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微弱光芒 > 第62章

第62章

喻文卿付出双倍的咨询费,条件只有一个,他可以不了解那些交谈的细枝末节,但是他需要知道每次咨询后医生的意见。

等她走后,林医生委婉地向喻文卿传达了“你是良好医患关系里最大的那块绊脚石”的意思。

他很霸道地说,他是周文菲的男朋友,是这世上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也是对她影响很大的人,他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也没办法配合,仅凭医生你一个人,可以吗?

周文菲再笑笑,她那个年纪少有的透彻清醒的笑容:“我不清楚你们的保密协议有多严格,但我知道喻文卿是怎样的人。如果他想从你这儿知道什么,他一定会知道。”

他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这个你大可放心。我们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和素养要求我们对患者信息进行保密。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喻先生……我们的交谈内容。”

一听这消息,喻文卿没有办法再听从建议慢慢来,直接在电话里和林医生说:“妙妙的病情,如果她一直不肯沟通,我有话要和你谈。”

周文菲笑笑:“不是不信任,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他知道。”

“我今天下午的预约都已经满了,要不你和小朱约其他的日子。”

“但是你第一次来咨询的表现,并不像……很信任他。”

喻文卿已经受够了这些心理医生无论干什么都要预约,干什么都要慢慢来的作风。“我马上就到医院,你就当我也是你的病人,特殊病人,再不谈谈就要去自杀的那种。就半个小时而已,你把下一位的时间推后半个小时就可以了!而且,你都已经坐在特诊门诊了,一个小时收好几百,为什么要把时间排得那么满。少挣点钱,对病人多点责任心不好么?”

在还未获得患者完全的信任前,强行突破她的安全区域,是一种很冒险的做法。林医生不打算对周文菲这么用。还是只能拿喻文卿或是周玉霞做突破口。他问周文菲最信任的人是谁,回答是喻文卿。

林医生被他说得心口一梗,很想不甘示弱地回一句:“你一个做公司在股市里挣大钱的人,好意思说我挣得多?”算了。反正离下一个病人来,还有一个小时。

林医生看见,她说话时右手手指摸着桌子的边沿往返。这是典型的撒谎。为什么要撒谎继父有打她呢?

喻文卿到时,他指了指墙上的钟:“就半个小时。”

“没有。”周文菲突然转过脸来,“哦,有一两次打我一巴掌,然后我就老躲着他,后来上大学,他因为别的事犯了法被关进去,我妈和他离婚了。他和我们没关系了。”

“妙妙还是什么都不跟你说?”

“打过你吗?”

“说了一些。”林医生道,“她确认安全无虞的东西,她会说。”

周文菲眼睛眨两下,望向别处:“我住校,和他打交道不多,我很讨厌他,他打我妈。”

“她有没有和你谈到她的继父?”

“你继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医生摊开手不做回答。

后来他也问周文菲的青少年时期过得怎样。礼貌而尴尬的笑意后,女孩子的脸上有了厌烦之色。“没什么好聊的,中学念书多辛苦。整天都在学校里,就一个字,闷。”

喻文卿沉思几秒:“她被她的继父……那个禽兽性侵过。”

说不下去了,周文菲趴在桌上,趴了许久。林医生也不再问了。

林医生意外,他有猜测周文菲要瞒着喻文卿的便是这件事。可喻文卿怎么知道的?他们在相互隐瞒?

“我没见过他们,她也很少提他们。南姨告诉我的,她妈在她很小时就死了,后来她爸再娶老婆,他们不想养她,也不是彻底赶出来,就是老骂她打她,让她没法呆下去。她就这个姨家住两天,那个伯伯家住两天,也不敢住久了,怕人嫌弃她。后来长大了,她爸想让她嫁人,她就跑出来,所有亲戚都让她回去,只有南姨偷偷把她留在宿舍里,后来给她找了幼儿园里的工作。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喻文卿说了周文菲很怕黑的事情,还有去年吴观荣来S大找周文菲一事,谈到她当时眼神放空的样子。

“那个时候没有人来帮你们?你外公外婆和你妈的关系怎样?”

“她吓得够呛。后来我去找那个禽兽,知道他做过什么后,便以为她的惊慌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我觉得保护好她就好。然后在今年三月份,发生了第二次,她妈在雨中打她,等我过去时,她已经……魂不守舍了。不是我危言耸听,就是我的感觉,她看向我时,眼神是没有聚焦的,好像也听不到我叫她。整个人一直在哆嗦,身子很冷,但其实那会已经没那么冷了。”

“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带她来看医生?”

