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一把揽过王疏月的身子,将人打横抱入怀中。
皇帝扫了一眼她的膝盖。伸手道:“不要犟,过来。”
王疏月下了一跳。慌道:“主子,您这……”
“那是娘娘在教奴才伺候皇上道理。”
“不要动,王疏月,伤了朕,朕就把你丢到后湖里去。”
“被皇额娘罚跪了?”
他这么一说,王疏月到真不敢动了。
王疏月抬起头来,果见前面停着皇帝的仪仗。皇帝立在巨冠树荫里,正冲她笑。
皇帝的手勾在她的膝弯处,似乎抱得不是那么顺手,便将王疏月的整个身子往自个跟前一抛拢,吓得王疏月慌地勾住了皇帝脖子。
“这哪里是风凉话了。喏。看那边。”
皇帝被她勒得咳了一声:“王疏月,给朕松手!松手!”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
“是是是……可是奴才……”
何庆道:“傻丫头,咱们何和主儿是因祸得福。”
皇帝白了她一眼:“抓朕的肩膀。”
戏台后面是一片如烟罗般的碧树,临近正午,无数叶隙透过光来,撒下大片大片的斑驳。那其清凉的风一吹的,王疏月原本翻腾的胃,此时倒是消停下来。她在道旁略站了站,善儿拿绢子去给她擦汗,心疼道:“昨夜主儿疼了一夜,今日又受这么大的折腾。看这额头上冷汗出的。”
“哦……好。”
说完,与善儿一道撑着王疏月站起身,慢慢往戏台后走去。
她慌忙把手从皇帝的脖子上松了下来,却又死死地抠在了皇帝的肩膀上。脸上爬起了红霞,那慌乱的模样映入皇帝的眼中,令皇帝莫名有些得意,她这副模样,一看就是头一回被男子这样抱着,从前的矜持,端庄一扫而光,只剩下女儿家的羞赧和无措。
“是,顺嫔娘娘,万岁爷还有旨意与您。过会儿子就倒启祥宫,请您备着接旨。”
皇帝似乎找到了一个治她的法子。觉得以后吃瘪到可以就这么治她,心里幼稚地起了一阵畅快。
太后摁了摁眉心:“罢了,和妃,皇帝维护你,哀家也没什么好的,既然口谕过来了。何庆,带人去罢。”
想着,低头看向她那张脸。
顺嫔因犯了忌讳,此时倒是无暇去想恩宠多寡。
“王疏月,你在怕什么。”
淑嫔听了这话,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罗帕。
“奴才怕……奴才怕主子的腰还没好。”
何庆看了一眼跪在日头下面的王疏月,对皇后躬身道:“回娘娘的话,皇上那边散了政议,召和主儿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皇帝真的是很想把她丢到地上,但见她那心慌的模样,想着她今日是为自己遭的罪,又忍了。
皇后回身道:“何公公此时来,是皇上有什么旨意么。”
“王疏月,这几日太后传召你,朕都准你推了。”
“奴才给娘娘给们请安。”
王疏月羞红了脸,压根就不敢看他,只得将脖拼命向外扭,口中却还是应道:“奴才见太后娘娘今日像是心绪不大好……”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却听戏台下传来何庆的声音。
皇帝点了点头:“皇额娘今日要罚的不是你,是朕。”
皇后见太后面色难看,便来搀扶道:“皇额娘,妾扶您回宫歇息吧。和妃的事教给妾……”
说着,低头吹了吹王疏月额前的碎发:“你不用怕,朕今儿夜里就去请罪,你这几日还是给朕在藏拙斋里躺着,朕让周太医来看你。”
现在皇帝虽然尊她,难保日后他稳定了朝局,会不顾自己的脸面,接自己的生母回宫册封。在想起尔璞遭撤职的事,似乎已经起了这样的苗头。太后心中越发惶焦,不由白了嘴唇。
王疏月此时在他怀中稍微松下些心,但仍然不敢看他。
令太后想不通的是,皇帝虽然多次虽先帝住在畅春园,却从来没去见过这位生母,甚至在即位以后,也从未提过那个女人。即便如此,她依然是太后心头的一大块心病。毕竟生恩大过养情,不管太子被废后,太后对皇帝有多好,毕竟太子在时,她都是把皇帝当成为太子铺路的石头子,这些,皇帝不会不清楚,所以,日后再怎么刻意修复,母子之间的隔阂都是在的。
“既如主子这般说,那奴才今日受得罪不亏。”
其实就连云答应也都是后来叫的,先帝在时甚至连一个名分都没有给她。皇帝出生以后,她产后的恶露就一直没有止住。她本也是个包衣奴才,毫无身份地位可言,那副身子一废,先帝就再也没有召见过她,一直把她丢在畅春园的祐恩寺里。
“替朕受罪不亏?”
顺嫔提起的那位云答应正是皇帝的生母。
“不亏,奴才这么一跪,能让太后罚了主子,又能让主子体谅太后。多值。”
太后只觉得太阳穴疼痛欲裂。
皇帝笑了一声。
忙起身跪下去,“奴才该死,奴才一时说错了话……”
“王疏月,朕不准你这么想,朕不是老十一,朕不拿女人周全自己,尤其是你这样的蠢女人。你这个人,只会给朕坏事。”
皇后猛地喝斥了顺嫔一声,顺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大忌讳。
“是……奴才只会坏主子的事,主子,您把奴才放下来吧。”
“放肆!”
