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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巫域

黄小路下意识地闪身后退进了房,以免让屠施看见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隐隐意识到,这几个新来的外人绝没有那么简单。他用最短的时间作出了决定:偷听一下屠施和这些人说些什么。

但很快地,他就发现自己的这一系列感慨并不完全正确,因为他发现了屠施。从三楼上,正好可以看见屠施从远处向竹楼的方向走来,身边还带着几个陌生人。从穿着打扮来看,这些人都不是巫民,而是和黄小路一样的外人!

黄小路没有走楼梯,而是从窗外翻出去,攀着窗外的一棵竹子滑了下去,蹲在一楼的窗外。他听到屠施带着这几个人进入了门厅,坐下、倒水,以及陌生人之一的说话:“不必费事。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办事,不是作客。”

他站在竹楼的三楼上,有些无聊地眺望远处。这是一个看不到远处的地方,一切的视界都会最终被阻挡在那一圈围墙般的瘴气上。这层瘴气隔断了外人的侵扰,却也隔断了巫民们向外的交流。他们把自己封闭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圆圈里,怀着莫名其妙的仇视和对立,把自己从外界的时间中割裂开来。时间在这里就好像是停滞了,无论九州各地怎样改朝换代怎样风云迭起,都和这些巫民没有丝毫的关系。

“也好,用你们东陆的话来说,开门见山,”屠施回答,“我其实只有两个问题:如果我真的成为了大祭司并且与你们合作,那么,我需要为你们做些什么?这么做对巫寨的好处又是什么?”

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对时,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隔壁的林霁月早就出门去了,这让黄小路难免有点自惭形秽。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想着出门去“调查”一番,再细细一想,完全不知道从何处入手。在其他的那些游戏里,只要走遍某个地图,一一和NPC们对话,迟早都能碰上一个给你关键信息推动情节的家伙,但在这个充满敌意的巫寨里,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他什么东西也不可能问出来。反倒是经验丰富的林霁月也许能找到一点别的办法。

黄小路一惊,但对方的回答更加让他震骇:“好处?辰月从来不许诺什么‘好处’,我们只是奉神的旨意行事。而你们,有自由选择的权利。神不会对你说,因为他会赐予你们什么,你们才应当为他做事,但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

“你说得对,至少,我们不必担心被屠施的蛊虫杀死了,因为这个龙焚天确实被我们找到了。”林霁月打了个呵欠。

辰月教!黄小路完全惊呆了。这是一个他还没有真正接触过,但大名已经如雷贯耳的教派,也是天驱在九州最大的死敌。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和林霁月谈起过这个神秘的宗教,并且赞叹过龙焚天敢于在辰月教头上动土的气魄和实力。而现在,几个活生生的辰月教徒就坐在和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而正在跟他们秘密商议的,竟然是几乎不可能和他们发生关系的巫民。

“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他对林霁月说,“赶紧睡一会儿,天亮之后就在寨子里想办法调查调查吧。也许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

黄小路还捕捉到了这样的关键词:“如果我真的成为了大祭司。”也就是说,辰月教徒们此来的目的竟然和即将开始的巫祭有关。屠施说过,如果大祭司没能通过考验,就将不得不让位,也就是说,这些辰月教徒一定会想办法让挑战者取胜。

黄小路知道自己不可能对林霁月说清楚这个情况——说了对方也不会相信。但林霁月所说的话却也同时激起了他一点挑战的雄心:如果为了解救李彬而导致自己在游戏中的成就下降——比如作出令天驱蒙羞的错事——那样自己还能算是个优秀的游戏玩家吗?

——那不就是和安语的目的相同了吗?也就是说,如果自己帮助了安语,也就等于……帮助了辰月?

可是……这毕竟是游戏啊!身边的这一切,无论是谢子华、林霁月、屠施、安语还是什么殇州雪原、沉风沼泽、瘴气中的巫寨,这一切统统都只是一堆数据,一些0和1的组合。为了在这些虚幻的数据当中讲究“后果”,就要不顾真实存在的李彬的死活吗?

黄小路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屋内的辰月教徒声调陡然一变:“有人偷听!”

黄小路不觉一怔。他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心里只想着解救龙焚天以便让李彬恢复正常,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了。我现在是在一个叫做“九州”的世界里,我现在是身处一个叫做“天驱”的组织里,我是一个天驱,天驱是为了维护点什么保卫点什么才来到这个世上的,而不是为所欲为。

话音刚落,黄小路立刻感到有一股尖锐冰冷的无形之力从自己的胸腔向内透入,本能的反应让他用尽全力向后一跃。尽管如此,那股力量还是有不少侵入了体内。一股阴寒至极的寒流瞬间流遍了全身,就像是一把细小的冰锥刺入了血管里,让他浑身不断地打着寒战,并且觉得身上的力量也在迅速减弱。而此时,已经有两名辰月教徒破窗而出,他赶忙扭过头,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但你想过后果吗?如果我们这么做了,回头会害死成百上千的人呢?”林霁月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大祭司的任免,对于巫民们来说,无疑是头等大事,这显然是应该由他们自己来做主的,而不是你我去插手。天驱做事不应该这么不讲后果。”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烟气弥漫的嗤嗤声,一股刺眼的白雾把他包围在其中,然后一只手拎住了他的衣领,把他猛地往地上一按。紧接着他的眼前一黑,像是有什么东西把他罩住了,耳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是追赶他的辰月教徒从他身边掠过,跑向了远方。

“需要在意那么多吗?”黄小路摸摸鼻子,“反正这是巫民内部的事。”

“别出声!”林霁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我们天罗特有的障眼法,不是秘术,所以辰月的人反而看不穿。”

“总算还是个讲义气的人!”林霁月点点头,脸色和缓了一些,“不过这件事情……我还是觉得有点文章,一定要慎重。你想想,安语是一个孤身一人的小女孩,即便是巫寨里的同胞们都并不喜欢她,以至于她连我们俩的身份都不知道。这样一个和旁人都格格不入的人,为什么会那么关心大祭司的考验?这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果然是是林霁月,又一次在关键时刻出现救了他。她很聪明地提前放出了障眼的迷雾,让屠施等人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他的脸,这样至少暂时让对方拿不到证据,虽然屠施必然会猜到偷听的人是他。

黄小路连忙就坡下驴:“没错!我认识……易容之前的他,那时候我和他是结拜兄弟!”

尽管如此,辰月教徒的偷袭还是让他伤得够呛,等到辰月教徒和屠施追远了,林霁月揭开蒙在外面的障眼布时,他的关节都被冻得几乎不能弯曲了。而两人毕竟不是巫寨中人,虽然林霁月几天以来已经把地形摸得滚瓜烂熟,仍然不能确定哪里藏身比较安全,所以她只能冒险把黄小路带到了安语家里。

他觉得很难解释,总不能告诉林霁月“我和他才是真人,你只是一个程序”吧?但林霁月却理解到了另一方面:“你是说,他易过容,你认识易容之前的他?”

见到两人重新回来,安语也有些吃惊,但还是连忙替他们关好门。黄小路一头栽倒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冻结了一样,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黄小路苦笑一声:“事实上,我认识他,但认识的并不是现在这样的他。我……”

“好厉害的秘术,”林霁月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幸好你还躲闪了一下,没有打实在,不然说不定你已经没命了。可惜我对秘术实在没有什么了解,也帮不了你。”

“你到底为了什么一定要把这个姓龙的救出去,”林霁月忽然问,“我已经陪你完成过好几次天驱交给的任务了,你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表现出极度的热情和极度的关切。可是你又告诉我你并不认识他,对一个不认识的人你会这么热心吗?”

“我来看看。”安语忽然说。她俯下身,把手贴在黄小路的胸腹处,感受着从他体内传出来的逼人的寒气,思索了一会儿:“这样的寒气,和我们的冰蝇蛊比较接近,也许我可以用医治冰蝇蛊的办法来试试,但不能保证一定有效。”

“那还能有别的办法吗?”黄小路说,“我们对巫术一窍不通,根本没可能把龙焚天救走。现在只有完成她的要求,才可能有一线机会。”

“甭管是什么,只管……只管试试吧,”黄小路打着寒战结结巴巴地说,“不然冻死了……冻死了就说什么都晚了!”

从安语的竹楼离开后,两个人一路无话,回到屠施家门口时,林霁月才叫住了黄小路:“喂,真的要按照她说的那么办吗?暗中帮助挑战者?”

安语点点头,转身翻箱倒柜,很快找出一个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黄小路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只已经晒干了的蝎子,虽然块头并不大,尾巴上的毒刺却比一般的蝎子更长。

“我要大祭司输!”安语一字一顿地说。

“赤火蝎专能克冰蝇蛊,吞下去试试吧,”安语说,并且补充了一句,“要嚼碎了再吞,这样药力发挥会更快。”

“你想要谁胜谁负?”林霁月对此半点也不吃惊。

“看上去味道不错。”林霁月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果然安语接着说:“要带走阿天,你们就必须替我做一件事。我要你们按照我的指示,在裁决大祭司考验的时候做一点手脚……”

黄小路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觉得性命更加宝贵,苦着脸接过蝎子,把心一横眼一闭,将蝎子扔进嘴里,恶狠狠地一通咀嚼。这只风干的赤火蝎倒是没什么特殊的怪味,嚼起来有点像炸透了的鸡皮,令他的恶心感稍微减弱了一点。估摸着嚼碎了,他连忙死命地把嘴里的这一团东西生吞下去,然后猛喝了两杯水。玩游戏玩到生吞蝎子,他想,还有比我更苦命的游戏玩家吗?

“什么?”黄小路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霁月却依然镇静:“有条件的,笨蛋,别高兴的太早。”

没想到赤火蝎还真的有奇效,他很快就感觉肚子里好像有一团火升腾起来,暖融融的向全身各处蔓延。安语再给他煎了一碗苦苦的汤药,很快地,身上不冷了,那股秘术造成的寒气被消解了,本来已经快冻僵的四肢关节也可以慢慢活动自如了。

过了许久,安语才转过身来,眼圈微红,神情却已经镇定下来。她来到龙焚天身前,凝视着他的面容,似乎是为了最后下定什么决心。终于,她转过身来,咬了咬嘴唇,低声说:“我……我可以把这个人还给你们。”

林霁月松了一口气:“你还真是命大。”

黄小路点点头,既是对林霁月,也是对安语。安语在房间里烦乱地走了好几圈,最后面墙而立,许久一言不发。而龙焚天则始终坐在床边没有动过。他没有得到安语的指令,没办法像一个真正的恋人那样,去安慰、去劝解。

安语却问道:“这是谁干的?为什么还有外人进来?”

“有戏了,”林霁月低声在黄小路耳边说,“看来咱们俩对她有用。”

黄小路搔搔头皮:“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是一帮相当危险的人,但是……他们和你一样,也希望这一任的大祭司在考验中被击败。所以我想问你,你真的想要让我们俩帮助挑战者吗?那样也许会让坏人得逞的。”

安语霍地站了起来:“什么?你们两个是……裁决者?”她的声音颤抖着,脸上的表情异常激动,甚至双手都有点微微发抖。

“我不关心,也不在乎,就算这个巫寨变成废墟,也和我没关系,”安语斩钉截铁地说,“我只要大祭司输!否则的话,你们别想得到这个人!”

黄小路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开始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死抓着龙焚天不放了,但他还是回答了安语的问题:“我们是屠施祭司带回来的,屠施想要我们作为对大祭司的考验的裁决者。”

龙焚天依然坐在一旁,两眼充满柔情地看着安语,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只是在瞪视着无限的虚空。

“寨子里的人都不喜欢我,所以我平时也很少和他们说话。”安语平静地回答。

五   巫王

“你竟然不知道?”黄小路很诧异,“没人告诉过你吗?”

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屠施家,屠施也一脸泰然自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三人在尴尬的气氛里沉默地吃完了午餐,林霁月把黄小路拉到了她的房间里。

“我还没有问呢,你们两个外人怎么能进到我们的巫寨,并且在各处自由走动?”安语问。

“我打听出了一些东西,和你亲眼所见的辰月教结合在一起,整个事件就有解释了。”林霁月说。

黄小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男女情爱这种事他确实不太懂,而听上去安语说的也不像是谎话。龙焚天看来真的是咎由自取。可是,龙焚天怎么样是无所谓的,李彬该怎么办,继续在现实世界里发疯吗?

“你怎么打听出来的?”黄小路觉得不可思议,“那些巫民一见到我们俩就恨不能背转过身去,怎么会告诉你重要信息。”

安语的目光刹那间变得凌厉:“饶了他?他这样陪着我,有什么不好的吗?当初是他自己答应的,会陪我一生一世,所以我给他下了情蛊,帮助他说话算话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打听打听嘛,”林霁月大大咧咧地说:“‘打听’的第一个字儿是什么?”

黄小路讪讪地一笑,喝了一口,果然这水的味道酸酸甜甜,近似果汁,很是不错。他咕嘟咕嘟喝下去半杯,看着安语收拾停当了,这才开口又问:“能不能饶了他,解了他的情蛊呢?”

黄小路一愣,随即恍悟,紧跟着就是紧张后怕。这个天罗出身的女人实在是太疯狂了,虽然黄小路早就听说过各种天罗刑讯逼供手段的残忍毒辣,但她居然在一个危险重重的地方,把这样的手段施加给一个本来就对外人怀着刻骨仇恨的群体,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青酸果只是增添一点味道,既不是毒也不是蛊,”安语淡淡地说,“我们巫民使用巫术是有严格限制的,不会无缘无故就下蛊。”

“是不是在心里觉得我发疯了?”林霁月有意无意地活动着指节,“那么没有发疯的理智的你能拿出一个打听到消息的方法吗?”

安语没有回答,只是替两人各倒了一杯水,里面像泡茶一样扔进了几枚小小的青果。黄小路不知底细,嘴上道着谢,却把水放在一边没有喝。

黄小路翻翻白眼,不得不承认林霁月的方法虽然疯狂,却是唯一可行的:“好吧,我认输,反正我嘴笨争不过你。你到底打逼……到底听到了些什么?”

而龙焚天一进屋就默默地坐在床边,一语不发,却又让人难免觉得可怜。黄小路忍不住问:“他真的背叛了你吗?为什么一定要用情蛊来对付他?”

“首先,是最近巫民们所面临的大事,绝不仅仅只有大祭司的考验这一回事,”林霁月说,“他们正面临着一个绝大的诱惑,同时也是巨大的风险。”

“我阿爹阿娘都早就不在了,所以我一个人住。”名叫安语的小姑娘点燃了屋里的油灯。这是一间已经显得有些破旧的两层竹楼,但收拾得很干净。黄小路注意到,卧房里只有一张床,心里不由有些羡慕李彬这厮的艳福。他又想到,安语根本没有蓄养巫奴,所以这些日子自己根本就没有来这座竹楼寻找过。他又怎么能猜得到,龙焚天竟然是以半个主人的身份睡在卧室里的呢?

“什么诱惑和风险?”黄小路急忙问,“是有人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了吗?”

四   条件

在黄小路执行九州世界里的第三个任务时,曾经去过越州大雷泽附近,虽然并没有真正进入沼泽,但还是大致了解了一点相关情况,或者说,“背景设定”。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沼泽里面蕴藏的商机,因为荒芜的沼泽地带里总是能找到很多值钱的珍稀生物,只要有足够的利润,环境再艰险也会有人提着脑袋来赚钱。过去的不毛之地大雷泽和夜沼都先后这样遭到了侵入和破坏,而现在,已经轮到这片沼泽了吗?

