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静静呆在会堂里。大门处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王嘉溢。
演员和观众一一离去，周文菲还没走。这是她第一次看话剧，纵然学姐们的表演不是真正的精彩绝伦，看到最后她仍能感觉到疼，仿佛那把匕首也插进她的胸膛。
“你还没走？”他走过来，坐在周文菲身边。
紧接着，谢幕了。
“最后那个话剧是谁写的？”周文菲问道。没来由的直觉，王嘉溢一定参与了。
最后男孩提出分手，离开时，女孩转身朝影子举起匕首。影子倒地的刹那，女孩也倒地。这个时候她才醒悟，原来这个不能言说的影子就是她自己。
“法学院的王程阳，中文系的杨天泽，还有我。”
舞台上的女孩被影子折磨得有些疯狂，围着操场跑圈，影子像条狗一样地跟着跑无数圈。它累了，想伸手去抱女孩，可女孩只要一看见它，表情就变得惊悚。
“为什么一定要她自杀？不能让她和影子和解吗？”
没有前面几场的无厘头欢笑和抖机灵，这最后一场，已经有观众陆陆续续起身走了。
“因为她认不清自己，也无法接纳自己，更谈不上爱自己，甚至是憎恨自己的。”
它总是好心办坏事，一次又一次地破坏女孩和男孩的爱情。女孩越来越憎恨它，它就变得越来越颓丧。它开始拖累女生的行动，制造生活中无数惹人不痛快的小麻烦。
“我知道人会讨厌别人、恨别人，也会后悔经历过的一些事，但是人真的会恨自己吗？”在宽广冷清的会堂里，周文菲的声音听上去单薄无依。
周文菲看到的影子是一个瘦弱的女生，穿一件紧身的黑色连体衣。当女生爱上它时，舞台上一片静默，没有人声、没有音乐，影子在无拘无束地晃动、摇摆。人来了，灯亮了，影子迅速地躲到明黄色连衣裙的身后，机械化地耸肩、含胸、低头。
王嘉溢沉思一会方才回答：“会。””
海报上话剧的剧情介绍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孩恋上自己的影子，后来移情别恋，爱上一个男孩。影子默默跟随，它不想也不能离开。可是女孩不喜欢它，只想着摆脱它，到后来终日都想杀死它。男孩受不了女孩的偏执和疯狂，离开了。女孩自杀了。唯有那个阴影，是生是死，都无言跟随。
“后悔，是不是恨？”
一共五场话剧，都和爱情有关，前面四场是搞笑轻松路线，唯独最后一场是个悲剧。
“后悔，还达不到恨。”
周文菲带着心事坐在观众席上看话剧，根本没有理会包里的手机响动。
“不，我总觉得，人还是会想法设法对自己好的。”话才说完，周文菲的眼泪就从眼眶掉落出来。王嘉溢也不奇怪，抬手想帮她擦眼泪，她给躲开了。
个性温柔的人都看不得别人要哭不哭的模样。王嘉溢叹口气，问周文菲：“没事吧，你先进去吧，我和她聊聊。”
他只好静静看着她。
到底我哪儿比不过周文菲，你总是先看到她，先关心她。纪敏敏觉得自己也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
别怪纪敏敏总爱针对她，周文菲有一张女生都羡慕的——少女的脸蛋。既然都羡慕，意味着那是十分大众化的审美指向。不，是八分。另在这“平庸”到无可指摘的美貌之上，有两分独属于她自己。
……
只不过，她和他一样深谙隐藏之道，不会轻易把这两分拿出来示人。那日的社团招新上，王嘉溢发现一些端倪。今天的话剧，让他轻轻推开了门。
知道你的阿婆身体不好，特意跑去寺庙给她求平安符；
他喜欢这样的脸蛋和气质，乍一看没有太多个性化的指针，在舞台上塑造各种情感的转圜空间非常大，当然他也不否认，这是双刃剑，太缺个性也容易导致每个角色都流于表面，但周文菲……，只要找到方法，她能在人意想不到的场景，释放她的那两分或是敏感、或是脆弱、或是孤独、或是绝望、或是破坏，或是摧毁……