皇帝没有应她的话。
顺嫔本就不喜欢王疏月,这会儿淑嫔把话说倒这份上,她在旁便接了过来,可不是,先帝的云答……”
径直把她抱回了藏拙斋,放到绸帐后的贵妃榻上。
淑嫔在旁道:“妾以为太后娘娘说得极是,为妃嫔者,首要之任就是替皇上开枝散叶,繁衍子嗣,和妃有这个病痛,就该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清清静静地养着,这体寒之症将养不好,日后是有大坏处的,我记得,先帝爷那一朝,就有几位娘娘有此症,就是年轻的时候没有调养好,后来,身子骨都不硬朗。”
“往里头靠点,朕要坐。”
成妃忙跪下来不再出声。
王疏月曲臂撑着身子坐起来,唤梁安道:“叫善儿给主子倒茶来。”
“免了?成妃你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也这般不懂事。皇帝日后会有多少嫔妃,若人人都如和妃这般,借这样痛处,矫情扭皇帝相陪,我大清还如何开枝散叶,这是重罪,你竟还敢替她求情。”
“朕和程英他们喝了一早上茶,这会儿嘴里涩得很,你这儿的茯苓糕还有么,朕吃两块。”
成妃向来会得出皇后的意思。起身走到太后身前道:“娘娘,和妃虽有错,但念在她年轻不知事,如今又已经知道错了,责罚就免了吧。”
梁安忙道:“有有,主儿前日做的,备着万岁爷来吃呢。”
皇后听王疏月说的声音都在发颤,知她支撑得艰难。但自己并不好此时出言维护她,便朝成妃看了一眼。
梁安和善儿端茶端糕点去了。屋子里便静下来。淡淡的竹影映照在碧纱窗上,帐中香似乎是已经焚了一会儿了,这时正香甜。
“是,奴才知错。是奴才不知体谅皇上。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责罚。”
藏拙斋从前是清溪书屋的一间偏屋,进深不大,又在北阳面,日头一旦偏过去就十分幽凉,王疏月怕冷,这会儿连冰都没用。皇帝却是个怕热的,之前在澹宁居召见乌善等人穿得周正,这会儿又一路把王疏月抱回来,早已热得额头发汗。
她早已经问过了周太医,知道她这体寒之症在信期有多要命,但太后的意思又不能当众违逆,只得咳了一声,对王疏月道:“和妃,皇上平日政务繁忙,你身为后宫嫔妃,需劝诫皇上以龙体为重,不该恃宠生娇,折损皇上龙体。”
王疏月靠在软枕上看他的模样,不由地弯了眉目。她这会儿得以躺下来,人也比刚才舒服了很多。皇帝正四下想找个什么东西来扇扇,回头却见王疏月正含笑看着自己,不由绷了下巴,有些僵硬地回过身,撩平腿上的袍子的,手正经地搭在膝盖上,刻意地地顶直了背脊。
皇后低头看向王疏月。
“你看什么。”
太后把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在茶案上,戏台上的戏跟着停下来,伶人们见这边太后面色不好,纷纷磕了头,暂退到下面去了。
“奴才不敢,主子,您用冰吧。”
“皇后,后宫的事你处置,哀家听你问她。”
“谁跟你说朕热了,朕不热。”
善儿见她脸上苍白,上面的主子又没有半分体谅的意思,心里焦急得很,但又没有办法,只得撑扶着王疏月,尽量让她好受些。
“用吧,奴才热。”
太阳很高,晒得地面发烫,周遭的花泥被蒸出了腥臭味,一阵一阵地往王疏月地口鼻之中钻,她在经期腰腹疼得几乎支撑不住,这会儿又闻到这味道,胃里翻江倒海。
“朕不热,你热你也给朕忍着。”
太后心正意不平,也不叫起。凭她跪在戏台下面。
梁安和善儿端茶点进来,听着这二人的对话,不由相视一笑,放下东西后也不停留,双双掩门退了出去。
她穿着藕色芙蓉绣氅衣,外罩着同色的坎肩。虽是在病中,还是尽力周全了礼数,在太后面前行大礼请罪。
皇帝喝了一口凉茶,又用下两块茯苓糕。
却见戏台下,王疏月扶着宫女的手,慢慢地行了过来。
人静下来,额头上的汗也凉了。起身去王疏月的书案上随手取了本书,仍走到她身旁坐下。
太后刚要说话。
“《园冶》。”
皇后见杜容海丧着脸匆匆去了,便起身亲自端了一盏茶到太后手中,借此弯腰问了一句。
皇帝叩书往她腿上一敲:“你要做个匠人是吧。”
“皇额娘,出什么事了。”
王疏月将一缕松下来的头发挽向耳后,“前几日您提‘镂云开月’的事,奴才这几日躺着哪儿也去不了,没事就翻些相关的看看,那上头还摆着《营造法式》呢,只是奴才笨,读了前头一截子,就读不动了。”
太后又是气又是急。颤摆手道:“行了,你还是出去听信儿。”
皇帝往后翻了几页:“等你精神好些,户部的事也了了,朕教……”
果然,隔着肚皮就养不熟吗。
“万岁爷,周太医来了。”
好歹她养了他十几年,太子被废后,她也是用尽心思地替他去筹谋,可皇帝从始至终,都只顾表面上的那一层礼数。从不肯亲近。
正说着,张得通撩了一半竹帘,光透了一丝进来,晃到了皇帝的眼睛,皇帝索性把书放下,“来了就传进来。”说完,扯过王疏月腿边的一床薄毯,一股脑拉到她的下巴下面。
从前以为皇帝命乌善纠察户部是冲着十一在四川的烂账去的,谁知,如今一藤摸下来,皇帝步步为营,先是囚了十一,又放逐了恭亲王,如今,竟然真要动尔璞,一点不肯念太后的情面。
“遮好了。”
其实,自从皇帝登基以来,太后的心没有一日定下来过。
周太医走进来的时候,见皇帝在王疏月的身旁正经危坐。额头上就开始冒冷汗了。他一直都记着皇帝那句,若调理不好就摘他脑袋的话。生怕皇帝再提,请了安后什么话都不敢说,直直地跪到王疏月面前,请了她的手来诊脉。
早几日前璞尔的福晋进宫来给太后请安,的就已经哭过这件事,后来,太后又听说乌善递了折子,狠参了尔璞一本。皇帝来请安的时候,太后想试探试探皇帝的态度,试图寻找些转圜的余地,便有意无意地提了尔璞这个人,谁知皇帝当时就变了脸色,杜容海也的皇帝斥为妄窥朝政,蒙蔽太后,差点被拖到慎行司打板子。
皇帝侧腿给他让了一块地方,一言不发,就盯着他诊脉的手。
太后心里顿时有些乱,尔璞是她的外侄,年岁却比太后还要长几岁,在先帝爷那一朝就做到了户部尚书,虽说里里外外的人都知道,这是先帝对太后一族封赏和安抚,都不指望这位老公爷能做什么实事,谁知他做了大实事,利用职权替各处司堂官遮掩,把户部三大库,掏了一小半走。
看得周太医头皮发麻。
“还不知道,程大人奉命宣旨去了。奴才不敢细问,得看过会儿刑部的会不会跟去拿人。”
气氛很是沉郁。周太医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太后不由自主地摁住胸口,低声道:“那人呢。”
王疏月抬头了一眼皇帝,又看了一眼已然丢魂的周太医,想着皇帝这样盯下去,周太医怕是要连方子都开不出来。于是咳了一声,起了一个话头道:“主子今儿散议散得比之前早。”
这一声“什么”,皇后倒是的听见了,侧目看了过来。
皇帝抬起手臂松了松肩。
“什么。”
“朕散地再晚些,你今儿还走得回来吗?”
