你的说法,这个游戏在地下一定范围内流传着,否则你们也不可能得到那些光盘。我想,得到光盘的人一定得到了某种严厉的警告,所以没有任何人把玩这个游戏的经历公布到网络上,但那并不意味着没有人在私下进行交流。我将会使用黑客技术进入一些需要认证的私密论坛,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定的线索。

十三  神的游戏

那个项目组一直是A公司业绩最好的精英团队,在非虚拟现实时代开发出了多款知名而畅销的游戏。但他们集体辞职了,并没有说明任何原因,更为离奇的是,在虚拟现实游戏进入市场之前的三年里,这个以效率著称的团队竟然没有开发出任何一款游戏,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公司里究竟做了些什么。那之后曾经有记者试图采访他们,但无论是公司还是离职的人员,都对此事讳莫如深,半句话也不肯透露。我有一种直觉,这一起集体辞职事件很可能与这款还不知道出处的九州游戏有关。

天台上强风阵阵,吹得两人衣带飘飘,李彬使用的是巫王的身体和厉忘归的面容,更加显得气度俨然。而黄小路则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那是他易容后改扮的棋王颜行复。两个昔日的好友在虚拟的世界里虎视眈眈地对峙着,却又都找不到对方的破绽,只能暂缓进攻。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磨砺,李彬的秘术和黄小路的武功都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越是高手相争,越是需要谨慎。

我通过各种关系,调查了几家大公司最近几年的一些开发内幕。这其中,与国内排名第三的A公司有关的一条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大约在两年前,也就是虚拟现实游戏机大规模上市之前,A公司的一个项目组集体辞职了。

“那么后来呢?”黄小路终于开口问,“你改变了这个游戏,导致项目无法进行下去,整个团队都辞职了。接下来你又干了些什么?”

当然还是有很多蛛丝马迹可以追寻的,比如说,按照你的叙述,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逼真而复杂的游戏,远远超越目前市面上的任何一款虚拟现实游戏。所以我认为,没有足够实力的游戏公司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一个虚拟现实游戏的开发费用是惊人的,所需要的技术门槛更是相当高,不可能靠小工作室小作坊攒出来,这可以大大缩小调查的范围。

“《九州》被销毁了,但我保留了拷贝,”李彬回答,“我父亲原本不同意,但他经不过我的苦苦哀求,谁叫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呢?我觉得很高兴,如果一个并不真实的九州世界呈现在玩家们面前,那简直是一种耻辱,与其那样,还不如让我一个人享受好了。那之后,我把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都投入到了九州世界里,原有的任务都被我完成了,我扮演的皇帝统一了九州,我甚至打破了天罗杀人的记录——我开始觉得怎么玩都不过瘾了。幸好在这个时候,在我百无聊赖地试验巫王这个角色的时候,我遇上了厉忘归。我和他长谈了许久,一点一滴地打听清楚了辰月教的教义,并且发现了辰月教的妙处。”

收到你的委托之后,我就开始着手查找你所描述的这款九州游戏。我想,既然你已经尝试过所有的搜索引擎,都没能找到相关游戏的任何描述,说明这个项目是秘密进行的,公开层面上或许很难找到资料。

“毁灭这个世界。”黄小路接口说。

你所委托的事项,我已经做了初步调查,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不过还是略微有一些收获的。

“不只是毁灭这个世界,单说毁灭,当皇帝也能做得到,甚至当河络的夫环都有可能办到,”李彬摇摇手指,“我喜欢的是辰月教躲在一切事物的背面,推动毁灭之轮的那种感觉。真的就像是……世界是一个硕大的棋盘,苍生万物都只是没有生命的棋子,任由神的手指把它们任意摆放排列。”

黄先生你好:

“神?”黄小路一怔,随即脸色有点发白,“原来这才是你真正享受的。你想要在九州扮演一个神。”

五   私家侦探刘重给委托人黄小路的电子邮件(一)

“是的,生杀予夺却又不在众生面前露面的神,”李彬看起来十分的陶醉,“让那些皇帝、那些君王、那些名将都自以为自己能主宰一切,但到了最后,一切其实都在我的支配之中,那种感觉远远胜过自己去冲锋陷阵开疆掠土,那才是真正的神的游戏!”

李彬没有回答,依然出神地看着远处的灯火,看着这个和九州截然不同的真实世界。

“辰月教真他妈的是个超级大邪教啊……”黄小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并且突然发现自己也产生了那种莫名的向往。把一整个世界都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那种感觉,一定很美妙,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扮演客栈老板兰田时的最后一幕。那时候他站在空荡荡的秋叶城的街道上,看着羽族洁白的羽翼从空中掠过,想象着偌大一个九州都在李彬的谋划下陷入纷飞的战火,在喊出“退出”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李彬真是了不起啊。

“你说……如果我们掌握了九州世界的一切,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者,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他一边揉着眼袋深重的双眼,一边用梦呓般的口气对李彬说,“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可是在九州,我们能做到的却多得多。如果真的能把世界都握在手心里,那种感觉……是不是就接近于神了呢?”

“可是就是这样的游戏,都还不能让你满意,对吗?”黄小路甩甩头,赶紧驱走脑子里不该有的危险念头。

所以他不得不拼命,不得不全力以赴,不得不以分钟为单位来安排自己的时间表。有趣的是,九州游戏的风格虽然近似中国古代,但其中计量时间的单位居然也是分钟,这让他也能相对精确地按照比例把握九州世界里的时间。他在真实世界和九州世界里来回穿梭,经常会混淆两个世界的界限:比如在校门口买肉包子的时候,他好几次下意识地想要掏出铜锱——九州世界的通用货币。而他和李彬谈话的时候,也渐渐开始有了一些新的内容。

“是的,我囚禁了厉忘归,假扮成他进入辰月,用战争毁灭了世界。之后我又找到了新的玩法,在新进度里创建了龙焚天这个天驱的角色,开始玩左右互搏——用巫王推动辰月的进程,用龙焚天推动天驱的进程去阻止辰月,可是那样依旧不过瘾。无论扮演哪个角色,我都知道对方的意图是什么,有时候还得故意露点破绽,也不能说超越了之前的玩法。幸好后来我想通了一个道理。”

黄小路显得很累,很疲倦,比起大一时体重至少少了十五斤。他一方面要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这个游戏上,另一方面还有学校里无穷无尽的麻烦要应付。逃课不能太嚣张,否则老师会直接给期末不及格;辅导员的大会小会必须参加,不然事后会有无穷无尽的小鞋穿;必要的班级活动也不能缺,他实在不想变成一个离群索居的怪物宅男;必要的体育锻炼不能少,他也不想年纪轻轻就过劳死;临近考期还得上通宵自习,他的家长相对较为开通,默许他在外租房而不住学校宿舍等事实,但只有一个死命令:考试必须全过,只要挂一科,一切都免谈。

“什么道理?”

每一次进入游戏,他仍然会带着李彬一起。虽然李彬在游戏里的角色“龙焚天”的躯体到底在哪儿都还不清楚,他仍然不肯放弃希望。好在李彬也从来不抗拒,每一次都乖乖地把头盔扣上,听任黄小路替他选择帐号进入游戏。而他在游戏里到底能看到些什么,谁也不知道,问他也从来不说。

“真正的神,应该操纵真正的人,”李彬张开双臂,在风的吹拂下衣袂翩翩,“游戏里的一切角色,毕竟只是虚假的,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并不是特别值得夸耀的事情。所以到了虚拟现实游戏正式上市、也差不多是我们进大学的时候,我开始寻找真人来陪我玩这个游戏。为此我提前用了半年时间做准备,在我父亲面前装出一副开始转性、不再和人动手斗殴的样子,但事实上,这个时侯我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对他人施加暴力的欲望了。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这种小儿科有什么意思,把他拖进九州被我戏弄才是最高的成就。”

黄小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对他而言,这已经不光是挽救一名同学的事情了,还关系到游戏高手的尊严。这个九州游戏一次次把他耍弄得够呛,却反而更加激发了他的斗志。作为一个游戏天才,一个从三岁开始就不断击败各种对手的游戏之王,黄小路绝不相信这世上有他征服不了的游戏,更加不能容忍自己被一个游戏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要绝地反击,他要争取胜利,他要把这个该死的游戏踩在脚下。

“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合群的人,顺利进入大学,也顺利得到父亲的允许,在校外租了房子,理由是随时可以去玩游戏。这样的理由在别的父母眼中是开玩笑,对我父亲却很适用,他毕竟还是担心我离开了游戏会旧病复发,沉迷游戏总比打架打到坐牢强。我自己租了房子,有了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可以结识一些爱玩游戏的人,带他们一起玩这个游戏。根据他们的选择,我就跟着选择相应的对手,并不直接向他们挑战,而仍然像辰月操纵世界那样,调动游戏里的元素去而他们做对,去尝试伤害他们,甚至于杀死他们。”