知道你从小住在台南，满S市跑，给你去买地道口味的台南“棺材板”；
她不是容易和人亲近的性格，但愿意坐在这里和他探讨这部话剧，王嘉溢一点不怀疑，这些情绪世界里的幽暗森林，她都谙熟于心。
明明不是秘书部的人，天天地鞍前马后，替你处理部门里的杂事；
等她不再流泪了，王嘉溢方才开口：“你说得也很对啊。知道我为什么来戏剧社吗？就是想能给那个不好的自己一个舞台，不至于憋死他。”
还要怎样对你？
周文菲破涕而笑：“你不好吗？”
纪敏敏本来还想接着讽刺周文菲，看见王嘉溢的脸色里对自己有太多的不满，一下子也想哭。
“那个我，没那么喜欢做设计，也没那么喜欢当戏剧社的管家，甚至……没那么喜欢这个世界。”
“够了，敏敏，你做错事，都不会道歉的吗？”王嘉溢从来都温柔的语调中已经有了怒气。
好奇怪，这一瞬间看王嘉溢，周文菲觉得他身上的疏离比喻文卿还多。不，喻文卿只是脾气不太好，他的性格并不冷漠。
纪敏敏冷笑：“对，打得好重，你要不来扶，她这一辈子都起不来。原来我轻轻一推，威力这么大。”
周文菲望着冷清的舞台：“你有妹妹吗？”
“纪敏敏。”有声音从身后传来，王嘉溢跑过来扶起周文菲，“她打你了？”
“没有，有个双胞胎哥哥。”
纪敏敏推了周文菲一把。周文菲没想这么快就会升级为武斗，愣是被推得一屁股坐在湿地上。她也没有打架的经验，坐在地上望着纪敏敏，有点茫然失措。
“双胞胎？”周文菲身边还没有过双胞胎的朋友，“他现在在哪儿？台湾吗？”
“他不答应，是因为他根本不喜欢这样的你。”
“在我来S大之前，出车祸死了。”
“要不是因为你，他早就答应了。”
周文菲低下头，为刚刚眼神里的好奇和打探感到羞愧：“抱歉。”
“王嘉溢他答应做你男朋友了？就算他答应了，他也不是谁碗里的菜。”周文菲觉得纪敏敏的思想霸道得匪夷所思，“我为什么不能和他有正常的朋友交往？”
“抱歉什么？天灾人祸，跟你有关系吗？”
“就不正常。你家大人没教你啊，吃饭的时候盯着自己的碗，别人碗里的，跟你没关系。”
周文菲意外他的语调听起来比陌生人还要置身事外：“但……谁也不想那些事情发生。”
关苏江、丽娜什么事？周文菲有点懵。同一个班的同学，学习上的交流比别人多点，那不很正常？
“也许是吧。”王嘉溢察觉到周文菲的疑惑，笑着把过眼的刘海往后一捋，“不聊我的事了。刚才纪敏敏说，你喜欢你们班的班长？”
“凭什么？”纪敏敏都被气笑了，“你要点脸，行不行？别到处吊着男人的胃口。王嘉溢，你说没想法，为什么让他冒雨去接你？还有苏江，你不知道丽娜喜欢他啊，你还每次交高数作业前都要找他对答案？”
周文菲哑然失笑。不过纪敏敏想追王嘉溢，故意说的。她摇摇头：“我和她之间的矛盾，你也清楚，那么你还愿意相信她说的那些和我有关的事情吗？”
周文菲还没被人说过这么重的话，当下脸色就惨白：“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王嘉溢一怔，她果然不是外表所展现的那么柔弱听话。
她不过说了李晟几句，也不是什么谣言，立马被人在班上孤立。尤其是以苏江为首的那群男生，每次上课他们都围坐在周文菲的身边，好像生怕她会去找麻烦。就连王丽娜，本来关系和她最好，因为想追苏江，索性节节课都坐在周文菲的身边。
纪敏敏拉他拉得很直接，她说周文菲的坏话：“师兄，周文菲心思很深的，而且很会讨男孩子喜欢。我只不过心直口快，说出一些事实，就遭到她的打击报复。……”
宿舍出事不到半个月，纪敏敏都快被这个原本瞧不上眼的外地女孩给逼疯了。她太有手段。不是背靠喻校长的手段，而是太会利用姿色和性格收买人心。
就这一刻，王嘉溢部分认同纪敏敏的话。
“哼，周文菲，你特会在男人面前装乖巧、装柔弱，特会背地里来阴的，是不是？”
因为周文菲也在拉他，但技巧高明太多，她话语的意思，根本不在否认“她是否喜欢班长”这一件事，而是覆盖到——纪敏敏从今往后说的一切，你都不应该信。