杜容海跟着陈姁匆匆走到太后身边,借着戏台上声音的遮掩,在太后身旁轻声回道:“娘娘,皇上撤了璞公爷户部的职。”
说着,他终于把目光从周太医的手上收了回来:“你父亲给了朕一个普渡众生的法子,朕还在考虑该不该照行。这会儿他们在拟折子,等会儿朕还要看。”
戏重新开了锣。唱《长生殿》。
他虽没有明说,王疏月到是猜到是户部亏空的那一门子事。
随后又对皇后道:“你们都先起来,今日是顺嫔的生辰,不要搅了兴致。”
其实要说到君臣,王疏月觉得,自己的父亲与皇帝是极为契合的。皇帝为政有刚性,杀伐决断绝不手软,父亲识怀柔,适时能替皇帝斡旋。
太后心里一沉,“让他过来。”
“父亲一向以为主子分忧为先,早前奴才在家中的时候,父亲也一直都要奴才记着主子的恩典。”
陈姁瞧见了他,忙躬身在太后耳边道:“娘娘,杜容海回来了。”
皇帝端起茶来饮了一口,王疏月这么说,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谄媚或者不舒服。王授文有天大的心,也就是经营自己门前一亩三分地,保全地位和名声。他断然做不了张居正那样的人,皇帝也毕竟不是万历。总之在政事上他们合拍,至于他王授文里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不是真的事事以皇帝为先,对如今的皇帝而言,已然不重要了。
正说着,寿康宫的掌事太监杜容海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见皇后等人都跪在太后面前,自个一时不好过去,便站在戏台下朝太后这边张望。
这会儿,皇帝到是想起之前他那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有那么几分感慨。王授文虽没把这个女儿护得有多好,甚至也想拿她来做自己政治的筹码,但怎么说呢,比起自己的皇阿玛的猜忌,利用,制衡,把父子亲情全部抹杀干净了,王疏月和王授文之间,尚还是能看见几分相互维护的真情实意。
众人无言以对,皆叩首道惭愧。
皇帝活了二十多年。一向是自己维护自己。身为太后的养子,从前太子在的时候,他得把太子供到最前面,自己为衬,否则就会被太后和皇帝视为乱臣贼子。太子被废后,先帝看重的也是十一,尽管他有经国理政之,皇帝却仍当着群臣的面斥他:“奴隶之子,何有大德!”
太后叹了一口气,望着众人道:“皇帝如今只有一儿一女,孝宜身子弱,养在了外头,大阿哥虽健康,但没有兄弟终是孤独。你们身为嫔妃,一不知如何让皇上舒心,二不能为大清繁衍子嗣终日昏聩,何以报君恩?”
这一句话,皇帝并没有刻意去记。
皇后跪下来,成妃等也都跟着跪下来。
但这八个字却时常敲入他的太阳穴和牙齿缝,痛得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当着众人的面皇后无话可说,只得跪下听训应是。
身份这个东西,哪怕已经贵皇子,也还是会分个三六九等。
“皇后,哀家让她来不是要责罚她,哀家要问问她的病。皇帝的政务繁忙,后宫不能让他分出那么多心去,和妃身子不好,该歇着就歇着,让能伺候的好生伺候。你是皇后,你要大清的国祚着想,不能光由着皇帝的性子来。”
他并不太清楚,母亲的当年病痛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会让先帝厌弃。他如今也不想过问。毕竟出身是他忌讳的东西。
皇后听出了太后的情绪不好,忙起身道:“皇额娘,等和妃身子好些,再……”
但看着王疏月,皇帝却想要对她好些。
顺嫔话还没说完,太后就已经发了话。
至少不像先帝厌弃母亲那样,把王疏月丢下。毕竟,他在生死关头,所有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后路时,他把这个女人强摁到了身边,逼她服侍,维护自己。她也认真做了,难得的是,事后仍然是那副温和无求的样子。像卧云那些有缘一见的书,被人翻起时,就竭尽文字之中所有的沉淀,愉悦翻书之人的那颗心。回手被叩上时,到也不露一丝悲色。像是已尽了一读之缘的所有心意,心安理德地退到淡影之中去了。
“召和妃过来。”
对十一是如此,对皇帝好像也是如此。
皇后听了到没变脸色。仍与成妃看折子挑戏,顺嫔掐着茶盏上的珐琅纹道:“和妃娘娘也太轻狂了。咱们身上也是有疼痛的,可谁敢拿这事去搅皇上休息。况今日,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在,和……”
但十一糊涂,皇帝霸道。一个要烧了她,一个要一次一次地把她从书架上拿下,翻在私案上,落向床头枕边。
那就是守了王疏月一夜吧。
“皇上,臣出去给和主儿写方。”
“是,敬事房的人说,皇上昨夜在藏拙斋。不过,没歇下,三更天的时候就走了。”
周太医好不容易定下神诊完脉,却见皇上在想事,并没有开口问话。
太后沉下身来:“哀家问你,你说就是。”
周太医没办法,只好又硬着头皮出声,起身挪到皇帝面前从新跪下,等着他发话。
陈姁看了一眼淑嫔和顺嫔,有些不好开口。
皇帝回过神来。
太后听完,抬手把陈姁唤了过来:“皇帝昨夜歇在什么地方。”
“哦,和妃如何?”
