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放好了，回头看见周文菲靠着墙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墙上的装饰画。他再唤她一句：“妙妙，先洗澡。”
回到1810房，他把周文菲直接推进浴室：“天气还很凉，你先洗个热水澡，不然会感冒的。”
“哦，”周文菲回过神来，去脱脚上的运动鞋。鞋带已成死结，手指被周玉霞揪得生疼，瞳孔也好像被人强行滴了阿托品，根本没法聚焦，看清近物。
喻文卿搂得更紧一点：“妙妙，没事了。”
真没用。她在心里笑自己，这一笑又忘记了还要洗澡，直接把头埋在膝盖间。
幸好喻文卿手快，捞她一把，才没摔在地上。他搂着她腰进电梯，电梯停在一楼大堂，进来几个人，异样的目光扫过来，一身水嗒嗒的周文菲打个冷颤，再往旁边的怀里钻。
喻文卿蹲下来，翻过她的手看，未发一言就把她鞋袜脱了。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云天酒店的地下车库，喻文卿下车后过来开右侧的车门。周文菲抬腿要下来，脚下和踩棉花似的，直接往前扑。
周文菲也没有反应，直到人把她拎起来压在墙上，才意识到他在脱她的外套。她拽着拉链，不给脱。
他启动车子，周文菲这才看了眼外面母亲那张被雨水摧残的脸，缓缓转过了头。
“你感觉不到你的手冰成什么样吗？”喻文卿抓着她的手往脸颊上一碰，手和脸颊都冰得像刚从冬天跑出来的丧尸，只有他的手是温热有力的。
喻文卿把车门锁住，帮她系好安全带：“妙妙，不用怕。”
“我如果想强要你，不必等到今天。”喻文卿亲吻她冻得发紫的嘴唇，他想给她点热量，让她别那么哆嗦。
周文菲似乎被车窗外那张狰狞的脸吓到，死死抠着喻文卿的胳膊。
周文菲脸上被打的手指印不见了，脸颊到下颔处，一片模糊的红。
周玉霞朝车内的周文菲大喊：“菲菲，你下来，你跟我回去，你不能跟他走。”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松开手。喻文卿一件件衣服剥下来，看见被掐的手印，心中愤怒又难受，恨不得替周文菲打回去。别说他们还没到那个地步，就算真睡了，做妈的也不能这样打女儿。
周玉霞扑过来拍打玻璃，已坐到驾驶位的喻文卿以为她还要打周文菲，下意识地扑过去，拽紧车门。
他把她抱进放满水的浴缸，然后坐在浴缸边沿，看着水雾迷蒙中的那张小脸渐渐恢复血色。要很大的自控力才能让眼神不要乱瞄。
“解释个屁。”他打开车门，把周文菲塞进副驾驶室，然后驾车要离开。
两人都不说话。
喻校长在上面叫住他：“文卿，上来，这件事情你要解释清楚。”
过几分钟后，喻文卿担心水凉了，问道：“你还冷吗？”
没人回应他。喻文卿只想带周文菲走。
周文菲这才好像活过来，看了看水面下赤裸的身躯，把湿漉漉的长发撩到胸前遮挡：“我不冷。”又过一会儿，她才看向喻文卿，“现在怎么办？”
周文菲茫然地看着喻文卿，任他拉她起来。人已经靠在怀里，喻文卿仍能感受到她的摇摇欲坠。他心如刀割，不顾阳台上也有他的父母，直接爆粗口：“他妈的，有什么事冲我来啊。”
“你先告诉我情况。”
阳台上的姚婧，正数到六百零七。她控制不住地笑了。十分钟，才十分钟，他就赶来了。
“我妈去找我，拉我去南姨家，说要解释清楚，我不敢去。”
车子开得太猛，轮胎溅起的雨水全浇在这对母女身上。刚停稳，喻文卿从车里冲出来，直接把周玉霞推开，把周文菲搂在怀里。
“谁告诉你妈的？”
终于有邻居看不过去，撑着伞走过来，想拉他们起来。一辆黑色的奔驰车拐弯冲过来，进这不过三米宽的小区道也不减速，邻居赶紧躲到边上。
周文菲摇摇头：“他们还在那里等我解释。”
姚婧仍然坚持：“等一会儿。”
“没有解释。”
喻慕琛皱起眉头：“姚婧，这样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周文菲把膝盖曲起来：“婧姐看我的眼神……她好恨我。”
“等等。”姚婧开口，“等一会儿。”
可提起姚婧，喻文卿却是生气郁闷，且是那种拳头已经挥出还得收回来的不痛快。谁告诉周玉霞的，谁让她去找周文菲的？总不可能是两家父母比姚婧还早知道。
站在阳台的姚本源看妻女一眼：“出气了没？出气了还得谈事。”他招呼亲家，“校长，我们把她们扶上来。”
这个女人行事越来越乖张离谱。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周文菲不停地摇头。妈妈，“他爱我，他就必须怎样怎样”这句话，太蛮横了。
