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溢在的时候,会去二十分钟车程的清境农场,那儿可以采购到一应的日用物品。还会打扫房间,清洗空调,把蒙灰的窗帘取下来洗掉,能做的家务他都趁他在的时候做了。
他们在小木屋住下。
周文菲则接着画漫画,漫画室那边并没有提要解除合约。
山崖上的风吹了半晌。王嘉然再启动电摩,一路往下,到了小木屋。
两人有空时,会沿着山路散一段长长的步。
“我知道了。”周文菲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毕竟两条活生生的性命转眼就没了。她只紧紧圈着王嘉然的腰。
“景色真的很美,”周文菲说,“就这样走山路,天空纯净得像缎子,山峰连绵,公路蜿蜒,哇,有一种恨不得徒步走到天边去的感觉。比在农场里看绵羊秀好多了。怪不得你经常说要上山。”
他指着山崖外的葱翠树林:“那个人骑一辆很破的电摩,被我的超跑一撞,像块石头一样,眨眼就飞出去。我比较走运,超跑侧翻后还往前窜了七八米,正好被隔离栏挡住。我根本没意识到弟弟被甩飞了,从车下面爬起来,才看到那个地方,”他指着右后方的位置,“趴着一个黑影。”
“我第一次来,就觉得这里似曾相识。不,我非常明确地知道这个地方。”
王嘉然突然停下,看着前方不语。周文菲翻开头盔盖看一眼,是坡度非常大的拐弯。
“谁叫你叫乐山,”周文菲笑道:“这是出厂设置。”
夏季的热浪被山峰阻挡,阳光虽晒,微风却怡人。满目苍绿,山与云海相接,无穷无尽的下山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台机车在奔驰。
“真没想到有你开我玩笑的一天。”
接着下山,车速不快,周文菲趴在王嘉然的背上。
两人走到一栋民宿前,三层楼的外墙刚刷没多久,非常干净的蓝白相间。周文菲说:“民宿开到这个地方,会有人投宿吗?”
“那我们今晚就住那儿。”周文菲并不想见王嘉然的亲戚。
王嘉溢也有点奇怪:“这一家早就因为亏损停业了。”
王嘉然说:“我大伯家在翠峰附近有套小木屋,我和弟弟暑假就住在那儿。离农场的民宿有点远,但是离日出地点近,晚上还可以观星……”
眼光正往院子里打探时老板出来了,花白的头发,穿米白的马甲和短裤,正宗的台湾人,见他们就热情地打招呼:“两位好。”
“可我们现在没有山地车。”他们沿着横贯公路穿山越岭,过太鲁阁公园,合欢山,王嘉然话越来越少,气场越来越……纤细、不安。他也许并不想故地重游,可周文菲觉得来对了,于是冲他笑笑:“明天我们也可以去看日出。”
“你好。”王嘉溢问道,“打算重新装修营业吗?”
王嘉然看着浩浩荡荡从眼前出发的车队:“我以前也和弟弟骑山地车来过这,从清境农场上来,去合欢山看日出。”
“对哦,”交谈两句,老板什么都说了,他们登山协会得到一位老板的资助,打算把这儿当作协会的中途休息站。当然呢也对外营业。
第二天行车到武岭,台湾公路的最高点。正好碰上一支山地车队伍登顶,在3275公尺的牌坊前合照。等人拍完,周文菲拉过王嘉然也去拍照。
老板以为他们还未投宿:“两位要不要进去看看,我们三楼有观星房……”
周文菲趴在他肩头上,有些想哭又想笑,最后只有一个“好”字。
“谢谢,不用了。”两人要走,老板挥手再见:“有时间过来找我聊天。”还送了他们两个苹果。
过了半晌,他抱过她,傻孩子似的说:“菲菲,我只是喜欢逗人玩,但我没有老男人那样重色欲。就算一辈子不做爱,我也陪着你。”
周文菲啃着苹果,看着山路前方,夕阳染红了山峰,夜马上就降临,她无端有些害怕:“我们这样对嘉然真的好吗?”
王嘉然放开她,垂头丧气坐在地上。周文菲坐在一边,也什么话都不想说。
来到清境农场的王嘉然,依然爱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家出走。
“你找不到他,他已经被判刑了。大陆的监狱,你也要去闯闯?”
他会在公路边站上半个小时,望着山崖对面无边无际的树林发呆。还好几次在车祸地点攀爬下山,找寻对方机车的残骸。找到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灯罩,非常兴奋地拿回来给周文菲看,说就是那个地方,我没有记错。
周文菲有些恍惚,他真的爱她到愿意为她去杀人?如果他真是反社会人格,为什么至今不接纳那两条无辜死去的生命?