“我知道你们在找阿天,所以才让阿天把你们带到这里来,”少女说,“你们也看到了,他不会跟你们走的。”

“不是生意上的事,是战争,”林霁月说,“沉风沼泽附近归属风冶国管辖。最近有一支叛军力量躲入了这片沼泽,很难寻找,风冶国的军队如果要进入沼泽大肆搜寻,必然会扰乱巫民的生活,这就会打破双方已经遵守了数百年的一个约定。”

然而李彬是这样的吗?黄小路仔细回想着。他觉得李彬的世界里似乎就只有游戏、过关、升级、解谜,还真没发觉他对任何年龄的异性有过什么兴趣。何况他在这个游戏里已经混到了如此的成就,不像是个会分心去勾搭小姑娘的货色。那么,也许林霁月的猜测是真的,龙焚天只是想要利用这个巫民女孩做某些事情,但他小看了巫蛊之术的厉害,反而受制。

“约定?”黄小路很好奇。

龙焚天应该听到了这些话,但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变,倒是巫民少女眉宇间多了几分凶煞之气。黄小路仔细打量着她,这个少女看年龄不过十六七岁,还稍微有点稚嫩,不过据说在这个时代,十四五岁的女孩就能婚配,何况现实中的许多宅男除了电玩之外,对动漫游戏里的二维萝莉们也十分有爱。

“风冶国开国之时,开国的君主曾经试图收服巫民,但在经过接触后,他觉得巫民实在不好惹,要打败他们,付出的代价会很大,得到的却太少。这位君主最擅长算计,果断决定求和,于是双方以沼泽为界,约定风冶国决不进入沼泽地带打搅巫民的生活,但巫民也不能脱离沼泽的圈子。”

“你猜得没错,这个龙焚天果然是被人操纵了,不过不是那种低等的巫奴,而是变成了被情蛊操纵的情郎,”林霁月说,“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对这位美女动了心,还是只是想要利用她,但总而言之,他一定是做出了什么试图背叛的事情,于是就被情蛊所操纵了。”

“可是现在,风冶的军队真的要打破这个约定了吗?难怪这些日子总觉得这里的巫民都显得心事重重,更难怪他们对我们这两个外人的态度要加倍恶劣了。”黄小路似有所悟。

情蛊的一种?黄小路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点什么。他看着那个从瘴气里钻出来的明媚少女伸出手来,牵着龙焚天的手,满脸都是温柔之色。而刚才还威风凛凛的龙焚天也像是换了个人一样,任由少女依偎在他身上,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神态。

“其实巫民们自己也未必不愿意出去,”林霁月说,“一潭死水一成不变的生活,长久下去总是会让人感到厌倦的。听说现在已经有不少巫民有了离开沼泽的念头,我没有猜错的话,屠施就是其中之一。”

“快帮我挡住她!”少女大喊道。随着这一声喊,一直静立着的龙焚天身形一晃,已经拦在了林霁月身前。但林霁月并没有出刀攻击,而是也跟着停住脚步,冷笑一声:“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也是情蛊的一种吧,这位美女?”

“那么,那个巨大的诱惑是什么?难道就是辰月教……”

他正在纳闷,一直在旁边抄着手意似悠闲的林霁月却陡然间暴起。她挥舞着双刀,并没有朝向龙焚天,而是一头钻进了瘴气之中。转瞬之间,黄小路清晰地听到从瘴气里传出来一声清脆的惊呼声,紧接着一个巫民少女从里面拼命逃出来。

“没错,就是辰月教的许诺,”林霁月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可惜我‘打听’的那位级别不够高,他只知道几位祭司最近都接触了外人,并且彼此意见不统一,具体接触了什么人、这些人想要干什么,他都不清楚。但是运气不错,你总算是笨人有笨福,竟然撞上了屠施和他们交易的现场,这样我们就可以作出推断了。”

他突然住口不说,发觉事情有点不对。眼前的龙焚天的确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以他能熟练地使用武功来看,绝对不会是那种只能拿来做药人的巫奴。但是,现实生活中的李彬分明已经发疯了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黄小路对林霁月的一切讥笑都持云淡风轻的态度,完全装作听不见:“照这样推测,辰月一定是想要巫民们出山,利用他们可怕的巫术参与到战争中去,而辰月虽然口口声声‘辰月从来不许诺什么’,也一定是给了他们足够的暗示,比如说,可以让他们搬迁到更好的地方去,获得更好的生活条件。这里的生活你我都看在眼里,确实很苦,而且成天向任何方向看去都只能看到杀人的瘴气,实在是让人难以心情愉快。”

“你确实比我强多了,”黄小路心悦诚服,“看来我来这一趟是有点多余了,你根本不需要别人来担心……”

林霁月嗤嗤笑了起来:“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说十句话你能回一两句,现在也能在我面前长篇大论了啊。”

“你根本不必来找我,四处打听只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龙焚天冷冷地说,“回去吧,我做的事情不需要别人过问。”

“在你面前,想把嘴闭上也挺困难的……”黄小路哼唧着,“还有别的吗?”

最终,长鞭一次迅猛地进击,卷住了剑身,一股大力猛地一扯,黄小路再也握不稳剑柄,长剑脱手,飞了出去。他向后退出几步,龙焚天也并没有追击,收回长鞭,傲然而立。

“还有一些更有意思的,和你那位好朋友的情人有关。”林霁月挤挤眼睛。

转瞬之间,黄小路已经接连变换了十多次招数,但无论怎么变招,都脱不开长鞭的笼罩。龙焚天的动作潇洒写意,有如舞蹈,长鞭却幻化成无数的银光,让黄小路疲于招架。他甚至觉得,这只长鞭是有生命的,就像是一条毒舌,正在吐着信子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安语?她又怎么了?”黄小路一惊。

龙焚天并没有丝毫闪躲,甚至拿着银鞭的右手都没有丝毫颤动,但鞭梢却像有生命一样骤然弹起,扫向黄小路的手腕。黄小路急忙变招,挥剑格挡,长鞭却也跟着变向,向他的脖颈缠去。

“她不是在寨子里处处不受欢迎么?所以我稍微问了问她的情况。她已经去世的的父亲碰巧就是十五年前见证了上一任大祭司被推翻的裁决者,当时还没有必须由外人来裁决的规定呢。结果就是在那一次,大祭司不但被打败了,还被他的父亲很快查出和外敌勾结、把巫术传授给外人的证据。结果那位倒霉的大祭司不但失去了地位,还遭受到了最严酷的惩罚,被关进了称为‘巫毒血狱’的地牢里,直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说完,他疾步冲向龙焚天,一剑刺向对方的左臂。既然龙焚天使用的是长鞭,那么隔得越远越吃亏,所以黄小路决定先发制人。

“那他父亲应该算是立了大功才对啊?怎么会惹人仇恨呢?”黄小路不解。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黄小路说,“单挑。”

“因为那位大祭司是一个有极大才能的人,大概是三百年来最受爱戴的一位大祭司,被巫民们尊称为‘巫王’,”林霁月解释说,“巫寨从来没有‘王’这种设置,他能被称为巫王,可见受欢迎程度。所以那一次之后,巫民们都很不信服,一来觉得巫王怎么可能败,是不是有人捣鬼——所以从那以后仲裁者改成了外人;二来更加难以相信巫王会自己破坏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甚至怀疑那是有人在炮制假证据陷害。所以他的父亲被巫民们所孤立,不久就离奇去世了,据传可能是新任大祭司为了灭口而下的手——这就解释了安语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大祭司失败,甚至不惜放弃情郎。”

“需要我帮忙么?”林霁月问。

“原来是杀父之仇啊……”黄小路长出一口气,“难怪不得呢。”

“我就知道,无论如何都得先打上一架,”黄小路拔出了长剑,“那就来吧!”

林霁月接着说下去:“而从巫王被关押之后,巫寨的内部纷争也日趋严重,现任大祭司声望很低,大概就是出于这种考虑,屠施等人才会寻求改变……”

龙焚天抄着双手,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并没有说话。黄小路倒是有一肚子话想说,但看着龙焚天古怪的神气,也有些说不出口。双方沉默地站立了几分钟之后,龙焚天做了一个黄小路一直在等待的动作。他从腰间解下了一条长长的银鞭。

她刚刚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向黄小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黄小路会意地闭嘴,很快听到脚步声慢慢靠近,接着门被敲响了。林霁月若无其事地打开门,屠施走了进来。

巫寨的地盘并不很大,没过多久,三人就已经来到了瘴气屏障的边缘。月色下,这层人为设置的毒雾呈现出淡淡的紫色,居然很是好看。龙焚天在瘴气旁边停住了脚步,黄小路也跟着停下来,但没有贸然靠近,刚才那一耳光的教训他还记得。

“时候不早了,我也应该向你们交代一下今晚的事情了。”屠施说。

李彬这个家伙,果然修炼到了相当的层次,黄小路有些嫉妒地想,光是这份轻功,就比我高多了。

“请讲。”林霁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事已至此,不能有半点犹豫了。黄林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一起追了上去。龙焚天在前方不紧不慢地跑着,好像并没有怎么用劲,却令黄小路不得不使尽全力才能跟上。即便是以轻功见长的林霁月,也跑得气喘连连,绝不轻松。

“今晚首先会有一个较为冗长的祭巫神的仪式,希望你们能忍耐,”屠施说,“接下来的巫术挑战,大祭司、三名挑战者和你们两位,一共六个人将会被关进巫神殿里的角斗场。你们两位将会呆在一个安全的位置,监督场内的比拼,确保没有第五个人进去搅局,确保比拼的四个人没有人使用外界的特殊道具,比如河络打造的魂印兵器之类的,以保证公平。”

倒是这一记耳光的声响惊动了林霁月,她很快开门走出来。见到林霁月出现,龙焚天转过身,一跃从竹楼上轻飘飘地落下去,然后回身给黄小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去。

“听上去很简单。”黄小路说。

啪的一声。重重的一记耳光。在这个细节设计得过分真实的游戏里,黄小路立即感觉到自己的脸热辣辣的肿了起来。他被这一耳光打懵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龙焚天,说不出话来。

“不,一点儿也不,你们需要拥有一些最基础的对巫术的鉴别能力,”屠施说,“我当时挑选你们俩,就是因为我一眼看出你们的武功底子很好,武术的经验也能派上一些用场。”

他打了黄小路一记耳光。

“看来需要听一下午课了,我的午觉睡不成了,”林霁月叹口气,“不过么,你们的巫术不是从来不许外泄的么?”

龙焚天静静站立在他面前,并没有回答。突然之间,他抬起右手,作出了一个大大出乎黄小路意料的动作。

“只是教你们鉴别,既不是使用,也不是防御,”屠施说,“这样是不会破坏规矩的。”

“龙焚天……不,李彬,李彬!是你吗?”黄小路拼命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一连声地低声发问,声音都禁不住颤抖了

于是这一下午两人都被迫坐在房里听屠施讲授巫术的基础知识。平心而论,屠施讲得并不枯燥,这些内容也挺好玩,但黄小路总是难以集中精神。他不停地想到龙焚天,想到龙焚天的情人安语,想到安语的父亲。原来这当中还牵涉到十五年前的一桩大事,牵涉到最受爱戴的巫王的倒台,事情比想象中更加复杂了。那时候巫王所勾结的外敌,也是辰月教吗?人们对这一任已经在位十五年的大祭司真的全无信任吗?这一次的考验,会不会早就有人憋着一股气要把他打下去呢?而安语也想要推翻他,图的是什么,单纯的报复出气么?

但是他却最终遭遇到了惨败,以至于他在现实中也发了疯。黄小路无比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李彬在游戏里遇到了什么,现在,难道答案自己跑到了他跟前?

而这更加让他怀疑起了龙焚天来到这里的目的。龙焚天到底为谁而来?他接近安语仅仅是一种巧合呢,还是因为安语父亲的历史呢?这些都必须要等到龙焚天恢复神智了,才能有答案。可是,自己真的要推翻现任大祭司以便让屠施与辰月得逞吗?

这真的是龙焚天,李彬为自己设计的角色。这张脸英气勃勃、棱角分明,放到现实生活中足够去演偶像剧,和李彬本人微胖的身躯和扁平的大饼脸相差很远。可想而知,光是为了组合出这样的脸型,李彬当时都花费了多大的工夫。此后他在游戏里过关斩将,成为了天驱的新希望,似乎前途无可限量。

还有一些跑得更远的思绪。黄小路回想着自己在这个游戏里的种种经历,发觉自己已经越来越模糊了游戏与现实的界限。他开始喜欢上了在这个游戏里东颠西跑的经历,喜欢上了那些浓郁古风的山川、城市和人物,也渐渐地开始为自己天驱的身份而感到自豪。除此之外,他还对一个叫做林霁月的虚拟世界里的姑娘产生了一些特殊的好感。每一次进入游戏,想到会有这个姑娘陪在自己身边,他就会觉得心情舒畅,就好像在学校里上大班课无意间和系花坐在一起时的感觉。

龙焚天自己敲开了他的门。

可归根结底,这毕竟只是一个游戏,就算辰月教和巫寨联手,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杀死了成百上千万的人,那也不过是虚拟世界里的数据。可是李彬是真实的,是和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难道自己能够为了一堆数据,而不去在意李彬的生死,任由他继续在这里被情蛊操纵着,做一个甜蜜的“情人”?

然后他就呆住了。他煞费苦心地从东陆跋涉到西陆来寻找龙焚天,他不惜接受在自己身上栽种蛊毒,他像小偷或者偷窥狂一样半夜三更跑到巫民们家里打转……费了那么大的功夫,都没能找到。然而,就在他已经绝望地准备放弃的时候……

那么就顺从安语,以便解救龙焚天,解救李彬,这样在现实中就有了一个完美的交代,可这样岂不是等于宣布自己在游戏中终于屈从了他人的威胁、而且背弃了自己的理念?对于一个游戏玩家来说,这不啻于一种莫大的耻辱。

正在胡思乱想着,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他第一反应以为是林霁月,但很快想到,这丫头敲门时就好像在拆门板,断不会如此温柔。在九州世界混了不少时日,他也有了警惕之心,于是先把剑握在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

他的脑子乱成一锅粥,总觉得自己这样做也不对,那样做也不妥。好容易熬到屠施老师讲课完毕,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于是屠施又慢吞吞陪两人吃了晚饭,然后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就这样心绪不宁地等到了巫祭之前的夜里,黄小路不再挣扎,林霁月也似乎懒得再去白费力气了。黄小路躺在床上,心里琢磨着,要是这一次的裁决者做得好的话,也许可以求屠施开开恩,放过他一马。但这样的蛊咒施加之后是否还能取消,他也不知道。总而言之,他做出了一个轻率的、不计后果的决定,现在越想越觉得糟糕,说不定就要交代在这个瘴气包围下的神秘村寨了。

黄小路突然反应过来:屠施其实是在找各种借口不让两人有单独商量的机会。可惜他们也并没有任何借口把屠施赶走。接下来他们将会处在许多巫民的包围之中,考虑到巫术的种种神奇之处,他们也不可能在那种场合交流计谋。所以恐怕一直要到被关进巫神殿之后,他们才能得到短暂的交谈时机,而到了那时侯,他们就必须要作出决断了。

但他们找不到龙焚天。林霁月没有亲眼见过龙焚天,黄小路却早已把初始界面的那个人物形象记得牢牢的。可是找遍了巫寨,也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反倒是那些巫奴们一张张毫无生气的面孔让黄小路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令他心里越发的慌乱。

祭坛位于巫神殿内,二者都在巫寨的北面,在平日里,始终处于瘴气的包围中,常人不能靠近。除了祭司们,巫民们一般只有到了每年的巫神祭时才能一睹其真容。此时此刻,除了必要的哨兵之外,几乎全寨的巫民都聚集到了巫寨北头。大祭司正率领其他祭司施术,一边打开瘴气中的通道。

两人开始在夜间偷偷摸摸地去探查各家养的巫奴。巫奴们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只听从主人、也就是下蛊者的差遣,外人怎么指挥都不灵光,所以关押巫奴的地方从来没有谁会加意防范。黄小路此时武功大进,在林霁月的带领下,也能干点夜间飞贼的勾当了。

借助着火把的光亮,黄小路看见大祭司是一个背部微驼的老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小半,看起来精神并不健旺,颇显疲态。他不由得有些担心,这个老人到底能不能应付三名挑战者。而他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不可思议:我凭什么要为他担心?我不是应该盼着他输掉以便把龙焚天带走吗?

