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为妃三十年 > 二 沁园春

二 沁园春

何庆进来道:“主子,尚衣监的人来了。候着听您的话呢。”

他一面想着,一面挥手让敬事房的人退了。

皇帝从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放下折子道:“让人进来,你们都出去候着。”

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个什么。本来君至臣家,那是无上天恩,他王授文要感恩待德在门口跪迎得嘛,自己这会儿怎么反而开始思考,怎么让王授文那在自己面前弯了老多年的老腰,当着王疏月的时候,稍微直一直。

何庆应是,皇帝又张口唤住他。然而手却在案上胡乱地敲着,半晌没吩咐出声。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这么一层上来了。

何庆小心道:“主子爷。您吩咐奴才听着呢。”

对,她王疏月好在没有看过他是怎么驾驭王授文这些近臣的,若是亲眼看见,也许心里会很不是滋味。

皇帝这才抓了抓后脑勺,开口大:

但是,若要去她的家中,她应该不喜欢自己仍然横眉冷眼地对着她的父兄吧。

“那个……你啊,你去问一声梁安。明日给和妃的衣裳打理出来没,什么样,什么色儿的,回来说给朕听。”

私近到他并没有把她当成王授文的女儿,王定清的妹妹。甚至也忘记了,她曾经是贺临未过门的侧福晋。就像他在床上剥掉的她的衣服一样,他剥掉了王疏月身上其他的身份,切断了她与朝廷之间的关联,独视她为自己的女人。

何庆一听这话就乐了,面上又不敢表露,忙点头应声。

他和王疏月,到底相处得太私近。

刚要出去的,却又听皇帝捏着下巴自己在那儿嘀咕:“石青色和香色,哪一个柔和些。”

有愿同流,不遇岐道。

话音未落,又见他何庆竟还没出去,陡地发作道:“还杵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但里子中却是他看似霸道实则卑微的祈愿。

何庆忙连滚带爬地滚了出去。尚衣监陆太监正心惊胆战地等在门口。皇帝是从来不会亲自过问尚衣监的事,就算有赏罚也是张得通和何庆那处置,今儿半夜的,皇帝把他唤过来,他正摸不着头脑,忙一把拽住出来的何庆。

表面上他们仍然是皇帝和嫔妃的关联,她头顶压着皇权对女人的支配。他手中握着前朝后宫的杀伐。

“哎哟我的庆公公,这是主凶还是主吉啊。”

也要让她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只倚靠他一个人。

何庆嘻笑颜靠道:“哎哟喂,我这儿可有大差事,您不要拉我,我跟您说啊,您这事主大吉,皇上过问起穿戴的事啊,咱们就准有赏赐。您呐,一会儿进去好好替咱们主子爷参详参详啊,要是参详得好,过了明后日,我亲自去翊坤宫,在和主儿面前,给您老请赏啊。”

他要让王疏月过好。

陆太监被他说糊涂了。

在这个复杂的世道上,皇帝给了王疏月很多的东西,名分,富贵,地位,甚至后代子嗣,但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最疼爱的,还是她那一丝不挂。一无所有的模样。

“您这什么意思啊,又是参详又是和主儿的。感情主子爷要和奴才讨论明儿穿什么呀。这可真是夜里悬白日了!”

也是。

“就是夜里悬白日,您这一辈子的,多半也就这一遭了。若好,岂不是大富贵。我说啊,您千万别顺着万岁爷的意思,那一顺他的意思,可不就要埋汰了吗,明儿是咱们万岁爷的大日子,他自己不晓得,我们可得醒着神,十二万分仔细地张罗伺候不是。”

他说:“朕是皇帝。朕要周全体面。你是朕的女人,跟着朕的时候,要什么体面。”

说完,他一把扯开陆太监捏在他袖子上的手。

至于为什么要脱她的衣服,他答得就有些霸道了。

“哎哟,我得去替您和主子爷探大信儿去了。我走了呵。”

他还是那样,一个不雅的字都不肯出口。

何庆来的时候,王疏月正与金翘梁安一处在铜镜前给大阿哥挑明日的衣裳。

然后他就在她头顶呼热气,装模做样地咳两声的,把被她惹来混沌的呼吸调匀净。

大阿哥叽里呱啦地跟王疏月说今儿一早皇帝考他书的情状。王疏月半蹲在铜镜前,手叠在膝盖上,含笑听他说着,时不时帮他挑一挑压在衣领下的辫子。梁安和金翘则拿着袍衫玉带一样一样地在他身前比划。

她浑身一阵惊颤,忙把自个缩起来跟他认错。

“欸,主儿,您瞧这大朱红色绣云纹的好看不好看,咱们大阿哥精神,这么穿一身,在带那顶万字纹金边沿儿的如意帽,多鲜亮。”

王疏月一问,屁股上就会挨他一巴掌。

金翘一面说,一面撑着手中的衣裳,比给王疏月看。

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王疏月点了点头:“嗯,大阿哥喜欢吗?”

“你人太瘦了,除了那个地方,哪里抵着朕都不舒服。”

大阿哥道:“和娘娘喜欢,儿臣就喜欢。”

皇帝的回答也坦白地让王疏月没什么可说的。

王疏月笑开:“那就它了,你金姑姑的眼光向来好。”

还有,为什么非得是这个姿势。

梁安道:“主儿,别光顾着大阿哥,您明儿穿什么。”

王疏月曾经大着胆子问过皇帝,为什么要把她剥光,自个却要穿得周吴郑王的。

王疏月托着腮,“嗯……要不穿那件儿褐红的衫子吧。”

有了王疏月以后,他仍然奉行着自己的规戒。一夜一回,不管尽不尽兴,他都不会再起心。不过,他与王疏月睡觉的这个癖好,倒是还没有人知道。

梁安回想了一下王疏月说的那件衫子,道:“主儿怎么想起哪一件了,那件颜色是好看,像正色,但又不是正色,且既不是绫罗也不是绸缎,也就袖口绣了些花样,寡得很。”

司寝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主子有一个特别固执的养身之道,就是一定不纵欲。无论兴致再好,都只行那么一番云雨,过后就叫人把嫔妃们带到围房里去安置,自己一个人独寝。

王疏月拿过金翘递来的如意帽,冲着镜子给大阿哥带上,一面道:“就是寡些才好,那衫子在宫里原我是不配穿的,有心的人,一个不好说,就要问我大不敬的罪。好容易明儿能回一趟家,没了宫里规矩管束着我,还不能放肆一回?”