“是,妾与成妃今儿一早去看了,周太医也在。”
“回皇上,和主儿的今日受了暑气才会格外难受些,臣会替和主儿添些理气的药。”
太后点了点头:“皇后去看过了?”
皇帝点了点头,挥手让人退出去。看了看外面的天时,向张得通询了一句时辰。
皇后正与成妃一道翻戏折,听太后问她,忙回道:“女人家的痛,昨儿疼了一夜。”
张得通道:“万岁爷,过午时了。您今儿还歇午吗?”
太后对皇后道:“和妃怎么了。”
皇帝道:“不歇了。你去澹宁居问王授文,朕让他拟来看的折子拟好了没,拟好了就呈过来。”
淑嫔道:“太后娘娘,是和娘娘今日不在,往常那戏文里有什么隐乐子,要她点一点,我们这些蠢的才乐得出来。”
王疏月见皇帝没有要走的意思,寻思自个也就不能躺着了。于是掀开身上的毯子正要起身,谁知那傻皇帝想着她才好些,怕她起来折腾又要难受,竟却回手推了她一把。
太后道:“今儿连你都不肯说笑了。”
“你躺着别……”
伺候茶水的宫人们过来添茶,又敬过一轮点心。顺嫔意兴阑珊,侧头看着身旁的一株白茶。淑嫔看了她一眼,轻刮着茶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话音还未落,张得通和何庆听到“咚”的一声。王疏月的头便磕在贵妃榻的背靠上。
太后传话叫戏先歇一歇。伶人们磕过头,都退到戏台下面去了。
何庆忍不住捂了眼睛,暗暗地哎哟喂哎哟喂了好几声,全然没眼再看。
这会儿将唱过一出《清忠谱》。
“你……朕让你起身了吗?啊?你就乱动!”
顺嫔对自己身边的奴才十分严苛,加之长年见不到自己的女儿,心情不好时常打骂,皇后劝过也斥过,最后也懒得再说了。
皇帝这会儿又气又急,他自己也搞不懂了,明明想对王疏月好吧,为何却总是在伤她。
也许是出身卑微的人,越发要尊重。
“皇上,奴才去把周太医找回来?”
她算得上皇帝的第一个女人,但可惜她是个顶没意思的人,就算头一年,府中只有她和皇帝两个人,皇帝也不怎待见她。后来皇帝年岁大起来,有了自己的势力手段,更视这个女人为自己当年身不由己的耻辱,一巴掌推得老远,好几年问都不问一句。好在,她早年有一位公主,只是体弱,放在外头敬亲王府里养着。因此,如今这个嫔位,太后一提,皇帝还是爽快地给了她。
张得通比何庆稍知些事,见皇帝显然是急了,在旁小心说了一句。
皇帝接纳她是出于面上对太后的尊重。
王疏月忙道:“张公公您多什么事,哪里伤着了。是簪子磕在木头上了。”
皇帝的这几个后妃之中。顺嫔的年纪是最大,也是最早伺候皇上的人。她是皇后的族妹,也算是皇太后的侄女,只是其母是奴隶出身,压根护不住她,就只好把她送到了太后身边服侍,那个时候,皇帝才满十四岁,尚未开府,太后觉得这姑娘老实本分,便又把她放到了皇帝身边去伺候。
哪里是簪子磕在木头上了。皇帝明明看见她疼得眼睛都要红了。牙齿忍不住地吸着气儿,却还是尽力稳着声音,在维护他的面子。那可是榆木质的贵妃榻啊,寻常手这么碰一下都死疼,更别说自己将才推她的那一把力道还不算轻。
顺嫔觉得自个脸上无光,听戏也听得心不在焉。
“王疏月,朕……”
皇帝不在,淑嫔和宁常在都没什么兴致。
“真没事,是奴才不小心,磕着簪子了。”
这日是顺嫔的生辰。皇帝命南府传了一班戏去畅春园戏台。自己却在澹宁居召见无乌善,并没有过来。
皇帝才不信她的鬼话,一把伸手将她扶过来,又压低她的头来查看。
七月初。
还没事呢,眼见后脑勺起了个包。皇帝狠不得照着她的后脑勺就给她一巴掌。
“朕觉得冷了,进去。”
“王疏月,你当朕是傻子吗?朕又不是圣人,张得通,何庆是奴才,他们看朕犯点错处怎么了,还敢到外面损朕的面子去吗?你伤了就伤了,该开口就开口。这么闷着不出声,朕之前申斥你的话你都听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要朕打你一顿你才记得住!”
那人下巴绷得很紧,眼神也胡乱扫向一边,拽着她就往藏拙斋走。
这一席话说得何庆何和张得通都跪了下去。
她话还没说完,身旁的人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不由地浑身一颤。忙抬头看去。
皇帝说着,轻轻按了按那肿处。
“不冷……”
一按下去,王疏月“嘶”了一声。
“手冷不冷。”
“张得通,去把周太医给朕叫进来!”