“其实我怀疑他已经死了,”林霁月毫不给黄小路留情面,“但为了对得起我们身上种的毒蛊,还是想办法看看吧。”

他禁止自己再以奇怪的心态思考下去,把注意力放在了别处。今晚的巫民们全都身着盛装,这倒是没什么意外的,但他们的脸上既看不到浓烈的喜气,也看不到那种即将祭拜自己所信仰的神明时所应有的肃穆端庄,倒是一个个看来都心事重重。他不禁想到,看来他们也都极为关注今晚的这场对大祭司的考验,甚于对巫神的崇拜。

“我怀疑龙焚天也许就在这帮巫奴当中,没准正在从鼻孔里钻出一条蚯蚓什么的,”黄小路满脸苦恼,“可是巫奴都是各家各户的私产,根本就不让我靠近看两眼。”

巫术开始奏效,北面的瘴气散去,巫神殿的轮廓显现出来。那一瞬间巫民们都安静了下来,而黄小路更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侧头看看见多识广的林霁月,她也是一脸的迷惘和难以置信。

而另一方面,他却也发现,巫民们在外人心目中的恶魔地位绝不是毫无根据的,因为他们对于那些敢于得罪他们的人的确毫不留情。几乎每一家巫民都蓄养着巫奴,那就是之前那七名雇工险些遭受的待遇。巫民们会把他们认为“罪有应得”的外人用毒蛊控制住头脑,当成巫奴养在家中。这些巫奴完全失去自己的神智,能够做一些简单的活计,稍微复杂点就力不从心了,所以并不能用来进行农耕或者狩猎。他们最大的用处是——被当做巫术的实验品。

因为巫神殿的规模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在此之前,已经见识了并不显得有多么怪异的巫寨,他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巫神殿大概也没什么了不起,或许就是用石头垒起来的一座小庙宇似的建筑物吧。但现在,这座神殿让他有一种被震慑的感觉。

巫寨的生活其实很辛苦,由于自然环境的限制和土质的差异,这里的土地看起来肥沃,实则难以供作物吸收养分,寨内种植的作物只能勉强供糊口,巫民们不得不依靠培育毒虫毒草或者抓捕珍稀野兽等方法,来和外地行商进行贸易,换取各类生活必需品。但是他们从来不会运用自己的巫术去谋利。除了出手惩戒敢于欺骗他们的人之外,他们也从来不会对外人使用巫术。当黄小路看着这些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杀人的巫民弯着腰在水田里劳作时,心里忍不住生起诸多感慨。

首先是高。如果用真实生活中的度量衡来换算,这座方顶的巫神殿至少有三十米高,相当于十余层的楼房,对这个中古风世界的建筑工艺来说是十分罕见的。夜色之下,神殿有些模糊的身影更加显得高大,被火光照出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人们身上。这种高度本身就代表一种不容置疑的、充满压迫感的威严,令巫民们情不自禁地想要低下头来。

不过这段时间他倒是也慢慢对巫寨的状况有了一些了解,总算是有些额外的收获吧,他甚至想到,如果真的能活着回去,写上一本《我在巫寨的惊魂十日》之类带有耸动标题的书,没准也能大卖一笔钱呢。

走近之后更是让他诧异。这座神殿并不是用石头建起来的,而是依靠着十余棵扭结在一起的大树形成的整体构架!沼泽中少见高大树木,此处却突兀地冒出来十多棵,并且恰恰在高处聚拢,就像一条条弯曲上半身的巨蛇一样,用树木的上部连结形成顶棚,毫无疑问是巫术的结晶,带有一种鬼斧神工的视觉效果。

“我觉得屠施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黄小路低着头说。他有点后悔,实在该自己过来,而不用把林霁月也一起拖下水。

更令人惊讶的是,站在远处看去,这座神殿的外型酷似一只正在向下抓握的手掌,难免不让人联想到神的巨手,轻轻一拨就能让天地变色。在这气势滂沱遮天蔽日的巨手面前,即便明知这只是游戏里的素材,黄小路仍然禁不住油然而生一种敬畏和崇拜。

“这下可不怎么妙啊,”林霁月说,“要是真的找不到那个姓龙的,我们身上种的蛊是不是就会爆发了?”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夸张的一座建筑物,”林霁月喃喃地说,“真的就像是巫神把手放在了大地之上。”

但把前面那句话倒过来说:巫民们固然不能为难两人,却也并不喜欢他们。黄小路无论向谁问话,对方态度好的白眼一翻扭头就走,态度不好的就会像在集市上那样,把他当成透明的空气。如此之深的隔阂让他根本没可能从巫民们嘴里问到半个字。

两人在人丛中慢慢靠近巫神殿,离得越近越是感觉不可思议,而来到神殿门口时,两人都吓了一跳:门口蹲伏着一只巨大的蜘蛛,大小足能抵得上一匹马!这只蜘蛛五色斑斓,肢体粗壮,头部的螯牙犹如一把利剪,看起来无比狰狞。

于是黄小路和林霁月在屠施家里住了下来。屠施也是巫寨的祭司之一,所以才能担负起监督商业贸易的重任。黄林两人是他带来的裁决者,其他巫民固然并不喜欢他们,却也不能为难他们,所以两个人可以在寨子大部分的地方自由走动,寻找龙焚天的下落。

黄小路从小就害怕蜘蛛,这一下差点两腿一软坐到地上去,幸好林霁月及时扶了他一把:“假的!是雕塑!”

黄小路默然。屠施的这番话说得近乎赤裸裸,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谁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他人的心思,所以还不如只看事实和结果。只是想想巫民们千百年来对九州其他地方的生灵都抱着抗拒排斥的态度,但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的大祭司考验却偏偏需要假手外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黑色幽默。

黄小路这才松了口气。仔细一看,这只巨大的蜘蛛果然只是雕塑,而且不只蜘蛛,后面还有蝎子、蜈蚣、青蛇、蟾蜍等等,雕塑得惟妙惟肖纤毫毕现。看起来,擅长用毒的巫民们是希望,这五毒能够帮助他们镇守巫神殿的平安。

“对于巫术行家来说,巫蛊之术并不是完全无法化解的,”屠施说,“而且从‘品行’角度去甄别人,原本就极不可靠,我说过了,我们巫民都认为人的内心是不可掌握与预测的,即便是秘术师的读心术,也是可以欺骗的。只有选择丝毫不会巫术的外人,才能确保不会出现干扰。”

“有这五个家伙在,一般人还真不敢靠近……”黄小路低着头,从五毒旁边绕过去,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他身上多起一层鸡皮疙瘩。

“但你们事先难道不是可以用毒蛊术去限制他们吗?”林霁月忍不住问,“或者说,每一次仔细甄别那些人品绝对可靠的人去做裁决者?”

他进入了巫神殿,并且第一眼就看到了树立在神殿中央的巫神的石像。这是一个面相非常邪恶的神,有着三个头颅和八条手臂,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凶恶肃杀的表情,用九只圆睁的怪眼扫视着他的臣民们。

“因为过去不只一次发生过这种情况,担任裁决者的巫民和大祭司或者挑战者串通,造成考验的不公平,”屠施说,“巫术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如果有人在旁相助,你很难分辨的出来这巫术究竟是谁释放的。”

六   抉择

“什么?我们?为什么你们的考验,要我们来裁决?”黄小路很是吃惊。

接下来的巫祭仪式如同屠施所言,十分冗长,而且尽管屠施作为祭司之一必须站到台前,黄小路仍然没有找到什么机会和林霁月商议。

“是的,你们两人的作用就是:为这场巫术比拼做最终的胜负裁决。”屠施说。

因为这两个外来者的身份太特殊了,巫民们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让他们不敢稍有造次。但他们并没有停止观察。巫民们的确大多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至少相对于这个仪式的庄重性而言是这样的。他们除了监视着黄林二人之外,目光更多地聚集在大祭司一个人的身上。之前屠施和安语都曾大致介绍过这位大祭司,此人名叫韦望笛,已经年近六旬,当初成为大祭司的时候就四十多岁了。虽然巫王背叛的铁证如山、不得不下台,但巫民们心中仍然爱戴巫王,而对韦望笛不甚信任。

“亲眼目睹?”

事实上,当时本来也就是因为巫王突然下台,留下了太多的烂摊子无人收拾,而韦望笛的父亲是巫王之前的上一任大祭司,先是协助父亲,后来又协助巫王处理过很多事务,经验很丰富,这才匆匆忙忙继任上位的。至于他的巫术究竟有多强,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识过,他继位之后所通过的那两次考验,据说也都勉强得很。现在黄小路看着他那副衰迈憔悴的样子,初步判断此人也许不怎么能打。也就是说,可能不需要林霁月和自己耍弄什么手段,他也会败下阵来。

“这个么,等考验开始你们就明白了,因为你们将亲眼目睹。”屠施说。

但这个想法并不能让他轻松。他的脑海里仍然不断地闪过那个念头:如果大祭司败了,辰月就可能得逞;辰月如果得逞,天驱就可能失败。而我……我是一个天驱。哪怕这只是一个虚构的游戏,我也仍然是一个天驱。

“有道理!”黄小路赞曰,心里想着,这不和高考是一回事么?但他接着问:“但是……万一他通过了考验,自己也受了重伤,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脑子就像是被分割成了两块,一块属于急于救治同学的大学生黄小路,另一块属于为了鹰旗而战的天驱黄小路。前者是真实的,后者是虚拟的,照理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但是他心里的那份内疚和不甘却怎么也压不下去,而且还越来越强烈。

这可真惨,黄小路想着,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不忍的神情。林霁月拍拍他的肩膀:“不算什么。我们天罗内部也有类似的条规。这是防止在位者懒惰不思进取的最好的办法,有了这种考验,他们的大祭司还不得天天玩命练习巫术?”

无论怎么样,留给他考虑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巫祭仪式无论多么冗长,总有完成的时候,人群自觉地分开,祭司们所挑选并验明正身的三名挑战者走到了前方,和大祭司一道向巫神的石像行大礼。

“没错,不许还手,”屠施点点头,“大祭司将要经受三名公推出来的巫术行家的考验,他只能防御。如果这些巫术最后没能击败他,他才算通过了考验,可以继续担当大祭司。”

屠施向林霁月和黄小路微微点头。林霁月会意,一把拉过黄小路,两人跟随着四位巫民,一起走向了神殿深处的一道铁门。

黄小路愣了愣,正想发问,林霁月已经抢着说:“就是大祭司只许挨打,不许还手,对吧?”

直到此时,两人才能悄悄交流几句。他们故意放慢步子,磨磨蹭蹭地跟着走进铁门,黄小路边走边低声说:“我们该怎么办?”

屠施接着说:“不过和你想象的还不一样,这并不是某种公平的巫术比拼,而是对大祭司很不公平的单方面的考验。”

林霁月和他一起来到铁门内,耳听得背后的铁门慢慢放下,打量着身前这间宽大的石室,语声坚定地回答:“不能那么做!”

灵活个屁,黄小路心想,这是被一切小说和影视用烂了的招数,用来添加组织内部的矛盾,引发内部冲突。真是半点也不新鲜。看来这个游戏的创作者虽然已经尽心竭力试图营造出种种“不同”来,却也无法避免那些渗入骨髓的俗套。他只能矜持地笑一笑,希望能在屠施心目中争取到更高的地位。

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能按照安语的交代暗中帮助挑战者,黄小路没有吱声,心里一片茫然:真的要这样放过这个唯一的机会吗?

屠施神情古怪地看了黄小路一眼:“如果只是靠猜的话,那你的头脑果然灵活。”

“请两位站在那个高台上去,”大祭司韦望笛说,“以免遭到误伤。”

“考验大祭司?”黄小路觉得这样的桥段也挺熟的,“是不是你们这里最大的头儿就是大祭司,隔一段时间就得来一场巫术比拼以便确认他是否还有资格接着继位?”

两人左右一看,果然有一排旋转的台阶通往洞窟上方的一处高台,两人慢慢地走上去,黄小路终于忍不住说:“可是我的朋友该怎么办?不那么做,安语是不会放人的!”

屠施把两人带回到自己的家。看来他在巫寨里的地位比较高,家里的竹楼共有三层,比一般人家的更加宽敞。他把两人安排在两个空房间,然后才说明了带他们来此的用意:“再过十天,就是我们每年一度祭拜巫神的日子。而到了那个时候,还将会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五年一度的考验大祭司。”

“你一个朋友的生死,能比得上挫败辰月的阴谋更重要吗?”林霁月冷冷地说,“不但不能帮助挑战者,还应该想办法帮助大祭司取胜,巩固他的地位。”

但走进去之后才能发现,巫寨在许多小细节上仍然透出种种古怪。比如几乎每家每户的屋檐下都挂着一只只一串串奇怪的东西,有晒干的蟾蜍,有长长的蛇皮,有蝙蝠,甚至还有正在蠕动的叫不出名字来的毛虫。比如每一户的后院都用高高的泥墙围起来,半点也看不到里面的动向,那似乎是每家每户各自的秘密练蛊的场所。

黄小路再次说不出话来。那句话憋在嘴里很久了,却始终没有办法说出来。如果他真的告诉了林霁月“你是假的,而我才是真的”,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他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但是失去了这一前提,他就没有任何可能性去证明龙焚天比整个天驱都重要。他想要帮助李彬,但他也不想失去林霁月,这是一个艰难的悖论,无论怎样选择都会令他痛苦。

寨内的情形也是如此,并没有太多怪诞之处,大体上像一个正常的普通村寨,各家各户的房屋基本都是两到三层的竹楼。这样的竹楼能够保持室内清爽干燥,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毒虫的侵扰,是典型的湿热地带的建筑方式,越州南部的大雷泽附近也可以见到类似的竹楼。

“别胡思乱想了,快开始了!”林霁月推了他一把。他连忙把视线转向场中。四个人已经分开站定,韦望笛站在中央,三名挑战者分别占据了三个方向,形成三角之势,把韦望笛围在中央。黄小路屏住呼吸,等待着三人开始向韦望笛发起攻击。事到如今,虽然心里还在矛盾纠结,他也忍不住有几分好奇,想要看看这巫术的比拼到底是什么样的。在执行第三次任务的时候,他也曾见识过秘术师的比拼,满眼都是冰啊火啊雷电啊风刃啊什么的乱飞,叮叮当当好不热闹,那么巫术又会有什么新意呢?