那样一来,臀部就自然而然地顶出来,恰好抵在皇帝的小腹和大腿留出的空挡之间,柔软的寝衣布料,贴着令女人羞涩敏感的地方。但皇帝这个人吧,周身都不规矩,手却特别特别的规矩,从来不在她身上乱动,就是安安静静地搭在她的腰上。偶尔摸一摸她的肚脐眼,惹出她喉咙的热气儿后,就又收了回去。

金翘道:“宫中非皇后不得着正红。你哪里懂主儿的心。”

皇帝喜欢她睡在里面。向内侧着身子,把褪蜷缩起来。

王疏月回头笑了笑:“你也想错了,我没有那份心,我就想啊,能在外头好好自在一日。”

更要命的是,逼她裸睡,他自己又时常穿得一丝不苟,衣冠禽兽一般地躺在她身边。而且连姿势都是固定的。

正说着,外面宫人道养心殿的何公公来了。

皇帝这个逼她裸睡的毛病,她实在是不知道从何替他医起。

梁安忙亲自出去迎。

其实无论经过了多少次,王疏月还是会脸红。

王疏月见他肩头有雪,朝窗上看了一眼。

时辰早吧就在看几个折子,时不时得扫一眼缩在榻上困顿不已又不敢和眼的王疏月。

“这又下雪了吗?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那时候,皇帝就特别自在。

何庆跪下请了安,又道:“皇上挂念和主儿,要奴才来瞧瞧,看主儿睡了没。”

无论要不要做云雨之事,都要她脱得干干净净地,然后满脸通红的躲入被中。

王疏月起身笑道:“咱们这儿给大阿哥看衣裳呢。”

让她安安静静地伺候着更衣,洗漱,然后看着她去顺自己那令人脸红的怪癖。

何庆见屋子里又是端镜子,又是烧炭火的,到松了口气儿,他原正怕自个白眉赤眼地替皇帝问会王疏月明日穿什么会尴尬,恰好王疏月这里也正摆这起子事,他便忙顺问道:“和主儿,您明儿穿什么。”

不过,他到也很少翻王疏月的牌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种形式走下来,她就会被剥得干干净净地躺在龙床上等他。每每那个时候,王疏月都不大肯说话,人经了这一场规矩,又是被司寝的人提点,又是被太监们摆弄,大抵是会变得不大自在。所以皇帝要与她同寝,更喜欢去她的翊坤宫。

王疏月应道:“去年在木兰,主子穿了一身妆红色的行服,我瞧着好看,我有一身褐红色的,比那妆红的暗些,明儿想穿出去。”

皇帝扫了一眼太监捧着的膳牌,没见着王疏月的,想起她好像是在信期。心里便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何庆笑道:“对对,和主儿,您人白,穿红的就显得更白了,一定好看。”

张得通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提道:“万岁爷……您今儿该翻牌子了。”

王疏月笑了笑,让金翘带了乳母来,带大阿哥下去安置。这才走到何庆面前,“万岁爷还没歇息吗?”

敬事房的人仍然跪在案前,皇帝不说话他又不敢走,只好拿眼睛去看张得通。

何庆躬身道:“还没,今儿像是政务多。和主儿,奴才跟您说啊,咱们万岁爷啊,又没翻牌子。”

皇帝接过张得通递过来折子,一手抓过早已蘸好朱砂的笔,圈批不在话下。

王疏月垂头,轻应了一声。手指相互绞缠着静静落向小腹前。

“欸,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何庆这个人的嘴巴没什么把门,为着能让王疏月知道那皇帝硬壳心下的柔情,总是该说不该说的都说。王疏月这一个月的信期拖得很长,今日将才要结束,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大阿哥的事,动了忧思,今儿晚瞧得时候,又有了鲜色。

“朕让你去你就去!”

不说这茬,算之前的,前前后后,也大约行了七八日的光景。

何庆刚应是,走到门口又反应过来,忙又退回来道:“主子爷,都这个时候了,您召尚衣监的人……”

皇帝愣是独寝了七八日。

皇帝理着袖口往书案后坐,又对何庆道:“叫尚衣监的人来见朕。”

“和主儿,万岁爷待您再没可说的。”

张得通忙道:“奴才去给您取。”

王疏月笑笑:“我如今就怕,回来得挨皇后娘娘的祖宗家法了。”

敬事房的太监托着膳牌跪在里头等着,皇帝一面走一面脱外头的袍子,看也没看那敬事房的人,将手中的袍子抛给张得通,“王定清递进来的折子,朕说留着朕想想的那本,你之前摆在哪里的。”

何庆道:“那不会的,咱们主子娘娘的好性子,宫里谁不知道,再说,不有万岁爷吗,谁又敢说什么。退一万步说,和主儿,若皇后娘娘真对您动了家法。您肯为咱们主子待您的那情挨吗?”

