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成年了。”
“喻先生,假设现在有个十岁的女孩子站在这里,你怎么和她解释,你把妻女送去纽约的行为,不是在情感上抛弃她们?”
“她十八岁了,但你知道,她的心理年龄没有到,也许停留在她爸爸出车祸的那一晚,也许停留在疑似被性侵的那一晚。”林医生想,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说话还是要严谨点,“心理学上有个专业名词叫——退行。所以你不妨站在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角度,是否更能理解,你送走妻女的行为所导致的不安全感?再把这种不安全感,和自己抢来的爱相比较……”
“很多。”现在的周文菲更像许开泰没出事前的周玉霞,所以喻文卿才怕,怕他的狠心绝情造就第二个周玉霞,“心思细腻,待人温柔,没什么主见,总是听别人的。”
“她担心我有一天会那样对她?”
“你觉得周小姐和她妈妈,有没有性格或是行为上很相似的地方?”
“对有些人而言,被抛弃的恐惧,是深入骨髓的。站在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看,周小姐母女的一生,可能要花很多时间,和心里那个被遗弃的孤儿搏斗。”
“听我岳母提过,吃百家饭长大的。”
喻文卿突然想到,慌张无措下的周文菲从来没有问过“你喜不喜欢我?”,“你爱不爱我?”,她总是说“你要不要我?”
“那你知道她从小的生活环境么?”
他的心在隐隐作痛。妙妙,到底要如何才能治愈你心灵上的伤?
喻文卿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这个:“没有,我不想让她和妙妙再有接触。”她是周文菲今日如此痛苦不堪的源泉。
“那我该怎么做?”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也有他无法应对的事情。
“你这段时间有见过周小姐的母亲吗?”
“有时间还请找周小姐的妈妈来见我。有些事既然周小姐不愿意谈,就不要强求。但是如果她妈妈能感受到你的诚意,你们能和解的话,多一个陪伴的人在身边。喻先生,这不是更好么?”
“我没有抛弃。”
离开医生的诊室,喻文卿马上打电话给李广群:“霞姨在哪儿?”
“你把太太和女儿送去纽约,在他人看来,是不是一种抛弃?”
“回C市了。”
“有必要这么大?她明明知道,我和姚婧在她回来之前,就已经过不到一块去了。她既然想呆在我身边,就该明白,她不可能再得到姚婧的喜欢。”
“她回去干什么?”
“也许她对你太太还有你女儿有愧疚感?”
李广群支支吾吾不敢说,喻文卿生气:“他又干什么混蛋事!”
可周文菲也不是一点醋都不吃。汪明怡的醋她吃,那个sherry更是酒都泼了,为什么不吃姚婧的醋?真的放心,还是觉得自己没资格来过问?
“不是,玉霞住院了。”
他想起另一件事:“我之前觉得,没有把我……太太的事情处理好,导致她和我没有一个光明的开始,这件事对她伤害最大,所以我尽全力弥补这个。姚婧持香港护照,当年我和她也是在香港注册结的婚,法律认可分居协议的效力,所以我和妙妙不是非法同居,这些我和她都说了。可她对我和姚婧的分开还是很介意,我三次去纽约,她没有问过一句话。我觉得,我在纽约住半年,她都不会问。”
“她怎么啦?身体要是有病,不是更应该留在S市治疗?喻校长是舍不得花钱,还是只想着他的名声?”
喻文卿苦笑:“她依赖我,但是没那么信任我,对不对?”
“不是身体有病,是精神病,只能去康宁医院。S市不方便啊。”
“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她想在你心中留下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形象。而且,我说的真实的自我,不单单指她过去的经历,而是她抑郁的常态,你能接受她这样一整天都无趣、消沉,或者暴躁,歇斯底里?”
喻文卿脑子里嗡声一片:“什么精神病?”
“一辈子是一天一天斗下去的。”
“精神分裂症。”
“一辈子很长,总有一天……”
喻文卿不敢相信:“好好的人怎么有精神分裂症?小地方的医院瞎弄的?还是喻校长,她去威胁他,他想甩掉她,所以找个名头把她关起来!”