“在。”
王疏月抬头望向皇帝,他脸上的心疼毫不掩饰。甚至在言语中也没有端着,显然是有些慌了。
“王疏月。”
她再胆怯寡淡,也逐渐看到帝王的情感。此时她张嘴想说些什么,那人的声音却稍稍压了下来,似乎是怕自己将才又把她吓着了。
诚然皇帝是一个里内复杂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无师自通地和一个女人共情。
“王疏月,朕说错了,朕不打你。你就记着,朕是皇帝,朕不需要你维护。朕维护你王疏月就够了。”
有人筹谋万里江山,有人斟酌一日阴晴。
“哪能在主子身边做那样的糊涂蛋,明明知道主子是为奴才好,却还要矫情多话给主子多事,那不成白眼的狼了,哪配再伺候主子。”
其实人间的事都不简单。
皇帝脖子一梗,她认真说话的时候是真顺耳,坦诚,又和适宜。不见得戳穿了皇帝的心思,却又让皇帝觉得,她还是懂他的。
但此时皇帝坐在她身边,她却莫名地觉得心中有一丝说不出原由的安慰。
“周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王疏月爱黄昏,也惧黄昏。
何庆忙道:“万岁爷的别急,藏拙斋没有外间,写方子就只能去旁边的太朴轩了。来回要几步路。”
黄昏来了。
皇帝看了一眼王疏月,她那只手啊,想去揉又不敢去揉。”
微雨幽凉的通廊上,散来后面竹丛的清幽香气。她轻薄的衣衫被细风吹动,拂在皇帝的手背上。几张画稿被吹得沙沙作响。
“那这个,怎么搞。”
王疏月见他沉默,便也不再说话,静静地陪他立着。
何庆一怔,他怎么知道怎么搞,他又不是太医。不过万岁爷问他,他又不能不答。好在他是在宫女堆里混大的,在这方面比张得通要而心应手。忙躬身小心道:“万岁爷,您给和主儿吹吹吧。吹了和主儿就不疼了。”
他说着,又想到户部的事情上去了。
皇帝总觉得这个狗奴才在坑他。但看着王疏月那模样,他也没去多想。轻轻将她的头压得低些。试着朝着那肿处呼了一两口气。
皇帝随手翻着手上的画稿:“嗯,不过要过段时间。后半年,朝廷用银地方多。”
那热气顺着如意云绣的领口渗进了她的脖子,王疏月的脸一下子红了。接着那丝儿热气像在衣料下游走一般的,甚至侵袭脚底,惹出一阵热痒。她早开了女人的灵智,但相对的,那人间糊里糊涂,全仰仗一根筋的情爱之道就通得很晚。好在对面的男人似乎也是如此,否则此时,他要是看穿了王疏月的慌和乱,定会挥退左右,借着这烈火干柴的人,把大事办了。
“皇上要建镂云开月?”
可是也是奇了。因为他傻,所有他给了王疏月常帝王绝不会给出的尊重和时间。哪怕这他自己并不自知。
嘴上虽这样说了,过后却又添道:“原本镂云开月那处园子朕打算教给张然来叠山理水,但你既看得上吴璟,朕就让他来当差。”
王疏月搞不明白自己的身子是怎么回事,但她懂得,这样的尊重和时,对于嫁入满清皇家的自己而言,有多么不易和珍贵。
皇帝哂了她一句:“你心倒是大。”
皇帝端着她的头,还在笨拙地替她呼气儿,却隐约觉得有一只温良柔软的手,悄悄捏住了他的马蹄袖。
说着,她走到皇帝的身旁,陪着皇帝一道望向那些画稿:“主子,这蜀葵画得真好,奴才在长洲的时候就听过吴璟的名字,主子今儿能让奴才亲眼见到这位大师傅,就是给了奴才大恩典。”
他低头一看,那只手却又偷偷地缩了回去。
“今儿主子罚奴才,奴才也不委屈。”
就这么一下,皇帝心里突然明朗起来。
善儿过来递茶,王疏月亲手端过来,往他手边高脚茶几上放去。
“好些没。”
“你果然只适合对着这些东西。”
“好多了。”
说着,拿起画稿在她将才坐的地方坐下。
皇帝松开她,扶着她重新靠下。周太医此时也被张得可怜兮兮地通拎了回来。”
皇帝见她掌面发红,知是刚才那一把巴掌把她打疼了,又悔吧,又气,握着她的手臂,一把将王疏月拽了起来:“朕跟你真是没什么好说的。”
皇帝看着周太医是真的有些尴尬了,生怕这人一会儿问他和妃是怎么伤着的,怎么说啊,总不好说是自己一巴掌推的吧。
王疏月没有抬头,摊开手心,朝着掌面吹了几丝气:“皇上要罚奴才,直说就是,奴才听得懂。”
“主子,您回清溪瞧折子去吧。奴才好些就过来伺候。”
她正要开口,却听皇帝喝道:“王疏月,你就听不懂朕的话!”