“恨？恨就让你妈出面，大庭广众下揍你一顿？她要觉得我背叛了她，她来找我出气。”
她有什么自信，说光凭我的爱，就值得你这么做？
“那是我该打。”
她有什么地方，值得喻文卿这样付出？她一无所有。
“该打什么？”想起周文菲被周玉霞打那么狠，那些平时一口一个“妙妙真乖”的大人全都不去制止，喻文卿怒不可遏，“他们怎么不来打我？全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一旦离婚，他会失去姚婧，青琰也很可能不会判给他，对即将上市的公司也是个不利的消息，他的投资者和共同创业的朋友，很可能会对他失望，离他而去。
可这样的道理对周文菲一点用都没有。她只盯着墙壁上的马赛克图案。
周文菲已没有办法组织语言，妈妈说的道理，她都知道，可她要喻文卿离婚做什么？代价太大了。那是他十年的青春激情与艰苦奋斗。
喻文卿半跪在浴缸边，耐着性子开导她：“妙妙，你不要这么自责。错的人不是你。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来要解释。”
她说，菲菲，你必须离开他，长痛不如短痛。
“婧姐有。”
周玉霞打不动了，也没力气再拉起女儿，就这样跪坐在地上，驮着背半搂着女儿。这个心被伤透了的女人，在周文菲耳边反复地说：“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就应该拿出真心实意的态度，和妻子离婚后再来追求她、娶她。除此之外的，都只是玩玩，玩玩而已。”
“她最多只有问我的资格，没有问你的资格，但我已经把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做了了断，她也很清楚这点。我不需要向她一而再的解释。”
在这些浅浅水坑之间的周文菲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像个泥塑的人，被雨水一冲刷就没了形，只能趴在地上，除了雨滴不停地落在眼睑上脸颊上，她已感受不到其他。
周文菲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了断？婚姻是排他的，谁会容忍伴侣在婚姻之外另有爱情？
老式小区的路面不平，一下雨就积了一滩又一滩的雨水。
喻文卿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周文菲放下这个思想包袱。
她给人发信息：“霞姨在畅园楼下打妙妙。”然后放下手机，心中一下一下地数着时间。
他也不是没有郁闷过，希望以一种更轻松的身份来和周文菲交往，不止是单身的身份，还希望两家长辈之间没这么多的陈年旧账。
她在这里，靠一纸婚书的正当性，靠父母对子女的权威，靠那些曾鄙夷的陈规陋习，来欺负一个比她弱小得多的女孩子。
周玉霞今天如此激烈的反对态度，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这也是他不想把他和周文菲关系挑明的原因之一。不，他还是没想到她会当众打人。
呵呵，她终于滑到了人生的谷底，变成了最最不屑的那类女人——坐拥名号的太太们。她舍不得她的婚姻，舍不得即将到来的财富和地位，她没有勇气向真正抛弃她的人宣战。
既然短时间内没有解决办法，那就接受这样的现状，安心等待天明的一刻。人这一生总有在黑夜里静坐的时候。除此之外，多想无益。
她念了那么多的艺术史，从拜占庭到文艺复兴到古典主义到印象主义，那么多被人写在书中娓娓道来的爱情，哪个在当时看来不惊世骇俗？人类社会法律再完美、道德再严苛，也从未止住过那些愚蠢盲目的人纵身跃入这条奔涌的河流。
人要对得起别人，更要对得起自己。
偷情当然有意思，姚婧心中的悲哀如冬日清晨的雾气弥漫。
好吧，周文菲没有力气再争论下去，凭她的人生经验，她处理不了这样的事，喻文卿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吧。
可她站在这儿看人挨打，心中也油然伸出一种道德优越感：喻文卿那么喜欢你，可你算什么？偷情那么有意思么？
然而不想姚婧的脸，就想起周玉霞的脸，一想起周玉霞，身上那些被她掐打的疼痛，全在这四十度的热水里苏醒了。
她真有那么恨周文菲吗？其实没有，不然她早就爆发了，她从来就不是那种隐忍的女人。
一瞬间，她领悟到一个无比悲痛的事实：“我妈不要我了。”
周文菲除了喻文卿的爱之外，两手空无一物，而她拥有喻文卿的爱之外的所有东西。