“没怎么回事。”
她这么自信，我一定会站在她这边？那也就是说，她知道我对她的心思。哎，有些女孩真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那今天的，算怎么回事？”
王嘉溢笑道：“我不过随口问问，你说不是就不是了。”
“对啊。”
周文菲的心思还在舞台上。她问：“你们是怎么选角的？我觉得影子的舞台感染力比女孩要好，可海报上的第一主角还是女孩。”
纪敏敏拦住她：“你不是说你对王嘉溢没感觉？”
“女孩需要一张吸引观众的脸蛋，而影子全靠身体语言。女孩常有，影子难得。”
晚会开始前五分钟，周文菲已经坐在观众席上，有人叫她，说外面有人等。一出去便看见纪敏敏，她掉头要回会堂。
“那我以后能当影子么？”
周文菲却想起喻文卿那些不由分说的吻，还有强行搂她拍照，动不动就捏她下巴。她心想，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对我这么做。
“你能当女孩，也能当影子。”
非常的绅士，也非常的让人安心。
“纪敏敏呢？”
伞太小，雨太大，两个人不可避免地会有身体接触。走过马路，周文菲在左，王嘉溢在右。路中央一辆车飞驰过去，雨水溅来，王嘉溢迅速地伸手搂她肩膀，将她换到右侧。随即手离开，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
王嘉溢看着她，心想这是要叫劲了？他还挺乐见的。因为善解人意从来都只是表现，不是性格。“不知道，如果以目前的样子看，撑死了是个女孩。”
“下雨的话，你派完了也没人去。”
周文菲心里很开心他这么说，但脸上多少要有点掩饰：“可我连面试都没过。”
“票还没派完呢。”
“因为你还是一张白纸。”王嘉溢从书包拿出一个素描本，撕下一张空白的A4纸，“就和这张纸一样。”
王嘉溢走过来，牛仔裤的裤腿和被雨水打湿大半。“回去吧。”
他拿笔在上面画，偶尔瞅周文菲两眼。“但是，你眼睛很大，能装下很多情绪。舞台可不是电视屏幕，可以NG，可以选角度，可以剪接。舞台的力量，在于当场直叩人的心灵。而心灵的窗户不就是眼睛？这句话好普通，但我是接触话剧后才真正有了体会。眼睛，能完全的把人和人区分开来。”
他有妹妹吗？周文菲心想，我好像不怎么关心他，从来没问过他的事情。如果因为纪敏敏就放弃交这样一个朋友，一定是我的损失。
周文菲把笑容渐渐收了，托着腮帮子静静看他画。他在画她，她居然不觉得害羞。几分钟后，白纸上有了一对栩栩如生的眼睛。虽然只是速写，但眉眼间已捕捉到她的几分特质。王嘉溢学设计，当然有美术功底。
那些天生快乐的人，又怎能耐心地等待、敏感地捕捉快乐的来临？
“今晚没时间了，以后你记得还给我，把其他的画上。”他望一眼门外，回头笑，“再不走，我们就要被人关在这里了。”
还不止。社团招新那天，他说害羞的人能捕捉到更多的情绪，一下就说到周文菲心里去了。演憨豆的罗温·艾金森曾患抑郁症，周星驰任何一部惹人捧腹的电影背后都有悲凉孤独的基调。
说得周文菲一惊，连忙把这张纸收进书包，也忘了要夸人两句画得真好。“你们以前被关过吗？”
他做的事、说的话，都和他的笑容一样，让人心里无比的熨帖，像周玉霞说的，“一看就是个教养很好，很会待人接物的孩子。”
“经常。只要一开始讨论，就很容易忘记时间。”
虽然周玉霞误以为他们在谈恋爱；虽然偶有的她也能感觉到王嘉溢对她不一样的心思；虽然她没有和人交往的意思；但还是挺喜欢这个人。
周文菲背上包，往门口冲。
王嘉溢很忙的，管着秘书部大大小小的活，还要和人商讨剧本修改和表演细节，但只要她有事，从来不敷衍。
“不是这扇门，是外面那扇大门。”王嘉溢慢慢跟在身后。
周文菲不自觉就挂了笑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