才说不要她周全,从前也总说不喜欢女人聪明。
虽未用十分的劲儿,但男子手力大,王疏月还是疼得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
但此时又觉得,像王疏月这样的女人,也有可怜可爱之处。
气得抬手是一巴掌,“啪”地一声打在王疏月的手上。
“你不用过来了。朕晚些要去给太后请安。”
皇帝见她这副模样,真是吐血的心都有了,他原本想捏一把她的手,好知道她冷是不冷,谁知她这姿势跟讨打一样。皇帝瞬间觉得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傻子。
说完,起身往外面走,走到周太医身旁的时候,低手顺在他的顶戴上敲了敲。
于是她索性将两只手都摊开,端端正正地举过头顶。
“你的脑袋。”
但这位爷时常不按牌理出牌,她到也有些习惯,伸便伸吧。
吓得周太医忙伏了下去。
王疏月被这句没由来的话给弄糊涂了。
春永殿中,洋漆花膳桌上的燕窝红白鸭子还冒着热气儿,太后却已经放了筷子。大阿哥今日跟着皇后过来陪太后用晚膳,见皇祖母放筷,也不敢再吃,望着面前那碗才吃了一口的雪菜粥抿舌头。
皇帝这时想起了周太医的话,又见她穿得这样少,竟鬼使神差地道:“把手伸出来。”
今日因着有贡菜进来,因此御膳房的首领太监黄慎也在。
她体质寒,受不得冷。
这会儿正垂手立在膳桌旁,盯着那道皇太后一筷未动的鹿肉干发愁。
皇帝移开眼看她,她已经换之前的那身满绣氅衣,穿了一身褪红色衫子。细风盈袖,显得单薄的很。
宫里的规矩,太后皇上用饭时,后妃是不允许劝膳的。一是礼,二是皇家饮食向来有个人的限,这也是入关后逐渐形成的养生之道。不过,如太后今日这般几乎一口不食的情况,较真起来,御膳房是要被问罪的。
王疏月忙放下画稿站起来行礼。
黄慎在下面搓手,宫人们也都跟着不安起来。
藏拙斋与清溪书屋是相连的。于是宫人们也就默认了这是一处地方,皇帝回来也没有通传,王疏月吓了一跳,抬头见皇帝已经从她腿上拿起了一张,哂道:“就这么几幅你看了一整日了。”
皇后拍了拍大阿哥的肩膀。
吴璟的分染之技出神入化,王疏月看得入神,突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在看什么。”
大阿哥转过身来,扑闪着眼睛望向皇后。
近黄昏,正下着小雨,但风并不斜,因此廊内倒是清凉干爽。
“皇额娘……”
这边王疏月正坐在清溪书屋与藏拙斋的通廊上翻吴璟留下的画稿。
皇后指了指那盘鹿肉,又看向太后,而后冲着大哥点了点头。
父女情意虽长年隐晦,一旦掀开那层膜,窥探其本质,还是令人动容的。
大阿哥是个聪慧的孩子,皇后这么一示意,他便懂了。
就算已经抬了镶黄旗,他也从来不肯称自己是皇帝的奴才。如今为了王疏月,他算是破了自己的底线。
于是,牵着皇后的手从椅子上下来,小心地捧起那盘鹿子肉踉踉跄跄地走到太后面前。
他有立世的圆滑,但也有前明文人的那种倔劲儿。
“皇祖母,孙儿……”
君臣际遇这么多年,皇帝还是很了解王授文的。
“哎哟。这孩子。陈姁,快端过来。”
这也是皇帝第一次听到王授文在自己面前自称“奴才”。
皇后趁此道:“皇额娘,这是老亲王思念皇额娘的心,妾替老亲王求您体恤体恤他,他老人家若是知道皇额娘如此伤神,心里一定不好受。”
他说到最后改了自称。
太后叹了一口气。
说着他似触了什么伤情处,竟从新撩袍子新跪下,恳切道:“皇上,臣斗胆掏一句心窝子里的话给皇上听,皇上从前供养她,如今又救了她的命,臣和娘娘,就算肝脑涂地,也不堪报答皇上大恩一分。但是臣素知娘娘的心素淡,她母亲又教了她自矜自重的糊涂道理,若娘娘有什么地方冒犯了皇上,奴才求皇上多宽宥娘娘。奴才与犬子,一定鞠躬尽瘁,以报皇上大恩。”
“去年先帝走得时候的,他就已经病得来不了京城了。”
王授文忙道:“皇上能让娘娘在您身边伺候,就是皇上对王家最大的恩典了。”
说着,太后取筷夹了一片盘中的鹿肉,没入口,又摇头放下来。
皇帝笑了一声,“这话不好听,像要打朕的脸,王授文,王疏月册封和妃,朕对你们王家还没有行过封赏。”
“族人凋敝啊。皇后,你叫哀家如何面对老亲王。”
“谢皇上恩典。”
太后说这话,皇后听着心里也不好受。
王授文站起身。
“皇额娘,尔璞的事,是其有罪在先,皇上最恨这些欺君罔上,发国财的贪官污吏,年初办四川那边的都抚,那都是伺候他很多年的奴才啊,说杀也都杀了。如今,尔璞只是撤职,皇上对我们科尔,已是宽待了。尔沁是皇上倚重之地,哪怕一时没落,终会有光大之日。”
“行了,轻狂什么,你的话,朕听明白了,容朕再想想。”
太后扫了一眼皇后平坦的小腹:“光大之望,都在你身上。”
皇帝站起身,从案后跨出来走到他面前伸手虚扶。
一句话又引出了老生常谈。皇后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无言以对。
这父女两长得一点都不像,王授文皮肤偏黑,人也不算瘦小,长着两丛滑稽的粗眉。王疏月却白得少见,五官也生得秀气,可这父女两的姿态,偶尔倒是出奇的像。
太后摆了摆手。面上也恹下来。
皇帝看着他那模样,想起王疏月,突然有些好笑。
“吃不下。撤了吧。陈姁啊,福建进贡的闵姜到可再取些来。哀家就着把这碗粥喝了。”
“臣不敢。”
说完又摸了摸大哥的头,对皇后道:“皇后,大阿哥小,这又是在畅春园,不该守那么多规矩,让底下人伺候他再吃些。”
“你先起来。”
姑侄沉默地把这顿晚膳将就吃了过去。
王授文的话说出了关键所在,也说到了他的痛处,只不过他还顾着自己外臣身份,没往深处去扎。
宫人们撤下膳桌子,捧了金银花水来伺候净手。太后将珐琅护甲一个一个地摘下来。摘倒第三支的时候。陈姁过来道:“娘娘,万岁爷来给您请安了。”
皇帝靠了椅背。伸手摁住眉心。
