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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忆王孙

一晃眼,就开过了春。

年节里的日子过得特别得快。

这一年的开头,皇帝在前朝是神清气爽,丹林部大败,几乎被多布托和达尔罕王的军队全歼,其首领敖登被擒,押解进京。而户部的亏空在皇帝重压之下,也终于还出了近八层。但地方上番库亏空仍然数额巨大。于是,朝廷从户部那里腾出了手,开始清查地方藩库,这可愁坏了几个封疆大吏。山西布政使为了解燃眉之急,提出了一个法子:“将该省加派的火耗银子题解番库,以二十万补全亏空。”

这一年来,她的人生并没有多么灿烂瑰丽,大多时候,还是湮没在日复一日生活之中,但有了她的陪伴,这些忙于案牍,而麻木于日夜阴晴的男子们,终于能从茯苓糕里尝出甜,从敬亭绿雪里品出回甘了。

基于这道折子,皇帝逐渐开始思考琢磨起他“耗羡归公”的大革。

这两个福字,一个来自天下之主,一个来自于他的后继者。

与此同时,一个名字进入了皇帝的视野——王定清。

纯粹的给予,最后也回换来风雨前为她张开的双臂。

王定清时任云南富民县县令,如果不是他在皇帝下定决心改毙火耗的时候上了一道:“火耗归公用以养廉”的折子,皇帝都不知道王授文把子自己那个儿子扔到了云南那偏远地境上去了。

所以,母亲留给王疏月的“娱人悦己”四字,是念有回响的。

这日程英在南书房当值。

一个自成风骨,一个亦是笔力不弱。宫人们从窗前行过都要忍不住看一眼。

皇帝在批折子,批到一半的时候,掐起一本靠在椅背上。

初一这一日,西暖阁的支景窗上就贴了一大一小两个福字。

“这个王定清……朕怎么记得,他像是顺宁三十年的进士。如今还在云南几个县上轮转啊。”

当然是不一样的。

程英忙起身回道:“皇上好记性,他正式顺宁三十年中的进士,将好那一年朝廷选调有才干的年轻官员治疗西疆,他便没有留任翰林去了云南。

皇帝撩袍坐下:“朕写的和恒卓写的能一样?”

“他这本折子写到朕心里去了。你写个片子给云南李泽玉,让他考一考王定清在几个州县上政绩,写个折子回朕。”

王疏月侧头对皇上道:“我还说,明儿您要开笔写福,向您讨一张呢,如今看来到不用跟您讨了。”

“是。”

一面说一面牵着王疏月就往里走。大阿哥也蹦蹦跳跳地跟了进去,一面回头对张得通道:“谙达,我写得福字呢,我要给和娘娘贴上。”

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程英啊,这人年轻,还没被官场上折性子,他当官又当得远。还沾着山野气。朕看,王授文这个儿子不像他。”

皇帝看着王疏月身边的大阿哥,“他在朕那儿写了个福字,要给你送过来。”

这话一说完。皇帝又想起了王疏月。

“这个时候,您怎么过来了。”

等把这个王定清召进京来,他倒要好好看看,是不是这两兄妹的模样性子都不像他王授文。

“你这个手啊,冬天就没见有热和的时候。”

他正在掐着笔在想这件闲事,张得通喜出望外地进来。

皇帝已经跨了进来,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带了起来。

“万岁爷,大喜啊”

王疏月忙站起身行礼。

皇帝抬眼:“何喜。”

话音刚落,却听后面传来一个声音:“这点摔打都经不住,怎么做我爱新觉罗家的子孙。”

“万岁爷,主子娘娘,遇喜了!太后娘娘和六宫的主儿们都去长春宫了。太后娘娘使了陈姁来问万岁爷,您这儿什么时候散。”

“尽调皮,手不疼了就把什么都忘了。”

程英等人闻话,忙跪了一地给皇帝道喜。

“儿臣没事,摔不了。”

中宫有嫡子,这对大部分的朝臣来说,都是一个令人安定的好消息,经历了先帝那一朝的夺嫡与党争,很多人仍然心有余悸,对于他们而言,能从一开始就仔细地教授中宫的嫡子,使他开明智,晓事理,成长为合格储君,就能避免上一代的残酷党争。也能使中自己在官场洪流之中,抓稳水中的根。

大阿哥站起来,跳了跳抖掉身上的雪。

“臣等恭贺皇上,恭贺皇后娘娘。”

“跑那么快做什么,摔着哪里了吗?”

两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这两句话说齐了。

因为穿得太厚了,一个不小心就在门槛上摔了一跟头。整个身子扑进雪里。吓得王疏月赶忙去把他抱起来。

皇帝仍然坐在圈椅中,肩膀却不由自主地松下来。

接着一个被穿成球样的小人摇摇晃晃跨了进来。

他和皇后早就冷掉了情意,这么毫无感觉的在出房中应付了两年,这个汇集众望的孩子,终于是来了。

雪渐渐小下来,王疏月正要回西暖阁,却听见殿门口传来大阿哥的声音:“和娘娘……”

如释重负。

她不肯说,王疏月也就没有再问了。

他合掌一拍。高声道了个“好”字。

“我与他……和离了,其中缘由不敢污主儿的清听。”

想想仍不足以表心头之松快,又接连道了三个“好”字,一个高个一个,听得张得通都跟朕肩头一颤一颤。

“那你为何会入宫。”

“张得通,让御膳房备一桌。”

“他从前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妾室。”

说着,他一面站起身,一面用手点着南书房里在跪的这些当值的大臣。

“你如何知道这是吴璟画的?”