皇帝回到养心殿的时候,酉时已经快过了。

王疏月道:“您是又要把这话,说到主子面前去是吧。”

南书房散了。

何庆抓了抓后脑勺,“架不住万岁爷乐意听啊。”

十二笑了笑:“天冷,老大人慢些。”

王疏月掩唇笑了几声,然后又点头道:“肯的。”

“王爷这话,是宽了臣的心。”

何庆脸上也笑开了花:“欸,奴才就说嘛,和主儿和咱们万岁爷情比金还坚,和主儿,奴才给万岁爷回话去了。您早些歇着。”

十二道:“老大人不必想得过多,若说是南巡北巡路上的接驾,那却是金银圆扁都要填进去,但这回有你们家娘娘的陪着一道,您老啊,怎么个安排都没有的错处。”

说完,乐呵呵地去了。

他不由“哎”了一声。

梁安送了何庆回来,一面进来一面道:“要奴才说,这何公公,真快把死的都说成活的了,主儿,他这大半晚上的来,就为替皇上来瞧一眼您歇了没啊。”

“是啊,十二爷,你是知道老臣的,这几年可说是家徒四壁,如今户部的借皇粮的门路又断了,虽说皇帝这回是私行,可我这府上……”

金翘正在一旁收拾将才搜罗出来比划的衣物,出声应他的话道:“奴才看,怕是专程来问主儿明日穿什么的,我还没伺候主儿的时候,就听张公公说过,万岁爷,在咱们主儿的穿戴上顶用心的。”

其实说起来,王授文到觉得皇帝今日看他目光有些奇怪,不似从前那样凌厉,就连说话也是,从前两三句话就得说得他跪着不敢起来,今日像是刻意拿捏过语气一样,比寻常要亲昵好些。但是吧……王授文很尴尬,像是饮惯了雪水的人,突然喝了一口滚汤,五脏六腑都跟在油锅里煎一样。

梁安道:“你可别说了,说了都是埋汰。你瞧见咱们主儿那身葱绿氅衣没,去年在木兰,搭着一件嫩黄色的坎肩穿出来的,那可真是……还好咱们主儿天生丽质,生得好看,要不然……”

虽然说皇帝是私行,但十二主管内务府,消息通了他那里也没得说。

“瞎说什么。你哪里知道我喜欢。”

王授文知道他提的事他们王家接驾的事。

“主儿……”

王授文在南书房里站了一日规矩,脚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十二和他一道走出月华门,天大寒,宫道上除了几个扫余雪的太监之外,并没有什么人行走。十二走在身旁都:“老大人,皇上让内务府给您传旨了?”

“行了,收拾好了安置吧。越发惯得你们没规矩了,连我的主子都敢胡乱编排。”

南书房这边果然又议到了酉时才散。

那晚,王疏月睡得特别香甜。

摆手示意她退下,又对顺嫔道:“你也回去吧。既已成定局,还是安守本分的好,不过你的话,本宫也会再仔细想想。你不要多心,好好服侍皇上。”

梦里身在木兰广袤无边原上,他那身妆红色的行服配着鹿皮裳,迎风猎猎作响。铁条上烤成炭的肉,他被火堆熏红的脸,一切都特别的生动。

皇后听她这么说,便知道今日请见是不容易了。

却不知皇帝纠结了整整一个晚上。何庆回来的时候,尚衣监的人还没有走,他回了一句王疏月明儿要穿那间褐红色衫子,尚衣监的人忙说,褐红色与皇帝那身香色的袍子最契。谁知皇帝一门心思想自己能在王授文面前先得温和些,免得他看着自己又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让王疏月心里不好受。于是,尽管尚衣监的人提了香色,他还是觉得香色过于深沉。

孙淼忙道:“早间问过了,皇上这几日都在南书房议政议到很晚,今儿一早,马多济和十二爷都进宫了。”

何庆没了言语,啥也说不得了。

“孙淼,去问问张得通,皇上今儿得闲不。”

但第二日,他在养心殿前看见皇帝穿了一身墨绿色袍子神清气爽地走出殿门的时候,下巴都要掉倒地上了。尚衣监的陆太监恨不得把他下巴摁回去。

要说自在,真不如没有这个孩子的时候自在。

“我说,庆公公,这可是万岁爷的意思。”

皇后怀着嫡子,敬事房,太医院,以及宫殿监遣来的人啊,几乎站满了长春宫,看着热闹非凡,但皇后还是觉得周遭静得厉害。即便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不与皇帝相处,但为子嗣的前途,又好像不得已要重新迎上去。

“我知道。这还能是谁的意思。可……为什么非得是墨绿。”

这世上的事就是相互平衡的,有人在温水里泡着,就有人在冰窟窿里呆着。

陆太监同他一道站在的月台上,看着皇帝的背影道:“皇上说了,这色儿,平易近人。”

舌头打了个颤抖,她自己也不敢说下去了。

“平易近人啊……”

“奴才也不敢让娘娘您忧思,奴才只是怕啊,翊坤宫那位本就受皇上宠爱,如今又有了大阿哥,日后怕会……”

王授文觉得,自从吴灵死后,整个王家没有比今日更热闹过。

皇后摆了摆手:“本宫如今听不得你说这些。”

家里人都知道了要接驾,前前后后忙得人仰马翻,去外头传戏得戏,定席的定席,比他都要上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授文看知道,吴灵虽死,但却给他调出了了这些个多么利落能干的下人。他王家还能操持下去,也全靠这些人忠心耿耿,不离不弃。

顺嫔站起身:“可是奴才想不通啊,奴才跟大阿哥说起成妃娘娘病重之因的时候。大阿哥可是恨毒了和妃的啊,这和妃是给大阿哥灌了什么迷魂药吗?却叫他连亲额娘的死都不顾了。”

其实王家的奴才本来就不多。王授文自诩是文华清贵,不大喜欢那种世家大族蓄奴纳婢之风。于是,吴灵死后,王授文又打发出去了一些奴才,管事的下人,就只留了一房姓赵的,从前是吴家过来的陪房,如今他们儿子也大了,人称赵三,独挡一面揽下了他爹的活路,管着王家的进出项。

皇后听着她一股脑把话倒完,才道:“起来吧。这也是你和大阿哥的缘分不够。且你也尽了力,太后这几日也不大安,让她老人家静静安养着,这事儿,你别在太后面前提了。”

王授文从来不过问家里的事,一应都交给他去置办,于是,这回接驾的事宜,赵三来问他,他倒成了个一问三不知的糊涂爷。赵三无法,只得调转枪头,去请王定清的主意。

顺嫔一进来就只管跪在皇后面前哭,那张原本就不算秀静的脸此时扭得难看。人到还是明白的,一面哭一面请罪,说自己没有能耐,辜负了皇后和太后对她的看重,还说要去寿康宫去在太后娘娘面前去请罪。”

