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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周文菲点点头,王嘉溢看着她:“你现在每天都来上课?”

“要坚持去。”

“来啊。他说……听不听得进去不要紧,但不要每天胡思乱想。来就来吧,上学期成绩已经很差了,这学期再差也就那样。”

“嗯。有吃药,还有每周三次的心理治疗,每次去……压力都好大。”

其实也还是偶尔会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这就是周文菲啊”,但也就听过,脑子里钝钝的,提供不了任何情绪。

“不好意思,”他慌忙扯纸巾去擦,桌面擦干净后,把云吞面推到她面前,“在治疗吗?”

她打开水杯喝茶,王嘉溢说:“刚才没来得及问,你喝的什么?”一种紫红色的水。

正好服务员端过来牛肉丸和云吞面,王嘉溢伸手去接,听到后没接好餐盘,云吞面的汤撒了一小半在桌上。

“花茶。”周文菲笑得勉强,“我家阿姨不知哪儿拿来的方子,好像有薰衣草、菩提叶、桂花这一类的东西,说能安神助眠,每天都要我喝。”

不用反复地想,见到王嘉溢的第一眼,她就想告诉他。

“有用吗?”

周文菲摸摸脸颊:“很明显吗?我自己看不太出来。暑假天天在家呆着,呆闷了,去医院一检查,说我有抑郁症和焦虑症。”

“心理安慰吧。”周文菲再问:“你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吗?”

几分钟后,穿浅蓝色T恤和牛仔裤的男生进来,连看她几眼,拉开椅子坐下:“你怎么瘦这么多?”

王嘉溢摸摸眉头:“其实不是家里的事,是我自己的事。”

补考是开卷考。S大为了学生们能够毕业,能放的水都已经放了,所以没带给周文菲太大的压力。全都填完后交卷,在校园新开的那家茶餐厅里等王嘉溢。

“你自己什么事?”

“你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吗?”周文菲刚问,尖锐的铃声响起,王嘉溢边说边往楼梯上跑:“我的考场在四楼,我先上去。”已经转过弯,又蹭蹭跑下几个台阶露个笑脸,“菲菲,考完等我,一起吃午饭。”

他转而问别的:“你有告诉过别人,你有抑郁症和焦虑症吗?”

“全部。”上个学期的期末考试,王嘉溢没赶回来参加,想要顺利毕业,只能和他们这群不及格的人一起补考。

“没有,”周文菲说道,“李晟已经去美国了。本来我暑假想告诉她,和她聊聊,她学心理专业。但是不麻烦她了,她和爸妈的关系不好,也有个抑郁症的女朋友。说给别人听,会再在背后笑我矫情吧。”

“三门,你呢?”

“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也没和别人说过。”王嘉溢凑过来,低声笑道,“我也有病。”

“嗯。”王嘉溢接过纸巾去擦手上的水,周文菲盯着他那双修长干净的手看。当然喻文卿的手也很好看,骨节清晰,给人一种很有魄力的感觉。而他的手,好像天生就该握着笔写字画画。回过神来才听到王嘉溢问:“你要补考几门?”

“你什么病?”周文菲想起他画画时的手颤。

周文菲比划了个剪刀的姿势:“你把头发剪了?”

“多重人格障碍。”

周文菲抬头看,王嘉溢把过耳的头发剪短了,原来文艺忧郁的气质被另一种干净爽朗取代,还感觉小了两岁,像是刚入校的大一生。

周文菲忽然想起那个在微信上和她聊天的室友。

“那还不是因为我吓到你了。”

也许有精神障碍的人,对这些事情都非常敏感,她不是特别吃惊。尤其看着面前这张脸上无所谓的笑容。怪不得这半年多来她总觉得他脸上隐隐浮着另一个人的气质。

“你干嘛抢?”周文菲从包里找纸巾。

也许在社团招新时,王嘉溢也看到了她想隐藏的那部分。都是不正常的人,在人群中找同类。一下子,周文菲觉得从前王嘉溢带给她的那些疏离感受都没有了。

根本没想到还能再见王嘉溢,周文菲手一颤,滚烫的热水从杯口溢出,烫到手,她惊呼一声,水杯已被人抢过,抢夺中更多的开水洒出来,烫到王嘉溢的手背,他手忙脚乱,把杯子放到饮水机的顶盖上。

她笑道:“你没骗我?我不太了解多重人格。”

学校的补考安排在九月的第二周,D座教研楼。周文菲去的时候,在一楼饮水机处打水,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也有不及格的科目?”