皇太后看向皇后。
“是,所以,臣说臣万死,破了规矩。其实尔璞死不足惜,户部的孙仰德,才德也足以继其任,只是皇上一旦重处了他,太后难免寒心。蒙古的丹林部一向有不臣之心,科尔沁牵制丹林,就这里,一年给朝廷省下了多少军费,皇上,恕臣斗胆,臣以为,科尔沁还是要以安抚为上。请皇上三思。”
皇后忙站起身,将太后身旁的正位让了出来。又冲太后摇了摇头。
“王授文,你从不问朕的家事。”
不多时,皇帝从外面跨了进来。竟带了一身雨气。
他这句话一提,皇帝才想起,尔璞是太后的外侄。
太后与皇后这才察觉道,雨已经下了半个时辰了。此时夜里风冷下来,加之有雨,竟幽得有些渗骨。
王授文垂首道:“臣万死,问皇上一句,皇上要处置尔璞,可在还在意太后娘娘的感受。”
皇帝穿了一身琥珀色的常服,左肩一一半被雨水淋湿了。若换成寻常,撑伞的太监都已经在慎行司哭天喊地的了,今日皇帝却没说什么。站在门前随手拍了拍肩上的雨水,而后径直走到太后面前道:“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说吧,怎么想的。”
太后道:“起来吧。难为皇帝这么大的雨,还过来看哀家。”
澹宁居的门启闭。曾少阳小心的进来添茶。昏时雨来,热气渐渐消散,冰盆里流出来的白烟也淡了。
皇帝站起身,撩袍在太后对面坐下来。陈姁端上茶来,却听太后道:“把老亲王进贡的鹿肉割些来让皇帝尝尝。”
十二连臣弟都不敢自称了。与程英一道退了出去。
不多时,鹿肉端了上来。
“是,奴才告退。”
皇帝取筷夹了一片放入口中,咀嚼吞咽不紧不慢,直至最后一丝肉汁味淡掉。方开口道:
说完,皇帝看向十二和程英:“你们今日先跪安。回去仔细替斟酌,看这事有没有必要召廷议来公议。”
“朕在外面问了一嘴黄慎,他回说皇额娘今日胃口不好啊。皇后,你们是怎么服侍皇额娘的。”
“好,你惶恐。”
皇后知道这母子借她发作。
和王授文几年相处下来,君臣间的默契还是有的,皇帝凝了王授文半晌。
也不说话,只跪下请罪道:“奴才们有罪。”
王授文并没有起来,伏身道:“臣惶恐。”
太后道:“皇帝不用吓皇后,她惯是个好性子,服侍哀家尽心竭力。皇帝若要问哀家为何今日气郁,就该想想皇帝自己的言行。”
说着,他抬头对王授文道:“你这一年把朕的手摁得死,来,议给朕听,尔璞怎么处置。剩下七层欠款怎么追。”
银筷与青瓷盘一磕碰。皇帝搁了筷。手叠于膝,立直了脊背。
“都起来。”
“好,儿子愚钝,听一句母后的明喻。”
皇帝沉默了良久,强把火压了下去。抬手道:
太后笑了一声:“皇帝,哀家活到这个岁数,心中所想不过是皇帝和我大清万代的基业。你宠爱个把女人的,哀家本可不过问,但皇帝该记得,国祚永续,要的是子孙绵延,哀家问过周太医了,和妃并不易受孕,既如此,她就该懂事!该知道进退,如此纠缠魅惑皇帝,哀家没动祖宗家法来责她,已是宽仁!”
“奴才惭愧,愧对皇上。”
“皇额娘您不用宽仁,朕替和妃受皇额娘的祖宗家法。”
十二管内务府多年,深知内务府比户部还要污糟,虽晓得皇帝有意维护,但也被皇帝的话说心颤。
“你……”
这一席话说得澹宁居里人跪了一地。
太后喉咙一涩。猛地提高了声音:“为了一个汉女,听听,皇帝,你说得是什么混账话。”
皇帝将折子往书案上一撂:“呵,先帝是仁慈,朕也知道这些官员日日在念前朝的仁怀,恨朕严苛。也是奇的!先帝在时,朕也看着他们敬听圣训,哪一个不是痛哭流涕,道‘醍醐灌顶’,背地里,行径尽如此龌龊!这念的哪一门的仁怀!”
皇后见太后似动了真怒,忙对皇帝道:“皇上,您这不是剜皇额娘的心吗?”
王授文道:“这是先帝爷那一朝积下的弊病,如今皇上要剜疮必然艰难。”
皇帝声中了无情绪,撩袍跪下。殿中的人瞬时跟着跪了一地。
“二百多万两,好啊,朝廷真养起了这些人!尔璞在户部干什么?养老还是在给朝廷养弊。”
“母后尽管责罚,等儿子受完了,还有几句要说给皇额娘听。”
畅春园中天气变化得快,将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一大片云过来,澹宁居顶上的天就暗下来,王授文眼看着雕花窗上的阴影从墙上移到皇帝渐渐捏紧的手上。
太后气得胸口起伏,双手颤抖。
众人都心惊胆战地等着皇帝瞧折子。
“皇帝,你……你……糊涂啊。”
“是。”
“朕糊涂,朕糊涂就该赦了尔璞,让这个贼臣掏弄空了我大清三大户库!”
皇帝接过,一面翻一面道:“乌善出眉目了?程英,明日召他到园子里来,朕很久没听他跟朕扯谈了。”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虽跪着,目光却直迎太后。
张得通忙接过来,呈到皇帝手中。
太后一怔,她想借着王疏月的事训斥皇帝,以就尔璞的事向皇帝施压,谁知他竟直截了当地挑明白,这倒让太后措手不及了。
“皇上,乌善的折子递上来了。”
“儿子明白母后在气什么。其实不说皇额娘,这两三日,老十二,王授文都在观音点符水,让朕大鬼救小鬼也救,朕顾念太后,还肯看一眼这些人递上来的折子。但天理国法,从来没有这个道理!”
王授文也没避,径直将折子呈到了皇帝眼前。
这话似一声炸雷,逼得太后一时说不出话来。皇帝抬起手,点向旁侧。
十二看了一眼王授文。
“欠了朝廷两三百两银子,皇额娘,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大罪,他尔璞跟朕认过罪吗?这么些年,皇阿玛还在的时候他就借着给皇额娘上贡的名义,从地方上贪了多少,皇额娘你使着这些污银的孝敬,心里安得了吗?如今,在朕面前也是得意得很,跪着哭穷,坐着卖老,一句话,银子孝敬了朕的皇额娘,他还不起了!好嘛,朕和皇额娘到成了罪人了。皇额娘,就他这人的做派,皇额娘当年还求着皇帝赏了他“忠孝两义”的匾!”