喻文卿无奈心酸地笑:“怎么说?她想让我当她第一个男人,也想让我这样以为,而我告诉她我不是?还是要我再深入地和她探讨一下,女人的贞操不在那张膜上。这样能减少她的伤痛吗,医生。可能有女孩不在乎,但她在乎。如果她不想让我知道,那我就装一辈子不知道好了。”
上个月,他还听到李广群说周玉霞老是去堵喻慕琛的车子,哭哭泣泣地让他把女儿抢回来。
“你不打算告诉她,你知道她的这段经历?”
“文卿,你不要什么事都怪到校长头上。”李广群说,“还不是因为你和她女儿的事。”
林医生点点头,做总裁的人就是,无论对什么事,底气都特别足。
周文菲不肯理周玉霞,这个女人也不再住风华小区,就在南庙新村找个铺位住下来,天天躺在床上。李广群一去看她,就朝他哭:“她非要这样不清不白地跟着喻文卿,没有活路的。”
喻文卿一怔:“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早就接受了。”
李广群劝了好多次:“不会没有活路,文卿不会亏待你女儿。等她想通了,喻校长再送她出国。”
“也许就是她爱你的方式?健康人谈恋爱,就一定敢展现一个真实的自己?”林医生把办公桌上的纸笔收好,皮椅转过来,面对喻文卿,“她展现出真实的自我,你确定你能完全地接受?”
不听,总是以泪洗面,渐渐的李广群也不爱去了,给她室友留了电话,说有事告诉一声。七月底一个晚上,都十一点多了,室友真来了电话,说周玉霞神奇怪异地出了门,到现在都没回。
“可在亲密的人面前也需要吗?是我给她压力太大了?不敢在我面前展现一个真实的自己。”
李广群和喻校长连忙去找,发现周玉霞光着脚在S大外面的快速路上走,丝毫不畏惧迎面而来的车子。喻校长冲上去把她拉到一边,脸色紧绷,厉声呵斥:“发疯啊。”
“抑郁患者装开心、装乐观,是他们一种很正常的状态。”
真疯了,说亲眼看到女儿被喻文卿赶出家门,留宿街头。
周文菲晚上回卧房睡觉后,喻文卿让公司的人过来装摄像头,只有他有查看权限。白天坐办公室上班,两台笔记本一左一右开着,一台办公,一台监控,老觉得监控的那台,摄像头有问题,尤其是周文菲钻进帐篷不出来,几个小时画面都是静止的。他会烦躁得想回去把周文菲揪出来在镜头前晃一晃。
“你们就这样把她送去精神病院不管了?”
喻文卿语气稍有停顿:“可她说的是对的。”
“怎么没管,请了看护陪着她。喻校长每个周末都跑过去,他过去了,玉霞能笑笑。”李广群说,“文卿,你劝劝周文菲,毕竟是亲妈。喻校长答应她,等只要情况好点,让周文菲过去看看……”
“之前我家阿姨和我说,只要我一离开家,妙妙就在窗前一坐一整天,水不喝一口,话也不说一句。我不太信。因为她和我在一起,虽然是挺敏感多心的,但绝不到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地步。”
“她不会去。你们别来找她,她妈的事跟她没有关系!”
确实是这个男人的作风。林医生把签字笔放下,抬头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喻文卿心中先是发毛,然后发冷,怪不得林医生让他赶紧找周玉霞,他的直觉是对的,可是晚了,晚了。
林医生一呆。喻文卿解释:“你说要看好她,家里有阿姨,但我不放心。”
他拼命地朝墙上捶拳头。如果不是公司上市,他也许就能更关注周文菲一些,说不准还能分出点时间去找周玉霞,好好谈一次。
下个星期,他再去到林医生的诊室,开门见山:“我在我家的客厅和书房装了隐形摄像头。”
为什么那些看来做得正确无比的事情,都变成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能有什么问题,我的问题就是妙妙,你的病人。如果你真是一个为病人着想的医生,你得和我合作,是吧。每周五晚上八点如何?不挂号不算病人,不占用上班时间。”
他先和喻慕琛打电话:“别拿周玉霞的事来烦妙妙,她们已经断绝母女关系了。怎么断绝?我断绝的。妙妙要是知道她妈的事,我和你也断绝父子关系。”然后跑回去找林医生:“你们确认是抑郁症焦虑症?”