然后他有些为眼前的场景所震惊。走出瘴气包围圈的一刹那,他闻到了一阵混合着竹叶清香的泥土气息。眼前是一派充满青色与泥土色的田园风光,一个个农人打扮的巫民正在田间辛勤劳作,还有鸟儿越过瘴气的屏障,落到田间。这和他想象中那种黑云密布的阴森场景相去甚远。

“开始吧。”韦望笛说。然后他伸出手,在地上不知扳动了什么机关,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某一块石板塌陷下去,然后一个人影慢慢地走了上来。

“你们天罗出身的都是怪物……”黄小路哼了一声。前方终于瘴气到了尽头,出现了巫寨的影子,但他的心情丝毫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反而愈发紧张。比起可怕的巫术,瘴气这种玩意儿只能算是小儿科了。

那是一个巫奴!黄小路迅速从来者的装束和呆滞的神情、僵硬的动作判断出来。而他也在一瞬间明白了,所谓的“巫术考验”是要干什么。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背上像有很多虫子在蠕蠕爬动,一阵阵的恶心。

“所谓瘴气,就是湿热地区的动物和植物腐烂之后产生的毒气,当然很臭了。忍着点吧。”林霁月轻松地说。同样是瘴气扑鼻,她却没有丝毫不适。

全部的巫术比拼,并不会放在被挑战的大祭司身上,而是在这个巫奴身上!这个可怜的巫奴,将要受尽种种巫术的摧残,最终以他的生或死来裁定谁的巫术更强。难怪不得自己之前向屠施提出疑问“万一大祭司受重伤怎么办”时,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跨入瘴气的时候,他闻到一阵浓重的腐臭气息,差点反胃。他禁不住想:游戏做得太逼真了也不是好事,类似臭气、痛觉之类的玩意儿,其实都可以取消掉的嘛。

在此之前,他在巫寨呆的这段时间,并没有见识到太多的巫术,巫民们固然不喜欢他和林霁月,但碍于两人的身份,也没有人真正对他们动手,他已经渐渐有点忽略了巫民和所谓外人之间的差异。直到这一刻,他才深深地感到,这些巫民被外人们当成魔鬼一样,果然是并非全无根据的。尽管这个巫奴也许是罪有应得,但一想到把人当成实验品,他还是难忍强烈的厌恶之情。

“把这颗药压在舌下,可以暂时抵挡瘴气。”名叫屠施的中年巫民递给两人两枚药丸。黄小路不敢怠慢,连忙照做。

都他妈不是好人,一起死了最好!他在心里恨恨地想。

但人们所想不到的是,巫寨竟然也依靠着瘴气进行自我保护。这座坐落于一片山谷中的寨子,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只能看见颜色忽而猩红忽而泛蓝的剧毒的云气。即便真有不要命的外人靠近此间,见到眼前汹涌的瘴气也未必敢闯进去。但要这样用瘴气布置成壁垒而不伤到瘴气内部的生灵,以黄小路浅薄的秘术知识看来,只怕很难有秘术能做到这一点,可见巫术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的一种存在。

挑战者有三人,之前在仪式中也宣读了他们的名字。一个黄皮寡瘦的中年女子叫苗青,一个秃顶老人叫苗凤天,这是一对父女;第三个人叫罗赛,是个大约三十四五岁的独目男子。这三人都随身带着一口箱子,与之相对,韦望笛则是空手。

人们之所以很难从雷州进入到云州地界,除了沼泽之外,最大的困难因素就是瘴气。这些无所不在的毒雾带有惊人的杀伤力,让寻常人等稍微沾上一点就会昏迷甚至于死亡。瘴气就像是无形的堡垒,捍卫着雷州到云州的陆地通道,继续将云州封存在一片神秘之中。

对挑战者的甄选十分严格,除了巫术过人、品行端正之外,据说还得要巫神显灵进行挑选什么的。黄小路猜测那大概就和哈利波特的火焰杯差不多,不过这与他没什么关系。从现在开始,他只需要紧盯着场中的四个人和那个巫奴就行了。

巫寨处于瘴气的包围当中。

苗青首先发招。她从随身的箱子里取出了一支香,手指轻抹,将其点燃。一缕青烟从香头上升起,既没有垂直上升,也没有四下飘散,就仿佛有生命一样,径直向着巫奴的方向飘去。青烟入鼻,巫奴的脸上一阵恍惚的神情,突然挥起拳头,向着自己的胸口猛击下去。这一拳发力甚猛,他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而且黄小路在高处也能听到喀喇一声,至少得有两三根肋骨被打断了。但巫奴丝毫不知道疼痛,再度高高挥拳,第二拳继续向心口打去。

三   现身

然而这一次,他的拳头刚刚挥到了一半就停住了,悬在半空中。那是韦望笛的一根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只是这一根手指,就止住了苗青的巫术,让这个巫奴停止了对自己的攻击。并且,黄小路注意到巫奴的胸口起了一阵轻微的变化,似乎是韦望笛在用巫术替他接骨。

黄小路微微鞠躬,表示感谢。

这只是一个试探性的小回合,韦望笛当然没有理由失败。但从这一个回合,黄小路已经可以看出,韦望笛的巫术水准远在他的想象之上。这也就意味着,很有可能如果自己和林霁月不出手的话,韦望笛就会取胜。

“既然要你替我们做事,总该给你一点报酬,”中年巫民说,“这七个人的自由就是你挣来的报酬。”

可自己到底该不该出手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

“可是……这七个人呢?你可以放了他们吗?”他忽然想到。

这时候第二回合已经开始了。苗凤天从箱子里摸出一个茶壶,往嘴里倒了一口,却并没有咽下,而是往地上一喷。水喷在地上,并没有分散开,反而慢慢聚集在一起,向着巫奴流去。这水流本来很清澈,流淌的过程中颜色却不断加深,等到接近巫奴时,已经变成了深深的血色。

可不是么,您老不过是个NPC,怎么都没问题,我可是活人啊!黄小路苦笑不得地想,但既然林霁月已经做出了决定,男人的尊严让他不能再出口拒绝了。为了李彬,为了李彬愁白了头的父母,我就赌大一点吧。

血一样的红色液体沾到了巫奴的脚踝,迅速透过鞋袜钻了进去,进入了巫奴的身体。巫奴的身体一震,随即神情显得很是惬意,他的眉心出现了一点红印,就像是女子化妆点上去的梅花印一样,但那红印却在迅速扩大,很快他的整张脸都变成了赤红色,并且脖子也开始跟着发红了。

那是林霁月。她来到黄小路身边,对他耳语道:“不就是赌么?要赌就赌大点儿!”

韦望笛一直没有动,直到红印从脖子开始往胸口扩散时,他才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用长长的指甲在巫奴的后颈处划了一个口子。这个伤口并不大,但巫奴身上的血色却立即开始消退,脖子和脸都恢复了正常的肤色。一小滴深黑色的液体从这道伤口涌出来,滴落在地上,发出哧的一声,竟然把地上的石板烧灼出一个洞。

他犹豫着,迟迟不敢开口,中年巫民仿佛也看出了他的胆怯,收起笑容,不屑地哼了一声。然而就在这时候,另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同意了!”

第二回合,韦望笛又取胜了。但这一次,他花费在思考上的时间已经比上一次要长了。独目男子罗赛不声不响地拿出一张发黄的纸片,然后用剪子在上面动作麻利地剪出了一个人形。他左手拿着这张纸片,右手在纸人的脖颈处轻轻一擦,远处的巫奴忽然脑袋一歪,头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右偏转,并且幅度越来越大,已经可以听到颈骨处咔咔的轻响。

黄小路看着布商正在被小蜥蜴们吞吃的尸体,只觉得自己的全身汗毛都要立起来了。的确,龙焚天在便笺里说明他的目的地是巫寨,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巫寨失踪的。也许他失踪在半路上的某个地点,也许他沉入了无底的沼泽,也许他在巫寨已经被毁尸灭迹……有着那么多种可能性,黄小路怎么敢一口咬定他一定在巫寨,而且是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韦望笛平举双手,在虚空处轻轻做了几个揉捏的动作,巫奴的脖子停止了向右歪曲,重新偏向正中。罗赛额头冒汗,在纸人头部的两指动作越来越大,而韦望笛的动作依旧轻松写意,巫奴的脖子已经渐渐回复原位。罗赛有些焦急,手上用力过猛,哧啦一声,纸人被撕成了两半。而巫奴的脖子也立即回位,不再受他控制。

但接下来的这句话又立刻让他浑身一震:“我可以让你进入巫寨,但必须在你身上施加一种蛊术。你不是一口咬定你的朋友是在巫寨消失的吗?那么,如果你真在巫寨发现了他,这个蛊会自己消失,但如果找不到的话,它就会在你身上发作。具体发作是什么样,我不会告诉你,你可以自己猜,但肯定比这个人要惨得多——至少你不会死得像他那么痛快。”

接下来的几回合仍然是这样层出不穷的各种怪异招式,巫奴的身体也经受着各种不同的考验,但最终韦望笛都能化解,并且利用巫术为巫奴治伤。林霁月凑到黄小路耳边说:“看来我们不需要动手了。照我看,这三个人不是老家伙的对手。只要我们不掺合,他就足够取胜了。把你的药交给我。”

黄小路喜出望外,心里想着:这不废话么,过去十七年来到这里的都是NPC ,显然都只能沿袭NPC毫无创新的路线,我可是个有智慧的玩家。

黄小路点了点头,心里却乱作一团,眼看着林霁月从衣袖里摸出安语早就交给她的小纸包。他没有办法,只好也把自己的纸包取出来。这两个纸包里各自放着灰色和绿色的粉末,看上去平平无奇,更是没有半点异味。但黄小路知道,一旦把这两种粉末混合起来,效果就截然不同了。

巫民思考了一阵子,忽然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尽管这笑容充满了讥诮,仍然让黄小路目瞪口呆。他笑了一阵,这才继续说:“我在这里和外人做交易,已经有十七年了。十七年来,你是第一个敢于阻止巫民所要做的事情的人,也是第一个敢和巫民提条件的人,这反而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不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些日子,正好碰上巫寨的一件大事,需要寻找几个外人来担当一点作用。也许我真可以让你进入巫寨。”

“直接把药粉交给你们,味道太重,肯定会被发现,”安语当时说,“所以我给你们一人一份无味的原料,混起来之后才能管用。两种粉末混合之后,会变成一种深紫色的液体,闻起来奇臭无比。记住,这种臭味对你们无害,但液体沾到身上就会有很大损害,所以一定要把粉末在这根竹管里混合,这竹管是唯一能盛装这种液体的容器。”

“原来刚才你还是听到了我说话的啊,”黄小路咕哝一声,“但你说得对,除此之外,我怎么和你搭腔你都不理会。我现在也不想再解释我有没有恶意了,反正如你所说,你们无法判断我的内心。我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让我进入巫寨,寻找我的朋友。如果你们发现我做出了什么对你们不利的事情,大可以像刚才对付那个布商一样,把我变成蜥蜴的食物。”

现在,原料都在,却并没有混合起来,竹管依旧空空如也。林霁月把竹管捏在手里,看着场中:“按照安语的说法,只要等到他们比拼到最激烈的时候,把混合好的药液洒在靠韦望笛很近的地方,就行了。不过我们不会这样做的。韦望笛不能输。”

巫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黄小路,那森冷的目光让他浑身上下直发毛。最后巫民说:“你不顾惜生命地阻拦我,只是为了和我搭上话,是么?是因为你刚才所说的,你想要去寻找的那个人吗?”

“你说得对,韦望笛……他不能输。”黄小路叹了口气,心里依旧在挣扎。可是药粉和竹管都握在林霁月手里,他也没什么办法。

林霁月站在一旁,无可奈何地低声咕哝:“说得好听,你这样的穷鬼哪儿买的起那么多布去赔给他们?”

这时候场中已经变成了三对一的局面。由于一对一的单挑都被轻松化解,三位挑战者决定合力出击,四个人的神情都异常严肃,半点不敢分神。而林霁月也全神贯注地看着,唯恐大祭司有失。

再复杂的九州游戏也是人编写出来的,黄小路在心中给自己打气,既然是人编写的,某些通行规律、或称俗套,就一定是行得通的。但万一行不通,也许顷刻间他就会变成一具挺尸。这是一场赌博,既然下了注,就必须坚持下去。

苗凤天正在吟唱着一首去掉相当奇怪的小调,他的声音嘶哑,唱起小调来自然十分难听,就像是拉锯子,但巫奴听着这拉锯一样的声音,皮肤上开始生出古怪的斑纹,并且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变成树皮状的东西,慢慢覆盖向他的全身。

在完成了四次任务后,黄小路在游戏里越来越放得开,也能够像这样慷慨陈词一番了。只是他表面上正气凛然,心里却一直在打鼓,不知道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否明智。但他需要机会,需要和巫民搭话的机会,哪怕是站在巫民的对立面。这仍然是从游戏、包括影视作品里得出的经验:某些时候,在凶狠的对象面前坚持原则,反而能得到益处。

苗青则咬破了自己右手的食指,用鲜血在左掌心涂画着些什么,随着他的涂抹,巫奴的全身开始散发出阵阵白汽,竟然好像是从体内开始结冰!

“我不认识他们,”黄小路摇摇头,“但他们都是无辜的人,是七条活生生的生命,不应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失去灵魂,变成你们的奴隶。”

然而最为可怖的还是罗赛的手段。他的掌心摊着一枚黑乎乎的种子,正在一点点崩裂、出芽,长出了一根翠绿的小嫩芽。这根嫩芽看起来惹人怜爱,但转头一看,却能看到极为恐怖的一幕:巫奴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醒目的凸起,而且越来越大,并且在不断地转换方向,忽而在脸颊,忽而在额头,忽而又移到了头顶。很显然,他的头颅里长出了某些奇怪的东西,正在寻找着破壳而出的最佳方向。

巫民微微一愣,脸上首次露出了一点惊诧的表情:“你认识他们吗?”

韦望笛阴沉着脸,全力应付着。与他的三位对手不同,他没有任何器物可以借助,一切都只能靠自身的实力和经验。在他的全力施为下,巫奴皮肤上的树皮状组织开始消退,浑身散发出来的白汽也越来越淡,说明体内的温度在增加。但是那颗“种子”依然在巫奴头上不安分地转来转去,始终没能被压下去。

“那好吧,如果这样呢?”黄小路说,“如果我愿意代替他们当偿还他们所欠你的呢?按照你的逻辑,只看结果不看原因,那我如果能赔偿你同等的布匹,是不是你就可以放过这批人了呢?”