这举动太危险,周文菲不许他去,他置若罔闻,还想找到更多东西。
王嘉然紧搂着她,掰过她的脸:“我们不去农场,马上就去大陆。喻文卿不肯替你做的事,我能替你做。反正我手上有两条人命,我不在意再多一条。而且我是精神病,你知道,我做什么都不会判死刑。”
他还恢复飙车的习惯。怕撞到人,白天不出动。半夜周文菲听到轰鸣的引擎声音,没来得及跑出去制止,他已经和机车在深夜的群山里化为一体。
说得好似杀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周文菲打了个冷战:“别犯傻了。”
害得她坐在木屋外面的长廊,等到天蒙蒙亮,等到人和机车一起回来,扑到人的怀里撒娇:“嘉然,我好担心你。”
“那是谁?”王嘉然拉着她的手,“你告诉我,我去杀了他。”
没用,人不是喻文卿,不吃这一套,而是轻轻推开她:“我没事,你不用整晚不睡来等我。”
“不是。”周文菲起身往洗手间走去,“嘉然,你别说了。”
“你去哪儿了。”周文菲跟在身后,“一个人去看日出?”
“是谁?喻文卿?他夺走你的初夜,还强迫你跟着他?”
“嗯。”王嘉然回房,关门前看到周文菲期待的眼神,说了句,“你和他一起去看日出吧。晚上太黑了,路也陡,我不敢载你。”
也没等来否认。王嘉然感觉喝到胃里的液体骤然成了冰,冰得他心痛,他捏紧易拉罐,捏变形了,朝阳台外狠狠扔去。
他的胆怯和回避让周文菲忐忑不安。不知道是离分离弟弟的人格更近一点,还是更远一点。
连王嘉溢这样天天捧着心理学书籍的人,都只以为她的抑郁症来源于那场雨中审判,发展于喻文卿的霸道总裁式恋爱。
王嘉溢想了想:“要不,明天我带你去趟山林雅居,你去把弟弟曾穿过用过的衣物带过来一部分,让他多回忆以前和弟弟的相处。”
周文菲心里惨笑一声,果然是在黑暗里呆得够久的人。
周文菲点头,只能这样了:“嘉溢,弟弟苏醒后,我是不是就不能这样叫你了?”
白中带粉的脸蛋,马上就惨白。
王嘉溢苦笑:“其实我才是最应该消失的那个。”
不,他看周文菲在床边拿纸巾装模做样地擦柜面上的水滴,某个念头一闪,想也没想就说出来:“你被性侵过,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弟弟的存在让嘉然想退出,但这是他自己的生命,怎么退出?他想消失又消失不了,只会更痛苦。你们不能太依赖催眠治疗,必须同时进行心理治疗……我想,上次他根本没有融合,只是选择了沉睡。”
“行了,我一直都清楚,你的心思在老男人那边,你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但配得上我。”王嘉然喝下大口啤酒,没等来周文菲的辩解,很生气,“你还真是这么想的?”
王嘉溢笑道:“菲菲,你都快成心理专家了。”
“那是……过去的我。”周文菲打开瓶装水喝,“嘉然,如果要在农场呆一阵子,我不想让我们之间因为这个不愉快。”
两人走到山路的转折处,正要转向小木屋方向的小径,周文菲往左一看,下方一公里左右的山路上,一辆小绵羊电摩晃荡着朝他们驶来。那个火红色的头盔被夕阳洒下的金晖笼罩,发出耀眼的光芒。
王嘉然定定看着周文菲,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你竟然在包里放这个?你专门用来防我的?”他把这张纸撕个粉粹,扔在垃圾桶里,“你是个人精,真的是个人精。为什么我第一眼看你,会觉得你是个乐于助人的傻天真。”
骑手身材修长挺拔,但是遇到稍微陡点的坡,上不来,只好用脚在地上辅助。骑电摩的水平这么差,不可能是台湾人。所以不用看那张脸,周文菲也知道是谁了。一身的朝气,一身的无知无畏。她咬一口苹果:“纪敏敏来找你了。”
周文菲把这复印的报告递他手上:“我服用抗抑郁药快一年了,性欲已经为零。你既然要找我做女朋友,就得了解下这方面的知识。看那个,对你没用。”
王嘉溢听了脚步一顿,也转过身来站在路口,轻叹一声。
他从纸张后伸出脑袋,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文菲。
“其实你不烦她,你做给我看的。”周文菲说道,“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门心思地追我,我也不烦。”
“你是我女朋友。”王嘉然哂笑,“我就说你和他是一伙的。”他去开冰箱门找啤酒喝。刚站起来,眼前一张摊开的A4纸,硕大的标题——“抗抑郁药物对性功能的影响”。
“她总觉得我是被你楚楚可怜的外表蒙骗了,觉得有必要提醒我,守到我想开的那天。”
“我既然是客人,你多少得顾忌我的感受。”
“那她还很有义气。”
“在台湾,不违法。”
王嘉溢转头看她:“你不吃醋?”
