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屋内的黄惠南抱着姚婧:“你怎么啦,和玉霞说什么了?”
她冲出屋子,冲下楼,在三月的蒙蒙春雨中,裹着心中的那团龙卷风,朝紫薇楼狂奔而去。
姚婧没有力气爬起来:“妈,文卿喜欢上妙妙了,他喜欢上妙妙了。”话说完,她就瘫在妈妈怀里失声痛哭。
她甩掉姚婧的手:“你等着,我找菲菲过来,当面把这件事说清楚。”
“怎么会?你别瞎想。”
周玉霞看着这大半年来对她和周文菲照顾有加的表姐和表姐夫,一时间悲愤交加,觉得自己毫无脸面在这里呆下去。
“文卿这次离开时说的是分居,是分居。”
姚婧已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听着女儿悲痛欲绝的哭声,姚家父母对望一眼,黄惠南也忍不住要哭。
声音惊扰在另一间卧房休息的姚本源和黄惠南,今天周日,他们都在。“姚婧,你发什么神经?”
姚本源走向客厅的沙发柜:“阿婧,没事啊,我打电话让校长和凯芳过来。”
周玉霞想挣脱掉。姚婧死抓着不放,她大喊:“你带着她离开这儿好不好?去哪儿都可以,我可以给你们一大笔钱,让你们能好好安顿下来。”
等电话打完,黄惠南也镇定下来,把爬到床沿的外孙女抱起来递给老公,问女儿:“玉霞是去找妙妙了?”
她却突然地痛恨起这张脸来,痛恨这如同“娼妇”一般的笑。她转身要走,姚婧抓着她的手:“霞姨,带妙妙走吧。”
姚婧点点头。
那种“床照”,周玉霞不好意思看,她反反复复看生日当晚的那三张自拍照。照片里,十八岁的女儿笑靥如花,和年轻时的她越来越像。
“姚婧,你不用怕。”黄惠南扶起姚婧,“爸爸妈妈会帮你做主,还有喻校长和你婆婆,他们再不喜欢你,也会站到你这边的。你还有琰儿。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走后第二天。”事到如今,姚婧已模糊了喻文卿发这张照片给她的目的。她反复地看过,如果只是生气只是警告,周文菲的身体语言不应该这么顺从。
周玉霞来到紫薇楼502室,房门紧锁,敲了无数下都没人来开门。她没拿手机,返回一楼宿管室拨周文菲的电话。“你在哪儿?”
她清纯可爱的女儿,怎么会有如此不知羞耻的一面。
“妈?你去宿舍做什么?”
这张照片直接把周玉霞看呆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在哪儿?”
误会?姚婧凄然,还要我怎么摆事实?她心一横,便把去年喻文卿强搂着周文菲的照片也发给周玉霞:“我不在时,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
“我在望月湖餐厅,二楼。”周文菲一直是个乖女儿,从不向妈妈隐瞒行踪,除了和喻文卿在一起的时候。周玉霞在话筒里听见她轻快的笑语,“有同学过生日,请我们吃饭。妈妈,我以为我是班上最小的,结果有人比我还小。”
周玉霞把喻青琰放在床上。她嘴巴干干的,不知说什么好:“妙妙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我去问问她,肯定哪儿误会了。”
“你生日和谁过的?”