韦望笛哼了一声,突然握手成爪,向着巫奴的脸上一把抓去!这一抓胜过铁打的抓手,巫奴被生生扯下来一大块肉,脸上登时血肉模糊。而韦望笛并没有停手,两指插进了那个血糊糊的伤口,收回来时,手指上缠着一根血淋淋的细小芽状物,用力地把它往外拉扯。这显然是不得已为之的方法,虽然会让巫奴的面部遭受重创,但如果任由这幼芽穿破皮肉长出来,后果一定更加严重。

黄小路语塞。巫民冷冷地说:“没有人能判定别人的内心,所以我们只看行为。”

但这根幼芽似乎扎根很紧,罗赛更是努力催动巫术,加速它的生长,苗凤天父女也卯足了劲,以便分散韦望笛的注意力。场中四人都已经使出全力,无暇他顾。

“你怎么能确定他们不知道?你能读出他们的心思?”巫民反问。

而林霁月也已经完全入戏,她死死盯住那个不幸的巫奴,眼珠子几乎都不转一下。黄小路想要劝说她混合药粉,却又死活开不了口。但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去犹豫不决了,脑海里交替闪过许多的画面,就像是录像重放:

“你已经杀了那个卖布的了,就饶了这些工人吧,”黄小路说,“他们只是被雇来的帮工而已,完全不知道这些布匹是劣质的啊。”

——和李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入学第一天,天女散花的辅导员在口若悬河,他无聊地玩着掌上游戏机,李彬探过头来,以专业人士的口吻称赞:“水平很高啊!”

“请等一等!”黄小路突然大声叫道。接着他身形一闪,已经来到了巫民的跟前。这个面容木讷、肤色黝黑的中年巫民皱着眉看了黄小路一眼:“你要做什么?”

——和林霁月第一次面对面时,这个姑娘把自己捆在一头六角牦牛身上,在殇州高原的风雪里一边跋涉一边不住地挖苦自己,但那一次,是自己生平和一个年轻姑娘说话最多的一次。

果然,那七名雇工一个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施术的巫民转过身向沼泽深处走去,新召唤的七个奴隶跟在他身后。

——他和李彬一起合作玩一款双人射击游戏,破了网上记录,引来无数网民的惊叹与夸赞。李彬很开心:“我们俩简直是最佳拍档!”

“巫民也并不是对得罪他们的人统统采取死刑,”林霁月说,“有些人他们觉得罪不至死,就不会直接杀死,而是用蛊虫迷惑这些人的神智,将其变为行尸走肉,成为供他们驱策的奴隶。”

——他和林霁月一同完成第一个任务后,谢子华表示不可思议:“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能用言语说动那些夸父,比起我用的方法,实在是高明太多了。你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也许能给天驱带来好运气。”

“什么传说?”黄小路问。他的心脏仍然跳动得很快,还没有从布商凄惨的死状中回过神来。他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外人都害怕巫民了,果然这是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布商以次充好固然可恶,但怎么也不至于犯死罪,巫民却在轻描淡写之间就夺走了他的性命。

——李彬精神失常后,他陪着李彬散步,忽然想到:这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我就这么失去他了吗?

“原来那个传说是真的啊。”林霁月的语气里含有一点不忍。

——在游戏里,每次和林霁月单独相处,他都会很迷惘:也许只有在游戏里,我才能这样和一个女孩子无拘无束地说话,可我能在虚拟的世界里呆一辈子吗?

但他们并没有遭到他们的雇主那样的血腥待遇。相反的,他们的脸上并没有显得很痛苦,反而慢慢呈现出某种平静,近乎麻木的平静。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上爬起来,齐刷刷走到巫民身前,排成一行,作原地待命状。

他越来越觉得选择是那么的艰难。虽然理智告诉他,虚拟的一切都是不能与活人相提并论的,但他知道,一旦他选择了李彬,必然的结果就会是失去嫉恶如仇的林霁月,甚至失去天驱的身份。也就是说,他将失去自己心灵的寄托。

其他的行商都吓了一跳,但又并不是被吓得很厉害,或许是他们来这座集市的次数太多,类似场景已经见到过了。他们都知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巫民们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跟随着这名布商拉爬犁来此的雇工们却吓呆了,他们扔下还没来得及卸下的货物,正想要转身逃离,却很快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黄小路咬紧牙关,眼看着林霁月仍旧专注于场中的动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忽然间脑子一阵迷糊。等到清醒过来时,他张大了嘴,完全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

巫术。这就是诡异的巫术。也许威力比不上极尽精神力的秘术,但那种不可捉摸的神秘之处,那种狠狠刺激到人心灵的恐怖之处,却比秘术还更加令人颤栗。只是一瞬间,完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巫民们究竟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法,这名敢于欺诈巫寨的奸商就已经倒在地上,无数的蜥蜴源源不断地从他体内爬出。

他发现自己手里握着剑柄,而林霁月已经倒在了地上。她侧躺着,已经陷入了昏迷,但脸上还带着万分惊愕的神情。花了好大工夫,黄小路才回忆起刚才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从背后扬起剑柄,照着林霁月的后脑勺给了一下。

——那是许多只挤在一起的、张牙舞爪的红色小蜥蜴。它们张开嘴,发出满意的嘶叫声,然后开始吞吃布商的尸体。

他觉得这一刹那他简直比林霁月还要惊愕。他动手打了林霁月,虽然这一刻他简直有点像是撒癔症一般的不太清醒,但他的确动手了。这说明到了最后,他的潜意识终于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他就是再喜欢林霁月,再看重自己身为天驱所获得的光荣与快乐,却仍然还是以现实生活为重的。他的潜意识驱动着他要解救李彬,这一点压倒了其他的一切。

突然之间,布商的四肢摊开,仰面躺在地面上,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阵子之后,不再动弹了。哧的一声轻响,布商的咽喉处出现了一个裂口,并且迅速扩大,紧接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从那个裂口里钻了出来。

没时间多想了。他手忙脚乱地捡起药包和竹管,小心翼翼地把两包粉末都倒了进去。粉末混合之后变成了古怪的深紫色,散发出浓重的腥臭刺鼻的气息,并且逐渐转化成液态,变成了一管深紫色的液体。这一切都如安语所说。

但那名布商却陡然间脸色大变,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上,双手死死地卡住脖子,似乎想要喊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奇怪的嘶嘶声。他脸上的肌肉扭曲在一起,穿着厚实衣服的后背上竟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可想而知他正在经受怎样的痛苦。黄小路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林霁月也浑身绷紧了。

他看看场中,韦望笛已经隐隐占到了上风。巫奴身上的白汽已经少得可怜,树皮状的皮肤也消退得差不多了,只剩脸上那株幼苗还没有枯萎,但长势也明显被抑制了。韦望笛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像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子,但实际上却有着相当惊人的巫术水准,看起来胜利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你的外貌可以假扮,但你身上的气息不会变。”巫民以平淡的语气回答。然后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黄小路对着仍旧昏迷的林霁月咕哝了一声“对不起”,然后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一点一点小心地靠近韦望笛。他估算着距离,五丈、四丈、三丈……正当他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准备洒出竹管里的液体时,另一桩绝对的意外发生了。

巫民并没有使用其他批评或者谴责或者威胁的词,但他单只是陈述事实,就已经表达出了绝大的威胁含义。布商的额头上立马布满了汗珠,他强笑着摇摇头:“您千万别开这种玩笑。我可是第一次来这里,你们认错人了。”

——韦望笛忽然放弃了自己正在用巫术保护着的巫奴,站了起来,以诡异的身法出现在了黄小路的身前!与此同时,三名挑战者的巫术失去了抵御,都立即发挥出了最大的效果。巫奴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变成粗糙的树皮状,树皮的外表开始凝结出严霜,而那株嫩芽更是迅猛地生长,刹那间分出了若干的分枝,一根根血色的茎叶冲破皮肤,从巫奴的头顶、面颊、后脑等多个部位喷薄而出,每一棵芽的尖端都带着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肉,甚至于脑浆。

“你不是第一次来,”一个巫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去年你来过,卖给了我们很差的布匹。入水就掉色。”

巫奴死了。按理说,这意味着韦望笛的失败。但韦望笛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轻轻一挥手,黄小路陡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不自觉地软倒在地上,而手中的竹管已经被韦望笛劈手夺走。

她倒还真说得不算太夸张。一直以来眼神冷得像冰的巫民们现在就像被火点燃了一样,毫不掩饰目光中的仇视。那名新来的布商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连忙堆出满脸的笑容:“各位,我是第一次来到贵地做生意,如果有什么规矩不懂,还请你们……”

“你们的动作太慢了,究竟是在犹豫些什么啊?”韦望笛很不满地摇摇头。

“你看看那些巫民的眼神,”林霁月低声说,“就像能从眼窝里飞出刀子来。”

七   血狱

“怎么了?不就是个卖布的吗?”黄小路不明所以。

黄小路呆呆地看着韦望笛,有那么一两秒钟,他觉得自己完了,韦望笛一定是猜透了他的伎俩。以此人的巫术,一粒唾沫星子就能弄死自己了。但很快地,他发现,对方说的这句“你们的动作太慢了”并不像是反讽的语气,而是……真心的埋怨。

“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她一把拉过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却还在努力尝试和巫民交流的黄小路。

尤其他还抬头看了看高台上,仿佛能穿透石阶看到林霁月似的,有些纳闷地发问:“你的同伴怎么了?”

黄小路哀叹一声,打算招呼林霁月先回去,大不了第二天真的弄点可供交易的货品来,试试能不能撬开这些巫民的嘴。他正准备开口,一个新来的行商气喘吁吁地踩上了集市的干地。此人带了若干帮工,拉了七八个爬犁的布匹,掀开覆在表层的油布后,花花绿绿的挺好看。但林霁月却敏锐地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不对,一切都不太对劲!黄小路想,这位大祭司,好像一直在盼望着自己配出这一竹管的液体!那么……这竹管里到底装的是什么?难道并不像安语所说的,这是能够削弱大祭司巫力的药吗?

黄小路就是这样的空气。无论他怎么向巫民们表达他没有恶意,怎样表达他要找的那个人有多么重要,他似乎就是透明的空气。巫民们根本就不用正眼瞧他,对他的一切问话更是置若罔闻。黄小路本来就刚刚学会在游戏里多说几句话,一被拒绝就有点不知所措,一张脸臊得通红,不得已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林霁月,但林霁月站在一旁视若无睹,好像打定了主意绝不帮忙。

一阵极度的不安涌上心头。黄小路猛然意识到,事情也许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自己很可能是被欺骗,被……利用了。那么,这一欺骗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呢?

现在黄小路就站在一堆行商和几个巫民的中间,情形十分尴尬。巫民们长相没有什么特殊,同样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但对外人的态度却比刀锋还冷硬。他们和行商们都几乎不怎么说话,大多用手势比划,这个东西要卖多少多少金铢,这个东西能换几尺布几斤盐。黄小路好几次趁着交易的空隙想要和巫民们搭两句话,却完全不得要领。这些巫民们眼里的外人仿佛是分为两种:带了货物来的;没带货物来的。前者可以勉强应对一下,后者就像是空气,注定要沉入深深的沼泽,连个气泡都冒不起来。

苗凤天、苗青和罗赛也发现了不对。他们分明在巫术比拼中取胜了,但身为大祭司的韦望笛好像半点也不在乎这次失利,而是跑得远远地去和担任裁决者的外人说话。他们心中的喜悦瞬间被冲得极淡,疑惑却在不断增加。

“虽然我还很不了解你,但你身上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敏锐直觉,能让你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林霁月耸耸肩,“那就听你的吧。不过我得警告你,要是到了那里,你因为你的诚实而连巫寨都混不进去,我就立马转身走人,让你自己去找那个什么见鬼的天驱精英去。”

“大祭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苗凤天终于忍不住问,“考验讲求的是公平,这是我们在巫神面前发过誓的,如果你的败局是因为外人的干扰,我们可以重新……”

黄小路和林霁月却并没有假扮成商人。这一点两人进行过激烈的争论。林霁月认为,装扮成商人,带上一批实用的货品,将会是争取找到混入巫寨机会的最佳方法。但黄小路却很快想到了过去玩过的无数游戏中都曾经有过的桥段:某一个蛮荒之地的蛮荒民族,被外界仇视并且仇视着外界,这样的民族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欺骗与谎言。如果真的采取这样的方式去骗他们,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所以他破天荒第一次对着一个姑娘——虽然是虚拟的姑娘——脸红脖子粗地又叫又嚷又跳,最后居然真的说服了对方。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脚下有异,低头一看,脚踩着的石板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滩烂泥。不止是他,苗青和罗赛都是如此,三人的身子迅速陷入了齐腰深的淤泥里。这淤泥带有强烈的黏性,让三人无力挣脱。

当然,巫民是决不能让外人踏入巫寨的,这一块距离巫寨最近的浮岛就成为了唯一的集市。集市上有一些简陋的货仓,有唯一一座兼具饭馆和客栈功用的小酒店。不怕死的行商们带着廉价的货品跋山涉水来到此处,用当地特有的沼泽爬犁把货运到集市上去,换走那些市场上无数人重金以求的药材、毒物、值钱的皮毛兽骨等等,每跑一趟就能让成本翻数倍。

“你到底要干什么!”罗赛醒悟过来这是韦望笛搞的鬼,愤怒地叫道。

两人有惊无险地穿越了这一小片沼泽后,来到了一块干地上。这里其实只是沼泽中的一座浮岛,却是巫民和外界交易的唯一的地方。由于沼泽里生活艰苦,瘴气的弥漫更是让其他的生物难以生存,巫民们不得不通过和外界的贸易来维持自己的正常生活。巫民们手里有许许多多能在东陆卖出高价的好东西,而所要交换的不过是盐巴、油料、布匹之类的基本生活品,和他们做生意利润相当高,所以即便沉风沼泽环境恶劣艰险,还是能吸引行商们来此贸易。

韦望笛没有回答,向着斗室的尽头走去,在那里只有一扇墙壁。但韦望笛在角落里按了几下,竟然打开了一扇暗门。他闪身进去,匆忙间没有关闭这扇门,黄小路下意识地想追,跑出两步,忽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两秒钟,咬咬牙,重新回到高台上,背起仍旧昏迷不醒的林霁月,追了上去。

黄小路早就习惯了林霁月对他的各种调侃,只是在心里想着:就凭我,还敢去勾搭别人?就算是找女生借一下课堂笔记都会让我大脑暂时性缺血。

看来我这一剑柄打得是够狠的,黄小路不安地想,等她醒过来之后,也许会生吃了我的。

“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去勾搭那些女巫民,”林霁月说,“万一中了情蛊,我也救不了你了。”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中,体育成绩总在六七十分徘徊的黄小路要背着一个大姑娘跑路无疑是相当费力的,感谢伟大的虚拟世界,武学上已经小有成就的他能背着林霁月毫不费力地穷追下去。

但是沉风沼泽最令人畏惧的地方并不是联丰都能沉下去的沼泽,而是一群居住在沼泽深处的人类。这是一帮自称为“巫民”的人,据说都会一些匪夷所思的巫术,能够杀人于无形。巫术和秘术是有区别的。秘术是一种纯粹运用精神力的法术,而巫术却会借助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毒虫、花草、玩偶等等外界事物,达到某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可怕效果。比如外界流传最多的一种巫术就叫做“情蛊”,据说那些风流的年轻行商勾引了美丽的巫民女子却又始乱终弃,最后都会身遭横祸,死得惨不忍睹,那就是巫民女子在他们身上施加了情蛊,一旦对方变心,蛊毒就会发作。

