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溢放下笔,问她:“你不觉得你已经好多了?”
“因为有王嘉然垫底,让我感觉在你心里,我肯定没那么糟糕。”
“嗯。”她也放下笔,揉揉酸了的虎口,“孔医生说,很少有重症的患者能一边治疗,一边维持学业和工作。其实要是我自己做评估,肯定不是重度了,但她说等情况更稳定,再减药量。”
“为什么?”
“你这么努力,等你有天病愈了,你会回他身边吗?”
周文菲果然笑了,一笑,那条卧蚕马上就生动起来。她说:“我知道。跟你在一起,我就会很安心很轻松。”
“不会。”周文菲能感知到心底的冷酷和清醒,反而一下就明白喻文卿为何爱姚婧和青琰,却要把她们送走。因为爱和放手,本就可以是不被牵绊的关系。
王嘉溢眼神一暗,摸了摸她的下眼睑:“我也会保护你。”
她叹口气:“除非再死一次吧,第一次死妙妙,第二次死菲菲。”
“我想让你们和平共处。”周文菲记得孔医生说过,融合的前提是人格之间能够消除对抗,目标一致。
真到了那天,可能台湾当局这边会想联系她大陆的亲人,验明尸身或是交接骨灰盒。周文菲不确定周玉霞有能力帮她料理后事,所以钱包里塞的小纸条留的紧急联系人的电话号码,是喻文卿的。
“所以你一天到晚都在帮他,对不对?”
“那你还想自杀吗?”
周文菲看他一眼:“谢谢你一直保护他。我本来以为你是那些书中所说的人格killer,所以……”
“没有。”周文菲把头发夹在耳朵后面,接着画,“哪怕我明天死,我也想过我这个年纪的女生该过的生活,我不想被人当成——时时刻刻都要照顾情绪的抑郁症患者。”
王嘉溢不以为意:“随他吧。”
“所以,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非要你离开他?这世界上太多——对人的精神领域毫无认识却以为自己很了解的人,他是其中翘楚。死死看着,从来没有预防过自杀,只会加速自杀。防止自杀的路途,就是直视死亡,谈论它,如果不能谈论,那就让人重新回到生活中间。”
缺了陈立其的催眠治疗,她想,这种对话应该有难度吧。可是陈立其的诊金好贵,看一次要三千人民币,以前都是孙瑞连付的。既然脱离关系了,没道理还要他付看诊的钱。她执意要付这钱,王嘉溢不愿意,说王嘉然现在的状态,催眠也不会有太好的效果。
可喻文卿不是你,他没有看过《直视骄阳》,更没有多年和精神学打交道的经历,周文菲忍不住为人辩解:“他就是那样的性格,我也不想改变他。”
周文菲看了看自己画的:“就流水工而已,能挣什么钱?”她问道,“嘉然有没有和你说过话?”
已经到五月,周文菲在网上找一家中介,想办一年期的台湾商务签下来。中介打了保票,要了三千的办理费,结果一拖再拖,拖到入台证到期前一个星期才回复:“我递上去二十个客人的资料,就你的被退了,你是不是在台湾做那个……,被人盯上了。”
两个人合作一个星期,已经有一沓厚厚的画稿。王嘉溢翻了翻:“为什么这么辛苦,还只能挣这么点钱?”
周文菲十分生气:“把钱还给我。”
“好吧。”周文菲心情还可以。她只要构思好人物的基本轮廓和动作,就可以递给王嘉溢,剩下的填充、细描,她会帮她做。
这个时候,办自由行的入台证,也晚了。她打算在到期前先离开台湾,回S市。如果真的找不到人能办理此事,她就偷偷地去找陈思宇,问他去年是怎么办下来。
“那钱不能用。不然我宁可流露街头。”
离开前一天,正好王嘉然出现,当然要和他说一声。王嘉然怕人开导,见到她转身就走。周文菲追上去:“我明天要离开台北。”
晚上周文菲画漫画稿,他也会帮忙。周文菲说:“没关系,我还有四十六万。”她比划两个数字,再重申,“是人民币,不是台币哦。”
王嘉然停下步子:“你要走了?”
总不能找工作期间,全都吃周文菲的,用周文菲的吧。
“我是回去办入台证,办好后我再回来。”
王嘉然没有理她,直接走了。直到下午王嘉溢回来,错过了很重要的复试。回来的路上顺便找了附近便利店的兼职工作。
“大概要多久?”
王嘉然一言不发地看着周文菲,从眼神到脚尖都表明他内心的桀骜不驯,周文菲去拉他手:“嘉然,我们回去。”
“我不知道。”周文菲说,“嘉然,你要保持和我的联系……”
纪敏敏狐疑地把王嘉然手拿开:“你没死?”