“实在不行的话,就让他这样吧,”李炜衡说,“其实他这样也很好,我为他担心的反而少一点。但是如果你也因为这个游戏发生什么事,我就没办法原谅自己了。”

“他们显然都不是你的对手,”黄小路面露不忍之色,“所以都发疯了。”

这一年以来,他把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了李彬家里,除了絮絮叨叨地讲述游戏经历外,就是带着李彬一同进入游戏,寻找医治他的方法。李彬的父亲李炜衡很感激黄小路,但也偶尔会暗示或者明示他:不行就放弃吧。

“他们个个都自称游戏高手,但面对这个游戏,都还缺乏足够的能力,”李彬轻蔑地说,“尽管这样,真人的智慧毕竟还是高过电脑一筹,我仍然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这使我更加渴望得到更高层次的挑战。就在这时候,我认识了你。你是一个真正的游戏天才,我用很短的时间就确认了这一点,我相信,只有你才能在这个游戏里对我造成威胁,让我体会到旗鼓相当的对手的乐趣。”

李彬其实未必听懂了黄小路在说什么,但至少,每次只有当黄小路讲述起九州世界中的经历时,他才会作出倾听的姿态——能安静地听人讲话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所以黄小路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有机会就会把自己的游戏过程讲给李彬听,哪怕只是看到李彬安安静静地作倾听状,也是很让人安慰的一件事了。

“所以你就故意装疯,想把我骗进这个游戏里来?”黄小路嗤之以鼻,“你可真舍得牺牲自己。”

“很惨,简直就是一败涂地,”黄小路在李彬身边坐下,对李彬说,“现在我成了天驱的大叛徒,九州的大杀人魔,人人欲诛之而后快。幸好林霁月是反追踪的专家,我和她一起四处逃命……”

李彬的回答让他大为震惊:“你还大大低估了我牺牲自己的程度。其实我那是真的发疯。”

但这个过程非常的不顺利,他好容易在游戏中找到了李彬所建立的那个角色,该角色却很快被人劫走,而李彬的精神状况并无丝毫好转。而紧接着,黄小路自己也遭受到了沉重的代价,他同女搭档林霁月一道被人陷害,成为了他们所属的九州组织“天驱”的头号叛徒,遭到了通缉追捕。

“真的?”黄小路瞠目结舌,“你故意的?”

黄小路和李彬是大学同学,彼此的关系因为对电子游戏的热爱而变得很亲近。一年前,李彬向黄小路推荐了一款叫做《九州》的虚拟现实游戏,但黄小路还没试玩,李彬就因为玩这款游戏而突然精神失常。为了想办法救治李彬,黄小路毅然投入了这款游戏中,并且请李彬的父亲李炜衡,一位国内著名的软件工程师帮助他把数据移植到了李彬所玩的进度中,以便带着李彬一起重新进入游戏,进入到这个游戏所创造的架空世界“九州”,寻找李彬发疯的真相。

李彬轻轻点头:“我读取了我之前玩的包含有龙焚天和巫王这两个人物的进度,把它存进了这根记忆棒,然后我故意用龙焚天去激怒女巫民安语,故意让情蛊发作。游戏里的龙焚天失去了神智,真是世界里的我,自然就发疯了。”

李彬早已精神失常了。

“你这是为了……破釜沉舟,逼得我不得不进入九州游戏去救你。”黄小路明白了,心里十分震骇,愈发觉得李彬的思维方式完全不能以常理度之。

“叔叔,您知道的,我没办法休息。”黄小路说着,眼光扫到了正坐在窗边的同学李彬,眼神不由得黯淡了下去。李彬斜靠在落地窗边,双目痴痴地凝望着远方的璀璨灯火,但黄小路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看。

“我和你认识虽然时间并不长,却已经对你做过心理分析了,”李彬说,“你虽然外表腼腆怯懦,但在内心深处,是那种非常坚韧、非常有毅力的人,而且心肠也很软,见不得别人受苦。我是你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如果我发疯了,你一定会想办法帮助我的。”

“小路,我已经说过了,你今晚应该好好去休息一晚上的,这些天太累了。”开门的李炜衡一边招呼他进去,一边有点抱怨地说。

“你还真了解我……”黄小路咕哝了一句,“可是你有没有想到,万一我没能联想到这款游戏上,万一我没意识到那根记忆棒的重要性,或者万一你父亲把它丢弃了,你又该怎么办呢?”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散会。”被称为“散花天女”的年级辅导员在唧唧歪歪了三个小时之后,终于说出了这句人民群众翘首以盼的结束语,结束了他的天女散花。黄小路夹起书包,逃也似地钻出了教室。他并没有跟随着人流去往学校的宿舍,而是骑上自行车出了校门。经过大约半小时的骑行后,他拐进了一座居民小区,进入了其中的一栋楼。

“我父亲是不会丢弃它的,因为他知道这游戏怎么回事,肯定不会轻易扔掉让他儿子复苏的希望,”李彬一笑,“至于你会不会如何如何,那就是个赌局了,我选择了相信你,把我的头脑压上去作为赌注。要赌就赌大点,那样才刺激,要知道,如果不能尽快从游戏里找到新的乐趣,我觉得我自己能把自己憋疯,没有刺激的生活根本就是了无生趣。”

四   大学生黄小路的生活(一)

“你就是个变态,”黄小路彻底地无可奈何了,“那么,你是从我们一起进入双人游戏的那一次苏醒过来的?”

两人喝光了这壶酒,兰田告辞出去。他站在同归客栈的门口,看着万千银线般不断掉落的雨丝,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厉忘归……神的旨意……”

“是的,我在去往巫寨之前,就以巫王的身份嘱咐了谢子华,如果你打听龙焚天的下落,就告诉你真实的去向,并且一路跟随你,想办法把龙焚天的躯体夺走。而我看准的,就是你带着我一起进入游戏时的那一丁点时间差。我专门对自己进行过头脑训练,可以保证自己在半分钟之内就接驳成功进入虚拟世界,而你的速度,我估计会在五分钟左右。四分半的时间,足够我找到谢子华,把龙焚天的躯体交给他,然后切换到巫王的角色里。现在龙焚天的身体就躺在我的密室里,不过他似乎已经没有太大作用了。”

“我的确是这么怀疑的,”老张说,“因为后来,少爷真的完全按照厉忘归所说的做了,让夏阳张氏五代人的基业毁于一旦,而我……也只好另外想办法讨生活了。”

“这样的话,我就明白了,”黄小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真正清醒过来了,但还是装出发疯的样子来麻痹我。可是我在天驱内部还没有爬到足够高的位置,还并不能对你施加什么威胁,为什么你就急于对我下手了呢?”

“我明白了,难怪不得今天上午你要说出那番话呢,”兰田放下酒杯,“你是在怀疑,这场战争的背后,也是厉忘归和他的组织在推动。”

“因为你太让我失望了,”李彬摇摇头,“我忍受着失去理智的痛苦,希望在回到九州世界时能发现你已经成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可事实和我的预期差得太远。你的确很努力,很用心,但你太循规蹈矩,等到你慢慢累积功劳成为天驱宗主的时候,大概黄花菜都凉了。你并没有找到在九州里最好的生存模式,而且你的女搭档显然也消磨了你的锐气,让你安于平庸。”

“厉忘归还告诉少爷,神的手指已经在拨动这个世界,整个九州都难免陷于毁灭一切的战火之中,所以他的家产原本也很难得到保全,”老张说,“他还说,即便是天启城中的皇帝,也难免要遵从神的旨意行事。”

“也许我应该像你那样,直接变身成为辰月的教长?”黄小路苦笑一声,“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当我陷入绝境的时候,正是林霁月让我重新燃起了勇气和斗志,并且想出了这一连串的计谋,让我今天能站在这里,告诉你,我打败了你。有时候,你不能太小看虚拟的人物,也许她在你的眼里就是一串字符,但是对我来说,她是这个世界里最重要的。”

“原来是看上了夏阳海盗的力量……”兰田也干了一杯酒,“眼光独到啊。”

“所以现在我既愤怒又高兴,”李彬咧嘴笑了笑,“我为我的大计被你破坏了而愤怒,我也为得到你这样的对手而高兴。我曾经失望过,但现在我很满意。这样的游戏才叫有意思。”

老张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说得多,绝不仅仅是家产,最为重要的是一张夏阳张氏和海盗的契约。那是老爷,也就是少爷的父亲过世前和海盗签订的,当时有一个著名的海盗头子被官家抓住了,本来要判死刑。老爷以前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和那个海盗打过交道,很欣赏他的慷慨豪侠,于是花了不少钱,又动用了自己在天启城的关系,救了他一命。那名海盗头子为了感恩,就和老爷签订了那张契约,三十年之内,只要张家有什么需要,夏阳海域的海盗无不遵从。”

黄小路简直觉得自己快要无话可说了:“你这个……受虐狂!不过,你是怎么做到让万斯年那样的宗主和谢子华那样的旗领都听命于你的呢?”

