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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青玉案

他们是皇室的子孙,天之骄子,看似光芒万丈,本质上却也不过是上一代人争夺权势的筹码而已。无论是贺临,还是皇帝,他们成长为如今的模样,身处如今的境地,也许并不全然是他们情愿的。皇帝当年在太后膝下,尊兄长,敬母后,如履薄冰的那几十年,一定也没有过好。

因为她分明从大阿哥的命运中,看到了皇帝影子。

皇帝会时常睡不安稳,根源竟在于此。

是为大阿哥,却也是为皇帝。

王疏月想到此处,深深感怀于成妃的话。

王疏月为了抑住喉咙里的酸意,慢慢地吞咽了几口。见了成妃,又听了顺嫔话,她心里起了一阵钝痛。

“什么才是孩子的前途啊,不如跟着她,从一开始就把夺嫡的心放下。做一个富贵闲人吧。”

头顶的天很暗,浓厚的阴云没有散开的意思,梁安和金翘撑了两把伞,尽力遮着她的身子。梁安见她面色难看,本想出声说些什么,却见金翘在旁边冲着他轻轻地摇头,梁安也就再不好能说什么了。中只将伞撑好,在雨中静静地陪着沉默的王疏月。

此时闭上眼睛,一弯辛咸便从眼眶滑入她的唇中,她砸吧了下嘴,试图尝得更清楚些。

抬起头来,慢慢地将几欲夺眶的眼泪忍了回去。

梁安冲金翘扬了扬下巴,轻声道:“欸,咱们主儿哭了。”

王疏月停住脚步。

金翘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撑稳了手中的伞。

梁安几步追上来,“主儿,您淋不得雨,要皇上知道了,奴才们就都得死了。传雨轿过来吧。”

王疏月也不知道自己在雨中立了多久。

“您慢些,衣裳都湿了。”

总之,她回到翊坤宫,已经过了酉时。天色昏暗,雨中的黄昏像笼着一层朦胧绸纱帐子,她着实有些冷,一进翊坤宫的宫门,就打了寒战。

金翘忙撑伞追上她,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在伞上,鞋底搓在青石地上的声音和着雨声竟有些刺耳。周遭原本鲜艳的红墙,此时也被冲成了酱色。王疏月走得很快,金翘几乎有些追不上她。

驻云堂里的灯是亮的,何庆和宝子正守在明间外头。何庆见王疏月回来,连忙打帘子进去回话去了。宝子过来替王疏月撑伞:“和主儿,您去哪里了,万岁爷等您大半日了。”

王疏月却不再说话,快步从她身边行过,绕过地屏,跨入宫道中去了。

王疏月咳了一声,这一咳可把跟朕她的人都吓坏了。

顺嫔怔了怔,之后倒是屈膝道:“是,是妾有错。”

梁安看了一眼驻云堂的窗户,那位爷要命的影子在窗上一晃,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这外面的动静。

王疏月很少说这样重的话。

“主儿,您千万心疼奴才们。一会儿万岁爷问起。”

“大阿哥是成妃的儿子,成妃如今尚在,顺嫔不觉得在永和宫前论此事无礼且不敬吗?”

“没出息。”

“大阿哥是皇上长子,娘娘是汉人出身,如今虽然地位尊崇,也深受皇恩,但大阿哥……”

金翘打断了梁安的话。看着王疏月几乎湿透了的衣服,平声道:“主儿不用想奴才们,您进去吧,奴才们在外面跪着待罪。”

王疏月笑了笑:“你指什么。”

王疏月拍了拍金翘的手臂。

转而又添道:“大阿哥和您到是亲近,只是有些事不好强求,娘娘还是该看淡一些。”

“放心,没事,你去替我打点身干净的衣服,梁安,你去传热水来。还有,我还想喝些热茶,吃些东西,你们都去备吧”

顺嫔闻话面色悻然,淡淡的应了一声:“是。”

她的这些差事都是救命的。

“是,也是顺道来看看大阿哥,他将才下了学,在里边呢,你给他送吃食来也正是时候。”

跟着的人哪里有不尽心。宫人各领各的事去了。

一时想起了成妃之前的话。

里面何庆出来迎她,见她这副全身湿透的模样,也跟着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替她打起帘子,自个就不敢进去了。

王疏月朝她身后的宫人手中看去,却见宫人提一只食盒。

王疏月走入明间,穿过地罩走进西暖阁。

“和妃娘娘,是来看成妃娘娘的吗?”

驻云堂的灯燃得很亮,张得通站在“驻云堂”的匾下面,见王疏月进来,忙轻咳了一声。皇帝低着头,手上握着笔正在一本书上批写,他像是正写到什么颇有心得之处,微微皱着眉头,头也没抬,手上笔速极快。

话才起了个头,却见顺嫔从地屏后绕了出来,迎面向王疏月行了个礼。

“回来了?”

王疏月摇了摇头:“不是,我……”

“嗯。”

雨好像小了一些,却还是没有小的迹象,金翘扶着她走下台阶,小声道:“主儿脸色不好,是遭了成妃什么话吗?”

她忍不住又咳了一声。

王疏月一个人从次间里走出来。金翘忙撑伞过来。

皇帝这才抬起头来。见她浑身被雨淋了个湿透,连发髻都有些乱了,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少见的狼狈。

天近黄昏。

“你这……”

“你只管好好想。”

他没说下去,放笔就从书案后跨了出来,一把拽过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袍,将王疏月裹入怀中。

“您好好养好身子,让我再想想……说不定……”

“王疏月,朕不让你吃药了,你是不是就以为,朕不管你的身子了!”