皇帝随手翻一本累再案上的折子。“哦,朕说别的去了,都起来,你们议你们的。”
言语诛心,刀一样地往太后的心肉上剜去。
何庆见程英等跪在地上,面上都有愁色。应了皇帝话,也不敢再多嘴,公谨地退出去了。
哪里还有一点点母子情分,太后觉得自己眼前发黑。有些坐不稳。喘息着向皇帝指去。
不多时,皇帝大步跨了进来,面上挂着笑,看起来心情大好,一面往案后走一面对何庆道:“朕看王疏月很喜欢吴璟那副蜀葵,将一直盯着看,眼都没眨。这么着,你传旨给吴璟,让他这几日入翊坤宫,给和妃画一座地屏,翊坤宫原来那个朕也看腻了。”
“你……你……你为了和妃,竟然这么污蔑你皇阿玛,你啊你啊……你大逆不道啊!”
王授文等人忙直身整衣冠恭恭敬敬地候着。
“母后说错了,正是为了皇父的名声,朕不会摘他那块匾,朕要摘就摘了他的脑袋,免得日后还有人损皇父的英明!”
“王爷,大人们,皇上过来了。”
太后红了眼眶。眼白里绷出红色血丝。
正说着,曾少阳打了半截竹帘起来。
从前她就知道,他是个阴冷的人。但他一直掩盖得好,看起来对她十分孝顺,对太子也恭敬,太后从来没想过,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他这样一通雷霆。
“今儿递吧。今儿不递明儿也得递。哎……要说是外面番库欠这些也许还好些,可这些没有实差的京官,皇上最恨了。”
当年因为和裕贵太妃不对付,不肯让十一即位,又想他虽然性子冷,但好歹是在自己的身边养着的,没有生恩,也有养情,他即位定会对科尔沁,对自己的族人多施恩典,说不定还关照自己的亲生儿子,把废太子放出宗人府,但如今,太后看着他囚禁十一,令其断指,贬谪恭亲王,当真逐渐开始后悔,或许当年就不该推他到这个位置上去。
王授文拍了拍袖口,从十二爷手上把折子接了过来。
“皇帝,他毕竟是皇额娘的……”
曾少阳道:“大人,听何庆说,是和主儿。”
“那他就更该死,污了皇父之名,还要逼迫朕的皇额娘做罔顾朝廷铁律的罪人,朕看摘了他的脑袋都不够,该凌迟处死!”
王授文摇了摇头,对曾少阳道:“谁陪着皇上见那些人。”
太后被皇帝顶得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干呕了两声。
“王老,听您的意思呢,您别不出声。”
皇后膝行到皇帝身边,抓住他的袖口叩头道:“皇上,臣妾求您开恩啊。皇额娘今什么都没有吃,撑到这会儿已是无力气了,皇上,求您体谅皇额娘,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心疼从前侍奉过自己的人,绝不是要罔顾朝廷铁律啊。”
程英见王授文站在紫檀木书案旁若有所思。
皇帝站起身,顺道也将皇后从身边拽了起来。
十二道:“本王就怕皇上一时气极,要把户部的尔璞判个斩监候。这牵连大了,他要一发疯,把该咬的不该咬的人都咬出来就不得了了。”
他朝太后走近几步,一字一句落得扎扎实实:“皇额娘,您心疼侍奉过您的人,朕也心疼服侍朕过的人。王疏月何错,朕不问皇额娘,不过皇额娘,王疏月是朕的奴才,她犯了过错,朕可以处置她,也可以宽恕她,甚至可以待她受过。只因她是个女人,她翻了天也翻不出朕的手掌心,但母后,您也大清的主子,您身边的人,借着您,翻的是您和朕的天,皇额娘,您也要为此功过担一身吗?到时候,您让儿子情何以堪?”
程英立在一尊掐丝珐琅壁瓶后面,朝清溪书屋那边张望。“王爷,臣看就今儿递了吧。皇上喜欢书画,同那些人讲谈下来,心绪不会差。”
太后哑然,只能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十二爷手上捏着那的道白壳子,绕着紫檀椅走了一圈。“今儿这道折子……怎么递。”
皇帝却退了一步:“皇额娘,朕是金口玉言,您的家法,朕替王疏月受,皇额娘什么时候下得了手,朕就什么时候领罚。”
“吴璟他们一早就进去了。如今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散了。”
说完,转身向外走,一面走一面道:“张得通,传太医。今儿伺候太后用膳的人,全部杖责二十。若皇额娘明日还没有问口,就杖一百,活得撵出去,死的埋了!”
皇帝在畅春园,南书房议所就挪到了清溪书屋后面澹宁居。这会儿辰时将过,皇帝正在清溪屋召见吴璟王原祈等几个奉召编撰《佩文斋书画谱》的人。澹宁居里,程英和十二爷皆有些惶急。
皇后心惊胆战地将皇帝送出春永殿。
于是这烫手的山芋又递到了王授文手里。
回来见太后已仰面躺了下来,手中的翡翠念珠数得飞快,却张着嘴,眼中含泪,发不出一丝声儿。
沉寂了整整半年的园子一朝热闹起来。但皇帝的政务依旧繁忙,户部使了吃奶的劲儿清亏空,终于把顺宁年间的亏空全部拟了出来了。足足两百多万白银啊,纵使是乌善,也被这个数字吓得咂舌,不敢轻易把折子往皇帝面前递。
“皇额娘,您何苦和皇上闹成这样。”
六月初四这一日,皇帝驻跸畅春园。
太后侧过头,看向皇后,半晌,终于叨念出:“错了错了,养不熟啊,养不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