“赏他们。吃了再出宫。”

王疏月一怔。

程英领头谢恩。

“吴璟的蜀葵。”

声还未落,皇帝已经走到了门口。

“蜀葵。”

外面是一派明媚春光。

“主儿看什么呢,在雪里站了这么大半日。”

翊坤宫中大片大片的杏花如烟云一般浮在紫禁城红墙琉璃瓦之间。和去岁的春天一模一样。这样一座坚硬的城,却养繁了柔软的花,生息之间,恰和着翊坤宫主人的此间的命数。

说着,她也顺着王疏月的目光往那座地屏上看去。

王疏月在长春宫中见到皇帝的时候,他正坐在太后身旁听太后说话。

“是。”

皇后穿着一身香色的春绸氅衣,静静地坐在皇帝的下首处。她那日的气色很好,梳着简单的发饰,但发髻上的每一样饰物都是精心又精心地挑过的。

“好,那你与我做个伴儿。”

顺嫔和淑嫔陪坐在一旁,婉贵人则站着,亲自伺候茶水。但成妃却不在。

王疏月笑了笑。

王疏月行过礼,顺嫔看了淑嫔一眼,见她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便自个站起身,走到婉贵人身旁一道侍立,将自己的坐处让给了王疏月。

“您有您的恩,奴才们有奴才们的本分。但您给了恩,奴才也不能在他们身上剥了您的恩,所以他们放肆奴才也没说什么,但这么大一个翊坤宫,奴才怎么放心您一个人。”

太后看起来十分开怀,难得地见着王疏月也有好的脸色。

金翘接过汤碗来。

“祖宗庇佑啊,婉贵人才添了二阿哥,皇后也有了身孕。如今皇帝后宫中的人,就剩和妃和淑嫔还未遇喜了。”

“我不是准了你们自去耍吗,你怎么不去。”

说着,她看向王疏月:“和妃的身子调理的如何了。”

王疏月接过汤碗,热热地喝了一口,果然觉得热气从喉咙开始,逐渐度入五脏六腑。

王疏月道:“回娘娘的话,妾福薄,还……”

服侍照顾也十分细致,关于调理身子事,王疏月想不全的,她都能替王疏月想全。

还未说完,却听皇帝咳了一声:“胡说什么。你是说朕的福气不够吗?”

金翘年纪其实不算大,但却比善而要持重得多。l

“皇上教训的是,奴才知错。”

“主儿,小厨房还剩了姜,奴才混着红糖给您煮了一碗姜汤。您在雪里站久了,难免寒气儿。喝一点驱驱寒吧。”

太后看了一眼皇帝。

金翘端着一个红木盘走来。

皇帝的目光却落在王疏月身上,再看王疏月,又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恭敬模样。

翊坤宫中,皇帝命吴璟画的蜀葵地屏终于赶在年底安置过来了。王疏月正站庭中地屏前。虽然抱着手炉,但还是冷得发颤。自从年初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后,她真的有些沾不得雪了。

太后也没什么可说的,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另道:“皇后这一胎,太医院荐上来的是谁。”

“欸,老大人,奴才会说给娘娘听的。奴才还有差事,就不送老大人了。雪天路滑,您老慢着些。”

皇后应道:“是周明周太医。”

家中还剩谁呢?吴灵死后,王授文没有再娶续弦,吴灵在时,他也没有的妾室。吴灵走后他甚至把她那一房的侍女都遣出去了。如今,定清还在外任上,家中除了他,就剩了几个小厮。说起来,他这一辈子也算是位极人臣,女儿又是皇帝宠妃,人人都指着他的门路升官发财,却不曾想,他把府上的日子过成了这样。

皇帝脱口道:“周明?”

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难受。

皇后侧向皇帝:“是,是院正荐的。”

“请娘娘保重好身子,家中人都挂念她。”

“换了。”

“这些天像是不大好。许是天冷吧,周太医说娘娘身子寒,冬季最不好养。开了春就会好很多。”

皇后怔了怔,到没说什么,只应了声:“是。”

“娘娘身子安好吗?”

太后不解道:“都是说周明是千金圣手,这荐都荐上来了,好好的,换什么。”

说着,他哽咽了一下。

皇帝道:“周明给和妃调理身子,尚不见成效,托着顶戴等朕发落的人,太医院也能荐上来,张得通,照朕的话申斥。”

“是,公公去回娘娘,臣今日一定不饮酒。”

“皇帝……”

王授文闭上眼睛,潮了眼眶。虽说是父女,但她长在长洲,小的时候也一直是吴灵在教养她,王授文不曾想过,她竟能把他这个做父亲的心绪全部猜透。

“皇额娘,皇上也是为妾着想,换便换吧。再叫太医院荐人上来就是了。”

“主儿说,这饽饽她做不出以前夫人做的味道,但也有七八分的像,请老大人今日勿要饮酒,好好回家。”

太后悻然。

“娘娘有什么话吗?”