“不,我只是喜欢动动脑筋而已,”兰田回答,“要知道,我在秋叶城里憋了那么多年,天天围着这间客栈转悠,再不多动动脑子,会发霉的。”

“因为我是神嘛,”李彬笑得更加开心,“连你都懂得通过另一根记忆棒来揣测我的行为,我自然也会牢牢记住九州在不同时间段的一切变化。想想看,在这个星相学家还只能说一些模糊而模棱两可的狗屁预言的世界,有人能精确地告诉你下一个对时发生的所有事件,你会不会感觉到这个世界的背后,的确隐藏着神的手指?”

老张狐疑地看了对方一眼:“你好像知道不少的事情。”

黄小路说不出话来。他手里平举着软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现在,所有的谜底都揭开了,罪魁祸首就站在他的身前,可他应该拿李彬怎么办?他可以冷漠无情地斩杀一切游戏中虚拟的敌人,就像最初扮演狂血战士依马德的时候那样。可现在,自己面对的不是虚拟的人物,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是自己的好朋友,虽然该好朋友欺骗了自己,戏弄了自己,让自己过了一年苦哈哈的日子,但他毕竟还是有血有肉的真人。

“仅仅是为了家产吗?”兰田说,“我感觉,这个厉忘归如果真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不至于为了一个富商的钱财就在他身上耽搁那么久的时间。”

“怎么了?下不了手?”李彬嘲弄地说,“你这心软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事不关己,你当然可以觉得有点意思,”老张苦笑一声,“我当时可是脸都吓白了,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看上去如此有气度的厉忘归竟然是这样可怕的角色。更可怕的是,少爷显然被他说动了,一直都在认真考虑着他说的话。厉忘归劝他,把全部家产奉献给那个组织,从此为了神效力,和他一样一起做‘神的仆人’。”

“我只是不知道下手为了什么,”黄小路想了一会儿后,回答说,“你是一个疯子,一个变态,一个恶毒的人,你害了很多人……但是,我并不是正义使者,我无权审判你。我所知道的是,至少你并没有害到我,虽然我过了辛苦的一年,但我熬过来了,而且未必没有收获。所以我没有什么必要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听起来还有点意思。”兰田若有所思。

他想,也许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退出,把一切真相告诉李炜衡,然后把剩余的事情交给这父子俩自己去解决。

老张一仰脖喝下一杯酒,又接连倒了两杯,手微微有点发抖:“不一般的东西?那简直是噩梦。那个厉忘归,他竟然一直在劝诱少爷加入一个很奇怪的组织。他对少爷说,那个组织是……是什么‘神的仆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奉神的旨意’,又说九州大地上的一切根本就无足轻重,神在弹指间就能让所有的东西都灰飞烟灭,人们与其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浪费光阴,还不如听从神的吩咐行事。”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打算退出游戏,然后像打小报告的鼻涕小鬼那样去找我父亲?”李彬看出了他的心思。

“看来你是听到了些什么不一般的东西吧?”兰田问。

“不然还能怎么办?”黄小路放下剑,撇撇嘴,“你是个罪犯,但我没有能力、也不想审判你。现在我要走了,把这个疯狂的世界留给你,你愿意对它做什么都随便你吧。”

老张老脸一红:“我有些担心,所以偷偷地窥视过几次,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也因此看到了少爷一个人独处时的情景,好像确实有什么大事,有什么重大的决定在让他十分的为难。所以我又有了新的担心,决定冒险偷听一次他们的谈话。”

“于是你的女人你也可以不管了,是吗?”李彬阴沉地说。

兰田恍悟,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也难怪,大概你也很少见到两个男人那么亲密吧。”

黄小路浑身一震,手里的软剑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幸好李彬并没有借机发起攻击,他连忙伸手抓起了剑。他发现自己的确疏忽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个致命的问题:林霁月该怎么办?

老张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皮:“这个么……哈哈,我也不瞒你了,老哥。那时候我实在有些害怕,害怕少爷和厉忘归的关系……那个……不太正常……”

她只是一个游戏中的角色,一个虚拟的存在,却是黄小路在这个九州世界中最宝贵的财富。现在她应该还在带着那个冒牌货黄小路奔走在逃亡之路上,又或者已经被天驱抓住了。如果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她将会承受怎样的命运?她的未来会如何?自己还有可能见到她吗?

“既然是‘没人的时候’,你是怎么看到的呢?”兰田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一想到以后也许会再也见不到林霁月,他就觉得喉头像是堵上了什么东西,一阵强烈的酸楚从心里涌起。也许已经不仅仅是在虚拟的九州世界里了,他想,林霁月就是对我最重要的人。

“首先,厉忘归呆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一些,”老张说,“他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比其他任何朋友的时间都要长。此外,少爷那段时间的神情显得很奇怪,好像一方面的确和厉忘归相谈甚欢,另一方面,却又在没人的时候时常显露出很苦恼的神色,像是在被什么心事所折磨。”

李彬对黄小路阴晴不定的表情看来相当满意:“喜欢上了一个虚拟世界里的妞,很痛苦吧?如果我回头把这根记忆棒毁掉,你就永远只能在梦里回忆她了。”

“什么不对劲?”兰田问。老张讲了老半天,也还在说着一些五年前发生在张敬之身上的琐事,听起来和兰田所问的“战争背后的特殊力量”没有太大关系,但他却显得很有耐心,似乎已经听出了其中的联系。

“你不能这么做!”黄小路脱口而出。

“这个厉忘归和少爷好像的确交情很不错,”老张说,“那一段时间里,少爷把生意全部交给手下人处理,家里的事情则扔给我,自己每天都和厉忘归泛舟出海,谈天说地。不过他每次结交新朋的时候,几乎都是那样的,所以我也并不以为意,只是安心替他管家。只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发现了一些不大对劲的地方。”

“那就陪我较量一场吧,”李彬举起右手,一团深绿色的火焰在掌心燃起,“你是第一个能够破解我的计划的对手,我非常高兴,也更加渴望和你来一场对决,死亡对决。”

“厉忘归……”兰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和我的客栈名字倒是挺相配的。”

“死亡对决?”黄小路不解。

“的确是,做善事是张家历来的传统,”老张说,“不止如此,少爷……就是张敬之,还是一个很喜欢结交朋友的豪爽之人。他父亲死得早,接管家业的时候才二十来岁,生性喜欢与人结交,认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五年前的一天,他突然带了一个人回来,说是他的莫逆之交,要在家里小住一段日子。那是一个白衣翩翩的男人,年龄已到中年,脸看上去却很年轻,而且气度非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那个人自称名叫厉忘归,是一个钟情山水的旅行家,常年在九州各地游历,据说和张敬之一见如故,所以就被请到了夏阳城做客。”

“也就是说,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杀死为止,”李彬冷冷地说,“在游戏里被杀死了,也就意味着在现实中从此发疯,很好的结局。”

“这个名字我听说过,”兰田说,“他在夏阳城好像很有名,不但赚的钱多,还一心做慈善,修桥铺路什么的,很得民心。”

一股寒意涌上了心头,黄小路知道,眼前的李彬已经不可理喻。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强行退出游戏,但转念一想,在真实世界里,自己的强壮程度比李彬差得太远,更何况从小就开始使用暴力的李彬必然有着比自己丰富一百倍的打架经验。如果两人一起退出游戏然后在李家的客厅里展开打斗的话,李彬能够轻易地把自己揍成一团肉泥,而自己更加不可能在那样的格斗中还完好地保护那根记忆棒,那根存储着自己和林霁月全部感情的记忆棒。反倒是在游戏里,自己和李彬的差距也许会小一些,还能有获胜的可能性。

“我也是碰巧遇上的,”老张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回忆起了一些极不愉快的往事,“你知道,我来自夏阳城,但最早的时候,我并没有像现在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地做一个辛苦的行商。五年前,我还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大户人家的管家。我的主人,是夏阳城赫赫有名的盐商张敬之。”

“到了最后还是得靠游戏来解决……”黄小路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世道啊!”

兰田点点头:“那种事情,不适合在人多的地方说,容易引起麻烦。不过我还是挺有兴趣的,想要听你讲一讲。”

他扬起软剑,迎风一抖剑身,向着李彬刺了过去。

两人在桌旁坐下,对酌了几杯,老张说:“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想要问今天被你打断了的那个话题吧?”