“解离症的一种,大概类似于一个人的身体里住着多个灵魂。”王嘉溢耸耸肩,“比较稀少有格调的一种精神病,不像你们抑郁症焦虑症那么普通。”

但原来那种根深蒂固的想法终于有些松动了:我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严了,其实那些事情,我一样也承担不起。

周文菲笑出声来。

周文菲怔了怔,仍倔强地回复:“他们不一样。”

王嘉溢说:“真的,没有药物能治疗,精神分析……也没什么用。”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你必须为爸爸的车祸承担责任?为妈妈的被打承担责任?为喻先生工作上的失误、婚姻里的损失承担责任?”

周文菲慢慢凝住笑容:“那你怎么治疗?”林医生说,很多人的精神病都来自于童年创伤,他不会比我还惨吧。

“不需要吧。”

“催眠,医生希望消除人格之间的对立立场,然后设法整合它们。不想走向分裂,就必然融合,总是这一套,反正我觉得……没什么用。”

“你认为一个人必须为另一个人生活工作上的所有不顺心承担责任吗?”

周文菲对林医生和他的心理治疗已抱有一定的信任,因此还是说:“相信医生吧。”

“不需要吧。”

“当然。”下午王嘉溢还要接着考试,因此吃完午餐两人就分别。分别前,王嘉溢说:“想找人说说的时候,别忘了我,虽然没到久病成医的境界,但心理学的书看了不少,能比一般的朋友理解……支持你。”

“那你认为一个小孩需要为大人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吗?”

周文菲转身冲他一笑:“好啊。”然后晃晃手机,“微信联系。”

周文菲摇了摇头:“不用吧。”

“好啊。”王嘉溢还是难过了,为周文菲闪亮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难过。

“飞机出事,火车脱轨,汽车相撞,不可抗力。”

他不意外周文菲有抑郁症。好像大家都说了秘密后,望着彼此的眼神亲近了许多。没错,喻文卿虽然是她男朋友,但绝不会在精神上比他更了解她的孤独和恐慌。也许他可以成为最了解周文菲的那一个人。

“什么样的意外?”

但他宁愿她好好的,一个这么美好的女孩子,为什么也要站在深渊的边上。

“你认为人应该为意外中的其他人承担责任吗?”

回去翻过一些多重人格的资料,周文菲很难过。当有些痛苦难以面对,为了保护主人格,不断地分离出后继人格,以达到“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感觉。她也想要这种感觉。王嘉溢不过就是她——走了另外的一条路。

认知疗法还在继续,林医生会和她一起分析她对自己的标准,和对他人的标准。

她问王嘉溢:“那天出现的室友,是不是就是后继人格?”

就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不太理想。有三门要补考。

“对啊。”

到九月份开学,她去上第一天的课,感觉很累,但不是特别沮丧。她和喻文卿说,可以的,不用休学。

“他有名字吗?”

每一个微小的胜利,都能鼓舞她战胜抑郁症的信心。当然,要是周文菲早知道心理治疗也可以不问过去只看现在,第一天起她就会好好配合。

“你对他很好奇?”

去到公馆外面的商超,那里的大门口每天都在搞推广活动,不是早教中心就是天然有机食品,趁人少的时候去去买点小食品或登记个信息,基本能满足五分钟的陪聊任务。

“我在想,以后肯定还能和他聊聊天。还有,你的头发是不是他剪的?”

和陌生人聊天,喻文卿也教她一个法子。

“他最好别出来,他一出来,总是要我收拾烂摊子。”王嘉溢不乐意和她说那个不一样的室友。

喘着气坚持完全程,喻文卿来搂她时,周文菲也有点开心,想下学期上体育课,就不用提前一个晚上就开始慌张了。

“那你的学习会受影响吗?”

自从跑步从下午换到早上后,喻文卿可以陪着一起跑,周文菲再不想起床,也不敢不起来。压力暴增,又不能撂挑子,一个星期就从室内跑到室外。

“都大四了,学位证书是要拿到的。”王嘉溢也会问,“你今天心情怎样?”

“那跑五分钟,改为快走五分钟,平喘后再慢跑,这样来回更换,跑完三十分钟?”

“不错。”

“五分钟。”

“你这样和你的治疗师说吗?”王嘉溢在微信里说,“基本情绪有四种,喜、怒、哀、惧,每一种情绪都有强度的差异,根据这个,喜可以分为愉快、兴奋、狂喜;怒可以分为生气、愤怒、憎恨;哀可以分为难过、悲伤、绝望;惧可以分为警惕、害怕、恐惧。当然还有别的分法。你要慢慢地学会说出自己的感受。”

“刚开始慢跑肯定会有不太好的感觉。我们可以做一些调整,一般你跑多久后会觉得呼吸困难?”

周文菲会回复:“好了,一般开心,一般难过,一般害怕,不生气。”

周文菲点点头。

“怎么会这样?”