她说得很委婉,意思也很明确,他们在一起过夜了。
“也是和同学们一起过啊。”话筒里听不见这个孩子有丁点的犹豫、悔改,周玉霞恨恨地想,我怎么教出这样的女儿来了。“你在那儿等着我。”
姚婧说:“虽然晚上看不太清,但这应该是梦幻花园酒店,里面有一座法国哥特式的城堡,离城区很远,当晚应该赶不回来。”
旁边的同学闹哄哄的,周文菲没听清楚这句。
周玉霞点开那几张照片,看着不说话。
因为S大周边有“堕落街”、“腐败城”这样物美价廉的消费场所,校园内可供点餐的中档餐厅只有望月楼。本来今天寿星也是想请大家出去吃的,但不是下雨了吗?毛毛细雨下得人心烦,大家一合计,就到望月楼吃吧。
谁都不相信,姚婧想,你以为我愿意相信么?她拿出手机,把保存的照片转发给周玉霞,“你自己看吧。”
这时还不到五点,望月楼没什么人,菜上得很快,热气弥散在拼起来的两张长桌上空。十来个年轻的男孩女孩围在一起,举杯祝“会计一班最小的孟孟终于成人啦。”
她仍是故作轻松地笑笑,想压下那阵妖风:“小孩子不懂事,她闹着文卿要的吧,我回去骂她一顿。”她颠颠手上的喻青琰,“走,带琰儿下楼去玩。”
周文菲的生日也刚过不久,苏江以为她低调,没办生日会,因此再倒一杯啤酒,说“顺便也祝这个第二小的,早几天成人了。”
现在周玉霞的心里就像是平地要刮龙卷风的节奏,她看着姚婧轻轻地把那几个字吐出来:“是文卿买的。”
一直和他黏在一起的王丽娜家中有事,到现在都还没回校。
女孩子长得漂亮点,哪个不爱打扮?
大家又站起来,哄笑着喝掉杯中的啤酒。
周玉霞想起前两天周文菲拎了个很大的无纺布袋回来,里面就有一条纱裙,说是过生日前在淘宝上买的。她没再追问。有了房子,有了一份挣四千块的清闲工作,她的心也稳下来,想既然那是女儿念念不忘的东西,就随她买去吧。
周玉霞就在此时上楼来,一眼就看到周文菲在笑,眼波流转的模样,然后还用手遮住半张嘴,和旁边的男生说着话。她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喝一声“菲菲”。
“她和文卿一起过的。”姚婧走去床沿坐下,“很小时,妙妙就说要存钱买一条公主裙,霞姨,你还记得吧。”
周文菲那声“妈”还没出口,一巴掌就拍在那张白瓷般的脸上,立马四个指印。她被打蒙了,木然盯着周玉霞。
“她说和同学一起过。”
旁边的苏江不知道她们关系,起身推周玉霞一把:“你神经病啊,干嘛打人。”
她问:“妙妙十八岁生日,在哪儿过的?”
周文菲扯着他手腕:“她是我妈。”
姚婧也发现了,周玉霞不说“妙妙一直把文卿当哥哥看”,意味着这个做妈的,其实懂女儿的心意。
苏江看了看她脸色:“是妈……也不能这么打人啊。”
可她的脸色说着说着就僵了。
“就是,就是。”一桌子的同学都为周文菲鸣不平。
“怎么会?”周玉霞下意识想否认,“文卿一直把她当妹妹看。”
周玉霞冷哼一声,抓着周文菲手腕:“跟我走。”
姚婧想哭。她走投无路了,进卧房后扯着周玉霞的袖子:“妙妙……她和文卿在一起了。”
“什么事,妈。”
她把厨房的东西整理利落,过来抱喻青琰:“我带着青琰,你去睡会,晚上都没睡好吧。”抬头看见姚婧越来越重的黑眼圈,推着她的背往卧房里走,“带孩子要少想那些糟心的事,心情不好,孩子能感受到的。”
“什么事?你干了什么丑事你不知道?”周玉霞拽着周文菲往外拉,椅子被撞翻在地。见苏江还想来扯女儿的衣袖,她猛地挥手出去,咬牙切齿朝人说,“别对我女儿动手动脚的。”
周玉霞笑笑:“文卿那么忙,怎么会过去?我倒是想让他过去,做顿家常菜给他吃。”
苏江脸上讪讪的:“阿姨,有话好好说。”
“哦,”姚婧又问,“文卿过去吗?”
周文菲也替他辩解:“妈,他是我们班的班长。”她不想让同学当场看笑话,拎起书包随妈妈下了楼。
“回。她宿舍那个玩得好的女孩,周末也回家,另外两个是国外来的交换生,玩不到一起去,说还不如和妈妈呆一起呢。”
雨变大了,像密密的银针朝人的脸上斜飞过来。周玉霞又来拉周文菲的手,周文菲不给她拉:“我自己走,你要去哪里?”
