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菁，那是亲儿子，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晏鸿之赶紧安抚老妻，“其他不说，再不娶妻，你我不知何年才能抱孙子。”
提起不在身边的二儿子，洪夫人马上忘记别的，咬牙切齿道：“这王八羔子，等他回来，我非打死他不可！”
洪夫人沉默。
“凡事别说那么绝。”晏鸿之笑笑，转移话题，“对了，老二写信回来，说过几天就到家了……”
晏鸿之搂住她的肩头，低声道：“孩子大了，由他吧。”
洪夫人翻白眼：“那都几岁了？只能给人做续弦。”
“哼。”洪夫人轻哼两声，却没再反对。
“今非昔比，圣人不是滥杀残暴之辈，再请姨妹看顾，总不至于如此。”晏鸿之心里明镜似的，“她不是没有退路，真有万一，让她回家婚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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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夫人叹气：“有志气固然好，可宫里……当年抬出多少尸体，你岂能不知？”
晏大爷和大奶奶也在喁喁私语。
晏鸿之拍着妻子的手背：“阿菁，人各有志，我说过，丹娘心气高着呢。”
大奶奶颇为遗憾：“王家这样好的亲事！可惜了。”
数月来，洪夫人虽然同程丹若不亲近，可既然磕头认过亲，的确将她当做半个女儿看，不由道：“虽说霞妹的主意，咱们自家人必是要支持的，但一入宫门深似海，不如嫁到王家，我们总能看护十年。十年后，她也该立住了。”
晏大爷却赞赏：“齐大非偶，丹娘不慕王家富贵，确有几分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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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了些。”大奶奶看法不同，“妻凭夫贵，一旦成婚，她就是尚书孙媳，过往不究，如此拘泥出身，反倒小气。”
此番场景，均落入他人眼中。
晏大爷又点头：“你所想亦有道理，只不过男婚女嫁，总要两厢情愿。丹娘既然不肯，便也罢了——你可不要去娘那里抱怨，一个姑娘家，用不了几分钱财。”
之前做的冻疮药水，现在她自己也用上了，略微红肿就涂，这才没溃烂。
大奶奶道：“你放心，三妹只日常用度是公中的钱，其余皆是爹自己的私房。老人家乐意养她，我自无二话，不过可惜罢了。”
程丹若从没那么想念现代的钢笔。
“哦？”
晏鸿之不许丫头小厮陪读，所有工作都要自己来。
“那日王家宴会，人人草木皆兵，独她镇定。”疯狗吓人，大奶奶犹且记得当日情状，“老实同你说，我见了，既佩服，又觉得害怕。”
好在炭盆烧得足，盖个熏笼搁在书桌下，脚暖呼呼的，上身穿得薄也不太冷。让人烦恼的是砚台的墨容易结冰，写着写着就冻了，得重新加水化开。
晏大爷不解：“为甚害怕？”
只能开窗，忍冻在窗边读书。
大奶奶摇摇头，难以道明其微妙：“说不好，反正如果是我，少不了回来魇上几日，她却连药都没熬一碗。”
京城的天亮得晚，暗得早，遇上雨雪天气，室内尤其昏暗，这时有玻璃，却没有玻璃窗，屋里看书极其费眼睛。
“她出身边境，想来自幼胆大。”晏大爷随口安慰句，又转移话题，“岳母的身体可好些了？明日我陪你一道回去看看。”
可冬天读书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晏家富贵，不缺火炭，却没法改变自然环境。
大奶奶便抛下这茬，甜蜜道：“你当差呢，我自己去就好。”
高三，开始了。
“带些红参去。”
程丹若：“……”
“欸。”
