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敏敏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她的嘉溢,等不到这个时候。
四周高耸的森林挡住他们的视线,直到一辆纯白色的直升机出现在头顶。
被台湾岛的山脉拦一下,台风刮到广东福建境内已威力大减,但暴雨不止,S市国际机场所有航班停飞。
他们全都仰头望着,望着,听到“哒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响,像超大号的割草机。
喻文卿今天没有去公司,而是在酒店的大窗边看窗外的暴雨。汪明怡过来,他瞅人一眼:“订最快的,飞往台北的机票。”
纪敏敏跑上楼找了一件外套盖在周文菲身上,他们协力抬着她到空旷处。此时太阳已落山,天空是万籁俱寂的灰青色。
“喻总,这两天航班……很乱。”
杰米哒
就算明天能恢复正常,也得先送滞留在机场的乘客离开。
几分钟后,陈老板手机再响了,这次是一支私人的空中救援队,说他们已经在五分钟前起飞,将在十分钟后到达木屋地点,让他们迅速把伤者移到便于登机的地方。
“去订就是了。”
“我会的,我在安排。”
“好的。”汪明怡转身走几步,又停下来问道,“喻总,你打算怎么安置菲菲?”
纪敏敏这才想起生死未卜的王嘉溢,慌忙拨喻文卿的手机号码,哭着说:“喻师兄,求你也救救王嘉溢。他早上骑了机车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
喻文卿也没什么不悦,但是眼神已告诉她答案——这不是你该问的。
纪敏敏点点头。他叹口气:“那就看喻先生还有没有第三套方案。”
汪明怡咬住鲜艳的嘴唇,笑笑:“我知道了。”
陈老板挂断电话,看纪敏敏一眼:“你也是喻先生交代过来的?”
二十分钟后,空中救援队的负责人向喻文卿汇报说,抢救任务完成,目前周文菲生命体征趋于平稳。直升机将在十五分钟后,抵达台北长庚医院。
纪敏敏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办?”
就在这刹那,对周文菲生命的担忧焦灼散去,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喻文卿体验到一种似是久违,又好像从未有过的情感。
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和电话里的人说,需要马上送去医院,但是台风过境,他们事先准备的救护车没办法开到小屋,更没办法把周文菲送去医院。
那既是痛苦的,也是愉悦的。
陈老板的眉头还是皱的,周文菲心跳非常的快、而呼吸微弱,已陷入浅昏迷状态。“她要赶紧补充血量。”杰米哒
这场旷日持久的赌局,他赢了。不止再次让自杀成为未遂,还证明了他之前对周文菲的所有猜测,都是对的。
纪敏敏松口气:“所以她不会有事,对吧。”
周文菲用她对他的了解,设置层层迷宫,阻挡他进入那座幽暗森林。可是她绝对想不到,他已经站在了那里。
“我退休前在埔里综合医院急诊科。”陈老板回答。
自她十九岁生日后的每个夜晚,他都站在那座森林的深处,如孤独饥渴的豺狼,煞费苦心地想着每一个安排,每一个步骤。
陈老板没空回答她,只交代旁边的人:“赶紧止血。”年轻的平头男子拿出医用纱布和绑带,协助他进行包扎止血。两人的手法太熟练了,被嘱咐抬高下肢的纪敏敏心中不再那么害怕:“你们是医生?”
它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通红,只为等着它的猎物,等着那只身心俱疲的兔子回家。
谢天谢地,门口有动静了,窜进来两个人,一看竟是昨天“为老不尊”的陈老板。“你们……是喻文卿派过来的?”还是要确认下吧。
它期待兔子扛不住压抑与痛苦,一路狂奔回来,被它捕获,然而太害怕失手,又期待兔子可以在森林之外的世界,活得越来越自在畅快。
比昨晚血从自个脸上流下来,还让人害怕。纪敏敏一边箍住人的手腕抬高,一边喊:“周文菲,你醒醒,你不要睡。”
每个夜晚,它都在这样的犹豫和坚持中挣扎,就像林医生说,抑郁症病人每天都在求生与求死的线上徘徊。
“把她放平,把手举起来,抓紧她的手腕上方。马上有人过去。”
为什么不放弃挣扎,听天由命?
“不——会。”纪敏敏这才感到害怕。
不为什么,那只兔子是它的。
“会不会急救?”