她的神情很正常,好像并不晓得女儿做了什么事。姚婧试探着问道:“霞姨,妙妙周末去那边住吗?”
周玉霞强行拽着女儿的手,一个劲地往雨里冲。走到学园路上,周文菲已明白要拉她去哪儿。雨把刘海全打湿,黏乎乎地贴在脑门上。她只想甩开那只手:“我不去。”
到周末,高阿姨休假,她带着喻青琰回黄惠南家,周玉霞也在。三八妇女节,物业公司给女员工发节日慰问品。周玉霞说:“我在公司食堂吃饭,菲菲呢在学校食堂吃,米油都用不上,我就拿过来了。”
可她力气没周玉霞大,愣是一直被拖着往前走。她想拽路边的梧桐树,手指被一个个地掰下来。
周文菲和喻文卿在烟花下的笑脸,反复萦绕在她脑海,连睡着了,都会在梦中的树林里晃荡。她没有勇气去质问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周玉霞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她肩上:“你为什么不去?你做那些事时,就没想到过有今天吗?”
她终于理解为什么多数女人都会走上这条路:明明婚姻不顺,还是生儿育女,磕磕绊绊过一生。因为要回过头看才能发现,人这一生获得的成就其实十分有限。如果再不生儿育女,很多人的一生,都好像是白活的。
是只有妈妈知道了?还是她们都知道了?
还好,我还有你。
周文菲脸色惨白,手上更没劲反抗。已到畅园的楼下,她心跳加速,两条腿哆嗦到不行,颤抖着开口:“妈妈,我知道错了,你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姚婧倒不是想要拿女儿去重获喻文卿的感情,而是失去爱情后,亲情马上就显现出它慰藉人心的力量。夜里她把青琰搂在怀里,看那张恬静入睡的小脸蛋,怎么也看不够。
周玉霞不理会女儿的求饶,仍在声嘶力竭地骂:“你知道这是错事?你有脸没有!”
好像女儿就是她婚姻里唯一的筹码了。
周文菲不想往前走,干脆跪在地上。周玉霞两只手都来拖她:“今天我要不给你这个教训,你一辈子都不长记性。耳根子软,是不是?被人一哄就什么也不顾了?他们男人只要有钱有势,想找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可你一个女孩子,毁的是自己的清白,毁的是自己一生。”
黄惠南知道女婿又这么离家出走,猛捶胸口,她把原因都归在姚婧非要去果岭打扰人打高尔夫球这一点上,严禁她再找喻文卿说理。知识分子的话和劳动人民的话没有什么两样:“带好琰儿,他会看到你的付出。”
周文菲惨笑一声:“我早就没清白了。”
姚婧不想默认这样的事实,可她找不到解决方法。
一个巴掌甩过来:“你把自己清白不当回事,是不?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再甩一个巴掌,“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然后每隔一天的下午会提前下班,来公馆陪女儿一个多小时,到饭点就离开,说公司里还有事。
周文菲被打得心底发毛,跪坐在地上求饶:“别打了,妈妈,我是你女儿。”
自果岭回来,喻文卿就收拾好行李搬出去。姚婧靠在过道看着他走,他回头说了句:“我住云天酒店的行政层,房号1810,如果女儿有事,可以过去找我。”
她抬头去望,隔着雨水,二楼阳台上姚婧一张凛然不可侵犯的脸,旁边的南姨和姨父,甚至青琰,也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还有好多人,不止姚家。下着雨的周日傍晚,大部分的教师都留在家中休息。此时此刻,两侧居民楼的阳台上稀稀疏疏地站了不少人。
姚婧下意识地这么想周文菲,又下意识地排除这个想法。
雨哗哗地下,遮盖了所有的窃窃私语,但是周文菲看见了、听见了,他们全都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审判她。
她浏览了周文菲的主页,后者在微博上非常的不活跃,关注和粉丝数量都是个位数。突然地发几张自拍又删掉,难道只是想告诉她这个姐姐和妻子,昨晚她和谁在一起?
就在这里打死她好了,她根本不想面对这样的世界。
姚婧看到周文菲发的那条微博,也看到她很快删掉它。那时她正在陪着午睡的喻青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