“皇帝勤政是好的,也该多照拂后宫,和妃身子弱,皇帝多心疼她倒没什么,只是,听说成妃近来也不大好,她陪了皇上这么多年,又给皇上诞下了大阿哥,如今大阿哥都五岁了,皇帝不该丢了她,得空应多去瞧瞧她。”

这气味浓郁的热气扑入雪中,一下子熏红了王授文的眼睛,熏酸了他的鼻子。他慌忙盖上盖子,舍不得失掉这食盒中一点点东西。

皇帝看向皇后道:“成妃怎么了?”

韭菜蒸饽饽,甚至给他调好了姜醋汁水。

皇后忙道:“心绞痛的陈病,最近犯得厉害,但她那个性子,皇上您是知道的,不肯让太医说到皇上面前来。”

他揭开一条缝,熟悉的味道便铺面而来。

皇后说完这些话,皇帝到是想起,大阿哥这几日也是恹恹的。

这才将那包袱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口食盒。

“皇额娘教训的是。”

王授文听梁安这样说。

“还有一件事,哀家要跟皇帝提一提。听说皇帝把礼部奏请选秀的折子留中了。”

“王大人,您且放心,我们主儿是多么慎重知事的人,怎么会做有违宫规的事。这是万岁爷允准了的。您收着吧。主儿说了,她实在不忍心把这东西和宫里赏赐放到一处给您。”

“嗯。有这么回事。”

王授文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包袱。“梁公公,娘娘应该知道,宫中妃嫔是不能和官员私相授受的。公公还是拿回去吧。”

太后道:“哀家看来,这大不必,先帝爷驾崩前已有三年未选秀,如今又空了一年。皇帝身旁通共只有这么些人。子嗣也不多。实不该在将选秀之事拖延。”

“奴才叫梁安,是翊坤宫的掌事太监。我们主儿有东西要奴才交给大人。”

皇帝道“皇后遇喜,内务府……”

王授文觉得他眼生,“公公是…”

“从前再忙都过来了不是,皇帝啊,哀家是为我大清的国祚着想。”

“可算追上王大人了。”

皇帝沉默了一阵。

他跑得头顶直冒热气,气喘吁吁地追到王授文面前。

起身道:“好,礼部的折子朕明日批回。朕前面还有事。”

忽然见风雪里跑来一个太监模样的人。

说完,几步跨出了长春宫。

他将手拢进袖子里,正要上轿子。

虽然离得快,王疏月等人还是起身相送。

“没有,那就去吃酒去。”

太后坐在位上叹了一口气。

“哎哟老爷,今日哪里还有班子踏板啊。”

淑嫔见气氛微妙,便在众人退回坐上之后捡了些家常的话说,顺嫔陪着一处笑笑,这才让太后的气色缓和了下来。

“先不回。去三庆园听戏去。”

皇帝不准太医院荐周明,留中礼部奏请选秀的折子,这两件的事看似没有提到她王疏月的名字,但却都是为了她的。皇帝这个人是绝不可能对着她把这些说明白,其中用心笨拙,甚至是徒劳的,一切只能王疏月去猜。

“老爷,咱们回府吗?”

王疏月很感怀,但也不安。

哎。太冷清了。

周太医的事就不说了,毕竟太医院不止周太医这一个照顾怀孕妇人的太医。可八旗选秀却是祖制。礼部的折子能留中一时,今年甚至也可以借先帝大丧不久应付过去,又但能拖到什么时候呢。

今年。

王疏月则如坐针毡。

那日她穿着一身粉色袄子,梳着辫子,绑着正红色的璎珞。在风雪里俏得像一朵花儿。那会儿吴灵虽缠绵病榻,但好歹人还没有去,回去还能见见,听她糊里糊涂地说几句话。到底还像个家。

好在不多时,何庆便退了回来传话道:“万岁爷传和主儿过去。”

王授文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来接他下朝的还是王疏月。

王疏月回头看向皇后。

他一个人走出午门东偏门,府上的杠子在那儿等他。姓赵的家奴站在轿子前,正在看边上一个卖蒸饽饽的摊子,那滚滚的热气却把他也烘得孤零零,冷清清的。

皇后含笑点头道:“去吧。你们也都散了,皇额娘,儿臣再陪您说会儿话。”

还没出宫呢,就已经能闻到市井之中饭菜香气。

皇后既言,众人便一道从长春宫散了出来。

王授文拎着自己的顶戴孤零零地走出乾清门。

淑嫔走在王疏月身边,轻声对她道:“太后说你我二人还是于国无功的内廷闲人,我也就罢了,这大半年都没在见过皇上,可是和妃娘娘,您不一样啊。皇上去哪里都带着您,内务府的那块绿头牌,都快翻掉了漆了。周明几乎成了专门照顾您身子太医,我们使不动的,这么多大福气于您一身,为何还是不见遇喜。”

皇帝更是因为丹林的战事,把自己仍在了南书房议所里。虽要过年了,府上忙乱,几个议政王大臣,以及王授文,程英这几个近臣却都还要日日在皇帝面前熬着。到了除夕这一日,皇帝终于封了笔。

王疏月侧面笑笑:“也许子嗣这种事除了福气,还得看些缘分吧。您看主子娘娘,就是缘分到了。”