“你有什么问题。”林医生指了指右边,“那边是咨询门诊,健康人可以去预约,排解下心理情绪。我这边的病人,必须是有一定的精神障碍。”
林医生看他神色,知道又有新情况:“从你这儿得知的推断,她有一定的幻觉,是精神分裂症的初期,但我还没有从和她的交谈中找到更多证据,她可能意识到自己有幻觉,所以在沟通时非常的小心……”
“医生,也给我安排个时间吧。”
喻文卿急得打断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得这么多的精神疾病,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他本来想换收费更高名气更大的心理医生,现在又不想了。不说专业水平,林医生是个有温度的人,刚刚那番抑郁症患者如何和伴侣相处的话是给他敲个醒。漫漫黑夜,前路漫长。
在他看来,抑郁症焦虑症都还算是心理疾病,但是精神分裂症就真的是神经病,要住院的啊。林医生怎么可以一点都不急。
喻文卿现在恨不得从零开始学心理学。
“精神疾病本来是个连续谱,不同疾病的症状并非完全独立,而是互有重叠。共病的情况非常普遍。而且你没听我说吗,她沟通时非常的小心,认知功能没有受太大的影响。”
不知是这渐渐悠扬的音乐,还是林医生的滑头,让喻文卿感觉到些许的放松。周文菲接受了八次的心理治疗,每次回去都是或微笑或平静地说和林医生聊得很好,但是心灵真正得到疏解的人不会那样。连最基础的瓦解都没有。
“她妈半个月前被诊断精神分裂症。”
林医生说:“很优美动听是不是?当然是圆舞曲之王小约翰施特劳斯的作品。”
“第一次?”
喻文卿摇了摇头:“是什么曲子?”很熟悉,但他对欧洲古典音乐的涉猎,不超过国人的平均水平。
喻文卿点点头。
正要开门的喻文卿回头,林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还不错吧,我费了很多功夫从德国买来的Clearaudio……”
“有她的病历吗?”
医生拿了张唱片放入黑胶唱机,唱盘旋转,唱针磨擦唱盘的沟痕,南国玫瑰的序奏在诊室里响起。
喻文卿找李广群要到了,手机递过去给林医生看。医生看了片刻,低头想想:“还好,是最容易改善的偏执型。就算有遗传因素,我还是认为,抑郁才是导致焦虑和幻觉的主因。她已经在吃药了,也在接受心理治疗,情况总是会慢慢变好的。”
“医生,人是不会被规则给束缚死的……”林医生没听,已经走去窗前,喻文卿无奈起身。
难得见喻文卿也会失魂落魄,他还拍了拍他肩膀:“当年的事,她一个人就可以扛过去,很柔韧的一个小姑娘。现在有你的金钱和陪伴做后盾,长期稳定的治疗更没问题啊。精神疾病的治疗不是一朝一夕的,你放轻松点,别给她太多压力。”
林医生看了眼挂钟:“喻先生,半个小时到了。我得休息十分钟,然后接待下一位病人。”
“这个,没必要和妙妙说。”喻文卿说,要是周文菲知道了,肯定会钻牛角尖。她的想法已经够悲观了。
林医生推了推眼镜。喻文卿放下那张画,上半身前倾,双手压在桌上,神情认真极了:“医生,你得告诉我,万一妙妙知道我没有陪她跳舞,她会觉得整个晚上都是假的。”
晚上喻文卿回去,周文菲正在洗手间吹头发,见到他走出来:“你最近怎么都回来这么早?”
喻文卿追问:“跳的什么舞?”
“早?都八点了。我怕回来,你又睡了。”
林医生避而不答,问道:“还有哪些虚构的地方?”
“我最近没那么嗜睡,你不用老想着我。”周文菲想,如今云声也算大公司了,事情只会更多。
林医生点点头。他愁思的神情引起喻文卿的警惕:“跳舞?妙妙说我们跳过舞?”
“心情呢?”
喻文卿回答:“有,剂量比较低。”精神科的医生开的,有良好的止呕作用,可以降低文拉法辛的副作用。
“很好。”见喻文卿不相信,她说道:“很奇怪的感觉,内心没什么波动,每一天好像过得快一点了。”也好,没有特别的低落,也就没必要在人面前假装开心了。
林医生捏了捏眉头,还以为和周文菲的沟通有点进展,没想到她已经有幻觉了。“她现在吃的药有舒必利?”这是用来治疗精神分裂症阴性症状的药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