王嘉然低头笑一声,抬起眼来目光冷幽幽:“知道我撞死过人,还是个不敢承担责任的懦夫,你是不是后悔了?还是他比较好,对不对?能帮你画画,能打工付你一半的房租。”
周文菲接着说:“你猜得很对啊,双胞胎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感应,他是嘉溢的哥哥,你信不信?”
“嘉然,你也可以啊。”周文菲说,“你很聪明,学东西很快……”
两人步子都一顿,王嘉然说:“别理她。”
“我们不是说过一起站在黑暗中吗?你想拉我出去?”王嘉然突然有了怀疑,“你没有抑郁症,对不对?你和乐山那个混蛋联合起来骗我。我已经上过一次当,根本不会轻信他,所以他就找到你,让你来靠近我,捕捉我,让我再次痛苦自责,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纪敏敏乐意这样刺激周文菲,偏头冲她一笑,转身要和王嘉然走。周文菲在后面也清清楚楚地说:“他不是你喜欢的嘉溢,你心里没数吗?”
“没有,我只是想帮你们进行融合治疗。”周文菲心急。她不想让他们想她一样狠心绝情,一定要杀死一个才能有条活路。她自己做不到融合,她好希望他们可以。
可现在又被王嘉然弄浑了。他说:“不逗你,我现在烦她。”
“治疗?你果然还是他那边的。”王嘉然冷笑,情绪比和王富邦吵架还让人不安,“他又不是我弟,我凭什么要和他分享我的人生,分享你。我只要他走。他走了,我的人生想怎么样就怎样。”
纪敏敏甩开他的手:“你们吵架,逗我呢?”王嘉溢已经找她说得清清楚楚——喜欢的人是周文菲。
王嘉然骑上电摩,不顾身后周文菲的呼喊声,驶出寂静破旧的小巷子。
和王富邦吵完架后,王嘉然出来一次。接电话一句也不说就挂了。周文菲担心他的安全,去学校找他,发现他又和纪敏敏在一起。看见她过来,还公然去搂人的肩膀。
周文菲慌忙打电话给孙瑞连,刚说声:“孙叔叔,嘉然他……”,立马被挂断电话。情急之下,只好找纪敏敏:“嘉然曾经带你去哪儿玩过?”
她感觉轻松不少。
纪敏敏竟然来了。两个女生找寻一夜无果。
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嘉然和嘉溢,还有那么多同类。
周文菲没有按原计划离开台北。一旦离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入台。她不能不顾王嘉然的安危。
周文菲弯腰鞠躬。之所以敢说出来,不仅因为彼此不认识,还因为大家都有一张被泪水、被酒精、被烟草摧残的脸。
就这样在台北滞留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欢迎你,菲菲。”稀稀疏疏的掌声。
滞留的第二天,她在巷道的另一头,发现公寓楼下站着几个不太可能会出现的青壮男子,穿黑马甲和西裤,插裤兜和扶眼镜的姿势,透出一股体面人的斯文。
“我淹死了其中一个,然后来到台北。”周文菲没想到自己能平心静气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聊起自杀。回过头看这半年的变化,这种阴差阳错且“不要命”的疗法,比医生的药和心理治疗,还要有用。
周文菲想起中介说的话,转身疾步走到捷运站,拿手机出来给王嘉然发信息:“楼下站着一伙人,我不知道是便衣,还是移民署的官员?”
有人问她:“那你后来怎么决定的?”
这次王嘉然没有置之不理,马上问她:“在哪儿?”
“当然大部分的时间,妙妙过妙妙的人生,菲菲过菲菲的人生。但是过去一年多,她们成了搅在一起再也分不开的线团。我想,我不应该背负菲菲的诅咒,还想去要妙妙的人生,那是很清晰的……被天堂和地狱撕扯的感觉。”
“关渡捷运站。”
手放得矮矮的:“我改这个名字的时候虽然不太开心,但是也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一种诅咒,是刻在我背上再也洗不掉的耻辱。菲菲总是在泥水和尘埃里打滚,总是要面对各种她没有办法面对和处理的事情。”
十分钟后,他骑着那辆川崎重型机车来了,车身上绿色的漆花了,周文菲问道:“你跑你舅舅家去了?”
手抬起来,举过头顶:“我想妙妙是我这一生能达到的顶端,她不用为生活烦恼,可以呆在喜欢的人的身边,也很招人喜欢,美好得像天上的云朵。而菲菲,”
王嘉然拍拍车身:“这是我的座驾,他凭什么收了?”不给开车库,直接把门都给撞烂了。
“我以前叫妙妙。妙妙和菲菲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不是说我有精神学上的多重人格,而是,她们是人生中的两端。”
周文菲叹口气,先不管这事了。她问道:“我是不是真的被盯上了?”