王定清回京以后,皇帝把他放在户部做了个堂官,别看品级不高,却给了他专折专奏的便宜。他原本就和王授文不一样,没在京城官场上混过,进士及第后就到地方上外任,快人快语,针砭时弊,是个爽快利落的人,恰皇帝也敢在这个时候用他。

皇后此时到不想见她,却又听见外面传来啜泣声,又只得叫传进来。

如今各州县“耗羡归公”的改革如今大兴,过了年,他又要动身去山东那边替皇帝巡查改制之效。加上他虽然老大不小的了,但还没有成家,因此也就没有另置宅院,仍在王家大宅子里住着。

太监来传话,说顺嫔来请安。

王疏月是他唯一的妹妹,过去又因为父亲把她一个人放在卧云精舍,几年几年的见不到一次面,上回见面还是四年前,他好不容易回京来,撞上她的生辰,王疏月应是央这着他带她出去,去三庆园听了一日的戏。

她正心绪难安。

那会儿她还是个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丫头。如今一晃,已经成了宫里的主儿了。他还形单影只地和自己老爹对着,王家一门,看似因家里的这位娘娘已然荣极,却是一门两只光棍,这光景,王定清也觉得脸红。

时局会变,神武门后的铁律都蒙灰,皇帝又是个重视汉臣,汉学,汉制的人。保不齐,日后还有更大的变数。

这日候驾,两个男人孤孤单单地杵在门口。

从前成妃在的时候,王疏月对大阿哥再好,皇后也没起心思。皇帝有多介怀皇子过继的事,她比任何的人都清楚,她都争不到大阿哥,王疏月一个汉人出身的女人又怎么争得到。但成妃死了,这件事就变了味了。王疏月要这个孩子,是不是表示,在以后的的二十几年里,她也要在波谲云诡的夺嫡之宴上分一杯羹。

下人们都只能在二进院里跪着等。王授文扫了一眼冷落的门庭,不由侧身跟王定清嘟囔了一句:“你的婚事,要不要趁着今日跟娘娘提一提,如今,咱们家都得看娘娘的意思,爹不敢胡乱给你做主了。”

皇后抚了抚已经高挺起来的肚子。听完孙淼的话,心里头却还是不安定。

王定清道:“娘娘是主子,她但有意思,儿子遵就是了。”

孙淼忙顺着的她的话道:“也是呢,他横竖也只是个长子,纵使皇上看重,也越不过娘娘您的嫡子。周太医说,你这一胎儿,可是小阿哥呢,您呐,可千万不能为了那些事伤神。等小主子平平安安出世,就什么都好了。”

说起来,他很想念王疏月,他这人和皇帝有点像,也是清冷意寡的人,这一生仅剩的一点温柔都给了自己这个妹妹。可如今一晃眼过去四年,她的模样他都有些记不清了。

皇后揉了揉额角:“罢了,如今也顾不上了。”

正想着,赵三从前面大街上欢天喜地跑来:“来了来了,咱们小姐回来了。”

孙淼看着自己的主子不自在,不由道:“淑主儿那法子,起先还是有效的,让翊坤宫那位好大的没脸,可怎么到头来,还是顺了那位的意思呢。这大阿哥……主子娘娘您教养了他那儿些时候,还抵不过翊坤宫的几块糕饼么,您的话,大阿哥竟也不听了。”

王授文和王定清伸长脖子望去,果见前面行来一辆马车。

索性放下,打发人发还回去。

之前内务府过来传旨时就已经说了是私行,此时不见仪仗,只有张得通和和何庆双双穿了常服跟在马车旁。王授文和王定清忙跪下,叩头不再话下。

皇后撑着神在看内务府为大阿哥添到翊坤宫去的项银子,神情不大好。加上那又是个阴云的天,厚厚的雪云在天上的压着,就是怎么下不下来,纵然点了灯,眼前还是晦得很,她才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底起来恍恍惚惚的斑点,再看不下去了。

马车在王家门口停下。

内务府会计司送来了近二十名灯火妈妈里,水上妈妈里来给皇后挑选。皇后近来腿肿得正厉害,一应事都只让孙淼料理了。这日孙淼正半跪在脚踏上替她按腿。一面道:“内务府把备应之物送来了,奴才替您瞧了,那春绸小袄子,白纺丝的小衫子都做得很鲜亮。”

皇帝从车上下来,又一把将大阿哥抱过来,向车上的王疏月伸出一只手。

过了冬至,皇后已近临盆。

“扶稳当,好生下来。”

说完摸了摸大阿哥的头:“跟金翘姑姑去,晚些,和娘娘陪你温书。”

王疏月穿着那身褐红色的衫子,外面罩着白狐狸毛的披风。

王疏月忙应道:“奴才在,这就来。”

皇帝则是一身墨绿无暗绣的素袍子,腰挂青干种的雕龙纹玉佩,带着和大阿哥一样的的万子瓜棱帽,虽是穿得自在,但面上的表情还是和王授文在南书房见惯的那种冷冽一模一样。

正说着,西暖阁传来皇帝不耐的声音:“王疏月!”

王疏月扶着皇帝的手下了车。

“嗯……有些还背不得,儿臣夜里背。”

一眼就看见了跪在门前的王定清。四年没见了,自家兄长好像黑了一些,但却胫骨强劲,一双修长的手摁在地上,骨节分明,清隽好看。

“你皇阿玛没生你气了,大阿哥,书都背得了吗?”