成妃道:“她们左右不了皇上的心思,你不用开口,我这个将死之人,去求他就是了。”

“对不起。”

“即便我想照顾他,皇后和太后娘娘,未必会如你我的愿啊。”

皇帝一怔,难得她没有开口请罪。

眼睛仍然在发烫。

这边金翘已经呈了干净的衣裳过来,外面也有人传话进来,说热水备好了。

王疏月站起身。

皇帝看了一眼那衣裳,竟是自己去年在木兰围场赏给她的那身,葱绿氅衣,嫩黄色的坎肩儿。一时之间,又好气又好笑:“你故意的吧,怕朕骂你,连这身衣服都找出来了。”

成妃望着大阿哥的背影,淡道:“和妃,你就算不看我的面子,看在你和恒卓的缘分上,应了我吧。”

这并不是王疏月的心思,她今日心里乱,还来不及去想这些。到底金翘有心,连这一挂都给她想到了。

大阿哥冲王疏月吐了吐舌头,牵着沁儿站起身,转到稍间里去了。

王疏月顺势接了话。

“是。”

“那您这会儿先别骂我,容我去洗个澡,过会儿穿好衣服,再好听您训我。”

成妃在榻上道:“你看看你这莽撞的,没得伤着你和娘娘,赶紧起来,跟沁儿去换身衣服再过来。”

她说着说着,脸上的几缕湿发竟钻了口。皇帝抬手轻轻替她挑出来,笑道:“你这狼狈模样,跟从水里捞出来的猫儿一样,毛全贴着,真是难看。算了。”

一个没站稳就跌进了王疏月的怀里,王疏月忙搂住他的身子,险些与他一道跌到了地上。

他松开王疏月。

说着,他撑着王疏月的手臂,垫起脚,轻轻地替王疏月吹眼睛。

“去洗吧。别冷着了。”

“哦……那儿臣给和娘娘吹吹。”

西暖阁架了屏风。

“没有,和娘娘将才眼里进了一只虫子。”

皇帝则走回驻云堂中从新坐下,将把刚才的书捡起,又想起什么,对张得通道:“去把梁安给朕唤进来。”

“和娘娘,您哭了呀,谁惹您哭的。”

梁安听说皇帝传唤,吓得额头冒冷汗。

王疏月声音仍然有些哽,大阿哥踮起脚,用袖子沾了沾她的眼角。

弓着背走进驻云堂中,忙不迭地给皇帝磕头请安。

“好……”

皇帝撑着书案站着,低头问他道:“你们主儿怎么了。”

“不会不会,儿臣身子壮,都有外谙达教儿臣练骑射了!和娘娘,等那日天好了,您和额娘一起去看儿臣射箭呀。”

梁安听皇帝的声音尚不含怒,这方稍微松了口气儿。稳住声音仔细回话道:

“你额娘不是让你去换身衣服再来吗?淋这么湿,天冷了,会着凉的。”

“今日永和宫的成主儿把我们主儿请去了。主儿出来的时候又正遇见了顺主儿,顺主儿和我们主儿说了几句话,后来也不知道我们主儿想到了什么,在回翊坤宫的路上哭了一场。”

王疏月蹲下身,把他揽入怀中。拿自己的绢帕子给他擦拭。

“她哭了?”

“儿臣在外面看见金翘姑姑了,就知道和娘娘您来了。您是来看儿臣和额娘的吗?”

“是。奴才不敢期满万岁爷。”

他规规矩矩地跟成妃和王疏月请了安,仰起头对着王疏月笑弯了眼睛。

皇帝伸手将放在一旁的一只鼻烟壶掐入手中,沉默地坐回案后,张得通见他阴了脸,连忙挥手示意梁安退出去。而后端了盏茶与皇帝。

他穿着深红色的长袍子,银底绣如意纹的坎肩儿,身上到还好,肩膀处却被雨淋湿透了。

“万岁爷,许是成主儿身子不好,和主儿心善,见着伤心了。”

话音才刚落,却见大哥已经进来了。

皇帝没出声,王疏月上一回在他面前哭是什么时候?

成妃忙抹去眼泪,压平声音道:“好,雨那么大,是不是淋湿了,叫他们赶紧带他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他和娘娘来了,要看看他。”

好像是她收到贺临的信时,在西稍间的外头,她跪在他的身旁,哭得呕心呕肺。那也是唯一一次,皇帝看见她哭,至此之后,她似乎时时都是一副宁静淡疏的模样,总是让皇帝误以为,她在自己身边,一直都活得很愉悦。

她正想说点什么。沁儿却在外面道:“主儿,央子他们接大阿哥下学回来了。”

她想到什么了,又为何要伤心。

纵她将子嗣缘分看得再淡,可旁人一旦谈及岁月,谈及孤独,谈及君恩不长久,仍就会心生无边的愁。

皇帝尚猜不到,不过,今日白天,太医院院正向他跪述了成妃的病症,说是今年冬季是一个大坎儿,若撑得过去,就有望好,若撑不过,就不中用了。”