近年关,宫里就变得特别的忙。

她不发作,也就没了意思。

圣架启程反京。于十一月初抵京。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回宫的那一日竟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王疏月亲手抱着大阿哥从大骆上下来,成妃在跪迎不敢起身,眼眶却红了一圈。听说木兰围场的事后,对于王疏月这个人,她真的再无话可说。

淑嫔悻悻然不再说话,走到前面去了。

十月底。

金翘在旁道:“自从主儿入宫以后,皇上都不待见她了。她心里不痛快,要揶揄主儿几句,实则也是心里卑怯,主儿不必放在心上。”

皇帝和王疏月在木兰最后的一夜,就被皇帝这么在马背上,稀里糊涂地颠过去了。

王疏月望着淑嫔的背影。

如铃般的笑声,风里不知名的花香,马屁股上招摇得意的尾巴,还有面红耳赤的男子,以及他怀中柔软的姑娘。

要说福气,王疏月到是比她多些,她父亲死在前一朝,是散了家的。哪怕子嗣艰难。但王疏月好歹还有父兄,还……

他当真无话可说,毡中的人笑出声来,一下子被风送出去好远。

还有皇帝。

“你……算了。”

养心殿西稍间里。

“哦。”

皇帝脱了靴,坐在炕罩榻上看折子。

“王疏月,回宫后朕要给你立规矩。”

张得通打起帘子,恰好把外面那株杏花树的影撒了皇帝一声。

皇帝抬起另外一只没有被她握住的手,将她身上的毡子朝她头上拉去。一下子把她整个人都包起来。

“万岁爷,和主儿来了。”

她竟然也“哦。”

皇帝矮了矮折子,这才发觉王疏月今儿穿了一身银红色蝴蝶穿花纹春绸氅衣。

“哦。”

“进来。”

“别说话!”

说完,眼神又回到了折子上。“你今儿也穿得这么喜庆做什么。”

“主子……”

“没规矩。”

皇帝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但话已经出口,怎么样也不能笑。

“你说什么?”

哦。哦是个什么东西啊。

王疏月笑了:“我说我自个。皇后娘娘遇喜,阖宫大喜,我这做奴才,怎么能没规矩呢?”

“哦。”

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

好在他身量比王疏月高,这才不至于让她看见他如今五光十色的表情。十多年的刻意冷峻的墙围一下子被王疏月掘开了一条口子,千言万语迸流而出,但不知道为什么,倒了嘴这个出口处时,却变成了一个字。

“王疏月,谁说你是她的奴才,你是朕一个人的奴才。朕欢喜你才能欢喜,这身衣服扎朕的眼,不好看,脱了。”

皇帝艰难地绷住下巴,但心里恨不得打马乐奔。

王疏月听了这句话,不由的脸一红。

“我不善言辞,但我很喜欢您。”

张得通连忙按着何庆的头关门退了出去。

悄悄握住它捏着缰绳的一只手。

皇帝这才觉得自己这句话有歧义,白日宣淫他还干不出来。

她温柔笑弯了眼目

但金口玉言,话已经说了,于是他索性绷起脸来,那眼风扫着王疏月,看她的反应。

“什么。”

王疏月笑弯了眼睛,也拿目光去试他:“真要脱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他道:“比起这个,我有一样更喜欢的东西。”

皇帝绷着下巴假装看折子,心里稀里哗啦地打鼓,就是不出声。

“王疏月,朕……晋一晋你的位分吧。”

王疏月也没有办法只得抬手去解扣子。

王疏月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道:“我想想。”

那人的影子被外面的春光映在皇帝身后的绸屏上,春来日喧,耳边鸟鸣嘹亮,真是牵情啊。

皇帝低头看向她:“对,你有功。要朕怎么赏你。”

将才端进来清春燥热的麦冬茶已经凉透了,皇帝却端起来一口干了。他侧着身子,眼风扫王疏月的一只手。

王疏月笑了:“那我岂不是有功?”

袖口小,贴着她白若霜雪的手腕,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精致的暗花。

“四川那边的多布托已经开拔北上,你输不输丹林部朕都要讨伐。不过如果你赢不了,也许朕要被安个‘色令智昏’的骂名。”

她真的听话把脱掉了外面氅衣,春裳薄,除了外氅就只剩中衣了。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有人解得好,有人解得不好,因此就有了王朝兴衰,时代更替。对于皇帝而言,因为做了这个解局的人,很多东西就汇集了他一身。比如他狠辣地同手足争夺皇权,也呕心沥血地守着祖宗基业,他守祖宗基业,却也要让王疏月活得有生气,自在开怀。

皇帝忙把眼光收回来,抬头摁了摁额角。今日为她干的糊涂事还真不少。但这却真是前朝案牍之劳的调剂,这会儿子她站在面前,一副准备侍寝的坦然模样,皇帝脑中拼命守着底线,一时之间,把什么费神费思的政事都挤了出去。

但皇帝是解局人。

“您一会儿要让妾这么出去吗?”