某个如今天这样让人不安的傍晚,它在街边捡回瑟瑟发抖的小兔子,给它洗澡,把它的毛发吹干,抱着它睡觉,安抚它的哆嗦,让它住在心里。
“好像是。”
它太喜欢这只只属于它的兔子,以至于忘了,兔子虽然没有獠牙,但是牙齿会不断生长,必须不停地磨牙。
喻文卿在手机里问:“昏迷了没有?”
兔子在轻轻啃咬它的心脏。它可以毫不留情地把兔子甩在地上,用爪子和嘴撕碎它,可它舍不得它柔软的身躯,天真的眼神,甚至是一小口一小口咬在心尖上的痛楚和酥麻。
风一般地跑回木屋,听到手机的颤动声,转到厨房,便看见周文菲和她左侧手腕淌出来的大片血泊,扑过去拿起手机,大喊:“喻师兄,周文菲割腕了,怎么办?”
豺狼越是冷酷吝啬,越是在意耗费的每滴心血。它能在这样自我牺牲的痛苦中,感受到心脏的搏动、血流的热度和情感的喷涌。
学习成绩不太好的高个女孩,十有八九是学校田径赛场上的选手。擅长打架的纪敏敏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一千五百米的中跑,还有跳远、跳高,她都能在校级联赛中拿奖牌。
这让它不再是残忍的行走在丛林里的猎物杀手,不再是人类世界里冷冰冰的挣钱机器。
她很快就听不到了。
它愿意这样养着兔子,可它都如此愿意,兔子依然转身就跑了。
她拿起手机,嘴唇贴近话筒,颤抖着按住话筒:“我永远爱你。”说完手已经酸了,垂在身侧。手机扔在一边,几秒后开始震动地板。
没有回咬过去,怎能算完?
算了,一个将死的人,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她已经来不及写遗言了。
周文菲在抢救四小时后恢复意识,先是一片白茫茫的无声的世界,接着出现忙碌的护士身影,一点点清晰。知道自己没死的那瞬间,她不知道该开心还是不开心。是谁救了她?
意识正连同血液从这身体里渐渐地流走,她想起王嘉溢那句“We 'll always love you”,我有资格说吗?
耳边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菲菲,菲菲,”想不起来是谁,直到那张脸庞凑过来朝她微笑,又转身离去,看着背影才想起来,是陈可欣。
一个人总是要到死前,才知道自己把话说狠了,把事做绝了。
那喻文卿来了没?
他会不会还在生她气?
那嘉溢,是否也救起来了?
可周文菲不想让周玉霞来,那可能会让她当场崩溃。
意识很沉,像是八百年没睡过觉,周文菲没有等到陈可欣回来,眼皮再度合上了。
他会怎么回答?朋友?熟人?哥哥?还是前男友?他突然收到她的死讯,还要过来打点后事,会不会……太不礼貌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守在边上的是一个中年女护士。到中午陈可欣休息后回来,见周文菲直愣愣看着她,说:“还不知道喻总过来的准确时间,他在等航班调度。”
那人公式化地问:“请问你和周文菲小姐是什么关系?”
艰难地开口:“嘉溢呢?”
她开始想后事,想翻到她钱包中紧急联系号码的人会如何和喻文卿联系。
“还在搜寻。”
她好爱那个笑起来挑着眉毛的狂妄男人。
总好过确定的坏消息。“纪敏敏呢?”怕陈可欣不认识她,周文菲说,“也住在小木屋里,脸上受了伤……”
她好爱那个笑起来有卧蚕有酒窝的小女孩。
“她父母都来了。喻总暂时安排他们住在万国公寓。你安心休息。”
回想一生,最开心的是十八岁的生日。灰姑娘拎着裙摆,满怀憧憬地踏进城堡。那是一道魔法屏障,跨过去,她便化身为公主,王子在宫殿等候多时,向她行礼,挽着她的腰,在流转的灯光和美妙的音符里不停地旋转。
喻文卿在周文菲自杀的第三天凌晨五点,方才登上去往台北的航班。
无所谓了。她把水果刀扔在地上,缓缓地坐下。反而有点轻松,因为她这蝼蚁般挣扎的一生,终于爬到头了。也许很快就能见到喻文卿了,听说人死了灵魂不会走那么快。
此时台湾的电视台都在标榜全方位、客观地报道一对年轻情侣在台风来临时的自杀举动。
直到左手手腕流出来的血往地上淌,周文菲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在接到纪敏敏的电话后,喻文卿紧急购买那家空中救援公司所有尚未执行任务的直升机服务,也不过三架,在莽莽群山中搜寻一个骑着机车可能已经赴死的人,当然不够。他让陈老板向当地警方报警,也通知了王富邦。
纪敏敏离开这儿,可以回家。而我没有你们,要去哪儿?你们怎可以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间?像条落了单的小船在永无尽头的海洋里飘零?