斗室尽头的那扇暗门通往一个向下倾斜的狭窄的甬道。大概因为是暗道的缘故,这条甬道又矮又窄,布满灰尘,黄小路已经小心再小心了,仍然蹭了林霁月一身的灰,还把她的脑袋不小心在甬道顶部撞了一下——好在昏过去也不知道疼。他想了想,咬咬牙,把她的身子横抱过来,这样至少不至于撞到顶上去。至于林霁月回头会不会知觉并且认为自己是在占她便宜,回头再说吧,眼下顾不得了。

事实上,所谓的“沉风沼泽”只是一个俗称,这片沼泽的正式名称叫做雷云沼,因为其横亘于雷州和云州的交界处、割断了这两个州而得名。雷州本来就是东陆人眼中的蛮荒之地,云州更是被瘴气和海涛所封闭,以至于充满了神秘色彩,所以雷云沼自然也少不了各种传闻。刨去那些夸张失实的异闻传说,雷云沼仍旧是一片气候恶劣、环境险恶的不毛之地,深不见底的沼泽泥潭更是让人谈虎色变。有一位叫做邢万里的旅行家曾在他的旅行记中说:“这是一片连风刮过都会沉下去的可怕的深潭。”后来人们就渐渐开始称其为沉风沼泽了。

追了一阵子,黄小路开始惊诧于这条暗道的长度以及向下倾斜的幅度,照这么估算的话,它至少通往地下上百米的深度,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而且,这几乎就是一个死套啊。”林霁月接口说。在谢子华这封信的末尾,明白无误地写明了龙焚天所前往并在此失踪的那个地点:雷州与云州交界之处,沉风沼泽,巫寨。

很快,答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不过在看到这个答案之前,他先嗅到了一股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这个做得过于逼真的游戏早就在很多方面刁难过黄小路了,但他还是没有想到过,自己有生以来会闻到那么可怕的血腥气息,甚至比屠宰场还可怕。他弯下腰干呕了一阵,转头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阵阵泛上来的恶心感,走进了那扇看上去沉重无比的半开启的石门。

“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主动钻进了一个套子呢?”黄小路愁眉苦脸地说。

然后他就看到了地狱。用满池黑色的毒血装点成的血池地狱。

最后谢子华说:“龙焚天是几位宗主都想当器重的人才,而你的成长速度也让我惊叹不已,也许未来的天驱能够在你们的手里继续发扬光大。所以,我同意你去打探龙焚天的下落,如果能把他活着带回来,将会是你的大功一件。”

那是一个巨大的血池,里面的血液都是浓黑色的,粘稠如泥浆,散发出强烈的腥臭。在血池的中央,高高垂下来五根粗长的锁链,锁在血池中央的一个人形物体上。而韦望笛正在用某种独特的巫术轻飘飘浮在血池之上,就站在那个人形物的身前。

但是这样的一个龙焚天,却在执行最后一次任务时失踪了。谢子华在信里说明,当时龙焚天匆匆留下一张便笺,说是他寻找到了一个和辰月有关的关键人物的下落,来不及等待增援,自己独身追踪去了。而从此以后,龙焚天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也没有通过任何途径向天驱传递讯息。天驱并不是不想寻找他,但他所要去的地方实在太过敏感,所以迟迟没有行动。现在居然有黄小路愿意主动去承担这个任务,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黄小路轻轻把林霁月放在地上。他强忍着熏人的恶臭,也强忍着心脏的剧烈跳动,一步步走到血池边,这才看清楚了池中的情形。

“这么说,龙焚天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黄小路轻声说,心里隐隐有点嫉妒,这是一个游戏高手对另一个游戏成就超越他的人的嫉妒,即便两人是好朋友。

那五根锁链锁住的,果然是一个人,身形高大,长发披肩。他的身体从胸部以下,全部浸没在那粘稠的黑色血液中,但奇怪的是,露在外面的头颈部却没有沾上一丝血污,让黄小路能够看清楚他的脸。更为诡异的是,他的背后竟然盛开着一朵鲜花,这鲜花好像是从他体内长出来的。

“我没有,事实上,辰月教的人大多身份隐秘,即便你和一个辰月教徒交过手,也未必知道他的身份,”林霁月说,“但在传说中,辰月教的高级教徒都有着极为强大的秘术能力,至少我是不愿意碰到他们的。”

这个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左右,虽然被困于如此污秽的境地,却仍然显得丰神俊朗,气度非凡。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仿佛带有一种无人能抵挡的威严,让黄小路不自禁地有点自惭形秽。

“你和辰月交过手吗?”黄小路又问。

他猛然想起了林霁月曾向他说过的话:“结果那位倒霉的大祭司不但失去了地位,还遭受到了最严酷的惩罚,被关进了称为‘巫毒血狱’的地牢里,直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他们确实是在不遗余力地挑动战争,不过他们自己未必觉得自己是邪恶的,”林霁月回答,“他们的宗旨具体是什么样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他们总是自称是在奉神的旨意行事。当然了,任何邪教都是自称听命于神的,这倒是不新鲜,但是辰月的势力的确大得惊人,听说历史上的每一次战争背后,都有辰月的影子。”

这么说来,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被尊称为巫王的前任大祭司了?单看这气势,倒的确有几分王者之气。

“辰月教……是不是就是那个一直在想办法挑起战争的邪恶宗教?”黄小路问林霁月。

“今天好像不是你例行视察的日子。”巫王沉着嗓子说,语声平缓,并没有包含任何情绪。

但李彬所做的却比黄小路出色得多。他想办法分化了两个一直忠于皇帝的公国,削弱了东陆联军的势力;他代表天驱和越州几个重要的河络部落结盟,斩断了皇帝重要的兵器来源;最为重要的是,他接连诛杀了三名地位很高的辰月教徒。

“正因为今天不是日子,所以我才能来到这里。”韦望笛的回答很奇怪。

黄小路所选择的这个时代,正好是九州历史进入到和平期尾声的时代,各族、各国之间剑拔弩张,全面的战争一触即发,尤其是野心勃勃的皇帝,一直想要把分封出去的各公国的领地都收回到皇权的直辖之下。根据天驱守护和平的宗旨,这样的时代显然会有很多事情可供他们做,比如黄小路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协助谢子华阻止夸父部落和东陆皇帝之间的结盟,以防他们合力攻打北陆蛮族。虽然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还不是很适应,黄小路仍然和林霁月一道努力完成了任务,此后的三次任务虽然历经波折,也都最终不辱使命。

“终于下定决心要杀死我了吗?”巫王的声调仍然有如古井之水,波澜不兴。

但出乎意料地,谢子华很快给他送来了回信,里面讲述了关于与龙焚天有关的种种情由。看了这封信,黄小路才知道,李彬在游戏里混得是如何的风生水起。

“你觉得我是来杀你的吗?”韦望笛问。

这一次由于是通过类似作弊器的方法切入到李彬、也就是李彬所扮演的角色龙焚天的进度里,所以并没有任何系统赋予黄小路任务,他是完全自由的,可以自主安排自己的时间。因此他主动通过暗号联络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顶头上司谢子华,向他询问龙焚天的相关情况。黄小路有些忐忑,觉得自己是在打听一些可能是机密的东西,也许谢子华不会搭理他。

“十五年了,你们始终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觉得再把我留在这里也没用了,”巫王回答,“更何况,十五年来,你们发现我的力量并没有如你们所料的那样被毒血侵蚀,心里也在害怕吧?那个背叛我的人,已经十多年没敢在我面前现身了。”

向导离开之后,黄小路和林霁月一人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走进了这片凶险莫测的沼泽,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探路。虽然向导告诉他们,由于有很多各族行商会冒险进入这片沼泽,沿路都有安全道路的记号,只要沿着记号走就没事,但黄小路还是不敢大意。他牢牢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一个童年阴影,那是一部叫做《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老苏联电影,里面就有一名苏军女战士被沼泽吞没的一幕,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恐惧。此后他连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梦见自己陷身于那样的沼泽地里绝望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一点一点下沉,知道眼前一片黑暗,然后满身冷汗地醒过来。

“这个,你倒是误会他了,”韦望笛说,“他早就死了。”

“明白了,那我们自己去吧。”黄小路点点头。

巫王的话语里终于有了几分遗憾:“太可惜了,他能够在我面前欺瞒那么久,并最终成功地算计我,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了。不过,你真的不是来杀我的?”

向导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说:“他们……他们其实也不算骚扰过我们。但是所有人都害怕他们,毕竟那是一帮子搞巫术的人,谁也不想和他们有接触。”

“不是,而且正相反,”韦望笛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放了你,教长。”

“他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黄小路问,“在我看来,你们的生活虽然环境很艰苦,但并不像是总处在危险中的样子。”

这两人都注意到了黄小路的存在,却完全没有在意他,把他当成了血池边的一块石头,所以他也乐得在一旁仔细倾听两人的对话。之前的话似乎都很好理解,韦望笛说的“为了放了你”,很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但当他最后说出那句“教长”的时候,黄小路觉得自己像是被天雷活劈了。

没想到向导更加不高兴:“你以为半个金铢贵了?这里可是死地,带你们到这里来,也许一不小心遇到那帮魔鬼,就会送命的!”

教长?

“真是的,你总共带着我们走了还不到十里路,居然就要半个金铢……”林霁月很不高兴,但还是付了钱。

不是巫王?是……教长?教长?

“我只能把你们送到这里了,”担当向导的本地青年说,“付钱吧!”

刹那间黄小路的脑袋就像是要爆炸一样,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最短的时间内分析清楚这两句对话的含义。首先,眼前这个人并不是自己先前以为的巫王,而是一位身份为“教长”的人;其次,一般而言,人们提到教长,最先想到的恐怕就是声名赫赫的辰月教了。

前方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沼泽,太阳照射在沼泽表面,升腾起一片片令人不安的晶亮的水汽。除了水和泥,以及数量极少的水生植物,这一整片似乎没有边际的沼泽里完全见不到任何活物。即便是天空中的飞鸟,飞到沼泽上空时都会机警地转身,飞向其他区域。那些偶尔在水面露出而又迅速爆裂的气泡,就像是一个个警示符号,在提醒着外来者:生人勿近。

也就是说,十五年来,一直关押在这个地狱般的血池中的人,并不是巫王,而是辰月教的一位教长。

二   赌博

那么教长为什么会被当做巫王关在这里?巫王又去了哪里?

“我来找你了,龙焚天先生,”眼前的蓝光弥漫开时,他低声念叨着,“不取那么霸道的名字会死人吗?”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黄小路正在努力把自己已知的一切线索像拼图游戏一样拼凑起来,韦望笛已经开始行动了。他取出了那一管从黄小路手中夺走的深紫色液体,小心地滴在了那几根锁住教长的锁链上。那都是一些看起来简直可以用来锁住大象的锁链,但当那深紫色的液体滴上去之后,它们竟然开始融化了。

黄小路深有感触地点点头,觉得李彬完全就是自己的镜子。当李炜衡把修改完毕的记忆棒插入机器之后,他一面戴上头盔,一面想着:等解决了李彬的事情,我是不是也应该戒一段时间游戏了?

“缠龙锁用天底下的任何刀剑都没有可能斩断,却惟独害怕龙涎液,”韦望笛说,“由于每次来探视你都不能携带任何东西,我不得不一直等到五年一度的巫祭,利用两个外人作裁决者的机会偷偷把龙涎液的原料带进来。从斗室到这里,那条地道可花了好几年的工夫。”

“这都得怪我,”李炜衡叹息着,“我妻子早亡,而我工作又太忙,为了不让孩子出去跟着别人学坏,就只能教他玩游戏,把他拴在家里。没想到,玩游戏也成了另外一种学坏啊。他年纪越大,对游戏的沉迷越深,几乎没有任何青年人该有的社交活动。”

黄小路听到这里,虽然还不明白前因后果,但至少想通了自己和林霁月所扮演的角色。韦望笛早就想要把教长放出来,却苦于没有办法把龙涎液带进来。于是他策划了这样的一个计谋,利用两个外人把配制龙涎液的原料带到斗室里,再从斗室沿着那条秘密地道直通到这间囚牢。可笑自己还以为是在配制干扰韦望笛巫力的药物,还为此击昏了林霁月,可最后的结果是……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黄小路索性就住在了李彬的家里,等待着李父合并数据。他这才知道,原来李彬的父亲李炜衡算得上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软件工程师,供职于一家著名的游戏公司,是开发团队的核心成员。不过有趣的是,他虽然编写游戏软件,自己却极少玩游戏,倒是儿子李彬从小就是个游戏迷,与黄小路臭味相投。

自己放出了一名被囚禁已久的、一看就是个绝对厉害人物的辰月教长。

“两个人还算好办,”李父沉吟着,“你得知道,这就像是蝴蝶效应,因为多了你们两个人,就必须给与你们相关的人都赋予‘你们存在’的记忆,就会牵涉到一大批数据的修改,至少得三五天的时间才行。”

本来如果听从林霁月的话,至少韦望笛的阴谋不会那么顺利,如果他最终来强抢药物的话,二人合力即便不能和他抗衡,还是有办法毁掉那些药粉的。但是自己一意孤行,一心想着要救出龙焚天,最后却为辰月教立了一大功劳。一个天驱武士,间接帮忙放走了辰月教长。

黄小路的努力顷刻间付诸东流,一张脸腾地一下子红透了,好似猴屁股。

黄小路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在瞬间被抽空了,什么都不剩下了。这是一个失败,令人难以忍受的失败,甚至可以说是自己游戏生涯中最惨的一次败局。在他的眼前,五根缠龙锁都已经被龙涎液烧断,教长的身体慢慢浮出水面。虽然他面色苍白、步履蹒跚,显得手脚很不灵便,但显然他身上还保有相当强大的精神力,只是轻轻一甩衣袖,身上的那些血污立即消失不见,从体内生长出来的花朵也立马枯萎消散,只有一身白衣胜雪,气度凌人。他如同在血海上漂移一般,很快来到了血池外,而韦望笛跟在他身边,脸上表情十分紧张,却也有些期待。

“这个能干的搭档……多半是女的吧。”李父不紧不慢地说。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放你出来?”韦望笛问。

“那太好了!”黄小路握紧了拳头,努力让自己的语声听起来很自然,“麻烦你,把我和我的搭档的数据添加进去。我还没有完全掌握这个九州世界的一些特性,我的搭档能给我很多帮助。”

“这么简单的事实,稍微动动脑筋就能想明白,”教长轻轻活动着自己被锁住十五年的躯干和四肢,“当年我的巫王兄弟用先偷袭制住我,再用巫术和我互换容颜、把我囚禁于此,目的不外乎是以我的身份重回教内,以便摧毁辰月。但十五年过去了,你却突然想要放了我,恐怕是你的巫王非但没有摧毁辰月,反而帮助辰月壮大。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辰月教长,对吗?”