皇帝将大阿哥放在地上。大阿哥好奇,但皇帝在前面,他又不敢放肆,便跑到王疏月身边,仰头眨巴着眼睛。

王疏月望着这个依偎在她怀中的孩子,心里甚至有些极软极软的疼痛。

皇帝在出宫前给了自己无数暗示,什么平易近人,什么君臣同乐……总之一定不能让王疏月觉得,王授文在皇帝身边的差事不好当。

大阿哥朝屏风处看去:“和娘娘,皇阿玛还没消气儿啊。”

然而,这会儿见王授文和王定清那伏地跪迎模样,愣是像要跟他过不去一样。

话声未落,人已经走过地罩,转到屏风后去了。

皇帝回头朝王疏月看了一眼,却见王疏月眼底似泛了泪光,心里更不是味道,压着性的,冲着王授文道:“你们先起来。”

说完,又对王疏月道,“进暖阁来,替朕更衣,朕要回去看折子。”

“谢皇上恩典。”

“儿臣遵旨。”

王授文说完,正要起身,却又听皇帝道:“王授文,朕说了朕这回是私行,百无禁忌,朕的话,你当什么了!”

皇帝站起身,答非所问地冲着大阿哥道:“朕明日在上书房考你的书。”

这话听着似乎是在问罪啊,但王授文一时又不知皇帝是在恼他什么。

王疏月回头对皇帝道:“我们……我们能带着大阿哥一道去吗?”

即便如此,刚直起来的膝盖,还是“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王定清无法,也只得跟着自己父亲一道跪下请罪道:“臣等罪该万死。”

大阿哥提声又说了一遍。这一声皇帝也听见了。

那膝盖砸地的声音,听得皇帝恨不得翻白眼。

“儿臣听皇阿玛的话。跟着和娘娘。”

他抿了抿唇,手在背后握成拳头。

“什么……”

“王授文,这是你王家门口,别把你在宫里对着朕那一套搬出来。”

大阿哥这才踮起脚,凑近王疏月耳边:“儿臣听皇阿玛的话,跟着和娘娘。”

王授文懵了,这位爷今日看来是不好伺候啊,怎么请罪好像也不是,那他这会儿他还是该站呢,还是该跪着呢。

王疏也将他搂入怀里:“不看你皇阿玛,跟和娘娘说。”

正不知如何是好。

大阿哥又看了一眼皇帝,有些犹豫。

一只柔软的手却扶住了他的手臂,白玉镯子衬着那凝雪一般的手腕子。

“那是什么。”

王授文一抬头,却见是王疏月,半弯着腰立在他面前。

大阿哥怯怯地看了一眼皇帝,小声道:“不是。”

“父亲,女儿扶您起来。”

“这么快就想和娘娘了。”

王授文忙一个头磕了下去:“使不得啊娘娘,臣受不起。”

王疏月无法,只得走到大阿哥面前,拿自己的手炉去给他暖手。

王疏月笑了笑:“父亲,咱们主子爷都说了,这回是私行,百无禁忌。您再这样,女儿也只能跪着了。”

皇帝又习惯性绷成了平常的样子,就叫了一个“起。”

说完,她便作势要屈膝,“欸欸欸,使不得使不得,臣这就起来。”

不多时,大阿哥牵着金翘的手走了进来,端端正正地跪在门前给皇帝和王疏月请安。

王疏月扶着王授文站起身,大阿哥则乖巧地跟王授文作揖,唤他老大人。

“外头化雪那么冷,赶紧带他进来。”

大阿哥这一代的皇子都还小,大阿哥年纪最大,但也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压根未到结交朝臣的年纪,因此其后势力多是母家的,然而成妃是蒙古旧藩出身,亲族之中并无近支在朝为官。如今过继到自己女儿身边,他王授文和王定清到是自然而然成了他的倚仗了。

“在外头候着呢。”

王授文这人为官有一门程英等人没有的脑子。这也是他和皇帝多年相处磨出来的智慧——政事上勤谨,家事上装聋作哑,王疏月入宫,虽是为他和王定清的前途铺路,但他面上只把王疏月当宫里的主子,她越是承恩受宠,他越要尊重疏离她。

王疏月忙道:“大阿哥在哪儿呢。”

王定清还没修炼到王授文这个老朽的地步,见到自己多年未见妹妹,眼眶里都泛了红。

梁安脸上挂着笑,眼里闪着光地躬身进来,跪下道:“大阿哥下学了,顺嫔娘娘的人去接他,大阿哥没跟着去,反往咱们翊坤宫来了。”

他太想念她了。

“欸,是。”

母亲走后,王疏月算是他唯一的牵挂,在西南地方上,他听说贺临被囚,就已经为她之后的前途担忧得要死,后来又听说她辗转进了宫,更是难安。如今见她气色尚算好,秀秀静静地跟跟在皇帝身后,一副年轻妇人的模样,身旁还跟着大阿哥这么个孩子,不由安慰。然越是心头暖热,眼皮里就越忍不住烫水。

皇帝道:“说什么,进来回。”说着一把将王疏月从脚踏上拽了起来。

他忙低下头去掩饰,到底还是叫王疏月看见了。

王疏月正想应点什么,却又听外头梁安欢喜的声音:“主儿,咱们大阿哥……大阿哥回翊坤宫了。”

“哥,我回来,你怎么反哭了。”

“出去宽宽心。”

“哦,是是,臣知罪,臣在娘娘面前失礼了。”

说完,他随手撩开她额头前的一缕碎发。

皇帝见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请罪,心里着实无奈,他是想给王疏月一日的平静踏实,让她能在家里和父兄好好说几句话,松快松快,但显然王授文和王定清习惯了朝廷上的相处方式,这会儿跟他是没这份默契了。

皇帝收捂在她膝盖上的手,从新坐了回去,接过她递上去的绢子一面插手,一面道:“当真。朕这几日也气着了,想出去散散,另外有些事也要单独听你兄长回报。你就当是朕给你的恩典。”

“王授文。”

王疏月忙道:“当真吗?”