王疏月望着窗外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龙珠菊,眼泪夺眶而出。

皇帝起初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并没有起多大的波澜。

岁月漫长,你和他做个伴儿吧。

毕竟他是一个命格很硬的人,从前在府中的时候,就有过侍妾病死,他常年在外办差,有的时候甚至连回来看一眼都不会。

“前些日子,我召周太医来给我请过一回脉,我私底下问过他了。他说……你的身子要想有孩子,怕是难了。所以……除了你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另外一个人,还能一心一意地照顾好恒卓。我这份私信恶毒,天诛地灭,可我求你了,看在我人之将死的份上,答应我吧。我会尽我所能,好好教恒卓,日后敬重你,顺从你,认你做唯一的母亲。岁月漫长,君恩……又不堪长久,求你了,你和我的恒卓做个伴儿吧。”

成妃早就是他淡忘的女人,皇帝已有些想不起自己同她相处的日子。因此她究竟活不活得过这一年冬天,皇帝并没有什么祈愿。但他却不得不开始想大阿哥的事。

“你说。”

太后早在成妃病重后就跟他提过,要把大阿哥过继给皇后。但“过继而养”一直是皇帝和太后的心结,不论太后怎么说,皇帝都没有松口。倒是后来皇后自己有了生育,太后才没再提过这个话。

背后的成妃仰面靠下,轻声道:“和妃,我说句伤你心的话,你不要怪我。”

但这也只是一时的。

外面的天暗得厉害,雨如帘帐一般落于屋檐下。

等成妃的大事出来,该定的还是要定。

王疏月不由得红了眼眶。她不肯让成妃看见,也不忍心她为了托孤说出这样自轻自贱的话,便站起身,忍泪走到了窗前。

皇帝揉了揉额角,见金翘捧了衣往屏风后走。出声道:“不用叫你们主儿穿那件了,朕乏,安置了。”

她这话说得真令人伤心。

这一夜里,外面的雨声一直没有停。

成妃摁着胸口摇了摇头:“怎么能怪主子呢。我们该体谅的没有体谅,后来怕损自己的体面,甚至还躲着主子,处成如今的局面,哪怕主子一眼都来不看我,也是我自作自受。和妃,我们都看得出来,主子喜欢你,你也真心为主子好。你在主子心里的分量,是淑嫔那样的人,费尽心机也求不来的,我信你,我信你能在主子面前,维护好我们大阿哥……哪怕他日后长大了,难免要生出张狂的心,做些张狂的事,你也不要放弃他。你若能答应我,下辈子,我投身为奴,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恩情。”

皇帝把上夜的人都撵到了西暖阁的外头。

王疏月慢慢地顺着她的背:“您也不能这样讲,到底夫妻在世,也要互通心意。从来就不该只怪责一方。”

往疏月静静地缩在他的怀中。她才洗过澡,身上有月季花的香气,还混着些清香木的味道,很淡,令人心神安宁。

“和妃,我也好,顺嫔也好,甚至于是皇后,我们这些做妻妾的,都没有跟皇上相处好过,从前在府中的时候,一味地为了在皇帝面前争脸面,那会儿啊……年轻嘛,气又旺盛,不免吵吵闹闹,都不曾好好替皇上的处境着想,后来,也想敬些心,但又怕了他的严苛,再不敢往他面前去,如今想想,处成这个样子,竟然都是我们做奴才的不好。”

皇帝搂着王疏月的身子,让她贴紧自己。

成妃就着她的手喝了两三口茶,方渐渐缓和过来。然而声音却像粗糙的粗布在摩擦。

“你今日在外面哭了是不是。”

说着,她慢慢地松开王疏月的手,像是话说长了,气接续不足,喘息着嗽了好几声,只咳得肩背抽搐。王疏月忙起身去桌上倒了一杯茶过来,一面顺着她的背,一面道:“你别急,让我也想想……让我想想……”

“没有,您听谁说的。”

成妃咳笑了一声:“什么才是前途啊,我记得,十一爷当时是被大臣们盛赞的人,好像该前途广大,如今十根手指都断了,人又在三溪亭那个地方。不说他了,七爷也是深受先帝喜爱的皇子,如今被排斥在议政王大臣会之外,空有亲王的爵位,也是个落魄之人。若恒卓像他们一样,盛极而衰,落寞余生,我到宁可他跟着你,从一开始就把夺嫡的心给放下,以后就算只得个贝勒,也是富贵平安一辈子。”

“王疏月,欺君杀头。”

良久,才开口道:“您有没有想过,若是将大阿哥交给了我,他这一生的前途,也就断了。”

怀中的女人身子一僵,人却沉默下来。

她沉默了半晌,一直不肯看成妃的眼睛。

接着身子也跟着软下来,她将腿缩起,团成了一只雪白的球。

王疏月低头看向成妃与自己相扣的那只手,手背上的经脉凸起,指关节处发白,捏得她甚至有些疼。

“主子。”

“所以,我不能把恒卓交给皇后,但放眼整个后宫,顺嫔有顺嫔的心思,这几日没事就往我这永和宫里来,给恒卓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玩的,可我啊……冷眼瞧着,恒卓压根就不喜欢她。这莫名来的热情,也叫我心不安,至于淑嫔那个人,我就更看不透了。和妃,你在木兰奋不顾身地救过大阿哥的命,我信你是真心待我们恒卓好。所以,也就只有你了。”

“嗯。”