李父想了一会儿:“其实,倒是有别的办法。我做了很多年的游戏编程,应该可以想办法在他的进度里插入一个新角色,甚至于可以提取你的进度里的数据,合并到他的游戏数据里面去。也就是说,在我儿子所经历的世界里,我可以生生安插进去你这个新人,就类似于游戏修改器一样。”

韦望笛默然无语,脸上现出深深的恨意。教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所以你想要放我出去,让我去向他寻仇,如果能同归于尽最好,能死掉一个或者两败俱伤也不错,可惜你想错了一点。”

他郁闷地摘下头盔,对李父说明了情况:“要是这个游戏能设置一个‘观察者’的角色,能够观察李彬的进度就好了。”

“我想错了什么?”韦望笛颤抖着问。

“这么高的武功,也会被弄成这样吗?”黄小路有些不解,更加确定了李彬一定在游戏里遇到了极度可怕的事件,绝不能轻易读取这个进度。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概是游戏高手的某种共性,他们所进入的时代是一致的,最多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差,他不必再去重新适应新的历史背景了。

“如果以关押我十五年的代价,换来一位有作为的辰月教长,那对我而言不是苦难,而是荣誉和欢乐,”教长的笑容十分惬意,“我们辰月的教徒,只为了神的意志而活,是不会有那些无聊的私人恩怨的。只要是为了奉行神的旨意而活,巫王就不会是我的仇人,反而会成为我最好的同伴,如果他甚至地位在我之上,那也没什么关系。”

“龙焚天……好霸气的名字,看来这个号在游戏里一定很受女生欢迎。”黄小路喃喃地说,继续查看着角色的参数。这款游戏的武功系统是进阶式的,每完成一次任务,武力值就能提升一级。黄小路在第一个任务里的武功相当平庸,但在完成第四个任务后,武艺提升了不少,已经勉强可以算是一名高手了。但看看李彬所扮演的这个龙焚天,竟然已经完成了九个任务,武功也达到了相当高的层次,应该比林霁月更高。

韦望笛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疯子……你们辰月教,统统都是疯子!”

所以他只能先在初始界面琢磨一下李彬所设定的这个人物。和黄小路所设置的平凡形象不同,李彬显然在外貌上面花了很大功夫,这个角色身材高大,英俊帅气,乍一看有点像金城武。现实生活中的李彬当然不是这样的,他有着一张和黄小路很相似的苍白的宅男面孔。此外,角色名字也取得很有武侠风,不像黄小路直接使用了自己毫无亮点的真名。

他陡然用力咬破自己的舌尖,一口血向着教长迎面喷去,其中无疑包含了上乘的巫术诅咒之力。但教长的实力和反应能力远在他的估计之上,这口血喷到教长身上,却整个穿体而过,原来那只是一个虚影。真正的教长已经站立到他身后,在他身上轻轻拍了一下,韦望笛立即被一股黑气笼罩,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头盔戴到头上之后,黄小路才冷静下来。当然不能直接就这样读取李彬的进度进去——他在现实世界里发了疯,鬼知道他设置的角色现在在九州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万一进去之后李彬只剩下一具正在腐烂的尸身,或者已经变成了一个全身残废连话都不能说的废人,那可就惨了。

“而你对辰月是没有用的,我不会在意杀掉你。”教长仍旧微笑着说,然后准备沿着暗道走出去,但他又很快停住了脚步,在他的身前,一柄锋利的长剑正在放射出寒光。

“您家里现在还有游戏机吗?”黄小路兴奋起来,“我现在就可以试试!”

“你别想出去!”黄小路咬牙切齿地说。

李父看了黄小路一眼,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说:“那根记忆棒……被我带回来了。我是一个软件工程师,也和你一样,想要研究一下我儿子发疯的真正原因。可是我从来不擅长游戏,所以一直不敢进去,害怕遭到……和他一样的命运。”

短暂的哀伤和失落之后,愤怒的情绪填满了心房。我不甘心,黄小路拔出了剑,我绝不甘心就这样放跑一个辰月教长。我他妈豁出去了,大不了像李彬那样变成一个疯子,但我要在游戏里尽全力,就像小时候一次又一次地continue,只为了打倒那个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大魔王一样。

“李彬刚一出事,我就到他那里去了,”黄小路懊丧地说,“但我光顾着把那张游戏光盘带回来,却忘记了从机器里把记忆棒拆出来。要知道光盘上的数据都是固定的,李彬所遭遇的一切,都储存在记忆棒里。如果能有李彬玩过的游戏进度,也许就能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他。后来我再去的时候,房子已经被收拾过了,那根记忆棒也找不到了,没准是被当成垃圾扔掉了。”

他抛弃了自己用惯了的以防守为主的剑术,一剑又一剑地向着教长的全身要害狂攻不止。残影术极耗精神力,教长使用一次后短时间内难以使用第二次,而他毕竟刚刚脱离心之花、缠龙锁和毒血的三重围困,对肉体和精神毕竟还是有很大影响。所以在黄小路这一轮只攻不守的不要命攻击下,教长一度有些狼狈,无力还击。

“什么错误?”李父微微一愣。

这是黄小路在九州游戏里第一次那么恼火,恼火到他渐渐完全忽略了这只是个游戏。我是一个天驱,他想着,和辰月誓不两立的天驱,用热血守卫整个世界的天驱。不管对面是一个普通的辰月教徒,还是一个教长,甚至于大教宗,都不要紧。我犯的错,我来收拾,我要拦住你。

黄小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您千万别这么说,这是应该做的。其实……我也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黄小路并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他的武学修为已经提升了一大块。面对着这个出道以来遇到过的最危险的强敌,他没有畏惧,没有退缩,有的只是亡命搏击的血性和杀气,这样的杀气促使着他使出了自己生平最大的本领,并且无意中暗合了武士和秘术师交手的精要:先发制人、招招抢攻,不让对方有喘息“换气”的余地。

“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李彬的父亲对黄小路说,“现在除了你,没有人能和他在一起呆那么久。每次你陪他说完话之后,他的精神都会好很多,真是麻烦你了。”

长剑在石室里挥舞出凛冽的寒光,死缠着教长不放。但这毕竟是辰月教中排的上号的高手,十五年没有和人交手,难免略微有些不适应,等到习惯了黄小路的攻势之后,一直在寻找着还手的机会。一百招之后,黄小路终于露出些许疲态,剑招略见散漫,教长猛然反击,右手大袖上挥,袖子瞬间凝成金属,将黄小路的长剑磕飞。同时他的左手已经绘制好了秘术印纹,黄小路陡然觉得四肢关节一阵僵硬,已经站立不稳,重重地跌倒在地,面颊磕得皮开肉绽。但他仍然努力抬起头来,愤怒地瞪视着教长。

但他还是无法回答黄小路向他提出的任何问题,只能当一个纯粹的听众。

“你很有勇气,大概又是一个天驱吧?”教长柔和地说,“我钦佩这样的勇气,所以我会让你体面地死去。”

但李彬侧过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兴奋,黄小路知道,这属于医生交待过的良性刺激,应该沿着这个方向继续走下去。所以他只能像讲故事一样,把自己几次完成任务的经历都向李彬讲述了一遍。李彬总是侧过头作认真倾听状,尤其当黄小路提到天驱的时候,眼神里更是隐隐有一丝激动。

他抬起手,手心黑气毕露,向着黄小路的头顶按去。黄小路死咬住牙关,仍旧凶狠地瞪着眼睛,已经完全忘记了去思考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

“看起来,你还真是对这个游戏很不甘心啊,”黄小路扶着李彬在李彬家的楼下散步,“每次我说什么你都没什么反应,但是一提到这个游戏,你就两眼放光……唉!你这是何苦呢?”

大不了像一个天驱一样去死,他想。

第四个任务完成之后,寒假也结束了。黄小路回到学校,照例隔几天就去探望一次李彬。经过半个学期的调养,李彬的状况大有改善,虽然仍存在着严重的交流障碍,但已经能够对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作出反应,而且不再对旁人的接近产生畏惧了。所以黄小路经常会过来陪着他,和他絮叨一些学校里和游戏中的事情,并且慢慢发现了什么样的话题最能引起李彬的兴趣。

但世事难料,想死的时候往往死不了。教长的手眼看就要按到他的头顶了,忽然卡擦一声,血光飞溅,教长的右手凭空飞了出去。

但黄小路心里知道,这不过是因为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玩游戏的天赋而已。尽管一再地被这个九州游戏的仿真度所深深迷惑,在内心深处,他毕竟还是抱着游戏的态度。这是游戏,他才能放心大胆地砍砍杀杀或是耍弄阴谋;这是游戏,他才能在林霁月这样的漂亮姑娘面前说那么多话,虽然总体上依然很腼腆。

那是林霁月!一直昏迷在地的林霁月,却突然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她双刀齐出,在教长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暴起偷袭,竟然斩断了不可一世的辰月教长的手腕。

所以自从在第一个任务里认识了林霁月之后,他又连续进入了三次游戏,这回寻访黎五少爷,已经是他为天驱完成的第四个任务了。从第一次的茫然不知所措,到现在的干练果决,甚至于可以为了完成任务而大违本性地搭讪陌生女人,黄小路觉得自己在九州世界里混得越来越熟门熟路了,连林霁月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夸他几句。

教长并没有呼痛,就好像这只手腕完全不属于他似的。但他的本已经很虚弱的身体遭受了这样的重创后,气势更减。权衡利弊后,他决定先逃出去再说。

黄小路很佩服林霁月,这个聪慧机敏的姑娘在脱离杀手组织天罗之后,果断加入了天驱,并且很快成为了天驱的中坚力量。他同时也有点怕林霁月,因为该姑娘泼辣尖刻,说话时经常给他难堪,而他在女性面前一向口拙嘴笨,根本无力还击。但换个角度想想,难得有漂亮女孩愿意陪他说话,这可是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

“好狡猾的小姑娘……”他轻笑一声,从暗道迅疾地消失了。

但他又不能不认真,因为这个游戏涉及到李彬发疯的真相。根据李彬精神错乱时嘴里念叨的只言片语,黄小路判断出,李彬的发疯和九州世界里一个叫做“天驱”的组织有关。为了寻找到帮助李彬恢复的方法,他也选择了以天驱身份进入游戏,并且和游戏中的虚拟人物林霁月成为了搭档。

黄小路这才顾得上喘几口气。他看着神采奕奕的林霁月,明白了点什么:“你刚才……一直在装晕?”

但这实在是一个极其不寻常的游戏,游戏的宏大和复杂远远超过了当今流行的任何一款虚拟现实游戏,身处游戏当中的真实感更是让人惊叹不已。黄小路小小地尝试了几次,迅速地迷上了它,以至于开始慢慢地把自己在这个游戏中的经历当成了自己真实人生的一部分,虽然他每次退出游戏后都会不断地提醒自己:别太当真,这只是个游戏。

“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林霁月浅浅地一笑,“我本来想,如果你敢出手抢夺,也算你对朋友讲义气,我就成全你,假装打不过你,辰月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解决。可我没想到,你居然只顾和龙焚天的义气,就一点也不管和我的义气,下手那么狠……”

说这游戏神秘,是因为它根本就没有在市面上流通过,事实上除了从李彬那里得到的一张拷贝之外,黄小路并没有见到过第二张光碟。后来他也在网上搜索过,确认没有任何一家游戏公司——不管是著名的还是非著名的——和这款游戏有关。

黄小路满脸通红,讷讷地想要道歉,却说不出口。倒是林霁月在他脑门上凿了一下:“不过你也忒老实,一般人在那条暗道里的时候也许都会趁机沾点便宜……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还是我完全没魅力呢?”

黄小路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刚刚念完大一,准备升上大二。他身上具备了一个游戏宅男的一切特性,原本过着毫无亮色的平凡生活,一直沉迷于虚拟现实游戏,是一个游戏中的天才、生活中的废柴。然而不久之前,和他同为游戏中人的好友李彬因为玩一款游戏而精神失常,使他注意上了这款神秘的叫做“九州”的游戏。

这话更难回答,黄小路嗫嚅了半天,差点冲口表白“我当然是喜欢你的”,但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两人听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响动。扭头一看,是已经被教长的秘术所击倒的韦望笛。他自如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尘土,竟然好像半点伤都没有受。

这一次的任务结果并不完美,因为黎五少爷看来是注定要脱离天驱的了。但无论如何,黄小路和林霁月一同查明了黎少爷伤势的真相,逼得他表了态,总算是不辱使命了,如林霁月所言,该如何处置他,不是两人需要操心的内容了。所以系统适时地提示黄小路:任务完成。他可以安全地退出了。蓝光散尽后,古色古香的九州世界消失不见,身边是充满了方便面味道的出租屋,刀枪剑戟让位给电视、冰箱、微波炉,虚拟现实游戏机正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你不会也在诈伤吧?”黄小路目瞪口呆。这年头诈伤装晕成了一种流行吗?

黄小路哀叹一声:“别提了。我这辈子,除了你之外,大概和别的女孩子说话不超过一百句。你这个法子真是……真是……强我所难。”

“不,我伤得很重,本来马上就该死掉,”韦望笛嘴角带着奇特的笑容,“我只是用巫术借了一个对时的命而已。如果有合适的药材,我能借到一天的命,但现在,只有一个对时,还来得及交代后事。请两位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我有事相求。”

他似乎很不情愿多谈及自己之前伪装调戏黎夫人的事情,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走开,反倒是林霁月要追着他了。林霁月跟着他小跑了几步,忍不住扑哧一笑:“你逃得还真快,是因为调戏了黎夫人心里有愧么?”

“什么事?”林霁月问。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回答说:“我叫黄小路。我还是个新手。”

“我现在已经会注定成为罪人了,没有时间向我的人民解释什么了,”韦望笛说,“二位身在巫民的利益之外,反而能让他们倾听。我想拜托你们把真相告诉他们。”

最后三个字是对那个假装调戏黎夫人、将黎三公子吸引来此的青年武士说的。从头到尾,此人都一言不发,到现在林霁月招呼他离开,他也是一声不吭,拔腿就走。黎五少爷却叫住了他:“这位兄台,你骗得我好苦,不知道怎么称呼?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八   背叛

“那就随便你了,”林霁月把指环收起来,“我没有权利对你进行审判,只能如实回报给上层,让他们去考虑。我们走。”

“十五年前,正是巫王的声望达到顶峰的时候,”韦望笛回忆着,“那时候巫王曾受风冶国君王的邀请,为他解决了一件大事,并因此结识了辰月教长厉忘归。两人相知莫逆,巫王邀请厉忘归到巫寨做客,一住就是半个月。那是巫寨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但巫王威望那么高,普通巫民也不能有什么意见。”

黎五少爷踌躇了一阵子,眼神里流露出痛苦和不舍,但最终,他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我不想再做一名天驱了。”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铁青色的指环,递到林霁月手里。

“恰恰在这时候,一个自幼离开巫寨的人回来了,那就是安语的父亲安灵均。他此时的身份,是一个打算脱离教派的辰月教徒,所以才躲回了巫寨这个可能是九州最安全的地方,当他发现厉忘归也在巫寨时,非常震惊,立即找到我商量。我这才知道,原来辰月教内早就有挑动巫寨卷入到九州战乱的想法,这当中最坚决的主张者就是厉忘归。我们这才知道,厉忘归原来是个包藏祸心的人,他和巫王结交,目的还是在把整个巫寨和巫民都拖入世间的纷争中。”

林霁月耸耸肩:“我只是个死跑腿的,没有资格也没有兴趣去评判你的说法是否正确。我只看到了事实:你假装腿伤拒绝指环的召唤。现在你否想正式表明你退出天驱的意愿?”