“欸,老臣在。”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王疏月,朕已经让张得通亲自去你们王家传话了,初五,朕带你回去看看你父亲和兄长。朕微服陪你去,听几场你喜欢听的戏,你想在家里住一宿也成。”

“你还要让朕在你门口站多久。”

“哪敢笑啊,就是有些痒。”

“啊……这……老臣……”

“你笑什么。”

他那请罪的架势一起来,眼看着就又要跪下去,皇帝忙一手撑住他的手臂。抿了抿嘴唇,强压性子道:“朕说了,朕这次是私行,是私行。”

王疏月不由低头抿唇笑了笑。

“既是私行,主子,您也改个口吧。”

他还是老样子,一旦囧了,就要说重话来压她。

身后传来王疏月的声音,王授文闻话一惊,忙给王疏月使眼色。

“朕难得想对你好点,再说,朕就让你出去挨板子。”

皇帝似乎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回头问道:

“主子,让奴才们来吧。我怎么受得起。”

“改什么。”

说完,皇帝学着她刚才的样子,笨拙地搓开手中的药油。

张得通和何庆在旁也皆一怔,说起来,自从入了宫,他们从来没在皇帝口中听到过一个“我”字儿了。

“自己把裤腿压着,别掉下来。”

王疏月看着父亲眉头都快皱到一处去了,只得垂眸笑笑。

皇帝倒了一点在自己的手掌上。另外一只手撩开她的衣服下摆,里面淡青色绸裤就露了出来,他忍者痛蹲下身,至脚踝处将裤腿挽上去,露出她青肿的膝盖来,即便给了她垫子,但看来也是够呛。

“算了,是我放肆了。主子,我引您进去。”

“哦。”

说完,她蹲下身来对大阿哥道:“要姨娘抱着你吗?”

王疏月靠着圈椅坐在脚踏上。一面应道:“是周太医给的,消肿止痛都好。”

大阿哥挠了挠头,看了看皇帝,又看向王疏月:“您是和娘娘,您不是姨娘。”

说着,他从圈椅上站起身,又把炭盆挪得离王疏月近些。拿起王疏月刚才给他揉腰的那一只药油,“你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王疏月顺过他的辫子,“今日咱们在王大人家里面,是你阿玛的私行,咱们啊,得改口。来,姨娘抱你进去。”

“君无戏言,也跟你戏言好几次了。来,你起来坐下,朕看看你的膝盖。”

大阿哥似懂非懂得张开手。楼主王疏月的肩膀,孩子过了五岁,可真是一日一日地见长。王疏月搂着大阿哥直起身来,不由道:

“君无戏言啊。”

“哎哟,再过一两年啊,姨娘啊,就抱不动你咯。”

皇帝低头看向她:“你信朕要打你板子吗?”

正说着,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给我。”

说完她挪动身子,重新跪下。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好了,也跟您揉完了,您不说要赏我板子,我不敢求您饶了我,就求您不要在外头打让奴才们看见,我也要体面的。”

何庆听着这个“我”字,立时笑开了脸,扯着张得通的袖子小声道:“师傅,听见没听见没。”

“好,我知道,其实都是我的错。”

张得通心里也是莫名的触动。

王疏月闭着眼睛。

他是跟着皇帝一路从少年时代走过来的人,这位主子爷平时有多么严肃,心有多硬,他不是不知道,他做梦都不曾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的,还能听到皇帝将自称换回“我”字。

“朕以后跟你发火,你顺着点朕。免得朕气极了,又要伤着你了。朕虽然让何庆拦着点朕,但这他这奴才是个火上浇油的货。王疏月,朕是皇帝,只有你的时候就算了,人多的时候,你让朕怎么纵你。”

“听见了听见了,你混球子松手。还不快跟着去。”

他不由轻轻地摩挲着她的下巴,不带一丝轻浮,只想让她放松躬起的背脊,安安心心地倚靠着自己。

这边皇从王疏月手中抱过了大阿哥,低头看向王疏月。

皇帝觉得她此时像一只孤独的猫,茕茕一身,蹲在他的腿边。

“是要我改这个口是吗?”

她则认真地看着炭火里眼焰星子,天光渐隐,收拢在她身上那一道缝隙之光逐渐暗淡下来。皇帝的手慢慢从她的发髻降至她的下处。男人的手很暖,一接触到皮肤就让王疏月贪婪地想要贴靠上去。

这换王疏月愣住了。皇帝一手抱住大阿哥,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王疏月的鼻头,饶有兴致地看她愣神。

皇帝低头静静地看着她。

“王疏月,我改了,你怎么傻了。”

说完又将眼眸垂了下去。

“我……我没有,就是觉得……我罪该万死。”

说着她冲着他弯了眉目:“您对着我能把气儿顺了也好,我不会怪您。”

“得了吧。你们一家子罪该万死,谁伺候朕……我。”

“您前面政务繁忙,心里难免会烦,没事,我是个心大的……”

他舌头打了个结,暗有些尴尬,于是人一下子习惯性得绷了起来。也不再看王疏月,单身抱着大阿哥径直走到里面去了,大阿哥求救似的看向王疏月。张口无声,那口型,只管叫她跟去。

王疏月想点个头,感情这位爷虽然是要命,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王疏月望着皇帝的背影,摇头笑出了声。

“朕脾气不好。”

“父亲,哥哥,你们也自在些,不然,主子该不自在了。”

皇帝松开一只手,扶了扶她松掉的簪子。

王授文并张得通几个人跟着皇帝走到前面去了。

王疏月摇了摇头:“没有,您让我跪着也是该的,不然我心里还不好受。”

王疏月与王定清则行在了后面,前面皇帝也没传人过来催,也像是默准了他们二人单独说几句话。

“朕让你跪了一天,昨儿膝盖是不是伤了,传周明来看过没。”

“兄长回京,我也算安了心。这几年都不得见兄长,也不知兄长在云南过得好吗?”

说着他也不管她还没有去净手,合掌将她的手捂入了掌中。

“臣一切都好,只是挂念娘娘,臣在外头一直听说娘娘身子不好,如今愈了吗?”

皇帝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不用了,你手都冷了,没得冰着朕。”

王疏月仰头笑笑:“我无妨,反而这回见父亲,像老了好些。”

“啊……没有,我想歇会儿,这就接着给您揉。”

王定清朝前面看去,王授文的腰的确比前几年看着要佝偻。

“你给朕揉完了?”