“明日，你不必再做女红，白日就来前面读书。”晏鸿之愉快道，“正好，你同三郎两个一道备考，谁不用功，谁就没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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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有什么难的，就怕没有机会读书。
入夜后，谢玄英坐在交椅中，借昏黄的灯光看《西厢记》。虽然这不是正经书，但只要不在老师面前看，躲房里瞅瞅也没什么，他还有一套名家绘制的《春闺幽梦》……咳！
程丹若毫不迟疑地点头：“好。”
他漫不经心地翻着，看到长亭一折，老夫人说“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没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不由轻笑。
晏鸿之终于点了点头：“你既有这志气，我自不拦你。不过，女官要熟读的书目可不少，二月前，你至少要熟读《孝经》《女孝经》《女戒》和四书，《诗》也不能不看。”
多简单的法子啊，他居然一直没想到。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她道，“我没什么可输的。”
还是丹娘聪慧，直指核心。
世道无处不吃人，她走到外面，地痞流氓都能生吞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赌一把最大的。
要玉成好事，苦求无用，不如挣一个金榜题名。
然而，外头又好得到哪里去？
当然，女官考取不难，这只是开始。
谁不知道给皇家做事风险最高，有时候稀里糊涂就丢了命。
“少爷。”松木轻手轻脚过来，剪亮烛心，“东西都收拾好了，明日就能回府。”
程丹若静默一瞬，点头：“我知道。”
谢玄英点点头。临近年关，在老师家住上七、八日已是难得，不能再耽搁了。好在不虚此行，不仅丹娘的亲事峰回路转，他更是坚定心意，不复迷茫。
“你要想好，宫里可不是平常人家，是天底下最复杂最难测之地。”晏鸿之却语重心长道，“进宫博前途，成才荣华富贵，败则草席裹身，谁也护不得你，你真的想好了吗？”
回家，也好。
程丹若立时决意：“我去。”
总得把亲事给搅黄了。
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
“没你的事了。”他说，“去歇吧。”
还可以老死宫中，光明正大不用婚嫁。
“是。”松木退下，却在关门时忍不住抬头觑眼。
不少了，宫里包吃住，能攒下不少钱，最重要的是，女官既然有品阶，就有被社会认可的身份。
做长随的，对主人的敏感度高过所有。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自江南而返，少爷愈发器重柏木。
她马上算账：一斗米一钱的话，一百八十石，就是一百八十两。
到底是为什么呢？松木开动脑筋，琢磨了起来。
“看人。若是无夫无子之妇，可终老宫中，若是未嫁之女，任职数年后可归家婚配。俸禄么，与官吏等同，六尚的年俸是一百八十石。”
屋里，谢玄英打算再看两页，谁想随手一翻却是“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不敢再看，赶紧合拢，上床睡觉。
程丹若忖度道：“做多少年？俸禄几何？”
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晏鸿之简单说了女官的历史，又告诉她：“先帝时，太监祸乱朝政，今上引以为戒，不敢重用司礼监，可后宫无子，妃嫔不安，便有启用女官的意思。洪尚宫上奏请择女官入宫，已被准了，明年开春便在京畿之地择选。”
崔莺莺……丹娘……丹娘……
“宫女要求良家子，身家清白即可，女官却要知书达理，她们不止要负责六局一司的工作，更要引导中宫，清肃内帏。立国初，后宫清平，女官功不可没。然则，女官为女子，毕竟不如宦官与圣人亲近，渐渐式微。”
*
程丹若知道女官制度，却不大了解夏朝的情况：“女官和宫女有不同吗？”