十四  神灭

“我有话想要问你。”兰田说,手上除了烟袋之外,还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壶酒和一碟小菜。老张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在九州世界里,武术家和秘术师之间的战斗是非常讲究技巧的。秘术胜在没有实质的形体可以把握,并且可以远程攻击,但秘术的施放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并不是随心所欲就能放出来的。所以一名武士如果想要和实力相近的秘术师过招,“缠斗”二字是十分必要的,要缠住对方,以速度压制对方,尽量让对方难以集中精神施术;相对的,秘术师则必须要通过躲闪腾挪来获取出手的空间。

午饭过后,大家还是无事可做,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赌两把打发时间,有的索性回到客房小睡。夏阳城的老张对赌博没什么兴趣,也早早地回到了房里。但还没来得及躺下,门就被敲响了,打开门,客栈老板兰田正站在门口。

黄小路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出手就招招抢攻,软剑化为一团炫目的剑光,不断攻向李彬的全身要害。他之前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出手,但一旦出手就是真正的以命相搏,他很清楚,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林霁月,就看这一战的成败了。而如果输了,自己甚至可能成为无数因为这个游戏而发疯的倒霉蛋中的一员。

人们虽然还是有些好奇,但想想兰田说得有道理,身处乱世,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于是纷纷转换了话题,聊起九州各地的风物来。

李彬却并不慌乱。他花在九州的时间比黄小路更长,而且既扮演过秘术师,也扮演过龙焚天那样的武士,对于武术和秘术都有研究。面对着黄小路的狂攻,李彬脚下踩着稳健的步伐,近乎轻松地躲开了那些犀利的剑招。

老张的脸色犹犹豫豫,显然想说而又不敢说。兰田果断地站了起来,挥了挥手:“各位,祸从口出,有些话题可能带来风险,咱们还是别说下去了——隔墙有耳。”

“你还可以做的更好,再试试。”他甚至脸上带着笑容,不断地撩拨黄小路。

大家都看着他,另一名客人问:“老张,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黄小路当然知道李彬是在试图激得他心浮气躁,但他很难控制住情绪。李彬的身法有如鬼魅,看起来甚至有点慢吞吞的,却总能在千钧一发的凶险时刻及时闪避开。而与此同时,他的手指一直在绘制着秘术印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反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胆怯,毕竟谈谈历史也就罢了,要直接抨击皇帝还是有风险的。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从夏阳城来的客人缓缓地开了口:“其实,未必是皇帝想要打这一仗的。也许在背后,还有一些特殊的力量在推动。”

李彬的秘术一旦施放出来,那就很难招架了,黄小路明白这一点,所以手上剑招舞得更快,出剑更加凶狠。但他却因此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的脚步。当他连环三剑刺向李彬的双肩和胸口时,脚步已经几近虚浮,李彬忽然一弯身,脚下已经飞快地扫出一腿,黄小路猝不及防,被扫倒在地。

“既然这样,为什么皇帝还执意要打这一仗呢?”一直在一边静静旁听的兰田忽然问。

“别忘了,我有一半的时间都是个武士。”李彬阴笑一声,手上已经放出了第一个秘术。随着他的手指挥出,身前的一团空气骤然间变了颜色,就像是一层稀薄的泥浆一样,竟然在半空中流动起来,迅速化为了一长条。那是一条蛇的形状。

“历史上北伐的皇帝也不是没有,有谁最后征服了瀚州、征服了蛮族吗?半个也没有!”一位从九原城来的旅客说,“就算是伟大的风炎皇帝,最后不也不得不退回到东陆吗?风炎皇帝都不行,谁还能行哪!”

这条半透明的古怪的蛇张开嘴,猛地向黄小路扑来,黄小路赶忙一剑向着蛇头斩下去。但这一剑下去,仅仅是从蛇身上划了过去,就像是用剑砍向一股青烟一样,没有半点作用。而就在此时,蛇嘴已经触碰到了黄小路肩头的衣服。

“真要打起来,受苦的还不都是咱们老百姓,”另一名从中州泉明港而来的客商说,“不瞒各位说,我就是看出了皇帝要北伐,泉明港肯定不安全,这才举家搬迁到澜州来的。蛮族人可不是好惹的,他们的男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论舞刀弄枪,华族的军队根本不是对手,不过就是仗着兵器和铠甲更精良罢了。可是光有兵器顶什么用?那是在蛮族的地盘上作战,在人家的家门口!”

他立刻觉得左肩像被烙铁烫了一样,令他意识到其中有剧毒。大惊之下,黄小路挥剑向自己的左肩削去,不但削掉了外面的衣物布料,也削去了一大片皮肉。一阵剧痛传来,但肩头流出的血是红色的,说明他下手够快,毒质没能蔓延开就已经被切掉了。

“我听说,宛州的驻军有三分之二都已经被调到了中州,据说已经在海峡那边集结好了。要打,这一仗铁定要打,跑不了的!”一个来自八松城的小商人说。

“壮士断腕,够坚决!”李彬狞笑着,“再换换口味吧。”

这一天秋叶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秋雨慢慢带来阵阵的寒意。这样的雨天倒是拖住了不少本来打算远行的人们的脚步,于是同归客栈稍微显得热闹了一些。兰田照旧提着烟斗坐在大堂里,和客人们交谈着。如今时局紧张,话题总是离不开战争。

随着这一句话说出口,那条剧毒的怪蛇倏地从空气中消失了,而李彬的手上燃起了青色的火焰。他略略挥手,几团硕大的火球向着黄小路飞速地撞击而去。火球带着灼热的高温,黄小路虽然勉力躲过,也感觉头发都被烧焦了一大丛。

据兰田说,他其实是一个很喜欢旅行的人,但接掌了同归客栈之后,再也找不到什么时间可以脱身,于是一辈子都被拴在了秋叶城里。九州如此广大,他几乎哪儿也没去过,现在年纪大了,更是有机会也跑不动了,实在是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因此,他一有空就喜欢和客人们闲谈,打听九州各地的风物人情,在头脑里完成他的旅程。

更糟糕的是,那几个火球竟然能拐弯,掠过他的身体后,很快又变向飞了回来。他不得不狼狈地就地打滚,才能躲过那几团火球。而当他重新站起来时,秘术又发生了变化。

“年纪大了,嗓子不好了,不敢多抽,”他解释说,“所以只能捏在手上过一过干瘾了。”

他的头顶出现了一片云,白色的、看起来温柔无害的云朵,就在距离他只有两三丈的高度。黄小路正在奇怪,忽然觉得从头顶到肩膀都灼热无比,像是被火焰灼烧一样,衣服甚至开始冒烟了。他忽然反应过来,那是阳光!这片云似乎是将阳光的效果放大了无数倍,足以把他烧成焦炭。

不过同归客栈的老板兰田很沉得住气,生意的下滑并没有让他表现出焦急。相反,他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和南来北往的客人们闲聊交谈,了解战争的最新动向。兰田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小老头,额头上的皱纹很深,手里总是握着烟袋和烟杆,不过吞云吐雾的时候却很少。

他只能在天台上不停地高速奔走,努力躲开这片跟随着他移动的云。李彬就像是在看一只挣扎在囚笼中的老鼠,满脸邪恶的快意,整张脸都因为兴奋而扭曲。

秋叶城里有一家老字号的客栈,叫做同归客栈,虽然店面不大,但是一向收拾得干净整洁,服务也好,很得南来北往的旅客行商的青睐,向来都是十分热闹。但现在战争即将爆发,客流量大大减少,同归客栈也显得冷清了许多。

“这就是我的游戏!最好的游戏!”他大喊道,“我是这个世界的神!我动一动手指头就能决定你的生死!”