人命受天定。父子,母女的缘分说尽就尽。着实伤感。

皇帝伸手在自己腰上摁了一把。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好像真没有将才进来时那么疼了。

“母亲走的时候,娘娘在身边吗?”

说完,她交叠起手臂,撑在皇帝的大腿上,而后将头也放了上去,含笑望向他:“不说这个了,主子,您冷不冷,一会儿想吃些什么,我让小厨房备去。”

王疏月摇了摇头,“没有,我也不及送最后一程。但这个罪过在我,要应也应在我身上,兄长是王家唯一香火,我这辈子已是如此了,有了大阿哥,后面还有没有子嗣的造化,我都不强求了,倒是兄长,切莫再耽搁。”

“我可没说。总之,您不要再逼大阿哥,其实也是我不该跟您开这个口。您之前说,成妃临去时,求您把大阿哥交给我抚养。这话成妃也对我说过,我当时不忍拒绝她,且实也喜欢大阿哥,才跟您开得口。如今,大阿哥对您和我有了那样的芥蒂,我也就想通了,无论如何,他是您的儿子,只要您心疼他,他就会成长得好,我是再不敢想了。主子,您听的大阿哥的意思吧。”

王定清站住脚步:“娘娘既有命,臣没有不遵从的,但凭娘娘做主。”

皇帝笑了一声:“你是拐着弯跟朕说,朕好心办了坏事?”

王疏月仰头望着他。

“您不提,旁人也会猜,猜到了就未必不会告诉大阿哥。主子,他才六岁,亲额娘刚刚离开,若是放在外面的人家,那是要令人疼死的孩子。您还罚他在大雪里跪着。我知道,您是为我着想,但您维护我,我啊,也维护大阿哥得很。”

“兄长,我做什么主呢,我一直觉得,母亲的话是对的,仕途艰难。我入宫,看似是你们的倚仗,却也是你们的隐忧,父亲和你处世不易,你若再不能得一知心,知冷暖的人,让我如何面对母亲。我什么主都不做,但愿兄长能得一心人的,从此白首不相离。”

“那他就是跟朕胡闹,成妃未去之前,朕什么时候提过过继的事。”

她这一席诚恳而富温情的话说完,王定清却莫名地有些心疼这个妹子。

王疏月收回手从新倒了些药油在手上,仍就用掌心的温度搓开,一面道:“大阿哥以为,成妃是因为您要把他过继给我,才伤心病重而去的。”

四年来,他到没怎么变,但她却比从前要稳重多了。但不变的还是她的那颗心,和母亲一样柔软,关照人情,体贴冷暖。

皇帝一时沉默。

“只要娘娘好,臣万死不辞。”

皇帝一怔。她这么一说,他那些不大痛快的记忆全部涌了上来,在他的少年时代,这实则是他最痛恨的一句话。可如今他却又这样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对着自己的儿子。

王疏月摇了摇头:“兄长且莫再说这样的话。我想你们好,我既已入宫,我的结果和造化,都在我的主子身上,兄长不要挂念,朝政之余,多自在些,也替我劝劝父亲,他习惯在劳心,要多关照关照他自个的身子。”

“主子,这话您听先帝爷跟您说过吗?”

说着,他朝后面的马车上看了一眼。

王疏月垂了眼,手上的圈推得更大了些,力道也渐渐拿捏起来了。但她的声音还是淡淡的。

“我这回出来啊,也从宫里带了好些补养身体的东西出来,好在这回主子在,不然父亲是断不会让我尽心的。这几年他只当我是和妃,但我的话从宫里传出来,早没了亲情滋味,逢年过节,跟着赏赐一道递出来,入了父亲的耳,也着实不像个女儿说出来的。所以,他也不知道,母亲走后,我这个做女儿的,心里有多挂念他……”

皇帝不太想去认她这句话,“朕和他是先君臣,后父子。”

“是,臣会把娘娘的意思,说给父亲听的。”

说着,她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您呐,对大阿哥太严厉了。”

王疏月点了点头,垂下了眼。

“我什么也没说。其实也不在于要跟他说什么。是大阿哥心里有话,但不敢跟主子您说。”

雪风把枝头幽香四溢的花吹落她的肩头。

王疏月摇了摇头。

若换成少年时,王定清定要替她拂去,或调一朵鲜亮的,给她簪鬓。但这会儿,他只能规规矩矩地站着。

皇帝不由地扫了一眼她的膝盖。“朕还想问你,你昨夜跟恒卓说了什么,他今日肯来跟朕请罪。”

“好久好久,没跟哥哥去三庆园听戏了。”

“您知道,昨夜在奉先殿,大阿哥也像我这样,给我揉了膝盖吗?”

“娘娘想去吗?”

“嗯?”

“想啊,不过能回来,已是大恩,再不能放肆了。”

皇帝受用得险些睡着。隐约听着她唤他的声音,忙撑开眼皮,故作严肃得应了一声。

“若臣当时在京,一定不会让娘娘入宫。”

“主子。”

王疏月抬手,自拂去肩头的花:“哥哥,其实缘分天定,我在主子身边,过得很好。”

她安静专注的时候很温柔,柔软的碎发烘着炭火气,拂动在她耳边,白玉石的耳坠子随着她的身子轻轻摇动。身上那身香色氅衣,虽然看起来吧,有那么点沉闷,但也是顺眼的。

正说着,前面何庆走回来。

皇帝低头望向王疏月。

“主儿,前面王老大人请您呢。”

就是这么怪,安静的日子,和她这么伴着,哪怕什么话不说,也能松掉所有政务积累地疲倦。

“知道了。”

可是皇帝一点都不想打断她。

“欸,那您和王大人啊,快着些。前面戏啊……要开锣了。”

皇帝也感觉出来,她其实对自个手上的功夫没什么信心,甚至有些怯,生怕再弄疼他,说是推拿,但也就和挠痒痒没什么太的区别。

王家是个三进院。沿南北轴线安排倒座房、垂花门、正厅、正房、后罩房。每进院落有东西厢房,正厅房两侧有耳房。院落四周有穿山游廊及抄手游廊将住房联在一起。大门则开在东南角上。这会儿戏台则是搭在后面的园子里头。