她一面说一面握紧了王疏月的手。

“若我能在您少年时就遇见您,该多好。”

她长而慢地吐出一口气,眼中有无可奈何之意。“如今,我身子不行了,皇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你是知道咱们皇上的出身的,也知道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关系,我再糊涂,也不能让恒卓去走他阿玛的老路。”

皇帝哂了她一声。

“你先听我说完。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了我这个儿子,但我却又教养不好他,好在我的两位主子都对他好,皇后视他若亲子,用心替我教养,皇上也十分看重他,时常带他在身边,我这个做额娘的,反而什么都没替他做过。只是……”

“为何要在朕少年时。”

王疏月一怔,“托付……”

王疏月翻了个身,伸手楼主皇帝腰,那没有一丝戒备的身子一下子扑入他的怀中。

“不是。我是想把大阿哥托付给你。”

女人的肢体此时带来的并不是肤浅的欲望,而是某种冥冥之中的体谅和包容。

成妃叹了一口气,轻轻握住王疏月的手,抬头凝向她。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可皇帝觉得,她好像看明白了他此生绝不会说出口,但又迫于想让人理解旧痛。

王疏月摇头道:“您今日让我来,就是要我听您这些丧气的话吗?”

“我总觉得,您在少年时遇到我,会过得比较开心。”

“不用点了,灯亮也晃眼睛。”

他的少年时代开怀过吗?好像从来没有过。

成妃的脸在王疏月眼中陡然暗淡下来。王疏月站起身要去点灯,却又被成妃拉住了。

“王疏月,你有那么好吗?”

雷声响在头顶,屋子里的灯火一下子被震灭了。

“我有。”

“再高明,能和阎王爷争吗?”

话音刚落,皇帝却觉得自己胸前的衣襟有些发潮。

“怎么会呢,太医院多的是医术高明的太医。”

“你……是不是又哭了。”

“和妃,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中用,再不能够争出什么命来了。你不知道,这两日太医院端来的药都淡了,我听说……他们也不想折磨地我痛苦,那药啊,都是个安慰的幌子……”

“是。”

“你不能这样说,您还年轻,大阿哥也还小。”

“现在不瞒朕了?”

成妃的话像极了人活至一生末尾,回望自省的言语。无论她自认自己多么蠢笨,这三言两语却是无比灵透的,因而也令王疏月着实心痛。

“不瞒了,您说欺君要杀头。”

床帐轻轻拂动,扫在王疏月的手边。

皇帝想了想,终究还是决定尊重她,没有去问她流泪的缘由。

雨声之中夹杂着雷声在王疏月的耳边炸响。

他伸手抚着她散在背后的长发。

成妃望着王疏月笑了笑,“不过……我也没什么遗憾了,我这个人啊,稀里糊涂了一辈子,皇上想什么,主子娘娘想什么,我都猜不到,从前在府中做奴才就做得不好,宫里的这一两年,也是恬居在一宫主位上,享了这么久的福……赚了……”

“别哭了。”

“命吧。”

“忍不住。”

“秋围回来的时候,看着您还好,怎么就……”

“那你要朕怎么办。”

成妃原就比皇帝还要大两岁的,年近三十再也算不得年轻。气血亏损,看起来竟然比从前更老了好些。

“说些好听的话。”

女人的身子一垮起来,面色就跟着陡然枯槁无光。

“朕看你是放肆得不要命了。”

成妃想要撑起身来坐着,奈何次间内无宫人,而她但凡一使力,胸口便痛得要命。挣扎了一次,人又跌了回去。王疏月忙侧坐到她的榻边,撑着成妃直起腰背,又拖过靠枕垫在她背后,慢慢扶她靠下。

才说完,皇帝觉得大腿上一阵锐疼,王疏月竟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

地上在反潮,发青的砖缝里渗着水珠。

皇帝牙齿缝里吸了一口气而,却没有恼她。

次间里的气味并不是很好闻。

“王疏月,朕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朕吧,想找个时候带你回一次你们王家。”

雨水肆无忌惮地敲着窗。

“什么?”

“好。金翘你出去候着。”

“嗯,朕带你回去,见见你父亲,也见见你兄长,朕要启用王定清了,下个月吧,他就要回京来见朕。听王授文说,你们兄妹很多年没见了,他是外臣,入宫太麻烦,又容易招惹是非,朕想了想,干脆带你出去。朕过几日就给父亲一个话,让他备着,请朕去他府上听个戏去。至于接驾的银钱,也不用你们王家,免得他也闹户部的亏空。大内补了。”

成妃听着帘子起落的声音,孱声道:“和妃,你让你的人也先出去……本宫……有话跟你说。”

“不用大内的补。从前您派发给卧云的钱还剩些,做东请您听场戏还是够的。”

“欸,奴才这就去。”

皇帝笑了一声:“王疏月,你又犯了朕的法,朕给你的钱是公用的,你竟敢给朕私存。”

说完,回头对闻盈,“去给你们主儿端杯水来润一润唇吧。都起皮了。”

“怎么能叫私存,朝廷召我回京待选,您府上跟着就没了下文,父亲和我去您府上见您,您也不肯赏见。叫我如何能给您说账。”

“您放心,他们省得。”

皇帝回想了,好像王授文是曾说要带自己的女儿来拜见他,只不过当时先帝正恨党争,才因他与王授文程英那些汉臣私交甚密而申斥过他,他便推了王授文那次高调的请见。缘分真是难说,若他当年见了王疏月,也许,还能与她在府里过一段纯粹清净的时光。

王疏月听见她喉咙里已经起了沙音,知道是粘了痰,即便如此,却还是一门心思挂着大阿哥的事。

“算了,那些银钱放着。”

成妃躺着点了点头。张了张干得起皮的嘴唇:“那就好,和妃,本宫听外面雨声大,你……你来的时候,看见他们拿伞了吗?”