战争时期的秋叶城似乎和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大概是因为秋叶已经经历过太多的战火,见证过太多的攻打、占领、撤退乃至于摧毁和重建,对战争这种玩意儿早已习以为常了。澜州历来都是人族和羽族对抗最激烈的地方,秋叶城更是不知道易主过多少次了。眼下的这座秋叶暂时属于人类,不过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还是能看出隐藏的危机。比如说,过去还能进城和人类进行商贸交易的羽人都消失了,因为时局紧张,羽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兵攻打人类,两族又不得不互相给对方贴上“仇敌”的标签。

李彬不断变换着各种秘术,仿佛是猫捉到老鼠之后的残忍玩弄。他一方面是辰月教的教长,另一方面还精通巫术,手里放出的秘术夹杂着巫术的邪恶诡秘,并不求一击致命,却不断在黄小路身上制造新的伤口。很快黄小路就已经遍体鳞伤了。

三   秋叶城客栈老板兰田的生活(一)

黄小路一面全力躲闪着,一面心头有些后悔。在最初那一阵他发起的抢攻中,其实是故意留了两分力,倒不是手下留情,而是预留了后着——他的怀里还有一个毒针筒,那是林霁月的天罗武器,特地留给他防身的,比之前的迷烟筒威力更大,毒性猛烈。他想要趁李彬不备时放出毒针,偷袭于他。事实上他也曾经抓住过一次这样的机会,但出手时却犹豫了一下,觉得用这么阴毒的暗器对付自己的朋友未免有点不地道。就是这瞬间的犹豫,让他失去了胜机,被李彬当成了练手的沙袋一般的蹂躏。但高手相争,所差的本来就是那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机会,既然没有抓住,也就不可能再翻盘了。

谨祝秋祺兄澄拜上

最后,当李彬卷起一股夹带着硕大冰粒的寒冰风暴时,他终于躲不开了,被卷进那团寒冷到极点的气团,在空中翻滚了几下后,重重摔在地上。虽然他马上就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但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关节仿佛被冻住了,除了勉强站立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了。

期待着这场令人热血沸腾的巅峰之战。

“我还期待着你能给我多一些惊喜呢,太没用了,”李彬摇着头,慢慢走了过来,“那我就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我的朋友。”

我知道行复兄不是世俗中人,不会对那些财富产生什么贪念,但还是可以考虑一下,在适当的时机去会一会百里华音。我有一种感觉,以行复兄的棋力,百里华音也许是唯一一个能和你相抗衡的棋手了,而你也是唯一一个有机会动摇他的统治地位的挑战者。

黄小路猛然感觉到脚下一软,低头一看,脚底踩着的青砖地面已经变成了水银状的汩汩流动的物质,而自己的双脚陷入其中后,瞬间失去了知觉。

从那之后,他的挑战者反而更少了,人们都知道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的。事实也是如此。今年百里华音四十岁,十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任何人能够战胜他,赢取那一份人人为之心动的财富。

——它们仿佛已经溶化在这片水银之中了!

你必须要知道,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是寂寞的。现在百里华音已经不再四处游历。他只是呆在南淮城华丽的祖宅里,等待着偶尔有不自量力的挑战者上门,无精打采地打发掉他们,然后更加无精打采地对着棋谱发呆。他难以忍受那种无人可以与他抗衡的失落感,于是在三十岁那年发下了一个令人震惊的誓愿:只要有人能在快棋上击败他,他就会把自己全部的家产相赠。是的,全部的家产。

“你在九州的肉体将会彻底消失,和这座伟大的城墙融为一体,而在真实的世界里,你也会成为一个精神病人,多么美好的结局!”李彬走到黄小路的身前,俯下身来,凝视着他的双眼,“你是我所遇到过的最好的对手,我会深深地怀念你的。”

在那之后,他经常离开宛州出门游历,足迹踏遍了宛州、中州、越州、澜州,到处寻访知名棋手对弈。我想如果羽人也喜欢下棋,夸父也喜欢下棋,他大概还会跑到宁州和殇州去。他用了五年的时间,几乎访遍了九州所有的知名棋手,从来没有败过。也就是说,在快棋这方面,他已经是无可争议的九州第一了。

此时黄小路已经有一小半的身子都在那片水银中消失了,他并不知道如果自己还能击败李彬的话,自己的双腿能不能复原——好在这只是一副虚拟的身体而已。但他还是要做出最后的挣扎。

百里华音那时候很是苦恼,却也并不气馁,苦思着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最后他选择了剑走偏锋——那就是专下快棋。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就此走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快棋最大限度地弥补了他不擅长长远计划的缺陷,或者反过来说,最大限度削弱了敌手在这方面的优势,使他的胜算大大增加。结果从二十岁开始,百里华音的快棋在宛州就几乎找不到对手了。

“等一等!”他咕哝着,“我还有话要说!”

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棋手,从七岁开始就已经崭露头角,十三岁击败了南淮著名的南安棋馆的宋馆主,从此名扬天下。但十七岁时,他遭受到了一次重挫。当时他和有棋圣之称的大国手梁正源进行了七番棋的较量,竟然连败四局,一场未胜。他事后总结经验,认为自己输在不够稳健,性情略微急躁了一些,对中盘之后的布局缺乏考量。这一个弱点涉及到他天生的性格,一时间很难更改。也就是说,如果遇上沉稳老辣、目光长远的对手,他的胜算就会小很多。

“临终遗言吗?洗耳恭听,并且保证帮你传达到你想要传达的人那里去。”李彬微笑着说。

我说的这个人,就是宛州南淮城的大贵族百里华音。他的先辈是昔日下唐国国主百里氏,乃是君王的后裔,家业庞大,富可敌国。可想而知,这样衣食无忧的贵族之后,总会有一些特殊的癖好,百里华音所沉迷的就是棋道。据说,他年幼时就经常听长辈讲述祖先的显赫威名,十分羡慕祖上的荣光,但现在的百里氏空有钱财,早已失去兵权,不可能再有战阵建功的机会,所以他只能寄情于弈道,希望能在棋盘上找到纵横山河的感觉。

“不,这句话是对你说的,”黄小路说,“你说过,在我从巫寨救出龙焚天之前,你是真的失去了理智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对吗?”

你在信中问到,我上次在信里提到过伍馆主自称九州快棋第二,那么第一究竟是谁。其实这个问题,稍微向宛州的棋坛高手们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答案,甚至一些普通的棋手也知道那个人。没错,他也是我在上封信的末尾所说的“那个不可一世的人”。不过我和那人略微打过交道,对他的了解可能比一般人更多一些,所能提供的信息也更详细一些,那就由我来解答吧。

李彬点点头,黄小路嘿嘿一笑:“那么你知道你那段时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吗?是‘把我的指环还给我’。李彬,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在这个游戏里最享受的,其实是你扮演龙焚天这个天驱的时刻。”

回信收到,胸怀大畅。从信中看到,行复兄又在青石、白水等地的棋馆与棋坛人士手谈并取得全胜,真是不胜欣慰,同时也很遗憾,我没能亲眼目睹那些精彩的战局。不过你现在的声名已经越来越响了,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在天启城里也能看到流传出来的你的棋局棋谱了。

“放你娘的屁!”这番话似乎深深刺入了李彬的内心,他骤然间暴怒起来,刚才那闲适得意的笑容一下子消失无踪。

行复兄:

黄小路偏要继续刺激他:“怎么样,生气了?我说对了吧?因为在你的潜意识里,你一直在悔恨自己的暴虐阴毒,你一直在羡慕那些真正正直的存在,你希望自己其实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大混蛋,而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天驱——你是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可怜虫……”

欧阳澄

“放屁!一派胡言!”李彬铁青着脸,咆哮起来,“你现在就死吧!”

盼即赐复。

他怒冲冲地将右掌变化为一把锋锐的长刀,向着黄小路的脖子砍了下去。

请原谅我啰啰嗦嗦地重复了那么多当天的场景,因为非此不足以表达我的惊讶与敬意。先生在信里说,你还将继续在宛州周游,寻访棋道高手与之对弈。若要祝福你一路取胜,未免显得太俗气,有失棋道的真谛,所以小弟只能祝先生一直享受下棋的快乐。当然,如果能击败那个不可一世的人,我会痛饮三大杯为君庆祝。

就是这个机会了!黄小路猛地伸出手,带着幽蓝光芒的毒针像暴雨一样的打了出去。

当然,那一天的棋局的确是精彩之极,我现在一闭上眼睛,颜先生和伍馆主所走出的每一步棋都历历在目,栩栩如生。我生性愚钝,头脑反应不够快,向来只敢下慢棋,对于快棋只有在一旁欣赏旁观的份。而两位的对弈,甚至超出了我对快棋的想象,达到了难以置信的境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人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对棋局做出那样精确的判断,简直就像能从时间中脱离出来一样。

李彬大吃一惊,但在这样的距离里,他已经不可能用任何常规的方式躲开这些毒针了。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刻,他猛然间爆发出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在一刹那间将自己的身形移到了数丈之外,那些毒针以毫厘之差没能打中他,全都射向了空中。

但是颜先生竟然果断拒绝了这个足以令天下棋中人艳羡不已的位置,声言“我所爱者,只是棋道本身,而不是身外的虚名。我惟愿走遍天下,遍访九州棋道高手切磋交流,无意于坐镇某个棋馆固步自封。”如此境界胸襟,实在比先生的棋艺更加令我感佩。

黄小路懊丧地一挥拳头,知道自己除了乖乖等死之外已经无能为力了。不,也许果断退出,让李彬在真实世界里把自己打死比较好。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变成一个疯子,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那样生不如死。