化雪的天没有风,窗上的影子静如黑白墨画。但雪地反出来的光很亮,被门缝收拢的光仍然落在王疏月身上,随着她身子的晃动,一会儿落在眼眸,一会儿落在脖颈。

王家的人不多,行走的人知道是接驾,皆屏息以侍。除了王授文的声音之外,周遭再听不见人声。

外面也只剩融雪的声音在屋檐下滴滴答答。

其实从前明到大清,朝代更替了,但官宦之家的娱兴也就那么几样,尤其是请客做东道,都有一定的定例,无非就是戏酒两样。但这两样东西,王授文是都不擅长,凭家人和王定清张罗安排的,于是如今要他从戏文上着手,陪着皇帝说什么,他还真说不出来。

明间里很安静。

戏班子是仍是在大栅栏班底里挑的。

说完,她就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了手上,手掌打圈,仔细拿捏着力道,一圈一圈推按得十分认真。

现唱的是《黄柏央大摆迷魂阵》。

王疏月将手贴在皇帝腰上,那被手掌的温度温暖后药油,一沾上皮肤,竟有些烫辣之感。王疏月其实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有把握,试探着推了两圈,一面应他的话道:“在卧云呀。卧云里有一本蝴蝶装的抄本,我当时就觉得纳闷,这么一本医理书,做了那么考究的装帧,于是就拿来翻了。”

那是升平署的大戏,弋阳腔,锣鼓唱词都热闹。皇帝从前倒是听过。这会儿兴致也不高,正跟王授文在那儿干坐着,王疏月并王定清一道行走来,方破了那阵君臣之间,不论政事,共处闲时的尴尬。

皇帝哂道:“《按摩经》?这是什么歪门邪道的书,你在什么地方看的。”

“主子,戏好听吗?”

王疏月道:“您放心,我以前啊,看过《按摩经》(这本书历史上真有,成书在康熙朝。成人推拿二十四式。还有一本《小儿推拿三字经》古代养生趴的好东西,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今儿又跟金翘讨教了一日。”

皇帝掐了开一粒瓜子,应她道:“没什么太大意思。”

皇帝看着她那模样,心里也在打鼓,“欸,王疏月,朕问你,你真会吗?”

王授文听了这话,立时又站起了身,皇帝忙出声挡住他道:“王授文,你要再请罪,朕就当真治你的罪。”

一面说,一面倒了些药油在手掌上,又在手心里仔细地搓开。

王疏走到皇帝身边坐下,亲手斟一盏茶呈给他。

“您这些日子,火牙倒犯得少了。”

“我瞧恒卓看得有趣。主子若觉得没意思,那要不,我陪主子去走走。”

王疏月嫌弃地把膏药丢到一边。拿起炭火旁的药油。

皇帝正觉再和王授文坐下去,又要把朝廷政务拿出来议了,实在不是他带王疏月出来的原意。王疏月一说,他便站起身往戏台下走。王授文也跟着站了起来:“臣陪皇上一道……”

皇帝笑了一声:“你也他手底下的病人,不知道他那用药的脾性吗?他以前还给朕调过一个治火牙痛的方子,黑苦得厉害,但是对朕还是有些效果。”

皇帝头也不回,两三步转到戏台后面去了。

“这周太医的药,还是老样子,又黑又难闻。”

王授文不死心,又道:“那臣让奴才们跟着您……”

王疏月拎着刚揭下来的膏药贴子,捂住了鼻子。

王疏月见父亲如此紧张,一面跟上去一面道:“父亲,不用了,女儿伺候着就好。”

“你给朕推,你手上有把握的吗,朕告诉你,朕的身子除了太医能……嘶……王疏月,你的轻重呢!”

园中道上的梅花开得正艳。

衣服都拿给她扒得差不多了,皇帝也没什么心气儿。索性认命地趴在圈椅背上。

王疏月跟着皇帝在穿山廊上慢慢地走着,下人都回避得远,四下静悄悄的,只听到风吹枝头雪,砸地而碎的声音。

“主子,我把膏药给您揭下来,用药油给您推推。您今儿晚上沐过欲,再叫周太医给您贴新的。”

“你难得回家一次,不同你父兄家人说话,跟着朕做什么。”

她褪下手上的镯子,挽起袖子,皇帝的褪旁半跪下来。小心地翻起皇帝中衣的衣襟,见衣襟下贴着斗大一块膏药,黑色药膏子已经从油纸的边沿处渗出来了。王疏将皇帝的衣襟掖住,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腰背处,肿得还当真有些厉害。

王疏月跟了几步上去,走到他身侧,在宫里的时候,他身侧的位置,除了皇后以外,是没有人能与他同立的。那是尊卑,嫡庶的区别,即便是皇帝的手牵着王疏月,她也不能放肆的走到与皇帝并肩的位置。

王疏月听他这样说,也就顺他的意思没去折腾。

然而今日,她却想犯一次法,挽着皇帝的手臂,慢慢地走一程。

皇帝在椅子上侧着坐下来,抬头道:“不用搞那些,就这样不冷。”

皇帝侧面看了一眼她挽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抬头道:“手怎么这么凉。”

“您坐炭火边上来,我再去抱床毯子来,给您披着。”

“冬日里都这样,过了这个月,开春就好了。”

皇帝今日穿得端罩是黑狐狸皮的,皮子十分保暖。于是里头除了龙袍之外就只穿着一层中衣。王疏月替皇帝脱下端罩和龙袍,皇帝便忍不住吸了一气儿鼻子。王疏月挂好皇帝衣服,忙回来往炭火盆子后面搬椅子,宫人都被打发到外面候着了,又不能让伤了腰的皇帝做力气活,但她也是个手脚气力弱的人,就那么两三步远,也只能用拖的。看得皇帝心惊胆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