“放着父亲也不敢用。”

“你放心,我才进来就遇着他们出去。”

“谁说给王授文用?”

“你看着去接大阿哥的人去了吗?”

说着,他低头抬起王疏月的脸,摸索着用袖口擦去她将才的眼泪。

王疏月应声走到成妃榻前,她艰难地伸出一只手。脸色惨败,半睁着眼,也不知道是看向何处。

“你把朕衣裳都弄湿了。”

“你来了。”

他显然笨拙不够温柔,两三下擦拭,差点没擂着王疏月的眼睛,王疏月索性拽住了他的袖子。

屋子里有些暗,只在床头的矮几子上点着一盏灯。

“您都擦到鼻子上去了。”

成妃的宫女闻盈打起帘子,请王疏月进去。

皇帝笑了一声,“行,你自己擦吧。”

这日天降大雨,王疏月在永和宫外看见接大阿哥下学的太监撑着伞,将将从宫门前出去。哗啦啦的大雨敲打着伞面,隆隆作响。穿过永和宫的穿廊走到后殿,成妃躺在次间里,还没有起帘,就已经闻到了里面浓厚的汤药气。

说着便松了力,由着她扯拉自己的袖子,一面平声说道:“王疏月,朕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看你手底下修出来的卧云精舍。等朕带你回长洲,朕拿那些钱给你买簪子和绢花。”

然而,太医院却在为另外一件事发愁,就是永和宫的主子,眼见着要不中用了。

他这么说着又想远想深了。

入秋以后,皇后的月份大了起来。胎像日渐安稳。

这一两年来的,皇帝时常从千头万绪的政事中抽出精力来,费神地琢磨着内务府供给女人们的物件,但凡他自认有些意思的,他都要赏给王疏月。没有一个人敢质疑他的眼光,王疏月则是他赏什么,她就穿什么。何庆私底下和梁安偷偷说,“亏得咱们和主儿模样生得好看,气质也好。任什么色儿都压得不住,不然得给万岁爷折腾成什么埋汰样儿。“

尤其是这种涉及国政改革的大事,从九卿到议政王大臣会议,反复拉锯,皇帝的手段,地方势力和朝廷势力的牵扯几番博弈,把这日子拖拽地更快了。

无论别人怎么想,皇帝乐此不疲。

其间朝堂上的是百日一件。

男人和女人之间相处,有一个漫长又复杂的过程,但翻出里子来,也就是希望凭一己之力供养她花团锦簇地去生活。

然而,这显然不是他能拉扯得住的了。

反过来。女人的回馈看起来单薄无趣,陪伴三餐四季,照顾起居衣食。但却耗尽智慧和心力。

他是个恪守中庸之道的汉臣,在他看了,自己这个儿子的确历练出了心得,但却过早地站到了守利派的对立面。

王疏月觉得今日她的眼泪有些多,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急把自己在南书房这一年的心得整理给王定清,却在九卿科道会上看到了自己儿子写的折子。《提解火耗养廉州县策论》。洋洋洒洒上千字,看得王授文时而赞叹,时而伤神。

大半夜,雨又下得大起来。皇帝夜里踢了被,又在睡梦之间要茶。王疏月披衣起来去给他端茶,点灯回来的时候,皇帝却没有睁眼。

在皇帝这一朝为官不易,等他们这一堆老东西告老还乡,自己儿子那一代的官员,恐怕还要吃更多的苦。

王疏月端着热茶坐在皇帝身边。

压着选秀的事,不让官员们娶老婆,还拿枷逼着他们把抓钱的手收回去。

他睡得脸颊通红,伸手手四处去抓,王疏月忙将另一只手递给他,他抓握住之后,呼吸渐渐平宁。关于睡眠,皇帝十几年来一直视为隐疾,但王疏月是一剂良药,逐渐帮着他摆脱了晚睡,浓茶的习惯。

也在盛世之下给皇帝留下无数蛀国之陋政,年生长久,盘根错节,利益纠缠。若不是皇帝这个人的强硬手段,还真是不能从根上拔出陋政,改换新天的。王授文虽然觉得自己当初没又烧错灶,没有看错人,但有的时候,看着同僚们被皇帝逼得掉头发,心里也是有感慨的。

王疏月小口小口地抿着茶,静静地看皇帝模样,突然想明白了些什么。

先帝留下了一个光鲜的盛世。

他要带她回家,那么她,也想反过来,试着给这个人间帝王一个真正的家吧。

谁知皇帝一门心思都在着手“耗羡归公”的大事,这又是一样让各部官员,各地方藩库勒紧裤腰带的事。王授文觉得,和这么一个刚硬的皇帝相处,真是时时都在额头冒汗。

想着,她眼前浮现出大阿哥跟她说话时那机敏的样子,以及他趴在皇帝肩头睡得口水直流的模样。普仁寺中安宁的檀木香气,父子之间沉默却清晰的情分,在王疏月心中一时抵过万金。