我还记得,那一场惊世骇俗的对局之后,伍馆主立即邀请颜先生留下,成为天一棋馆的一员,甚至不惜让出馆主之位,那时候围观人群的惊叹想必颜先生也听得十分清楚了。天一棋馆是淮安城最大的棋馆,出过无数顶尖的棋手,也是全宛州最大的棋馆,论规模、论历史、论实力,大概只有中州的云启棋馆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水银的吞噬已经到了腰际。黄小路叹了口气,正准备开口喊出“退出”,突然之间,他发现远处李彬的身影变成了两个。仔细一看,他呆住了。

回想起淮安城初遇的情景,仍然让我时不时的心生感慨。我和淮安天一棋馆的伍馆主也算是相识多年,对他的棋艺有着相当的了解,在过去的十余年中,向他挑战的棋手数不胜数,但能够战胜他的实在寥寥无几。尤其是快棋,一向被伍馆主引为生平绝技,自称“快棋九州第二”,如此自信,可见一斑。但颜先生和他的那场对局,让他输得无话可说,也令小弟钦佩不已。

李彬的背后多了一个人,一个和李彬的脸型一模一样,只是全身上下都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与李彬的一身黑衣形成鲜明对比的人。黄小路立刻猜到了他是谁:这个人就是他在巫寨无意中放走的囚徒,也是李彬一直所冒充的人,辰月教的教长厉忘归。十多年前,李彬所扮演的巫王和厉忘归曾经是好朋友,但李彬为了直接进入辰月的核心阶层,囚禁了厉忘归,而自己用巫术改变容貌冒充了他回到辰月教。

很高兴能收到你的信。虽然和你仅仅是在淮安城有过一面之缘,但你我一见如故,倾心相交,十分难得。

黄小路还牢牢地记得,自己错放了厉忘归之后,厉忘归所说的话:“如果以关押我十五年的代价,换来一位有作为的辰月教长,那对我而言不是苦难,而是荣誉和欢乐。我们辰月的教徒,只为了神的意志而活,是不会有那些无聊的私人恩怨的。只要是为了奉行神的旨意而活,巫王就不会是我的仇人,反而会成为我最好的同伴,如果他甚至地位在我之上,那也没什么关系。”

颜先生雅鉴:

那时候那样的话语近乎让他绝望,可是现在看来,厉忘归说的多半不是真心话,因为此人的双手正按在李彬的后心,而李彬为了刚刚那一次躲闪已经耗尽了精神力,暂时失去了挣脱的力气。

二   旅行者欧阳澄给朋友颜行复的信(一)

“你!你怎么敢!”李彬惊怒交集,却无力摆脱厉忘归秘术的笼罩。

厉忘归把嘴唇贴在李彬的耳边,以一种近乎温柔的语调说:“我早说过了,我不会在意个人恩怨的,只是你当年能够背叛我,以后未必不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而背叛辰月,是一个绝对不可信任的人,所以我没有一天不想着要除去你,只是在等待一个一击致命的机会而已。很遗憾,现在你给了我这个机会。”

颂安。

“不!退……”李彬惊慌失措,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喊出“退出”的口令,回到现实世界中去。然而,他的反应稍微慢了一点,终究只喊出了第一个字。

马上就要出发了,就写那么多,希望那位十天才来一次的邮差不负所托。

厉忘归的手心涌出了一道转瞬即逝的黑气,那黑气迅速钻入了李彬的身体。刚刚喊出一个“退”字的李彬立刻哑口难言,面容变得无比扭曲,脸和手上的皮肤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变黑、枯萎、剥落、粉碎。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的整个人都像是被放在沙漠中曝晒脱水的死难者一样,变得干枯而萎缩,并且片片断裂,最终化为一团无法辨认的渣滓。

但这件事并不会影响剩下的人们的士气,正相反,我们在愤怒中变得更有斗志。林霁月再奸猾也毕竟是人,也一定会有疲累的时候,我们会耐心地等到她失去力气的时候。到那个时侯,陈孜的仇,樊引的仇,巫云汐的仇,所有天驱的仇,都会一起报的。

枯竭,如同这一招的名字一样,威力巨大,是九州最具杀伤力的秘术之一。李彬终于没能完整地喊出退出,也没有来得及把意识切换到龙焚天的身上,他在游戏里被杀死了。并不是被真正的“人”杀死的,而是被一个曾经完全被他像棋子一样摆布的虚拟角色。他像神一样地玩弄这个世界,但到了最后,这个世界杀死了它的神。

是的,我想你也猜到了,我们追了黄小路半个月,像猴子一样在山里转了半个月,还是让他跑掉了。他比猴子更灵活,比狐狸更狡猾。或者我需要说得更精确一些,林霁月比猴子更灵活,比狐狸更狡猾,两人的逃亡行动基本都是由她指挥的。她总会制造各种各样虚假的痕迹,欺骗我们走向岔路,还会利用陷阱进行反击。我曾经差一点被木桩所击中,而陈孜兄比我不幸得多,他在一次下山的途中踏中了林霁月布置的兽夹,脚上的骨头被生生夹碎,不得不退出了这场追逐。

“看起来,就算是神,也难免会被自己的棋子反咬一口啊。”黄小路喃喃地说。

抱歉隔了那么久才给你写信。我们在越州的山区里追赶黄小路,几乎半个月的时间里都是一直在山区里转悠,根本没有邮差可以送信。不过现在,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座小镇子,虽然它看上去比一座宛州的村庄还要破落,但这里总算有人可以送信。每十天,邮差会来这里一次,所以我会把这封信留给客栈主人,回头让他转交给邮差。我知道你又要唠叨什么安全第一了,放心吧,这种小地方寄出的信,鬼才会去查呢。倒是我需要担心他们会不会把信弄丢,听说那个邮差是个挺粗心的人。

李彬一死,他所释放的秘术就消失了,身下又变成了坚硬的石板,而黄小路就卡在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好不尴尬。好在厉忘归远远地挥了挥手,一股大力把他弹了出来,又重重摔在地上。

昆吾兄:

黄小路揉着屁股,哼哼唧唧地站起来,看着向他走过来的厉忘归,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又要再来一架吧?”

厉忘归一笑:“我还记得你,靠了你的帮忙,我才能从巫寨的地牢里逃出来。今天如果不是你,我也找不到那么好的机会杀死巫王。”

铁甲依然在

黄小路心头一松,但厉忘归紧接着又说:“不过我现在不杀你,并不是为了这一点,我说过,个人恩怨是无足轻重的。”

就写这么多吧。我需要抓紧时间睡一觉,也让我僵硬的双腿稍微放松一下。以后进入越州更深,通信也会很不方便,不过我会尽量找到机会给你写信的。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黄小路问。

我们花了几个月才找到这两人,然后这十天来,我们追踪着黄小路和林霁月的踪迹,不断深入越州腹地。他们两人十分机警,而且也有着相当丰富的逃亡经验,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林霁月出身天罗、受过这方面的严格训练的缘故。我们好几次眼看就可以跟上他们了,最后还是被他们甩掉了。不过我们不会气馁的。就算跑遍整个九州,我也一定会抓住他们,我以我的天驱指环立誓。

“可能是一种好奇心,”厉忘归说,“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但我猜测,你是来自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和巫王的来历是一样的。”

所以宗主们十分震怒,一定要求抓到黄林二人,如果不能活捉,就地铲除也可以。作为除奸队伍中的一员,我的心情很复杂,既为接受这样的任务而感到荣耀,也能体会到它的沉重性。但更重要的是,我难以抑制一种愤怒,想要把黄小路活活撕成碎片的愤怒。我不能容忍有这样阴险狡诈的恶徒把天驱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一定要替天驱洗雪耻辱,消灭叛徒!