当天晚上就有三只搜救队伍进山。哪怕知道夜晚空中搜寻起不了什么用,仍抱着万一的侥幸,直升机彻夜在群山间轰鸣。
她以为这段时间的“独立”都是自己造出来的,不,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不要情感,就可以独立起来的人。
大规模的私人搜救行动,自然引起台湾媒体的注意。这边还在搜救,那边已经挖出王嘉溢的身世。
他们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妈妈是著名舞台剧演员,爸爸是坐拥数十亿台币资产的台商,大伯曾是台南市议员,舅舅是连任的立法委员,祖父是台湾法学界的泰斗,外祖父曾是台湾交通部副部长……非常典型的具有深蓝背景的显赫家族联姻的第三代。
是他们一直陪在身边。和她说——不管多黑暗,我陪你;和她说——不管多孤单,我陪你,和她说——不管明天过不过得下去,我陪你。
其次,相约自杀的大陆女孩患有忧郁症,且非法滞留一天便遭人检举,难免让人怀疑,是否是男生家庭强烈阻止两人交往,从而将他们一路逼迫上这条不归路。
周文菲趴在被褥上,疲倦像病毒在她身体里迅速地繁衍。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在台湾的这几个月,他们也是她的支撑。
还有,孪生哥哥六年前命丧农场,更为这次事件添了离奇、唏嘘的色彩。
如果不是她那么想让他们融合,是否他们就不会那么绝望?
杰米哒
如果她没有去农场买食物,嘉然和纪敏敏是否不会吵起来?
喻文卿在此之前已预见真要出事,两岸都会有各种添油加醋的媒体报道,在周文菲的医疗直升机抵达长庚医院后,便由去年洽谈过的公司全面接管安保工作,禁止任何一个记者靠近病房,并让他们动用法律手段,不许周文菲的样貌和名字,或其他能泄露身份的信息,见诸电视报道与社交网络。
再倒过去,如果她没有让纪敏敏住下来,嘉然是否不会那么烦躁?
早上八点到达长庚医院的病房时,周文菲还没醒。
如果真的觉得死亡不是一种逃避,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要给她吃安眠药?
守了一夜的陈可欣从另一张病床上起来,轻轻抬起一张单座沙发放到病床前。喻文卿坐下,目光从周文菲毫无血色的嘴唇上移到打着护具的左手上。
每个字,此刻的周文菲都无法接受。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下手为什么要这么狠?
We'll always love you.”
前天晚上,曾经的急诊科医生、现在的民宿老板陈远辉在电话里通报病情,周文菲除失血30%以外,左手手腕肌腱断裂四根,正中神经也部分断裂,虽然做了吻合手术,但这只手,以后怕是要废了。
过去我们从未说过这句话,因为觉得‘不正常的人’没有资格。到这一刻才觉得资格、条件这种东西,毫无必要。每个人在世上,或多或少都要被剥夺,连生命都有可能,但是‘爱’只要心中抱定,无人能夺走。
仿佛那一刀也割在他的心口上,涌出的血,滴滴答答流个没完。
希望我们能聊的,不只是‘过去的我们’所知道的事情,也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你登台演出时闹的笑话,你在旅途中遇到的奇怪趣事,也许还能见见你的家人和伴侣……还有,去纽约见见孙琬吧,你们真的很像。
人在高度紧张时总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别的,侥幸走过钢丝绳才感到后怕,如果不是她那刻还想着和他说句话,数个月的准备、预防、施救措施,全都没用。
我不信教。但我在人生的最后,虔诚地希望有宗教能给我们一个死去之所,在那里,嘉溢、嘉然和我是分开的。我在写这些话的时候,嘉然告诉我,他觉得很好玩。我想确实,如果我们死后能相见,你的对面会多坐一个不太认识的‘老’朋友。
他真的能平静地不后悔地看着一个不再睁开眼睛的周文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