周文菲干脆把纸又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她突然间想说些她没有准备的东西:
“才几天啊。他们要是这么勤政,非法劳工怎么不见少?你被人检举了。”
“菲菲,你好。”错落起伏的打招呼声。
“谁?”周文菲问。喻文卿虽然有手段,但他绝不会害她去坐牢,在她的人生履历上,打上不光彩的铅印。
第一次参加团体辅导,十个人围坐在一起,只要来了新人,都要做自我介绍,周文菲最后一个发言,口袋里摸出发言稿:“我是重度的抑郁症和焦虑症,已经持续治疗十个月。现在焦虑好一点,是中度。我叫菲菲。”
“当然是孙瑞连那个老混蛋了。”王嘉然说,“那现在去哪儿?”
孔巧珍挽留她,说如果是经济原因而不能一对一的咨询,可以换成心理团体辅导。
“我不知道。”周文菲为明天的生计担忧,街头卖艺要暂停,“漫画室那边的工作,会不会也顺藤摸瓜查过去,保不住了。”
吃的都是进口药,她想换成便宜点的抗抑郁药,医生说没有必要不要换药,不一定对病情有效,副作用还很大,只好停掉孔巧珍诊所的心理治疗。
王嘉然口气轻松:“那我们去环岛旅行。”
但是王嘉溢住在她那儿,总不能少人家的吃啊。
周文菲一怔:“我们连住旅馆的钱都没有。”
并没有。无论唱歌还是画画,酬劳都不稳定,她还需要付精神病专科以及心理治疗的费用,每个月一万台币。她甚至需要缩减本来就不大的食量,来支撑这项花费。
王嘉然扔过来一个袋子,周文菲打开一看,厚厚一沓崭新的2000元台币。她问:“多少钱?”
人一下楼,周文菲马上翻钱包,看有没有足够的钱撑到交下次房租。
“二十万,够花一阵子。”
“算了,我已经习惯了。”
“哪来的?”
周文菲明白,一旦王嘉然出现,什么样的工作都很难保住。“给他点时间,好不好?”
“孙瑞连家里拿的,别忘了我从小就在他们家住……”
王嘉溢蹲下来,和她视线平齐:“就算现在很用心地准备,如愿进入大企业,但很大结果,还是得做兼职工。”
周文菲突然冲过来,狠狠推他一把:“你故意的?你故意躲着我不见,让我不得不滞留在这里,然后你又检举我。”
“找什么兼职?你好好参加毕业答辩,然后找工作。”周文菲说,“我街头卖艺的收入还可以,画稿这个月也能挣到两万……”
王嘉然挨墙站着,一声不吭。
“等找到兼职再说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
“明天还是去买两套吧,不能因为这个,找不到好工作。”
“我不想要你离开我。”
下午王嘉溢去面试,临时找朋友借来一套西服,不太合身。周文菲盘腿坐在地板上,扯下了裤腿,还是短。
周文菲摇头:“我要找一个地方落脚,我要找另外的工作……”
“他,我搞得定啦,就是不会还有第四个人格吧,半夜变狼人那种。”周文菲故作轻松。她直觉王嘉然下一次出现一定会很难说服。
“我想去清境农场。”
王嘉溢转身给她戴头盔,周文菲正等着他回答。见人脸上的期待慢慢变成纠结,才慢条斯理说:“我没问题,你要防他。”
“为什么?”
周文菲想了一会。既然是喻文卿因为她搞出来的“父子决裂”的事,她就不可能不管:“那你住我那儿,我公寓租到六月份。”再歪头补充一句,“睡沙发好不好?”
“马上就到我们的生日了,二十一岁的生日,我想去看我弟弟。”
“跟你没有关系。我早就想了断,所以才去S大。这次是他也想了断。”
周文菲没有见过真正的王嘉溢,只在乐山身上看见过一部分,比如说他爱母亲孙琬,所以才会热爱话剧,比如说字迹清秀得像女孩子写的。
他也离家出走了,周文菲叹一声:“对不起。”
她想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少年,因为此刻王嘉然的脸上流淌着无限往日的美好。就像她在吟唱那些甜美的夏日时光。
“和你一样,从此以后孑然一身。”
对啊,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如果王嘉然无法原谅——自己的莽撞致人死亡,那我陪他去那里,忏悔也好,请罪也好。我答应过他。我们是纵然有光明的一端,也情愿转身坠入黑暗的难兄难弟。
王嘉溢去接周文菲下课。看他还是那个碎屏的手机,周文菲问道:“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