回到靖海侯府，谢玄英一下忙碌了起来。
“唉。”晏鸿之叹口气，却也不再卖关子，“明年开春，不独有春闱，六局一司也将重新招募女官。”
过年事多，宴会、祭祀、朝贺……样样件件都能忙得人倒头就睡。皇帝的事情也不少，祭祖庆典都爱把他带在身边。
程丹若道：“我已经想好了，不去王家。”
谢玄英忙得瘦了一圈。
晏鸿之端起茶盏，喝口热茶暖暖肺，这才道：“先说好，这条路并不容易，至少比你嫁到王家难走。如果没有十二万分的决心，宁可不去。”
柳氏亦然。作为侯府主母，天没亮就睁眼，天黑了还没结束，实在撑不住，干脆交出家务给大儿媳和二儿媳，叫她们俩互相制衡。
悬起的心骤然落回胸膛。程丹若恳切道：“请义父指点迷津。”
结果，莫大奶奶变成一尊菩萨，凡事都是“我听弟妹的”，荣二奶奶孝顺，事事都跑去询问柳氏，不敢自作主张。
半晌，大笑不止：“哎哟！”他一拍大腿，“你这孩子，直觉倒是不差。”
气得柳氏咬牙切齿，和心腹妈妈倒苦水。
晏鸿之愕然。
“一个庶长子，一个嫡长子，当年斗得乌鸡眼似的，现在好了，拿我当敌人。”
程丹若抬首正视他，慢慢道：“兴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义父有这样一条路给我。”
心腹妈妈说：“太太，大奶奶和二奶奶都不是个简单的。”
“明路？嫁人不就是明路吗？”他好奇，“你以为，我能给你什么样明路？”
“当然不简单。”柳氏冷笑，“一个是老太太定的，一个是前头那个临死前选好的，都怕我这后来的在婚事上磋磨呢！”
程丹若：“请义父为我指条明路。”
心腹妈妈也觉棘手，思量半晌，才道：“太太，你原想着等三奶奶进门，把家事交给她，可三少爷的亲事一时半会儿没个准，不如先退一步。”
晏鸿之不置可否：“你想外出谋生？”
柳氏闭眼沉思，少时，缓缓道：“原想着许意娘进门，以她的手段，即便不能压制她们，也不至于落下风，如今……呵呵，罢了。”
多养一个孩子，可不是多双筷子就行的。
她说：“明儿开始，就说我病了，一应家事交给她们二人，我要好生休养。”
新年要裁新衣裳，打新首饰，过完年，开春新一季衣裳又要预备起来了，等到天气暖和，出门踏青游玩，丫头婆子马车，哪样不要钱，好意思吗？
结盟是吧？好。
做家庭医生，吃用在主家说得过去。但盆腔炎不是大病，开给洪夫人的方子，似乎有些疗效，加上时常针灸，似乎已大为缓和，她在晏家的花销却与日俱增。
侯府这么大的馅饼，我看你们能忍多久。
“义父。”她开口了，“我并未想过长留晏家。”
后宅局势悄然变化。
晏鸿之：“有话不妨直说。”
谢玄英一无所知。
程丹若沉默。
没结婚的男人，只要没短吃穿用度，都不会在意后宅的权力变更。但柳氏的心腹妈妈心疼自家小姐，借送汤羹的机会，悄悄对他说了。
他问：“还是说，你有别的盘算？”
“太太心里也苦，那两个面上恭敬，私底下没少动心眼。”心腹妈妈道，“要是许家女进门就好了，太太也不必这么累。”
晏鸿之说：“但你这个决定，怎么看都不够明智。丹娘，你已及笄，哪怕我多留你几年，错过王家，今后能嫁到什么人家去？”
谢玄英挑眉。
“后悔也是以后的事了。”程丹若叹气，“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正确呢。”
“不必管大嫂二嫂。”他说，“让母亲好生休息。”
“你不后悔？”他问。
心腹妈妈试探：“说来，嘉宁郡主上门拜访的时候，太太倒是颇为高兴。”
程丹若：“我知道。”
谢玄英的政治神经被触动了：“嘉宁郡主？母亲遇到过她？几次？”
晏鸿之已经知道她的抉择，面上却佯装错愕：“这么好的亲事，错过可就再也寻不着了。”
心腹妈妈以为他在意，笑着回答：“也就两次，一次是她上门拜访，感谢您在王家相助的事，还有一次是太后千秋，太太入宫朝贺，遇嘉宁郡主肩舆，郡主主动下轿相让。”
“我不愿意嫁到王家。”她开门见山，“请义父想个合适的借口，回绝了吧。”
谢玄英的眉头顿时锁紧。
又过一日，程丹若才向晏鸿之道明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