“你爸爸的去世给她的打击很大?”

“我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他们千方百计想送她出国……”

“很软弱,很无能,但我知道她……尽力了,她一直想给我最好的东西。”

林医生打断他:“那不是正常人的惊慌,也不是一般的PTSD。我告诉你,那是惊恐发作,患者会有非常强烈的恐惧感,伴随有一系列的身体反应,心悸、呼吸困难或是窒息,严重的还有濒死感。”

“你印象中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喻文卿胸腔发闷:“我觉得当时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全的是……和我在一起。”

“没有。”

他想周文菲幼年丧父,母亲是她唯一依靠,母女关系决裂后必然导致安全感的全面丧失。由他顶上就好了。

“你和她最近还有联系吗?”

他怎可以自负到这个地步。他的无知导致了周文菲病情的加速和加重。

周文菲脸上的笑意敛去,再一次无聊地翻看自己的指甲。

林医生抓住一个小细节:“你找人打周小姐继父一顿,他说有……性侵,你怎么确认他不是瞎说的?你向周小姐,还是向其他人求证过?”

这是个好开头,他终于问道:“能聊聊你的妈妈?”

就算和喻文卿发生关系时不是处女,也证明不了一定有性侵。

林医生说:“音乐是很好的解压方式,古典音乐能让人平静。”

“我没有求证过,我也不会向妙妙去求证。她小时候来我家,最喜欢跟在我妈后面,拿冰格做冰冻的玫瑰花,特别有兴致地在花园里一朵朵花地看,花瓣上有点缺损或是黑边,她都不要,一定要摘那朵最好的下来。现在呢,脸上长了一颗痘,都还没冒出来,她就不吃任何一点辣味和海鲜。”

周文菲说:“我小时候偷偷学的。我不喜欢民族舞,我想去跳摩登舞。我妈不让,她比较保守。”她靠向椅背,望向窗户,那边的柜子上有一台黑胶唱机,“那天放的是——南国玫瑰。”

喻文卿一直在忍着,声音还是哽咽了:“你觉得她能接受?还能和人谈谈?她永远都不会接受。”控制好情绪后方才想起林医生的提问没有答完,“不需要求证,我的女人在向我隐瞒什么,我知道。”

林医生摇头。

“她身上有没有自残过的痕迹?”

周文菲点头:“医生你会跳华尔兹吗?”

“没有。”喻文卿问,“她有这方面的倾向?”

林医生翻看到其中一张,十几根柱子撑起的宫殿中央,一个笔挺的男子揽着一个穿华服的女孩翩翩起舞。他问:“和喻先生?”

“你要关注,随时随地都要有人看着她,不可以让她一个人呆着。”

“医生你也去过?”周文菲指着黑白群山中闪亮的城堡,脸上漾起最明媚的笑容,“我生日在那儿过的。”

两人都沉默片刻。

林医生依稀有点印象:“梦幻花园酒店?”好几年前他带孩子去过。

林医生再开口:“很多重度抑郁的患者,都有非常严重的原生家庭问题,和亲人的关系普遍很糟糕。这会导致他们和伴侣相处时,很容易出现两种在正常人看来比较极端的情况,一种是不管对方怎么付出,都无法接纳无法亲近,另一种是他们会十分依赖伴侣,把对方当成活下去的支柱。不管哪一种,对伴侣而言都是一件很有压力,甚至会感到崩溃的事情。我有许多的病人,在初诊的时候,他们的爱人有些都还能做到陪伴和安慰,但是时间久了,慢慢熬不住,会选择离开。”他愿意收回之前对这个男人的一些偏见,但是也想给他一些忠告。

等第三次,周文菲态度稍微缓和一点,在谈及她和喻文卿的感情时不再避而不谈。还拿了好几张铅笔画给他看。与一般的抑郁患者和家人恋人之间冲突重重不一样,她对喻文卿,可谓是言听计从。

“我不会。”喻文卿说,“就算今天妙妙没有抑郁症焦虑症,我也知道我对她意味着什么。”

两次咨询后,喻文卿急着问林医生,周文菲的心理状况有没有好转?林医生坦白,没有进展,慢慢来。

林医生说道:“她很爱你。”

他看她的脸庞,极为动人的少女的纯贞,再看她的基本资料,人世间的至辛至酸,心中已有了揣测。

“我知道。”喻文卿犹豫两秒,还是说出来,“她现在有点抗拒我的亲热,是否是过往经历造成的PSTD?”