王授文其实想在皇帝面前提这个事。

她不由地笑了笑,柔声道:“贺庞,把你的孩子交给我吧。让我好好陪着你们,照顾好你们这父子两。”

要说之前还有丹林部得战事,如今战事也平了,不就该是召八旗选秀,充盈后宫的时候嘛,这连驳两道是什么意思。皇帝不着急,这八旗的男人,各处王府着急啊。内务府不过眼的女人,染指就是杀头的大罪。

她的声音很轻,窗外风雨却嚎了一夜。

后来,连王授文觉得纳闷儿了。

但皇帝睡觉得,当真比什么时候都安稳。

开春那会儿,礼部奏请选秀的折子被皇帝驳回。交秋后又递了一本上来,皇帝仍然驳回,这让礼部和户部的官员都犯了难。有些人按捺不住,偷偷在外头去问王授文的意思,看这个折子是再递呢,还是今年就罢了。

东至这一日。皇帝一大早便叫大起去御门听政去了。

为此,他愿意做些皇帝没有必要去做的事。

叫临近年关众议的事多,大多围绕“耗羡归公”的新政在议。前朝为新政改革之事新官旧臣反复拉锯,热火朝天,宫中却比往年年关要冷清一些。

但这副身子柔暖得让他能放下所有的戒备。

皇后有孕管不了事。成妃又危在旦夕。

其实皇帝自己也说不上来。

太后不肯让王疏月理事。好在内务府早就轻车熟路,虽然没有皇后操持,年关之事还是安排地有条不紊。因此,太后只让顺嫔和淑嫔从旁过问。

奈何皇帝搂着她的腰只呼气儿,不说话。

王疏月闲人一个。没事便叫金翘铺开纸,画九九消寒图。

有的时候熄了灯,她也会在被中问皇帝,他这个不正经的习惯是怎么来的。

大清入关二十几年,也逐渐被汉人冬季温情雅性感染,王疏月之前在皇帝的三希堂里看过一张皇帝亲手所描的“写九(文字版九九消寒图)”上书——门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个写九历史上有,能百度出来,有兴趣的可以搜搜看)。不仅用朱笔描红,其上还用白蜡写着大当日天气。王疏月记得,“珍”这一字上写着:“寒风席腰冷疼。”

王疏月忙把身子绷得僵直。

仔细一回忆,那正是皇帝在乾清宫扶她,扭伤腰的一日。

“再动,就下去。”

寒风袭腰啊,他竟然说王疏月是寒风。这一比喻啊,风雅又犀利,却又带着点打死不肯服软的造作可爱。

皇帝便反过书来敲她的额头。

王疏月捏着笔发笑。

皇帝睡前要翻几页书,那会儿上夜的太监和宫女也都还站在帐子外面守灯火。王疏月睡不着,就不自在地在他身边蠕着身子。

金翘道:“主儿又想着什么开心事了,乐成这样。仔细您笔下墨要滴了。”

但他那要把王疏月剥干净才肯睡的习惯仍然在。夏季尚算好,入秋就没了法子,王疏月怕冷,再羞也得往他怀里靠。

王疏月忙收住笑抬笔道:“前两年的一些旧事,如今想起来还跟在昨日一样。”

时常绷着脸,但渐渐开始不怎么对王疏月说重话了。

说完,她见刚描了一半的梅花图上染了一块墨迹,叹了一声。

皇帝仍是老样子。

“啧,白画了。”

也许在遇见皇帝的第一年里,两个人彼此藏着爪子相互试探,近在咫尺的对峙拖长了时间,才让时光慢行。如今则是岁月淡静,春时的杏花影,夏日啖食的荔枝,初秋早开的龙抓菊,四时风物接踵而至,竟有应接不暇之感。

金翘移开镇纸帮她换纸。

不知道为什么,对王疏月而言,从木兰回来之后,日子就过得快起来。

“你画这白描的梅花做什么,又不着色,挂起来也不好看。”

皇后叫免,又对顺嫔道:“你也去吧。本宫也有些乏了。”

王疏月道:“这叫九九消寒图。有言道;‘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

这边孙淼领了周太医进来请安。

金翘并不十分明白这些汉官之家的风雅,但她这么说,到也觉得美。

“是,主子娘娘,您这么说奴才就放心了。”

二人正坐在驻云堂里仔细地描梅花。梁安突然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主儿,出事了。”

皇后摇了摇头:“她是汉人,我们大清的长子,怎么能养在一个缠足女人的膝下,即便皇上肯,神武门后面的祖宗祖训也不肯。你安心,本宫和太后还在呢。”

王疏月抬起头来:“怎么了。”

“是,奴才知道。可奴才怕……和妃和大阿哥很是亲近……”

“永和宫的成主儿,将才没了。”

“行了,顺嫔,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一切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大阿哥这个孩子,天资聪慧的,又是长子,书也读得好,皇上很看重他。断然不会亏待了他。如今本宫怀着身孕,若成妃拖得过今年还好说,若脱不过,本宫这样是照看不了大阿哥的,至于顺嫔你……本宫会为你争取,但这些日子,你也该与大阿哥多亲近亲近,你知道的,咱们主子爷的出身,他对这“养母”总是心有介怀。若大阿哥不肯亲近你,皇上心中,难免会有想法。”

