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诧异地抬头，没想到从他口中听见这么进步的论调，不由稀奇。
“不是这样的，丹、世妹，”他反驳她，“婚姻当以情为系，两个相爱之人成为夫妻，方能长久，若彼此无有真情，又有什么意思？你莫要误己。”
“你不想嫁给……”他轻轻道，“爱慕你的人吗？”
程丹若说：“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家想和晏家联姻。”
“谢郎，我对自己的行情很清楚。”她回避了这个问题，“我出身平民，没有出众的样貌，没有过人的才学，我六亲死绝，没有娘家，也没有嫁妆，普通的士绅之家都不会要我，更不要说高门大户。”
谢玄英忍不住瞧去，怎么老提通房，她最在意这个吗？
谢玄英明白了。
“是么。”她平淡道，“想知道我什么呢？有多少嫁妆，漂不漂亮，贤惠孝顺与否，能不能容下漂亮丫头？”
就和他想的一样，王家这门婚事太过难得，已是她最好的归宿。
谢玄英毕竟是君子，不情不愿道：“他——向我打听过。”
但——你就因为这样，便想嫁给他吗？他很想问这个问题，却问不出口。
然而，程丹若说：“其实，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他有没有通房？有没有庶子？嫖不嫖妓？还是鞋子几寸，爱好为何，口味是酸甜苦辣？我一点都不在乎，就好像他也不在乎我。”
忽然心灰意冷。
他闭上眼睛。
“原来是这样。”他说，“我明白了。”
“说罢，什么都行。”
又是静默。
涩意涌上喉头，他松开手，绕到书架后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色。
谢玄英深吸口气，咽回喉间涩意：“你想知道他有没有通房是么，我会替你打听清楚的——你、放心。”
话才出口，就觉窝囊，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但能怎么办呢，良人的品性关乎终身，她有介意的，不趁早知道，定亲就太迟了。
程丹若奇怪地看着他，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决定回绝这门亲事。”
“你，”谢玄英艰难道，“若想知道什么，我去替你打听。”
谢玄英一怔，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回绝？”
奇怪的静谧回荡，冬日的暖阳照进书房，灰尘起伏，恍若翩翩书灵。
“是有点不知好歹吧。”她自嘲，“我也觉得。”
她“噢”了声，又是一笑。
方才熄灭的火星，瞬息间迎风大涨，几乎烧光他的理智。谢玄英转过来，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是因为我、我刚才的话？”
谢玄英：“不怎么样。”
程丹若忙道：“并非因你之故，你无须愧疚。”
程丹若霎时失笑，敢情是帮她打听过了，又不好意思与她直接提起外男，才这般绕弯子，便道：“多谢你，王五郎怎么样呢？”
她笑了笑，平静道，“我不是说了么，根本没有人会看上我，王家看上的是晏家的女儿。可我是么？”
谢玄英问：“你……不问我王五的事吗？”
谢玄英下意识道：“当然是。”
她想想，单刀直入：“你有事吗？”
“我现在是，以后也一直会是吗？”程丹若微笑，“谢郎，和你讲个故事吧。”
他把书籍递过去。程丹若又道了声谢，伸手想接过，一拽，没拽动。
他情不自禁：“嗯？”
算了。
“五年前，一女童跟随堂兄弟们逃命，仆人不多，骡马也不多，提心吊胆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到了城里，想进城，城门紧闭，只能冒险去更远的地方。谁知道走夜路，撞见了歹人。
谢玄英：“……”算了。
“女子与男子，谁更重要？当然是男人啊。所以，她的堂兄弟们丢掉车厢，骑上驴子跑了。但他们运气很不好，歹人是溃败之兵，每人都带着金银财物，比起劫掠妇孺，更需要骡马逃跑。
她恍然，入乡随俗：“三郎。”
“她的堂兄弟死了，她和被留下的仆人活了下来。”
不能同她生气，我不是来和她置气的。谢玄英反复默念，生硬道：“我家中排行第三。”
这就是程丹若投奔陈家的真相。
程丹若回忆古代常识，迟疑：“总不能叫你名字？”
陈家的老姑奶奶，不是将她视若珍宝，才令仆人远远送走，是她两个堂兄弟全都横死，才有了她的活路。
他板起脸。
程丹若说：“谢郎，我很感激你救我，谢谢你在盐城救我，我会报答你的。”
程丹若：“谢郎？”
谢玄英心如刀割，已说不出话来。
心尖微微颤了颤，爬上酥麻的痒意。他尽量装得平常：“你说呢？”
“告辞了。”她拿上文集，离开了屋里。
程丹若无所谓一个称谓：“你想我叫你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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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回报，他咽回了后面的两个字，改而道，“你想还我，今后便不要那样叫我。”