虽然林医生也遇见过不少拒绝沟通所以不管如何治疗都不见成效的患者,但像周文菲这么年轻,柔弱的外表下有着强烈的抵抗意识,还是少见。

他打死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也找心理医生,来探讨这方面的问题。倒不是因为他在这方面的需求很旺盛,而是他觉得身体上的无限贴近,能排解她的孤独和忧郁。如果没什么能让她开心,每天一次高潮也可以。

“也不用。他休假就让他好好休息。”话总是说得很体贴。

林医生问:“她之前也这样吗?”

“上次来他说他在休假,配合治疗的家属不用每次都来,开头来几次……”

“不,刚在一起时,很好。”喻文卿说,“我知道自己是个比较霸道的人,但自从知道她的事后,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如果我对自己的判断唯一有怀疑的地方,就是她并不排斥我。我看一般性侵后的PSTD,都会有这方面的障碍。”

“不需要。”周文菲直接打断,“他工作很忙,没有时间这样迁就我。”

“大都是,但也不全是。现实里有很多经历这种创伤的女孩,她对亲密感的渴望可能会比同龄人更早来临,从而进入一段……不那么合适的男女关系里。”林医生缓缓说道,“当然具体就你和周小姐而言,你并非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在她离开前,你已经就是这个样子了。如果六年的分离并没让你们的关系疏远,她对你的抗拒,应该更多的是抗抑郁药物带来的副作用。

林医生说,他有许多患者的家属都参与到心理治疗中来,她是否也让喻先生……

喻文卿惊愕:“还有这方面的副作用?”

和电影影评一样,拒绝深入谈论一切。而且她的话术很有特点,“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平常心看待就好”,“我也不强求他人”,闭环式的总结。她十分抗拒有人在她的话里找到攻击点。

“影响还挺大的,有些人停药很久后都没法恢复过来,当然女性比男性要好一点。加强运动能改善性功能的紊乱。”

当问道怎么看待她和喻文卿的感情,她说很好。想过以后吗?我还年轻,为什么要想以后?

看喻文卿有点吃瘪的神情,林医生有些想笑,头低下来问道:“你还有别的要问吗?”

当问道除了脚伤,最近还有没有发生其他让她情绪起伏的事情?她回答说,期末考试应该考得很差。再追问,她承认和同学关系也不是很好。紧接着就是转折,她说每个人都不一样,我也不会强求他人一定要喜欢我。

喻文卿打开他带来的文件夹,取出几张纸来:“这是她画的画。如果她不肯说的话,看画是不是也能从中窥探出一些心理问题来。”

周文菲回答得很好。林医生丝毫不怀疑来之前她一定熟读了《心理咨询一百问》这样的参考书。

画都是他从周文菲的画画本上一张张拍下来,打印出来的。

林医生不再放任她的沉默,开始提问。心理治疗要有疗效,必然建立在患者对医生的信任感上。信任感如何来?和患者感知到的医生对他的共情有关。如何共情?患者的过往经历知道得越多,情绪体察得越丰富,自然能加深这种理解。

林医生瞥他一眼。喻文卿回答:“我看电影里有这么演的。”

她来看心理门诊,就像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医生一张张看,看到城堡时,手稍有停顿,喻文卿问道:“怎么啦?”

“我回去看《老公得了抑郁症》这部电影,还是很受启发的,觉得抑郁症也没那么恐怖,平常心看待就好。”

“没事,这城堡像是梦幻花园酒店。”

“那很好。”

“嗯。她十八岁生日在那里过的。她想把它们画下来,当个纪念吧。但画画嘛,总有虚构的东西,更何况一个喜欢幻想的小女孩。”

第二次来,周文菲的城墙筑得更高一些。“医生,我现在感觉很好,不会去想那些不好的事情,谢谢你坚持要我服药。果然副作用一减轻,平稳情绪的效果就出来了。”

“虚构?”

周文菲谁都不信任,她本身并没有任何的沟通欲望,只是被逼着坐在这里。

喻文卿手指着狭长的大厅里跳舞的两个人:“这个。”

林医生点点头:“是挺不错的。”

林医生脱口而出:“你们没有跳舞?”

外面明明是三十八度的高温。

喻文卿反问:“你看我像是有心思学跳舞的人吗?”

喻文卿出去后,周文菲不再开口。她坐在椅上,眼光低垂,摸了摸指甲上的花纹,然后从包里拿出太阳伞,一条条褶皱弄得平顺,一块块伞面铺得齐整。十几分钟过去,太阳伞被她收得和新买的差不多。终于把时间磨蹭到只剩最后五分钟,她面上有隐隐的微笑,冲林医生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