无边的高草起起伏伏,像一个变化无解的阵。这世上其实不是没有一个人都必须从混动之中整理出头绪,大部分的人是可以随性而为,爱一个人也好,买卖物件也好,不用在在意世道章法。

“出去什么,你给朕过来。”

皇帝低下头来看她,也看周遭的山河。

说完,拉起他的手,让她侧坐在榻边。顺手把一张薄毯拽过了过来。

“如果今日宴上,我输了您会如何。”

脱都脱了,再让她穿上就是真是打脸了,但她身子弱,这么将就着,估摸着信期又得疼死她。皇帝昨日问了内务府一嘴,王疏月的信期,那可把内务府给惊死了。从来只有他们在备牌子的时候报的,还从没见过皇帝主动问起哪位主儿的日子。

“嗯?”

知道王疏月还有几日就要遭罪,皇帝不想给她添苦。好在皇帝平时有歇午后的习惯,张得通会备一张薄毯子,这会儿将好用来裹她。

“主子。”

“你今儿都别出去了。朕要看折子。你……”

人在原上,心也会跟着辽阔起来。

他指了指对面条桌上的几本书。“你自个去那儿找书看,不要乱动,也别给朕出声,否则朕把你撵出去。”

那夜的星空十分璀璨,云全部被风吹散,抬头就能看见灿烂的星河。

王疏月裹着薄毯子坐在他身旁。

王疏的腰背终于软下来,连人带毡子一道靠入皇帝的怀中。

“主子。”

“你把你的背给朕靠过来,朕搂着你的,你掉不下去。”

“干什么。”

她的脚根本踩稳当镫子,手又被裹在毡子里,那马儿一定,她就找不见平衡了。一时间真是慌了。

“您就不能对奴才好些。”

“可是…我…哎…您先别动别动…”

皇帝的额头上莫名奇妙地鼓起了一根青色筋。

“你的背顶那么直,是要膈朕的吗?朕隔着毡子都能感觉到你的肩胛骨在抵朕的下巴。”

“哦,朕对你不好,朕对你不好朕把周明按在你宫……”

皇帝的手绕过王疏月的肩握住缰绳。却感觉到怀中的人僵得像块炭。

要了命了,实话一出口,就彻底破功。

毡子里的人点了点头。

皇帝扬起那本无关紧要请安折子,真恨不得敲在她王疏月的脑袋上。

皇帝笑道:“你这是第一次骑马吗?”

她忙在榻上改跪姿把身子伏在皇帝盘起腿旁。

王疏月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随即吓得背都僵了。

皇帝翻了个白眼:“你跪着做什么,坐好,朕恼的是这本折子。”说完,扯了一半毯子遮住了她露出来的肩。

那马见是生人,长嘶一声扬了蹄。

“你将听朕说什么了。”

皇帝忙将她身上的毡子裹紧,连人带毡一齐抱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马。

“您恼上折子的人。”

话没说完,她竟然打了个喷嚏。

“这就对了,自己找书看吧。”

“皇上,晚了。咱们回去安置……”

说完,他一本正经地把那本折子上的请安文字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好容易把脸上的赧压了下去。

王疏月就是想告诉他:她喜欢他。而且还想要一直一直陪着他。这足以令他皇帝心美,抬头见月色都皎洁了。

王疏月裹着毯子去找书。

不过他听懂了一个意思。

皇帝的书摞地并不整齐,有些摊开来,有些散放着,她随意拿了两本本,将剩下的自习罗齐整了。

反倒是她之前的话,皇帝反而不知道如何适宜地去回应。

这大概是王疏月入宫以来最放松的一日。皇帝在榻上看折子。偶尔动几笔朱批。

皇帝果然还是习惯受她的硬话,一瞬间被抵得服服帖帖的,反而心里很自在。

看起来复的是些无关紧要的折子。王疏月时不时地替他研朱砂,照看着他手边的那盏茶。闲时就靠在他身边,翻他看过的书。

“说得多了,但也说得很开心。”

皇帝翻过的书,其上都有密密麻麻红批。

“什么意思,你还跟朕说过那些瞎话。”

比如此时王疏月手上的这一本《素心堂文集》。这是前明一位文人私集,王疏月查了一眼刻本,见是长洲的流云书舍的刻印的。这种地方上的刻本能够传上皇帝的书桌,实是不易。王疏月陪着皇帝这么久,发现皇帝倒是真喜欢看这些前明文人的私集。且会翻来覆去地看,其上的批注深深浅浅,一看就不一年写就的。

“奴才又不是第一次睁眼说瞎话。”

王疏月抬起书来,对照着皇帝的批注,慢读细看,不甚解处到真能从皇帝的批注上看出些心得。两个人处在西稍间这间不大的屋子里,麦冬茶散着白烟,窗外的叶影,杏花影,零星地落在地上,屋子里焚的香已经烧尽了,尾韵悠长。

“给朕睁眼说瞎话!”

王疏月渐起了困意。

“好吃。”

头不自觉地靠向了皇帝的肩。

“好吃吗?”

皇帝低头看了她一眼。

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又放肆。”

“您给我烤的,您可别吃。”

“王疏月将书扣在腿上。

王疏月忍着呛,开口道:

“奴才腰有些疼,您容奴才靠一会儿,等下起来给您添茶。”

王疏月非但没吐,反而咀嚼之后吞了下去。那滋味实在有些刺激。似乎每一个行大事的人,都会在生活上留一只笨拙的短腿。

皇帝想着自己什么都没做,她到闹上腰疼了。

“王疏月,你傻的吗?成这样了怎么入口。赶紧给朕吐了!”