黄昏时分，晏鸿之醺然归来。
“我想，你是感谢我当初为你守口如瓶，又在天心寺救了老先生。但你既然不愿道明，我便当做不知道，但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只可惜没有机会还你。”
老仆递上热帕子，低声将上午书库的事说了。别看他年纪一把，记性却奇佳，几乎一字不漏复述了二人的对话。
他扭过脸，不说话。
开始，晏鸿之还看笑话：“三郎竟这么说？委屈这孩子了。”
她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吗？那可是顾太太出的面。”
到后面，逐渐严肃，叹息不止，“丹娘看事太过透彻，反伤自身啊。”
谢玄英怔住。
待叙述完旧事，已默然无声。
“谢公子，我是怕你觉得我攀附。”她说，“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你，若非有你帮我，此刻我还在陈家。”
老仆道：“被兄弟抛弃，被亲戚送走，也难怪……”他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
他面无表情：“所以，你不在乎我是否会寒心，是么？”
静默间，外头传来脚步声：“老师可回来了？”
她道：“是。”
“三郎进来吧。”晏鸿之扯掉帕子，饮一口浓茶，“有事吗？”
谢玄英道：“你怕人觉得你有攀附之意，是么？”
谢玄英合上门扉，走到他跟前，撩袍跪了下去。
程丹若顿住。
“老师。”他无比确定地说，“我要娶丹娘。”
“谢、公、子。”他慢慢道，“你每次当着老师的面，才会叫我‘世兄’，私底下却始终生疏。”
晏鸿之道：“我以为你不会开这个口。”
程丹若愕然：“何出此言？”
“我没有把握，怕说出来，反倒叫人看轻她。”谢玄英道，“老师果然知道了。”
他心底涩然更甚：“你是不是讨厌我？”
晏鸿之呵呵：“起来说话。”
她疑惑：“谢公子有事？”
谢玄英起身，坐到旁边的杌子上。
程丹若跟过去，他已经自架子上取下第三卷，却不给她：“世妹。”
“三郎，我虽老矣，还没糊涂。”他道，“这两月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今日向我开口，也不叫人意外。”
他走到里面的那排：“应该在这里。”
老仆轻手轻脚地退下，到门口看着。
她道：“《李太白文集》。”
谢玄英道：“不是有意欺瞒老师，只是……”
程丹若吓一跳，扭头看去，却是谢玄英立在她背后：“找什么书，我帮你寻。”
“只是不说，还能看两眼，说了，我免不了要隔开你二人，是吧？”晏鸿之戏谑道，“平生不会相思，学会相思，便害相思。”
“咳。”背后冷不丁有人开口。
谢玄英抿抿唇，耳朵微微发烫。
屋里只有沙沙声。
“先不提这些，你要娶丹娘，不是张嘴就行的。”晏鸿之清醒至极，“纵然是我的亲女儿，你父母也未必首肯。”
书库里的书籍真不少，她检索着书名，大开眼界，不知不觉就看住了，忍不住取下翻阅。
他霎时默然。
程丹若开始找书。
晏鸿之说：“你真的想好了吗？”
老仆笑笑，带上门出去。
谢玄英点头。
书库都是纸张，不点炭盆，冷得很。程丹若怜悯他人老眼花：“您慢慢来，我自己找就是了。”
自知晓心意已有些时日，他却一直迷茫踟蹰，不知是否该吐露，不知今后是否能得偿所愿，甚至……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的决心有多大。
老仆说：“老奴的眼镜碎了，劳烦姑娘亲取。”又道，“我去烧壶热茶。”
困难如山高，他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呢。
程丹若朝他点点头，先归还原本的一卷，再去借下一卷。
直到今日，她决意回绝这门千载难逢的亲事，才让他忽然坚定了信心。
“三姑娘来借书？”掌控书库钥匙的，就是晏鸿之的贴身老仆，他推开门，“天冷，姑娘请进。”
她一无所有，尚且有勇气拒绝，难道，他就没有魄力，去博取一个如愿以偿的未来吗？
而晏家借书的规矩是，书库的书一次仅借一本，读完才能借下一本。
别人想娶的是程家女儿、陈家亲眷、晏家义女。
比钱都值钱！
只有他，想娶程丹若。
晏鸿之的父亲花费毕生精力，建成江南第一藏书楼，藏书万卷，京城的家中固然没那么多，却也有数百部藏书。
这是注定属于他的良缘。
故此，程丹若和王家人比，好似输很惨，然换做当年相亲的陆子介，谁背的名家名篇多还不一定。
晏鸿之拈须一笑，忽然问：“三郎，你可知道为师如何作想？”
很多贫寒学子读书少，除了四书五经一窍不通。但这不是他们不想读，是买书太贵了，凑齐科举用的书籍已大为不易，别说其他文集。
谢玄英摇头。
书库在书房后面的后罩房，整整三间大屋，不放别的，就放书。这就算在印刷发达的此时，也算是十分奢侈的事。
晏鸿之意味深长道：“在我心里，丹娘配得上你，也只有你，配得上她。”
这天，晏鸿之不在家，外出赴宴去了，上课改为自习。程丹若抄完一卷《李太白文集》，去书库找下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