“你说得不错,”黄小路叹了口气,“可惜我没办法告诉你确切的真相。”

而黄小路事先早已做好了精密的布置,他和尸舞者相勾结,在青石城以西的合江镇诛杀了自己的同伴,其中包括了樊引、巫云汐等天驱精英。更加令人发指的是,他们还散布了瘟疫一般的毒药,毒杀了合江镇的全体镇民,试图以操控丧尸的方法来阻截其他后援的天驱。这样骇人听闻的大屠杀,近百年来都是极为罕见的。而万斯年宗主也通过黄小路过去的上司谢子华找到了确凿的证据,证明此人一直在和辰月教暗中勾结。事实上,黄小路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辰月教徒。

“没关系,”厉忘归很是潇洒地摆摆手,“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些什么。就把你当做神的特殊礼物吧。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当时林霁月分明已经在现场被抓住了,但名单却已经交给了他们的同伙,而那两名同伙已经迅速逃窜。正因为如此,加上黄小路的花言巧语,几位宗主也一时被迷惑了,听信了黄小路的辩词,反而将他和林霁月也加入了追赶敌人的名单。

厉忘归离开了。黄小路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我最好还是别和神扯上什么关系了,我已经受够了。”

但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个黄小路其实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奸细,他一步一步地在组织里爬得那么高,其实只是为了更好地窃取天驱的机密情报。今年三月的时候,天驱在宛州青石城召开了一次密会,商议应对辰月教所煽动起来的战争形势的各项计划,黄小路就在那时候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先是利用已经成为他的下属的林霁月暗中偷袭长溟宗宗主万斯年,把万宗主打成重伤,然后抢走了一份至关重要的名册——九州各地天驱支持者的签名名录。那些人一个个要么位高权重,要么富甲一方,都是极有身份的人,如果名录落到了皇帝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十五  抉择

你得知道,这样的上升速度是非常不寻常的,过去的时间里,只有龙焚天才完成过那样的成绩,他受到重视也是理所当然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把他当成了我的榜样,希望我能够以他的成就来激励自己。我当然并不是看重什么旗领、宗主之类的地位,而是出于对天驱的信仰,希望能够更多的做出贡献。

退出游戏的时候,黄小路发现李炜衡已经回来了。他看着取下头盔的黄小路,淡淡地问:“怎么样?”

这家伙大概是在两年前加入天驱阵营的,身份来历都无人知晓。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武功并不高,但运气却不错,再加上女搭档林霁月确实很能干,连续完成了不少的任务。有些奇怪的是,随着一次次任务的完成,他的武功进展非常迅速,完成的任务越来越重要,在组织里的地位也不断地提高,终于升到了旗领的位置。

“对不起,我已经尽了全力,但我想……李彬也许只能那样了。”黄小路低着头说。

趁着这半天的时间,我可以给你写一封稍微长点的信,讲一讲我正在追捕的这个黄小路。我想天驱内部多半已经大概知道了一点这个人做过的事情,却不太详细,我正好给你说个明白。

李炜衡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一阵子,忽然展颜一笑:“没关系,这样对他或许更好。”

我们进入越州已经十天了,这十天来的种种辛苦一言难尽。我的腿上现在还有几个小小的伤疤,那是吸血的水蛭给我留下的纪念。虽然被泥石流阻挡了行程,使得我们和黄小路与林霁月之间的距离不得不又拉开半天的里程,但我必须很不光彩地承认,我总算是可以稍微松一口气,并且吃上五天以来的第一口热饭了,尽管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黄小路心里咯噔一跳,抬起头时,觉得李炜衡的眼神里别有深意。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儿子的所作所为?黄小路禁不住想。那样的话,他竟然一直听任李彬胡作非为,岂不是也算是帮凶了?

现在我正在一间山间的农舍里给你写信。前方突发泥石流,至少半天之内没有办法前进了,我们只能暂时在这座越州小山村里安歇下来。不过正好,我得到了给你写信的机会。

一股愤怒的情绪又从心底升起,但李炜衡接下来的动作却令他不禁有些心颤。李炜衡轻柔地替儿子取下了头盔,把痴痴呆呆的儿子扶到一边坐下,然后开始哄他吃饭,仿佛李彬只是个三岁的小孩。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天天都重复这样的举动,但那时的李彬只是伪装,而现在,他真正地安静下来,真正地失去了所有那些阴暗而危险的思维模式,变成了一个孩子,必须依赖父亲才能活下去的孩子。

昆吾兄:

也许李炜衡的确知道儿子在做的一切,但无法制止儿子的疯狂行为,他也一定十分懊恼吧?黄小路猜测着。无论怎样,李彬不能再作恶了,而李炜衡终究只是一个可怜的父亲,将要一个人照顾着他发疯的儿子,直到老去,直到老死。

“请你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李炜衡忽然说。

铁甲依然在

黄小路一愣:“啊?”

明天一早就得赶路,先写到这里吧,祝万事顺利。

“就把李彬所做的一切都算在我的头上吧,”李炜衡说,“请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安排好我儿子今后的生活。然后,我会去自首。”

我不喜欢越州,这里的空气总是潮湿得能滴出水来,多山、多雨、多匪患、多刁民,还多各种毒虫猛兽,压根就不是一个适合人居住的地方。但身为天驱,我没有选择的余地。黄小路这个叛徒干出了种种骇人听闻人神共愤的事情,能够得到亲手抓捕他的机会,实在是我的荣幸。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找到他、抓住他,当然如果他反抗激烈,我也被授予了当场格杀他的权利。事实上,这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我会提着叛徒的脑袋向北辰之神祝祷,一切敢于玷污“天驱”这个骄傲的称号的人,都必须要得到惩处。

黄小路沉默着,沉默着,耳朵里只听到墙上的时钟在滴滴答答走个不停。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但最后他还是说:“该怎么做,由你自己决定,但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你赎不了他的罪,而无论你们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他人所受的痛苦,也永远不可能消除。”

现在我正坐在北邙山脚下的一座小客栈里。这间客栈狭窄而吵闹,空气里总是漂浮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清水煮面条的气息,但却很有可能是未来若干个月我所能住上的最好的一家客栈了。一旦进入越州、尤其是越州南部,环境之恶劣可能会超乎想象,这里多年来被外人称作南蛮之地,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更何况,越州的南蛮和河络也在蠢蠢欲动,密切关注着华族和蛮族的这一场大战。这样的大规模战争,已经几百年没有出现在九州大地上了,他们一定会根据时局的变化想办法从中分一杯羹的。

李炜衡没有回答。黄小路从虚拟现实游戏机里拆出记忆棒,转身离开,关门的那一刹那,他听到门里传出来的哭泣声。

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责怪我太过随意,天驱的机密不应该随随便便写在信里云云。别那么担心,我早就和你说过了,现在没有谁顾得上抓捕天驱了,皇帝和北陆大君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分心的。我想你们也一定会趁着这个时机有所活动。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深夜,黄小路坐在自己的出租屋里,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身前的虚拟现实游戏机。游戏机已经接通电源,九州近在咫尺。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踏上了越州的腹地了。我又有了新的任务,去追捕一个名叫黄小路的天驱叛徒和他的手下林霁月。

此前的几天里,他在游戏里做了许多事情,现在九州世界的大规模战争已经不太可能爆发了,各地局势渐渐归于安定,于是他带着那枚录有万斯年罪证的聆贝离开天启城,回到天驱里去,洗清了自己的冤屈,救出了林霁月。

昆吾兄:

“你们永远不会明白神的伟大!”万斯年被捆绑着押下去的时候已经完全失态,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谢子华则垂头丧气一言不发。黄小路有些怜悯地看着这两个人,在心里说:“你们永远不可能见到你们的神了。”

一   天驱武士程昭给同伴连昆吾的信(一)

应付完一大堆询问、致歉、赞美、夸奖之后,晕头转向的黄小路拉起林霁月的手,走出了那间位于青石城的临时总堂。林霁月的脸略有点红,却并没有半点抗拒。

“你说对了!”男子抱着头哀鸣一声,“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这么说你干得不错啊,总算没让我白白辛苦那么久。”林霁月走路还是略有点一瘸一拐的,伤势还没有痊愈。

“但是在此之前,我们还是得先逃跑,不然命都没了拿什么去反击……”

黄小路索性扶着她在路边坐下,把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大致讲了一遍,当然其中必然得添加很多谎话,否则无法解释清楚兰田的平行世界以及李彬的真实来历等等元素。尽管如此,林霁月还是听得惊叹不已:“你假扮那个棋手居然把所有人都骗到了?连辰月教徒都被你骗了?你居然还真做到了?”

男子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黯淡的残月:“可是现在,我有了一点判断了,也开始明白我应该怎么做了。试试吧,这样无休止的逃跑不是办法,我一定要想办法反击的,而且绝对是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反击。我决不会容忍被人当成傻瓜一样的玩弄,我会让他们也尝到傻瓜的滋味……”

黄小路一摊手:“这就叫赶鸭子上架,不行也得行。我发现,人真被逼到了那个份上,潜力是无穷的,我觉得自己可以去竞逐奥斯……没什么。”

“是啊,我也没想明白,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女子一摊手。

他正襟危坐,假装面前就是棋盘,模仿了一下他和别人对弈时的神态,果然是一派江山我有的宏大气派。林霁月开始看得笑嘻嘻的,后来却又有些发愁:“可惜的是,你现在这张脸没以前好看。”

“慢慢告诉你,这只是基于我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想,还需要先证实,”男子说,“我一直在想,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天驱,甚至还不是七宗主之一,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收到这样的冤屈?那个阴谋可是精心策划的,而且牵动了很多的力量,花费那么大代价来对付我,究竟图的是什么?不弄明白这一点,我们将始终处于被动中。”

“其实你只是看惯了而已,巫民们都说这张脸更帅一点……大不了我们去巫寨再让他们施一次巫术,变回我之前的脸。”黄小路说。

“什么计划?”