她想起小时候练舞蹈，怎么也学不会“站立后弯腰”那个动作。舞蹈班的老师和周玉霞说：“许妙的身体柔韧性很好，就是胆子不够大，不敢下去，回家多练练吧。”
这就是黄惠南所说的“不要怕”吧。
回去练好久，还是做不到。周玉霞一生气就把她拎到门外边，隔着门吼：“我告诉你，你要是这腰下不去，你不用回来了。”
姚婧觉得自己的身后好似有大部队，转头一看，喻校长和魏凯芳也站到阳台上，沉默地看着楼下那对在雨中狼狈不堪纠缠的母女。不用说一句话，他们已表明立场。
她哭着让妈妈开门，哭着挣破心理底线把腰弯下去。周玉霞这才抱过她：“你看，能成功是不是？你要做个乖孩子，好孩子，妈妈才会要你。”
这漫天的雨汇集在一起，也不及周玉霞心中的绝望和愤怒，天啊，我怎么生出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女儿。她接着打，想把周文菲打醒。
她不再是她妈的乖孩子了。永远都不是了。
周文菲根本不懂妈妈为何又要打她，又要她冤枉喻文卿。她只知道摇头：“跟喻哥哥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喜欢他的。”
她的手湿漉漉从水中抬起，擦了把脸，然后背向后靠去。浴缸内壁好滑，差点整个人都往水里滑去。
周玉霞猛捶女儿后背：“喻文卿不招你不惹你，你有胆量送上门去给他睡？你别死心眼犟在这里，听妈妈的话，你要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去。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必须是喻文卿的责任，他们才会息事宁人，才会让你安安稳稳地把书念下去，明白吗？”
喻文卿慌忙拽着她头发，抱着她：“你还有我。”
周文菲摇摇头：“他没有强要我。”
周文菲看着他：“那你要我吗？”湿淋淋的头发和无辜的眼神，像极了一只无处可归的小生物。
周玉霞把散了架的女儿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上去就说是喻文卿强要了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稀里糊涂跟他了，懂不懂？”
喻文卿亲吻她的睫毛，吻一点点移到嘴唇：“你这么可爱，当然要了。”
喻校长一迟疑，跟着妻子上了楼。
水已经凉了，喻文卿再给她换水：“把澡洗了，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要想，那些人……我会对付。”
喻校长还要去拉，魏凯芳不耐烦地说：“别在这里拉拉扯扯的，还嫌看戏的人不够多吗？先上去问问姚婧，文卿什么打算。”
在浴室里呆了很久，周文菲才裹浴巾出来。她的衣服湿了，也没有别的衣服换。出来就是卧房，喻文卿站在另一头抽烟，凝视窗外的景色。
他把伞递给魏凯芳，去拉周玉霞。周玉霞甩开他的手，大嚷：“不要你管。”
书桌上一盏台灯打开，昏暗的暖黄色光和窗外华灯初上的世界形成映照。
一把黑伞急匆匆地也到楼下。伞下是喻校长和魏凯芳，见到周玉霞当众打女儿，喻校长说：“打能解决问题吗？先上去再说。”
听到声响，喻文卿扭头来望，没想到能看见半裸的周文菲，稍感意外，烟灰抖掉，只说了一句：“我叫思宇送衣服上来。”
黄惠南站在那儿不动：“要她是我女儿，我也要狠揍一顿，不把这点自以为是的气焰给灭了，她不会收手的。仗着年轻貌美抢人老公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可是，妙妙她抢谁，也不能抢喻文卿。”
“好的。”
姚婧见周玉霞停手了，对黄惠南说：“把她们弄上来吧，这样多难看。”
隔着七八米的距离，周文菲觉得他眼眸里的世界深沉到探不到底。
又狠狠打几下，周文菲被打趴在地上。她也跪在地上，抱住女儿失声痛哭。
有时候他像哄妹妹一样宠着她，有时候又当她是个很有性趣的女人，一定要和她发生关系。她分不清楚哪种更多，哪种她更喜欢。
周玉霞已被她气疯：“我没你这样的女儿，南姨和婧姐怎么对你的，还不够好吗？你怎么这么下贱，这么自甘堕落。喻家的男人哪点好啊，你这么没出息。”
但确实都像周玉霞所说的，那不是能给她光明将来的态度。
周文菲拽着她的衣角，只会重复那一句话：“妈妈，别这样对我，我是你女儿。”
那又怎样？离开喻文卿，进入那些被人不断指点和鄙夷的将来，也没什么好的。
周玉霞拉她：“上去啊，有胆子勾引男人，搂着人脸亲，没胆子认吗？去认错，听到没有，去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