王疏月一怔,手中的笔也滑掉下来,在她的虎口划拉出一道墨,金翘忙用绢子替她搽,一面道:“可听清楚了,是真没了吗?,怎么昨日主儿去瞧成主儿的时候,她气色还好些了。而且听手她夜里还请见了皇上。没了?这也……忒快了些吧。”

“是啊,主子娘娘,奴才也是这样想的。奴才的女儿养在了外面,奴才……”

“怎么没听清楚,你和主儿见到的多半是回光返照,那人死之前,不都会有几时精神矍铄嘛。我知道主儿这几日都记挂着永和宫,听到消息的时候亲自去看了一眼,这会儿人已经从次间移到永和宫正殿去了。我见掌事的太监都去乾清门给万岁爷报丧去了。”

“自然是要放在我们科尔沁的女人身边养着。”

王疏月扶住金翘的手腕站起身:“更衣……”

“听说啊,是被大阿哥在木兰围场受伤的事给吓的。娘娘知道,她是个没什么主心骨的人。若是不中用了,那大阿哥……”

金翘道:“主儿,别乱,一会儿自然有人来报信请您。”

说完,她摁了摁眉心,疲倦道:“如今本宫也顾不上她了,你得空替本宫去看看成妃,本宫前两日听说,她那毛病竟便得凶险起来了。”

“不是。我得去看看大阿哥。”

皇后没有应话,只对孙淼道:“去暖阁里传人进来吧。”

梁安听她这样说忙道:“哦,对,主儿,我刚才过去看的时候,听那边的人说,太后娘娘让顺主儿把大阿哥带去了,说是孩子太小,伤不得心,说叫等小殓以后再让大阿哥去灵前。”

顺嫔道:“以前以为,皇上喜欢和妃,是因为她有些像淑嫔,现在看来,皇上从前肯看是淑嫔,竟是因为她像和妃。”

王疏月面色沉下来,太后的态度很明显,大阿哥仍要留在科尔沁的女人身边。

皇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摇了摇头:“也是可怜。”

金翘看着她的脸色,也猜到了八九分。

淑嫔不敢不应,扶着孙淼的手站起身,行过礼,抽泣着退了出去。

“主儿,奴才斗胆问您一句,您对大阿哥是怎么想的。”

说完,皇后提了些声:“你回吧,这几日无事也不用来本宫这里请安了。好好地闲闲心。如今成妃病着,本宫又有身子,到还指着你们替本宫分担。淑嫔,莫要自己不尊重,折损了体面不说,还寒了皇上的心。”

王疏月抿了抿唇,“我要把他带在身边。”

她一面说一面望着她不断抽抖的背:“撞到皇上对下的恩上去了。”

金翘道:“这有些难啊,太后娘娘算是把自己心思跟万岁爷挑明白了。您若去求万岁爷,恐怕会让万岁爷犯难。”

皇后摇了摇头:“她不至于。只是这一年皇帝行仁政,对下宽仁,对奴才们不再苛责,淑嫔啊……”

王疏月抵住眉心。

顺嫔在旁轻声道:“前几日,和妃身上又闹了不爽快,皇帝散了议,再忙都会去翊坤宫看看她。也许真的是和妃跟皇上说了什么。”

“别急,让我想想。”

皇后叹了一口气。

话音还未落,殿门前却来了储秀宫的人。

伏于身旁的茶案,泪流不止。

梁安道:“这奇了,不是永和宫的人来寻我们,反是储秀宫的人来了。主儿您等着,奴才去问问。”

淑嫔听皇后动了真怒,不敢再往下说了。

没过多一会儿,梁安一脸难看得进来。一面走一面道:“要奴才说,储秀宫那位顺主儿也是没脸皮了。这会儿还敢遣人过来要什么茯苓糕。主儿,奴才说了,主儿伤心,这便要去永和宫,把人打发了。”

“住口。她是妃,你是嫔,王疏月这三个字是你直呼的吗?”

金翘忙道:“怎么这会儿要咱们的茯苓糕。”

“你知道什么,这偌大的一个紫禁城,有时奴才们的饭食都顾不过来呢,饿死的宫人也是有的,我不过责罚了一宫人过重,若不是她王疏月在皇上面前挑唆,皇上至于待我如此吗?我起先还想不明白呢,如今全想过来了,王疏月,好狠……”

梁安应道:“说是大阿哥哭得不行,他身边老嬷嬷都哄不住,跟顺主儿提了一嘴,以前大哥伤心,成主儿他们都是拿咱们翊坤宫的茯苓糕哄的,这会儿,怕是顺主儿那没辙了吧。”

顺嫔忙堵她的口道:“你这话就是胡说了,皇上日理万机,能关照得了辛者库的人,你打的人是男是女他都未必知道。即便知道,纵使他再宠爱和妃,也不会是非黑白不分,你这话里的怨怼可是大不敬。”

金翘点了点头,对王疏月道:“这会儿打发走是好事,免得糕点经人手送去,关键时又要出问题。不过主儿,看来您不用想什么,大阿哥这孩子心思活,又和您好得很,太后娘娘和顺嫔那儿,未必能顺利,接下来,您再去试试皇上的意思,说不定顺水推舟,能接大阿哥回来。”

“皇上……皇上还是……还是为了她和妃。”

王疏月听着她的话,一面朝屏风后走去。

淑嫔捏紧了袖口。

“你想得对。这会儿其他也顾不上,先更衣,咱们去永和宫看看。”

顺嫔道:“你自己责罚的人是谁你都不知道。”

永和宫愁云惨雾。

淑嫔一怔,“什么,善儿?从前和妃宫的那个?”