“想要行为积极,必须先改变对跑步的看法。”林医生说,“为什么觉得跑步对你的病情无用?跑步能改善人的血液循环,能让大脑变得活跃,增加血清素的含量。其实你害怕的是跑步中的身体反应。”

“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怎么能准确描述。”周文菲问,“你有见到纪敏敏吗?”

不同于心理动力疗法必须挖掘早年的养育环境,CBT认为人的不良情绪和行为都源于不良的认知,因此着眼点会放在患者不合理的认知问题上。

自大二开学,周文菲就没见到纪敏敏。今天才从林晓丹那里知道,她也做交换生,去了王嘉溢所在的大学。这几年S大的学生越来越喜欢国际交流,但是大多都是奔着欧美日韩去的。纪敏敏追人的劲头,也是舍我其谁了。

阻抗必须不断讨论,直到克服为止。其次聊得多的是周文菲经历事件里的“想法”、“情绪”和“行为”。

“当然见着啦,周末还要尽地主之谊,带她逛逛台北。”考完试,他已经回了台北。

“起床的压力大一点,但是跑完步后,整个白天的压力又会轻松一点。这样想,其实没太大区别,也许更好。”

“你有告诉她,你有多重人格吗?”

“因为我早上……没法起床。”一旦有了起床就要跑步的压力,更加没法起来。

“为什么要告诉她?”

“为什么?”

“那你告诉我了。”

“不行。”

“你和她不一样。你肯定能理解我,但是别人不会,他们会说是……表演型人格。”

“那我们能不能把跑步从下午挪到晚上。”

“万一她也理解,还能接受呢?”

“很久,只要没跑,就会想着这件事。”

“你什么意思?”

“跑步前你要花多久的准备时间?”

“她虽然性格有点霸道,但是人还是不错的。”

“半个小时的时间太长了,我觉得很难坚持。”

周文菲想,台北虽然是王嘉溢的家乡,但是父亲不在,母亲常年在外演出,他还是孤单一人,如果有个亲密的爱人在身边,对他多重人格的治疗,也许有好处。就像喻文卿一直在她的身边爱护她。

“为什么?”

正好,纪敏敏是一个如此喜欢他的人。

“跑步。”

“我这样的人,和谁谈恋爱都是一场悲剧。”

“你觉得计划中最艰难的是哪个?”

“不要这么灰心。”周文菲慌张自己的多管闲事刺痛王嘉溢,可不管她在微信上怎么道歉、鼓励,王嘉溢都没再说话。

看上去都不是什么难事,但只要冠上“任务”二字,就意味着压力。诊室里,林医生和周文菲反复沟通她语言、行为上的“阻抗”。

没得到人的原谅,她寝食难安,于是每天都在微信上问人有没有心情好点?发一个星期后,王嘉溢回复:“我没有抑郁,你不用老问我心情好不好?”

……

他似乎有点烦躁了。

找到一个陌生人,聊五分钟的天。

“那你原谅我了?”

慢跑半个小时。

“你做错什么了?不要老觉得对不起别人。”王嘉溢突然说了另一句话,“他叫王嘉然。”

下午再看一个小时的书,或者画画。

周文菲想起观看《影子》话剧那天的会堂里,王嘉溢说他有个双胞胎哥哥,原来不是真的,是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只是他明明没有死,王嘉溢为什么要说他死了?还有,舞台上的女孩对影子举起了刀。周文菲曾经以为那是她的隐喻。可是王嘉溢再敏感,也不可能钻到她的内心去。那是他的隐喻。

中午和阿姨一起做午餐,一起吃饭。

一个人格可以被杀死吗?周文菲心理隐隐有不安。她在微信里说:“国庆放假,我去台湾看你,好不好?”

上午读书一个小时。

王嘉溢回得超级快:“你过来的证件办了吗?”

找个时间躺着,用腹式呼吸法,深呼吸二十次。

“嗯。今年六月办护照时一起办了。”

第一步是行为激活。他给周文菲定了每天的计划,不可能像别人一样安排地密密麻麻,一开始只有简单的几项:

“好啊,你打算玩几天,我来做安排。时间要充足的话,我带你去清境农场。这会山上还不是很冷……”

过往经历如此沉重,心理动力疗法又是个长期缓慢的过程。既然周文菲愿意配合,喻文卿如此强势,他打算在首个阶段实施认知行为疗法,以缓解她在人际交往和亲密关系里过多的自责以及焦虑情绪,改善信心后再回到心理动力的治疗中,获得“自我”的安慰和成长。

他的声音激动得难以自己,周文菲不知他是从来都压抑自己的孤单,还是已经变了个人,心酸又担忧,万一喻文卿不答应让她去怎么办。

林医生这才开始为周文菲制定个人的治疗方案。

“嘉溢,等等,等我订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