“在大陆,这个是违法的。”
“你又不是我的私有物品,我还不许别人来喜欢?”周文菲说,“你喜欢她,我也能理解。我以前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爱都必须一心一意的,但现在发现不需要。有时候,选择比爱重要多了。”
“为什么不能看。”王嘉然质问得非常的理直气壮。
正好站在一棵宽广的橡树下,夕阳透过婆娑的树叶洒下无数的光斑,周文菲仰起脸,左右地摇晃,感受碎金在脸上流转。
晚上就到花莲,找了间汽车旅馆住下。电视机一打开,就是岛国的爱情动作片。周文菲吓得脸都红了,赶紧关掉:“你不能看。”
王嘉然承认了的事,她没有和王嘉溢挑明,就算王嘉溢也主动做过,那也不过是他们交往前的事。
她恍然大悟。这次想要融合成功,还得“分离”出真正的王嘉溢。怎么分离?只有去清境农场赌一把。
她没有权力让男友把前世今生所有的暧昧统统都交代都斩断。就像王嘉溢王嘉然也没有权力说,必须和我们做爱,才算忘掉喻文卿,才算“你爱我”。
因为有他弟弟啊,治疗时只要说服弟弟,弟弟就会去说服哥哥。
他们都是自由的人。以自由意志来承诺,选择站在彼此身边,就已经是无需去证明的爱。
她现在的处境不太妙,也许明天就会被抓到。她曾问过,为什么上一次的融合治疗,王嘉然那么听话。
“我有时候觉得,你和我是最搭的。我们能一起做家务,一起跑步聊天,书桌的这侧,我在画稿,那侧你在写剧本,然后我们还能一起上台演出。可是嘉然载着我在山路上奔驰,风吹在我脸上,我觉得这样跟着他一辈子流浪驰骋,做个永不归家……的浪子,也很好。”
“试一下吧,看看你会不会让我送死。”周文菲坐上机车的后座。
归家?王嘉溢心道,是我的家?还是另一个人的家?他问:“对哦,还没问过你,来台湾八个月了,想家吗?”
王嘉溢不可思议地笑了:“你现在还敢坐我车的后座?”
才八个月?周文菲心陡然一酸,这一生未免太漫长了。
“就是放下扁担,东西不挑,扁担也不要,自个走了。”周文菲问道,“你打算怎么走?”
“我很喜欢台湾。尤其喜欢坐计程车,头发花白的司机问我,小姐你是大陆哪儿来的,我说S市,他说我是福建南平人,我四岁离开的家乡。或者年轻一点的司机说,我爸爸是江西九江人,十七岁来台湾后就没回去过。他们每次说这些,我都想抱着他们一起哭。这个世界上,有生之年都回不了家的人,不止我一个。”
“你在威胁我?撂挑子……什么意思?
王嘉溢听懂了,她当然可以回S市,可以去找回妈妈。她只是回不了喻文卿的身边。那是她童年时的温馨记忆,是少年时遥望的璀璨星光,更是被刻在骨头上,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的快乐与痛楚。
“怪你什么?这样也挺好的。你要是老给我找事做,我就主动去找移民署自首。”周文菲说,“嘉溢有没有和你说起我自杀过,要和我比撂挑子,你比不过我的。”
纪敏敏终于爬上漫长的坡,看到了他们,兴奋地朝王嘉溢挥手:“嘉溢,过来帮我。”
王嘉然不敢相信这么快就说动了周文菲:“菲菲,你不怪我了?”
周文菲一瞧,她的小绵羊后座上还绑了一个小行李箱。她朝王嘉溢笑道:“看来她打算和我们一起住了,去帮她吧。”转身朝小木屋走去。
“我们怎么去?骑这辆车不显眼吗?”周文菲问。
她的离家出走,是一条通向时间终点的单程路。只有纪敏敏那样的女孩,在懵懂无知的岁月里体验一把冲动热烈的爱后,仍有资格去取那张命运馈赠的回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