虽这么想,却又见她脸色是不怎么好。便放了笔问道:“怎么了。”

皇帝将要发作,却见王疏月用手拈起了他切下的那块肉,轻轻咬了一口。

“许是这一个月的月信要提前了。”

张得通躲得远,这一时竟并没有听见皇帝唤他。

说着,她借着他的肩膀撑着头,将腰顶得高些,反手要去揉按。

“张得通!”

谁知皇帝却按住了她的手。

皇帝对自己有些无语,索性丢了铁叉。

“别乱按。”

皇帝赶忙将肉从火上取下来,用银刀切开,里面几乎看不见肉的肌理了。

“按都按不得呀。”

第一块鹿肉就这么烤成了炭。

“周明说了,穴位不能乱按。”

却闻到了一阵焦味。

说着,他将自个面前放折子的炕桌移到了旁侧。弯腰把自己将才靠着的那块软枕挪到了自己盘起的腿上。

他正在咀嚼这些话里的甜意。

“坐朕前面来,靠着朕。”

皇帝习惯了她的不着痕迹扎来的软刀子。这样柔软又坦诚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

这样坐就等于是靠在了皇帝的怀里。腰部刚好抵着那块软枕,十分舒服。毯子并不厚,皇帝身体的温度透过来,暖着王疏月的脊背。他莽撞的情欲好像也压退了回去,此时只剩下身为帝王的男人对一个女人,难得的迁就。

“嗯,您不仅是个好皇帝,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奴才这样坐着,您还怎么看折子。”

火撩起的细风,暖烘烘地拂着她耳旁的柔软碎发。

“无妨,朕已经看完了。”

王疏月明眸笑开。

“那……”

“那你现在不怕朕了?”

“白日宣回淫如何,趁着你还有身子。”

说完,他下意识地去看王疏月的脸颊。

他一言逼得她从额头红到脖颈,还要强道:“奴才不敢,那是要受主子娘娘板子的。”

“朕那时对你是严苛了些……”

皇帝在她头上笑出了声:“怕什么,打完了,朕让他们把你抬过来,有朕给你上药,保证不让你难为情。”

别的皇帝到没什么感受,但是南书房那一件事,皇帝到是记得。

王疏月撑起身子道:“您不是说真的吧。”

“我以前是很怕您的,从春环的死,到贺临断指,再到南书房里您让我掌嘴……”

皇帝一把把她摁了回去。

月光落了她一身,将那毡子上的细毛都照出了银光。她就在毛堆上露了个脑袋。

“你犯什么糊涂。”

王疏月裹紧了身上大毛毡子。

说完,扬起书:“好了,还早,靠着朕睡半个时辰。”

“但愿时间长久?王疏月,朕一直很想问你,你在怕什么,怕朕会杀了你,还是怕朕会不要你。”

说完,皇帝顺手把她放在膝上的书捡了起来,单手翻开。

“所以,但愿时间能长久些,让我能好好的回报您。”

“朕过会儿让张得通送你回去。”

她一面说,一面温柔地垂下了眼睛,面色微微发红。

王疏月闭上眼睛,竹编的帘子随着细风轻轻晃动,引得她眼前一时明,一时暗。

说着,她端端地凝向他:“我比这世上很多女子都要有幸。皇上,卧云的重修,也是我的重修。我一直觉得,我这一生是从卧云精舍开始的。我最开怀的一段时光是您在供养我生活。后来,我嫁您为妃,您又带我来了热河,看了普仁寺,见过桑格嘉措……”

皇帝的呼吸平静,周遭也渐渐安静下来,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和王疏月头顶他刻意放轻的翻书声。

“不是,我想用更多的时间来陪您。”

血凉人安静,哪怕穿着中衣,皇帝和王疏月也淡掉了情热,皇帝的鼻息轻扑向她的额头,像拿午后被树叶滤过的细风,王疏月的意渐渐有些迷了。

“你还敢嫌朕老?”

“主子。”

“我若再晚出生个二十年,遇见您的时候,您就已经老了。”

“嗯。”

年代有年代的意识,万千百姓,传承多年的世家门第,权贵的审美,庶人的攀附,这些东西汇集成一个混沌却又统一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意识而改变,哪怕这个人站在权力的顶峰。

“其实您后继有人,我也很为您欢喜。”

这话,皇帝说得并不是那么的笃定。

翻书声卡住。

半晌才道:“朕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晚出生个二十年,出生在朕掌天下的时候,朕不会让你缠足,你也就不会受这分闲罪。”

皇帝道:“你心里不难过吗?还欢喜。”

皇帝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但他说不出来。

“难过什么呀。”

王疏月望向皇帝:“母亲对我的前途没有什么指望,但父亲不一样。主子,其实前明的女人也不是个个都缠足。但自成祖开始,凡官贵之家的女儿,都要缠足。以至于婚配相看时,这到也成了女子的一层显贵身份,与我们的前途相关。”

她闭着眼睛侧过身,将脸枕在皇帝的胸口。

“你父亲为何会不应允。”

“我的命这么好,还要难过,那便是连佛陀都看不下去了,我啊,要每日都乐着,好好陪在您身边,好好地,照看着您。主子,我虽是妾,不能有主母姿态,把嫔妃们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对待。但但凡我一丝力,我一定全部尽给他们,好好地维护他们。”