“我和巫王商量,本来是想着尽量平息事态,叫他莫要上当,到时候把厉忘归送走、拒绝他的任何提议也就是了。但巫王却动了怒火。他一面继续挽留厉忘归,一面向安灵均问清楚了和辰月教有关的一切,也知道了辰月其实是九州大地上最大的一个不安定因素,随时有可能把世界推向纷飞的战火。巫王听完后,沉思了许久,忽然对我说:‘如果是这样,今天送走了厉忘归,明天他还可能回来;走了一个厉忘归,还会来其他的教长。那样仍然不能解决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我开始想要远离天驱的原因,”黎五少爷说,“我当初加入天驱,是因为我认同它的理想,觉得那枚铁青色的指环能够让我的血液燃烧起来。但是现在,我眼里看到不是保护,不是捍卫,而是杀戮,甚至于有可能是杀戮自己最亲近的人。这不是热血,而是冷血。”

“他的意思……不会是要……”林霁月很吃惊,“好大的胆子!”

“如果真有那样一天,也许你真的需要动手。”林霁月平静地说。

“的确是好大的胆子,而且比你想象的还要大胆,”韦望笛说,“他不但决定了要摧毁辰月教,而且还要用一种最为不可思议的方式——他要用巫术和厉忘归换脸,假扮成厉忘归潜回辰月,从内部摧毁辰月。”

黎五少爷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在商言商而已,何唐未必喜欢战争,他只是为了赚钱。你们完全可以用其他方法去化解这件事,而不是动手杀人。我们南淮黎氏也是宛州举足轻重的商人,万一以后我的父亲也和皇帝有了某种交易,难道我要去为了天驱的宗旨而亲手杀掉我的父亲吗?”

“我明白了!”林霁月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一次的巫祭考验充满波折呢,原来巫王就是借助那一次的机会,关押了厉忘归,然后自己扮成教长离开了!”

林霁月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说:“不错,是我下的手。何唐和皇帝有秘密协定,将会在未来一两年内为皇帝训练三万匹战马,用以攻打北陆。何唐被称为宛州马痴,驯马的技艺已经不逊色于北陆的蛮族人。如果不把他干掉,这个世界又会向着战争滑出危险的一大步。”

“是的,那一次的挑战者,包括安灵均在内,都早就得到了巫王的吩咐了,”韦望笛说,“巫王趁着厉忘归不备,偷袭了他,把他带到地下囚禁起来。而考验一完,巫王没有再现身,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炮制的证据,宣布了巫王的背叛。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教长被以最安全的方式关押,你们也看到了,除非有人放他走,否则他自己绝对逃不了。”

黎五少爷苦笑一声:“正相反,我只是慢慢地发现,天驱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可怕。我问你,上个月青石城的何氏马场主人何唐被杀,是天驱做的吧?”

“可是,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岂不是永绝后患?”黄小路问,“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被他逃脱了。”

“为什么呢?”林霁月问,“根据我掌握的资料,当年可是你铁了心一定要加入天驱的,你是把天驱当成了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想进就进,想退就退吗?”

“一来是因为巫王痛恨此人利用他的友谊,存心要他受尽苦楚,而不愿意给他痛快的;二来也想从他那里多拷问出一些和辰月有关的秘密,以方便巫王的行动。可惜的是,厉忘归始终守口如瓶,半个字也没有泄露过。”韦望笛回答。

黎五少爷颓然长叹,往身后的墙上一靠:“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在诈伤,以便逃避天驱的召唤。我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但我实在是不想要奉召了。”

“你今天为什么放走他我倒是很能明白了,”林霁月说,“虽然辰月教徒的大名很难让普通民众知晓,但这些年来,厉忘归的名头在天罗内部和天驱内部可是响当当的。看来巫王慢慢发现了辰月是个好地方啊。”

名叫林霁月的女子嘻嘻一笑:“这不过是为了惩罚你诈伤不接受天驱的召唤。现在证据确凿,在场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你的左腿并没有被废——至少追起人来相当利索,能跑半个城呢,打起架来也丝毫无碍。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吗?”

韦望笛一脸痛苦:“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从第五年开始,就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而之后的十年间,我打探到的消息是,辰月教的势力不断增长,并且已经成功地把九州引到了战火边缘:东陆皇帝和北陆大君势成水火,夸父蠢蠢欲动,羽人再也不满足于过去的领土,就连河络也隐隐有插一脚的意思。所以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够想到放出厉忘归去制衡他这一个办法了。可是我没想到,厉忘归竟然……”

等到家丁们走远,黎五少爷长出了一口气:“林霁月,林小姐,你这句话可是把我的形象毁得干干净净了,我老婆以后恐怕得抱着醋坛子过日子了。你何必要和我开这种玩笑呢?”

“也不要太把他说的话当回事,”林霁月安慰他,“他终究只是‘神的仆人’而不是神,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你以为真的会对这十五年度日如年的苦狱没有丝毫怨恨吗?我不相信这一点。”

黎家的家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恍然大悟,只有黎五少爷满脸苦相,就像是被塞了一嘴的黄连。他挥挥手,家丁们知趣地退去了。

“但愿如你所说吧,但愿……巫王……”韦望笛疲倦地喘了一口气,把身体靠在暗道的山壁上,慢慢地不再动了。他所“借”回来的生命看来已经走到了尽头。

“当然是我,”女子哼了一声,“你明明已经有老婆了,居然一直骗我!今天要不是用这种办法,你一定还要躲着不肯见我吧?”

“出去之后,你们要去找屠施……”气息奄奄的韦望笛说,“他和辰月的接触是假的……他一直是我最信赖的人……”

黎五少爷咬咬牙,手上陡然变招,一招一式都与对方硬碰硬,双剑相交便火光迸射。看来他是想要仗着自己的剑好,试图硬生生把对手的剑砍断,让其再无兵器可用。但就在这时,另一条黑影突然从死胡同的墙外跳了进来,以手中双刀格开两人的兵刃,挡在那个年轻人的身前。火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是一个容颜俏丽的女子,黎五少爷看清了这张脸后,面色陡然一变:“是你!”

接下来的两天乱七八糟地,林霁月和黄小路接受了无数的质询,幸好有屠施为他们作证。这件事给巫民们带来的震撼有如一场剧烈的风暴,巫王和教长的身份转换、巫王由假背叛转为真背叛的事实更是让人们难以置信。幸好黄林二人已经不必在这上面费太多脑筋了,他们只需要搞清楚自己的问题就好了。

黎五少爷得势不饶人,剑招有如暴风骤雨,在黑夜中划出铮亮的轨迹,惊雷闪电般圈住对面敢于调戏他老婆的流氓。但该流氓沉着应战,只取守势,剑招绵绵密密毫无破绽,黎五少爷虽然一通猛攻,却怎么也无法突破对方的防御圈。而且时间一长,此人的剑招越显纯熟,破绽越来越少。

“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你会恰恰安排安语来给我们药粉?”黄小路说,“我当然知道龙焚天的这一层关系,但安语这个姑娘实在很难捉摸啊。你就不担心她为了龙焚天而放弃对大祭司的仇恨?”

年轻人叹了口气,拔出剑来,黎五少爷也不多话,向前踏出一步,长剑直刺对方胸口,这一剑带出尖锐的破口之声,可见是蕴含了极大的力道。年轻人连忙挥剑格挡,当的一声,他被震得手臂发麻,连忙向旁闪开。

“永远不要低估了仇恨的力量,”屠施显得高深莫测,“那是一种压倒一切的情感。无论怎样,大祭司在那次巫术考验中败了,巫奴被杀死了,所以你们总算是完成了对她的约定。那么,去把你们的朋友带走吧。”

黎五少爷分开众人,站到了最前面。这是一个相当英俊的青年人,衣饰考究,剑柄上镶着一颗耀眼的红色宝石,和身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同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恨意,手里紧紧握住长剑,看来是打算直接把这个敢于调戏他老婆的小流氓碎尸万段。

于是两人又来到了安语的竹楼。刚一推开门,他们就看见安语正坐在床边,默默地流着眼泪。而龙焚天依旧温柔地站在她身边,替她擦拭着眼泪,完全是知心爱侣的样子。黄小路的心里突然有一点沉重,他知道,在自己把龙焚天带走之后,安语又将是一个人了。虽然现在,她的父亲的冤屈洗清楚了,但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恐怕仍然未必能够亲近他们。她也许还将和从前一样,孤独地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整月整月的都难得和别人说上半句话,陪伴她的只剩下她自己的影子。

“你这个王八蛋,活腻了是不是?居然敢调戏黎家五少爷的夫人?”这一群打手模样的人嘴里骂骂咧咧,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刀枪棍棒,“告诉你,南淮城的半边天都是黎家撑起来的,招惹黎家就是自寻死路!”

“对不起……”黄小路咕哝了一句,“可是,我们得把他带走。”

所以这个年轻人跑得很起劲,看来脚力不错,只不过他对南淮城的地理好像不是太熟,跑着跑着终于被逼进了一条死胡同。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手举火把恶狠狠逼上来的人群,脸上倒是并不显得慌乱。

“带走也是好的,”安语轻笑一声,“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喜欢上我呢?可是我……我真的希望会有奇迹发生。我一面提心吊胆着他什么时候会离开,一面又期盼着事情会有转机,但最终证明了,都是我的空想而已。”

深夜的南淮城南,一个身影正在向着城外的方向疾奔。在他的身后,十多条黑影呼喝着穷追不舍,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天上的云层很厚,月亮偶尔探出头来,把一丝光亮照到这个被追逐的人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年轻人,手里还握着一把佩剑。这样的青年武士,在南淮城这样的大城市十分常见。年轻人总是自负的,而且总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像这样在深夜招惹了仇家、被追得狼狈逃窜的戏码,实在是半点也不新鲜。

她扭过头,看着龙焚天,眼神里说不清楚究竟是爱是恨:“所以我给他种了情蛊,可这样……我真的快乐吗?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被毒蛊支配的,我知道他的眼睛看着我,心却没有想着我。我每天假装自己有他陪着很开心,然后在梦里不断看到一张绝情的脸。”

一   合并

黄小路听得心里一酸,想要安慰她,却又发现拙于言辞的自己根本找不出什么话可说。林霁月则已经是一脸鄙夷,黄小路猜测她肯定在后悔帮助了龙焚天这样的感情骗子。别说林霁月,即便是黄小路自己,也对李彬十分不满。

这个想象让他禁不住浑身一颤。

你小子,虽然是在游戏里,也不能这样玩弄无知少女的感情啊,他盯着龙焚天那张温柔的脸,心里嘀咕着。但不管怎么样,他完成了安语所托,总得把龙焚天带回去。想到这里,他把目光重新投向了安语,这一看吓了他一跳。

地下的人当然已经不可能听到他的这句话,但在他的想象中,那个被妖花寄生、被铁链紧锁、被毒血侵蚀、被石门封阻、被大地禁锢着的高大身影,仍然在不断地燃烧着生命之火,发出夺人心魄的诅咒:“背叛我者,必将付出百倍的代价!永堕黑暗之狱,万劫不复!”

“你怎么了!”他抢上前一步扶住了安语。安语的脸色苍白得不像样,嘴角却流出了黑色的血液,身子已经摇摇欲坠。

提问者叹息一声,走进身前的一个大竹筐,摇动了铃铛。不久之后,竹筐在绳索的拉动下开始上升,带动着提问者离开黑暗闷热的地下,上升到了地表之上。他从竹筐里走出,回身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黢黢的地洞,摇了摇头:“也许你的余生都将在地下的血池里度过了……这样你都还不肯屈服啊。”

“情蛊是无药可解的,”她轻声说,“要解情蛊,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钟情的对象……失去生命。”

“背叛我者,必将付出百倍的代价,永堕黑暗之狱,万劫不复。”回答者的声音在小小的石室里回荡着,慢慢消失。

“你他妈傻啊!”黄小路终于忍不住爆出了粗口,“为了给你爹出气,值得吗?”

接着是吱吱嘎嘎的绞盘声,一道重达千斤的石门落下,封死了这间石室,提问者的声音从仅剩的一个传递食物的小窗口传进去,显得飘渺而遥远:“石门放下,除非在外面发动机关,否则你绝不可能从内开启。即便这样,你也不屈服吗?”

“傻瓜,那点事情其实我根本没怎么放在心上,”安语凄然一笑,“我就是找了个借口……想要自己寻死而已。没有了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背叛我者,必将付出百倍的代价,纵然身死也不得安宁。”回答者的声音开始虚弱起来,那是因为毒质开始起作用,但话语里的气势丝毫不减。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地停顿了。黄小路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木然地把她小小的身躯放在床上,忽然转过身,狠狠给了龙焚天一记耳光。龙焚天应声倒地,在失去了情蛊的支持后,这具躯体重新失去了一切行动能力。

“五毒的毒液混合蟒血,会很快侵蚀你的身体,破坏你的五感,让你逐渐成为废人,”提问者说,“你真的不打算屈服吗?”

“奇怪了,他为什么变成死人一样了?”林霁月不解,“不是说解了情蛊他就能醒过来么?”

水流声汩汩地响起,深黑色的液体从管道里流出,注入这个四方的水池。粘稠的液体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腥臭气息,慢慢灌满了池子,几乎把人的身体完全浸没,只留下头颅探出水面。

“现在还不能,大概得等毒性完全消退他才能醒过来吧。”黄小路胡乱回答道,把龙焚天的身躯背在自己背上,逃也似的向外走去,不忍心再多看一眼安语的尸身。

“背叛我者,必将付出百倍的代价,天涯海角,无处逃遁。”回答者仍旧从容自若,虽然他的四肢和躯干都已经被锁链捆紧,无法动弹。

当然醒不过来了,他想,非得等到李彬那个混蛋小子戴上头盔也进入到这个世界里来,龙焚天才能够拥有灵魂。——肮脏的灵魂!

“缠龙锁已经开动,纵然有夸父的神力,也绝不可能挣脱束缚,”提问者继续说,“你真的不打算屈服吗?”

突然之间,他对李彬充满了强烈的恨意,为了一个游戏中死去的虚拟角色。这个游戏越来越突破了虚拟和现实的界限,让他不知道身在何方,让他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值得去爱,什么值得去恨。

一阵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几根粗大的链条缓缓地被拉动。这些链条黑沉沉的,每一根都有碗口粗,随着机关的开启,正在一点点收紧,盘绕在那具躯体上。

他所知道的是,下一次他会开启双人模式进入这段进度,把李彬一起带进来。他不能肯定李彬是否一定会因此而恢复神智,但他希望能够成功。到了那时候,游戏里的黄小路会狠狠揪住游戏里的龙焚天,劈面再给他一记重重的耳光,然后追问他:

“背叛我者,必将付出百倍的代价,今日得势,也不过是蝼蚁之志。”另一个声音沉稳地回答,虽然心之花已经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他却好像丝毫也感受不到痛苦。

王八蛋,你究竟在这个游戏里干了些什么?

“心之花已开放,你只要有丝毫的松懈,它就会攫取你的心脏,”一个声音说,“你真的不打算屈服吗?”

除此之外,他还将面临许多的难题,厉忘归回到了辰月教,也许真如他所说,他会忘记仇怨,和昔日的巫王携起手来,那也意味着辰月势力的更加壮大。天驱,乃至于整个九州的和平,将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些挑战将等待着黄小路去迎接,去攻克,去战胜。这已经不再像是在游戏里通关升级打怪扛boss了,这就像是他的真实生活,或者说,比真实的生活更加能让他焕发热情。

一声轻响,花朵撕裂了肌肉,从人的背后钻了出来,生长、挺立、绽放。分作六瓣的花瓣上沾满鲜红的血液,在阴暗的光线中显得妖异而狰狞。

至少,身边的这个姑娘比真实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女生都要可爱。黄小路想着,悄悄侧头看了一眼林霁月。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