“那倒并不重要,”林霁月说,“没把心换掉就行。”

男子摇摇头:“当然不会,事实上,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了。”

黄小路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好像不太高兴?一直都郁郁寡欢的,连万斯年被捆起来的时候也没见你怎么开心。”

女子嘻嘻一笑:“论逃命的本事,我可是第一流的。不过……我们俩就这么不停地逃下去?”

林霁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你是不是该走了?”

脚步声消失后,男子舒了口气:“总算躲过去了,还是你机灵。”

黄小路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林霁月接着说:“你和你的朋友,不都是从很遥远很神秘的地方来的么?在我听说过的那些故事里,你们这样的人,做完了该做的事情之后,都会离开,然后永远永远都不再出现。”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宛州,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山道上气喘吁吁地狂奔着。跑着跑着,年轻的女子向着旁边做了个手势,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地从悬崖边拉着几根藤蔓滑了下去,躲在山崖旁。不久之后,头顶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概有七八个人跑了过去。

这该怎么解释?黄小路有点哭笑不得。林霁月大概是把他当成了传说中的天赐救世主之类的角色了,他当然不是,但也不可能把真相说出来。这个世界对他的意义早就超越了一个普通游戏的范畴,他不想用另外一种方式毁掉它。

“你很快就会看见。”

“我不会走的,”他强笑一声,“我们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没有去过,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没有吃过。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正好……”

“期待什么?失望什么?”

“以后呢?”林霁月打断了他,“你还能呆多久?一个月?半年?一年两年?可是以后呢?你仍然是会离开的,不是吗?”

“那正是我所期待的,”黑衣男子说,“我希望他们不会令我失望。”

这一连串的问句粉碎了黄小路脸上的笑容。他被戳到了痛处。这是一个他已经思考了很久很久的问题了,从他发现自己开始喜欢林霁月时起,他就不断地拷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之前他还能用“我要救李彬所以我必须玩这个游戏”来搪塞,现在尘埃落定,他再也找不到什么借口了。

“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这样做的用意,”白衣男子摇摇头,“动用那么多资源,把两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逼入绝境,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我……我的确想要离开,”他嗫嚅着说,“可我还没想好。”

“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等着。”黑衣男子微笑着说。

林霁月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黄小路觉得她的眼眶里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但很快地,她又展颜一笑:“那好吧。等你想好的时候,来告诉我吧,即便你真的要走……真的要走……”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子。过了许久,白衣男子忽然开口说:“现在那两个人已经陷入绝境了。你还准备做些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我也要看着你走远,听你说一声‘再见’。我不要你在某一个下着雾的清晨突然消失,就此杳无音讯,那样我会恨你一辈子。”

“我答应过的事情,自然要算数。”黑衣男子说。

“我答应你。”黄小路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他觉得之前体会过的那种强烈的酸楚再次从心底蔓延开,流遍全身,让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巫术果然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技艺,”白衣男子活动着这只新长出来的右臂,“完全没有任何不适应的感觉,非常灵活。”

林霁月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忽然扳过黄小路的头,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一只惨白的、布满粘液的右手,从衣袖里缓缓伸了出来。

“记住,一定要和我说‘再见’。”她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慢慢离开,那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楚楚可怜。黄小路几乎忍不住就要追上去,但最后,他还是强忍住了。

他高举起双手,仿佛是在吸引着远在天际的月光,嘴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吟唱声,让人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随着这一阵吟唱,白衣男子的痛苦仿佛加剧了,右臂更是剧烈地震颤着。突然之间,一声若有若无的好似骨骼断裂般的声音响起,他右臂那只空荡荡的衣袖突然被填满了!

“退出。”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充满了落寞和孤寂。

“果然了不起!”黑衣男子称赞道,“面对着这样蚀心腐骨的剧痛,居然连声音都不出,不愧是你!”

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进入游戏,但几乎每一天都会坐在游戏机前,像现在这样经受矛盾的煎熬,就好像有两辆火车在自己的脑袋里相撞,一次,两次,千次,万次。他在想着那个已经反反复复思考了无数次的问题:是不是应该彻底离开九州了?

“试试吧。”白衣男子淡淡地说,然后取下瓶塞,把瓶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过了片刻,他的身体猛地一抖,双腿也摇晃起来,脸上的肌肉不断扭曲着,额头上出现了黄豆粒大的一棵棵的冷汗。但他一直强忍着,没有哼出一声。

九州,这是一个多么宏伟而美丽的世界,却又是一个戕害了多少无辜者的罪恶的游戏。他迷恋这个世界,却又唯恐像李彬那样,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他一会儿告诉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游戏,不会有大碍的,何况我已经在其中留下了那么多的足印;一会儿又告诉自己说,算了吧,这一年多的艰辛难道还不足够吗,难道真实的世界还不足够让人珍惜吗?

“喝下去,然后,忍住痛,”黑衣男子说,“我知道,你曾经忍受过心之花、缠龙锁和五毒血的折磨,但你要相信我,这一回的痛楚也许会超越你承受的极限。”

他所知道的是,这个游戏已经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就算从此不再进入游戏,他也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在那片叫做“九州”的大陆上体会到了太多太多过去从没有体验过的东西,责任、勇气、热血、友情、信仰……他忘不了自己站在巨大的夸父面前,勇敢地劝说他们放弃战争的情景;他忘不了自己挥起长剑,和辰月教徒殊死搏杀的场景;他忘不了天驱们聚在一起,高举着戴有指环的拇指,齐呼“铁甲依然在”的场景。他真的很难说服自己说,那不过是一些游戏程序,那些有血有肉的人都只是一些0和1的组合。

黑衣男子没有说话,从怀里取出了一个银色的小瓶递给他,白衣男子接过来看了一眼:“这么说,噬腐草已经彻底成熟了?”

更何况,无论他从哪一方面来解读这个游戏世界,都始终有一张面孔让他无法绕开,那就是林霁月的脸。那个从他进入九州世界起就一直陪伴着他的女子,是他不可能从记忆中抹去的。从最初的殇州雪原,到神秘莫测的巫寨,再到步步危机的合江镇,林霁月一直都在,对他不离不弃。刚开始他还会一再地提醒自己:这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她只是游戏里的代码而已,但越到后来,他越难以想起这一点。

白衣男子轻笑一声:“那就随你了。今天约我出来是为了什么?”

事实上,即便是在真实的世界里,他也从来没有和哪一个异性亲近过,林霁月是他这一生中和他走得最近的女孩。一想到今后将会永远见不到林霁月,他就会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想到,他宁可抛弃掉真实世界的一切,也要和林霁月在一起。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了,我都忘了我自己的脸到底是什么样的了,”黑衣男子叹息一声,“不过也不用担心会混淆,你喜欢穿白色,我就天天着黑,这样的区别够醒目的了吧?说真的,我不太喜欢白衣服,太容易脏了。”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的,在爱情的火焰当中,毕竟还有无法全部融化的理智的坚冰。黄小路不是一个虚拟人,他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活在千头万绪的人际关系和亲情友情中,那些是不可能抛弃的。他还将回到学校里,继续做那个普通平凡的大学生(或许比以前更加开朗一些),上课、考试、背地里辱骂辅导员、熬到毕业、找一份工作、讨一个老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他将沿着凡俗的轨迹一路前行,在凡俗的世界里度过凡俗的一生。那些如山的夸父、飞翔的羽人,那些高峻的雪山、宏伟的地下城,那些刀光剑影那些金戈铁马那些儿女情长,终究不过是幻境一场。

“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了,看到你这张脸,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白衣男子说,“为什么不换回你自己的脸?”

“不过是个游戏!”黄小路狠狠地说着,扔下头盔,伸手去按游戏机的电源按钮。但手指在按钮上放了许久之后,他毕竟没有按下去。游戏机依然在运转,那一根承载着复杂回忆的的记忆棒仍然在机器里等着被读取。那是一扇轻轻一碰就能开启的大门,通往一个让人魂牵梦绕的美丽世界,让人热血沸腾,却又让人无限沉沦。

夕阳从天启城的城头缓缓坠下,大地慢慢被黑暗笼罩。两个男人站在天启城的高处,俯瞰着这座华灯璀璨的万年帝都。借助着晚霞残余的微光,可以看清楚,这两个人一个穿着白色的长袍,右手的衣袖下半截空空荡荡的,另一个则一身黑服,但他们的脸型却非常相像,确切地说,就像孪生兄弟一样。

那道蓝色的光芒在诱惑着他,永远地诱惑着他。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