她出生在前明日薄西山的时代,生活在他的太平之治下,但她心中所持的东西,却好像并不存在于这两个时代。

说着,她蜷缩起腿来,在他腿边缩成了一团。

皇帝是第一次听一个女人这样直白又坦然地说起自己的身子。

那极富安全感的姿势像一只贪暖的猫儿。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曾为了奴才这一双脚争执过。母亲不肯让奴才缠足,但父亲并不应允。”

皇帝看着她宁静的面庞,不觉动容于她的话。

“什么事。”

其实,皇帝有隐痛。

“没有,想起了些从前的事。”

太后为了维护太子,少年时代不知冷落他多少次,言辞之中,都是要教他既做兄弟,又做臣子。甚至不惜利用他来为太子铺路。

皇帝听出她声音有些发翁,抬头道:“你怎么了。”

因此从前皇帝从来不相信,除开生母以外,还有谁能用心维护自己的孩子,所以即便当年恒卓出生,太后一再要他把恒卓过寄给皇后,他都没有应允,虽知道成妃资质愚笨,为人也是懦弱,未必是教养长子的良母,他还是把恒卓留在了成妃的身边。

“嗯。”

婉贵人产子,位低不得教养,皇帝仍旧没有动过过寄的心。只把二阿哥放在阿哥所照看。但王疏月却让皇帝莫名地起了过继子嗣的心。一是因为看她奋不顾身地维护大阿哥,更重要的是,如果她注定这一辈子无法生养,那么在自己百年之后,谁还能替自己来好好地护着她呢。

“王疏月,朕听说,要缠成这样一双脚,是要受些苦的。”

“王疏月,不是朕说你。你这是傻乐。”

皇帝收回目光,将那鹿肉翻了一面儿。

“您才傻呢。我是为了报您对我的知遇知恩。”

王疏月没有说话,静静地垂下了眼睛。

皇帝喉咙里呼出一口气来,“说得朕和你是君臣一般。知遇知恩,朕和王授文兴许有点,和你,不能这么说。”

“王疏月,朕什么没看,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王疏月扣住他的手。

她今日穿了一双青色的鞋子,以此来配那身葱绿色氅衣。似乎是感觉到了皇帝的眼光,忙朝毡子里一缩,就只剩下鞋头上坠着的一丝流苏还露在外头了。

“您才是傻,有的。”

皇帝看了一眼她藏在毡子里的那双脚,此时只在毡子下面露了一个边沿。

皇帝又气又好笑的摇头。

说着,她连忙坐直了身子。

“算了,王疏月,你都说了朕对你不好,你今日怎么犟,朕都不骂你。”

“奴才以为……自个说错话了,您责罚奴才呢,怎么敢说。”

说完,他稍微向后仰了仰,好让她靠地舒服些。

“你刚才在路上怎么不说。”

“等过两日,朕把前朝的事忙完,再敲打敲打周明。你安心养着,朕的福气照着你,会好的。”

王疏月吓了一跳,他不是分不开眼吗,怎么……

“算了,只要主子赦我于国无功的罪,我有没有孩子都没关系。周太医的药啊,又苦又臭,再吃下去连胃都要伤了,主子,您别折磨我了,让周太医去照看皇后娘娘的胎吧,也让我松快几日,昨儿,我看着那八珍鸭子好吃,想多吃几口,谁知,午间喝了药,又把味败了,结果到最后,愣是一口也没吃下去。”

“怎么了,脚疼?”

“八珍鸭子?”

跟着他走得这一路,实在是累了。

“嗯。”

王疏月确认他不会朝自己看过来,这才弯下腰,偷偷地毡子里按了按自己的脚。

她一面说,一面还刻意砸吧了下嘴。

王疏月裹着一张毡子静静地坐在皇帝身边,望着他的手,和那炙子上逐渐褪去血气的鹿肉。再一看皇帝脸,那目光中的专注是王疏月熟悉的,这份专注时常让朝廷上的那些大臣们背脊发凉,头皮发麻,但此,却显得有些呆傻和温暖。

皇帝哂了一声。

皇帝执着地对付着鹿肉。

“张得通。”

“好,那妾看您烤。”

张得通到不敢直接进来。只在竹帘子后面回话。

她面上含着笑,乖顺地坐了回去。

“奴才在。”

王疏月看着他手中的刀,皇帝这才觉得自个这捏刀模样有些骇人,忙把刀往背后一藏,咳了一声道:“你们汉人哪知道怎么吃鹿肉。”

“叫御膳房添一道八珍鸭子。”

皇帝捏过银刀,“你给朕坐回去。”

“欸,是。奴才这就去传话。”

“席上那块炭是我故意让御膳房烤成那样的。您去坐着吧,妾服侍您。”

人影从竹帘上撤去,厚靴底子与地面儿摩擦,

说完,她从皇帝手中将炙子拿了过来,两三下便架好了。

听人走远了,皇帝低头道:“成吧,今日朕做主,不喝他周明的药,陪朕吃鸭子。”

“要说吃啊,我比您在行些。”

王疏月笑应道:“好,听您的。”