嫔妃宫人,哭嚎了整整一日。

孙淼道:“那宫女叫李善,宫里人都叫她善儿。”

好不容易入了夜。

她侧面问孙淼道:“辛者库那宫人叫什么,等她好些,仍叫她来,给淑嫔请罪。”

长春宫中,顺嫔跪在皇后面前,一脸的愁色。

皇后安抚着淑嫔,放缓了声音:“本宫知道你对皇后的心,也知道前几日是你父亲的忌日,你心里不快。这样吧……”

皇后坐在绸屏前,撑着额头没有出声。淑嫔端过来一盏人参茶,轻声劝道:“娘娘操劳一日了,喝口人参茶润润吧。”

淑嫔抬起头来,妆容已经被眼泪融了一半。她带着哭腔道:“那身衣裳是前年生辰,皇上赏妾的缎子织造的。沾染了脏污妾是心疼,但妾不是故意打死人的,是施刑的人手太重。而受刑的人身子又太弱才至如此。可是,皇上连给妾一个面圣自辨的机会都没有,就下旨申斥……妾……。”

皇后揉了揉额角。

“这已经是对你宽恕了,你看前一朝静妃,因为责打宫女至死,被先帝爷贬了答应,架到西三所去住着,皇帝如今只是申斥,又不曾公然褫你的体面,你好好请个罪,又不是过不去。”

“本宫不明白,本宫让你趁着折段时日和大阿哥亲近,你是如何和他处的,为何到了你宫里反而安宁不下来。照你说他这样不吃不喝地闹,若是皇上知道了,要把大阿哥接走,太后和本宫都没什么可说的。”

皇后念着毕竟和她相处了这么久,且淑嫔待她向来尊重,即便过去在皇帝面前得脸,也从不在皇后面前有任何的逾越,如今见她伤心成这副模样,到也有些心疼。

顺嫔哭丧着脸道:“奴才蠢笨,奴才听了主子的话,时常去永和宫看大阿哥,可是成妃好像同咱们不是一份心似的,时不时地就要挡着奴才。再有,成妃死得突然,大阿哥也许是被吓到了,兴许过了今夜就会好呢。”

“行了,本宫知道了。”

“你蠢,你是很蠢,这个时候,你竟还遣人去翊坤宫取茯苓糕来哄他。你这是怕皇上不知道,和妃与大阿哥亲近吗?”

“昨儿是主儿父亲的忌日,主儿心绪不好,因衣裳上的污处,打了几个辛者库的奴才,其中一个受不住差点死了,这话也不知道怎么传到皇上耳中,就……”

“是是是,奴才糊涂,光想着怎么哄好大阿哥了。不过奴才就是想着,和妃再怎么好,也是个汉人出身的女子,大阿哥是长子,皇上不至于……”

“为何事遭申斥。”

“顺嫔,和妃是跟着皇上和大阿哥一起去了木兰的,当时丹林部献九白,差点伤了大阿哥,是和妃救了大阿哥。所以,皇上是什么心思,如今还真不好说!”

此话一出口,淑嫔便哭得抽了肩膀。

皇后动了真怒,又顾及自己腹中的孩子,听着自己声高了,不得不又把火压下来。

心儿忙跪下道:“我们主儿昨日遭了主子爷申斥。”

“这下,只能等皇上的意思了。”

顺嫔道:“主子娘娘既问了,就是关照你们主儿,有什么说出口,总有娘娘做主啊。你们主儿不说,你也跟着糊涂吗?”

顺嫔垂着眼睛,不敢说话,淑嫔却在一旁开了口。

心儿手指绞缠在一起,面上也担忧得很,支支吾吾地涨红了脸。

“娘娘也不能一味怪顺嫔,成妃和和妃是好的,说不定,私底下也不懂事地教过大阿哥一些话,大阿哥这才和顺嫔不亲。”

皇后忙叫让打水取帕子,一面又向她身旁的宫女沁儿问道:“你们主儿怎么了。”

皇后摇头笑道:“她是糊涂,但她还不至于连自己儿子的前途都不要吧。大阿哥放到和妃子身边,不就是……”

掩面痛哭起来。

“您别急啊。”

谁知淑嫔的眼泪却止不住了。

淑嫔将人参茶放在皇后手边,躬身道:“奴才有个法子,就算皇上要把大阿哥交给和妃,奴才也能让大阿哥能心甘情愿地跟着顺嫔,而且,日后一定不会再亲近和妃。”

顺嫔也道:“你今儿怎么了,平时你是最要强的,如何难受成这样。娘娘这里还为你拖着周太医,你也该知道轻重。”

顺嫔闻话忙道:“你有什么法子,快说。”

“别哭了,本宫还不至于苛责你们。”

淑嫔看向皇后,皇后脑仁疼,孕中也不肯多思。

皇后看着她垂泪模样,发觉在对女人审美上,皇帝的喜欢的也许就是脆弱的身子和,单薄的命数。

“既有法子,便说。不用藏着掖着。”

她有一段天生的文弱风流姿态,举手投足之间与王疏月是有些相像的。

“好,顺嫔,你来,我教给你。”

淑嫔流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