一只手却伸了过来。已然挽起了袖子,手腕洁白,还带着些乌青的痕迹。

皇后遇喜以后,内务府和太医院都跟着紧张起来。

皇帝继续研究它的烤肉炙子。

皇后从前是遇过喜的,但却莫名其妙地滑了胎儿。皇帝当时替先帝巡视永定河,不在府中,回来后又惯常地冷脸,丝毫没有关照女人的失子之痛。皇后伤了心,夫妻情意越发冷淡。后来也不曾好好调养,仍撑着打理府中的事,因此亏损了身子。

何庆忙闭嘴,跟着张得通退得远远的。

她原本对孩子没什么指望,这才把大部分的心力都给了成妃的大阿哥。谁知,缘分这个东高不好说,越不刻意,到越是有缘。她这个原本僵冷下来的人,因为这个腹中的生命,又有了些生气儿。

“你让朕吃她烤出来的炭吗?滚远些。”

这日午后,顺嫔和淑嫔来请安,二人正陪着说话。

皇帝虽一早起了意要带王疏月在张三营行宫之外烤这一回肉。但他其实也搞不了这块铁条盯成的炙子,正在研究怎么把它往火上架。他这个人一专注起来,气场就有些吓人,哪怕是在折腾这块烤肉的铁饼盘。张得通和何庆看得心惊胆战的,张得通不敢说话,何庆抖机灵上前道:“皇上,您让和主儿伺候您吧。您是万金之躯……”

孙淼进来道:“主子,太医遣周太医过来给您请脉了。”

皇帝盘膝坐在火旁,身上的大红妆花行服被火映成了深黄色。他直面着火,五官的边沿连一点阴影都看不到,要说“正大光明”,对于王疏月而言,此时感受是最直观的。

“周太医?”

帐子前堆着的松木刚刚点燃,浓烈的木头香气从火焰中喷出来。

“是,是周太医。”

但他们二人却在无云的晴夜下,显得有些孤独。

皇后疑道:“之前不是定的李太医,怎么又换了。”

这座临时搭建的御帐距离张三营行宫并不远。

顺嫔道:“想是皇上看重主子娘娘这一胎儿,周太医是出了名的稳妥。”

皇帝的仪仗不近不远地候着,四周戒备的御前侍卫,用拇指抵开了刀鞘,冷月照银韧,寒光在高草之间如星点般闪动。

淑嫔笑了一声:“顺嫔说是皇上松的口,到不如说是和妃娘娘松了手。”

木兰秋草干爽的秋风夜,马匹系在帐前。

顺嫔看了她一眼:“你又拿她说事,惹主子娘娘不快。”

血腥之物,哪怕煮熟了,散掉了血气,只剩下发白发柴的糟粕,一样饱含执念和欲望。

“我是过得没意思,主子娘娘,您知道我的,从前我们还有点脸子,谁又敢抱怨,如今……您看看,翊坤宫那么个地方,‘和’这么个封号,还有皇上的人和心,都叫她和妃占全了。”

但男人对肉食似乎本能地钟爱。

她说着竟红了眼睛。

皇帝不怎么的讲究吃。

“成娘娘好歹有大阿哥,顺嫔也有公主,虽然说是养在外面,但也是个血脉,妾是罪臣之女,家中亲人散尽,全靠皇上的恩情活着,可是皇上……连让妾代父赎罪的机会都不肯赏了。”

总之,王疏月是一个能激起皇帝食欲的人,哪怕夏季里,胃和舌头都很懈怠,但只要她在身旁坐着,膳食看起来就很有滋味。

她说得伤情,毕竟府中宫中一路走来,相处了这么多年,她从前何等矜骄的一个女人,如今这副模样,皇后喉咙也哽了。

皇帝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顺嫔道:“主子娘娘大喜,淑嫔闹什么晦气。没得伤娘娘情绪,龙胎有误,你怎么担待。”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当她用柔软的皮肤贴着皇帝,沉沉睡去之后,皇帝却觉得自己很想爬起来,让御膳房切一盘牛肉来。

淑嫔忙站起来跪下。

所以,在酣畅淋漓之后,皇帝总会从脑子饿觉当中逐渐感觉到胃中真实的饥饿感。

“奴才失言,请主子娘娘责罚。”

但抱着周身干净的王疏月时,他几乎什么具体的东西都不会想,一切交给冥冥之中的本性。

皇后叹了一口气:“孙淼,去把淑嫔扶起来。”

其实,皇帝的脑子很少有饥饿的感觉,白日里他强迫自己用无数的东西将它填满,铸币所得币制,户部的亏空,北方的军情,夏季黄河的水患,地震,天花疫病……

说完,示意宫女端了一盏茶给她:“跟周太医说,本宫这儿有事,让去稍间里候候。”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食欲和性欲是相贯通的。

说完,平下声对淑嫔道:“你得明白,君恩不长久。何况,皇上不是拘于儿女小情的人,你从前是风光的过的,皇皇上也跟本宫说过,你有几分灵气,只要好好地守着本分,好的日子未必不会再来。即便是皇上那里冷了,本宫也是看着您们进府,入宫,无论如何,也会保全你们在宫中的体面。至于和妃,那是她的福气,你怨怼她,也是怨怼皇上,这是不敬的,本宫不责你,但你自己好好地想明白。”

也许只有纯粹的食欲才能把皇帝的尴尬碾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