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冤孽,王家这一门,到王授文这一代,算不得人丁兴旺,可至父亲这位老文人起,到王定清,到她自己,个个都是执念深重的情种。
王疏月竟觉自己再无话可问,无立场可催。
“好。”
此话动情,亦令人动容。
她垂眸笑笑,“那我等着兄长的好消息。”
王定清笑了笑:“娘娘要臣寻一个知心人,臣何敢辜负娘娘期许。必得知心人,方行嫁娶,至此后,永不相离。”
“是,娘娘安心。玉体常安,才是吾辈之福。”
王疏月牵回大阿哥,含笑向他道:“兄长又何时娶亲呢。”
“我明白,我会顾好自己的身子。”
“是啊……”
一番寒暄,三人心中皆有一阵无解的,又温暖又酸涩的疼。
王定清回了礼,朗声道:“一晃大阿哥都长这么大了。”
一时相顾无话。
说完,他又侧了侧身,朝王定清行了一礼。
大阿哥拽了拽王疏月的衣袖:“和娘娘,您说了要让小王大人给儿臣讲后藏治理策论的……”
大阿哥接过声来,续道:“皇阿玛跟我说过,老王大人和小王大人都是我们大清的股肱之臣,儿臣要以礼待之。”
“是了……和娘娘都忘了。”
“和娘娘说得对。”
说着抬头看向王定清:“兄长,我知道您和父亲都在避外戚之嫌,但望你们相信,我绝不是要让孩子们私交朝臣。他是主子的儿子,虽年幼,却是个有胸怀的孩子,希望兄长放下介怀,但他有所问,尽不吝赐教。”
“娘娘……”
大阿哥也在王疏月身旁作揖道:“请王大人不吝赐教。”
说着就要行礼,却听王疏月温声道:“父亲受吧,他也是您的晚辈。”
王定清低头看向那行礼的小孩,回道:“请娘娘放心,臣自当倾己所知。”
“欸欸,好……大阿哥如此老臣受不起。”
“多谢兄长,驻云堂已备好浓墨香茶。”
王授文喉咙一哽,眼眶顿时烫得难受。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见大阿哥松开王疏月的手,向他作揖,口中道:“老王大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弯腰摸了摸大阿哥的头:“王大人就要远任了,关于后藏之治,大阿哥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尽,听明白了,也说给和娘娘听听。”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反而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应了他之前的那一句。
大阿哥仰头应了一声好,侧身相让道:“王大人,请。”
“父亲,女儿一切都好。”
二人同入驻云堂。
“娘娘……臣……”
王疏月又吩咐梁安过去照看灯烛,并亲沏了一壶六安茶,命金翘端进去。
血脉传承这件事真是神秘得可怕。
罢手之后,方走到王授文面前,轻轻扶着他的手臂。
那时,吴灵也是这般将脸怼倒他脑门前,伸手揪着他的胡子,对他笑道:“你说,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胡子呀。”
“女儿陪您坐坐吧。”
她的话促狭,引得王授文一怔,抬头却见她张明快的脸就在面前。一手牵着大阿哥,一手撑在膝盖上。那模样和他当年初见吴灵时一模一样。
“臣不敢。”
“父亲长了好些白胡子。”
他虽这样说,王疏月却仍就没有松手。
王疏月牵着大阿哥的手走到王授文面前,半屈了膝,方得已平视自己这位躬着身的父亲。
“我知道您不肯亲近,但女儿这里毕竟不是南书房,您要站规矩,女儿不舍得。”
说及自家的这位娘娘,吴宣没忍住,终究还是将她生产后,身子受损的事告诉了他,王定清尚未娶妻,不慎明白,但王授文却知道吴灵在这个症候上受的苦,如今知女儿也是如此,又身在这要命的深宫之中,联想起皇帝生母当年的秘辛,他心里又是担忧,又是心疼,却又碍于规矩礼数,不能陈情,只得躬身,拿捏着言辞道:“娘娘……玉体可安好。”
说着,扶着王授文走到茶案旁,又亲身拿过自己坐垫,垫在禅椅上,搀王授文坐下。
前些日子,吴宣曾来府上找过他。
金翘和梁安都在驻云堂里,她也就没有唤人,走到王授文身边,亲手取盏,执壶要烫杯。
内务府的人退走,梁安等人才赶忙上去搀扶,王授文有些颤巍巍地站起身。抬头向王疏月望去,自从当年皇帝带着她微服至府上,业已过了好几年。对于他而言,这个女儿就像随着吴灵去了一般,只活在旁人的口舌之中。
王授文忙起身道:“娘娘,使不得。”
“奴才不敢当,奴才们告退了。”
王疏月垂头轻声道:“自从娘走后,您就没再吃过女儿沏的茶了。”
王疏月颔首应道:“好,有劳公公。”
王授文吐了一口气,忍着眼中的潮:“臣与娘娘,已是君臣有别……何堪论从前。”
这边,内务府的掌事太监亲自引了二人过来。在明间外唱跪,引二人行过叩拜的大礼,方进来对王疏月回话道:“贵主儿,万岁爷给奴才们留了话,酉时前送两位大人出宫。万岁爷有政事要议,不能相陪,让贵主儿与两位大人大可随性些。”
“可是,您和兄长都是我的亲人,在我眼中你们和大阿哥,四阿哥是一样的。我知道您不愿意我说这样的话,也明白您是为了我好,但这一生,我能见您的日子不多,若今日,您都如此疏离女儿,那女儿……就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王疏月知道父亲那个人的性子,虽蒙恩得已相见,即便皇帝不在,他也必要将礼数尽全方肯心安,便顺了金翘的话,梳洗后,带着大阿哥在明间受二人的礼。
王授文肩头一颤,终是扶着桌沿从新坐下来。
正说着,金翘打起竹帘子进来道:“主儿,内务府的人,引两位王大人过来了。虽万岁爷留了话,免了好些规矩,但正礼还是要受的,不然就乱了大规矩,主儿,奴才伺候您梳洗穿戴吧。”
“娘娘不要这样说,臣无地自容……臣……就是觉得有愧娘娘,当初送娘娘入宫,臣实不想,会令娘娘受如此大的苦。”
大阿哥促狭一笑:“您放心,皇阿玛如今啊,不会吼儿臣了。”
王疏月抬腕压壶,青碧色的茶汤入盏,衬得白玉瓷的釉面儿格外细润。
“当着皇阿玛的面,可不能放肆地说你看着的啊。”
她托盏相呈,王授文犹豫了半晌,终于抬手,恭敬地接了过去。
王疏月摸了摸大阿哥的头。
茶烟袅袅。点透五感。
梁安在旁笑笑道:“就是说嘛,主儿昨儿挑的那颜色,惯是万岁爷爱的,万岁爷就是口上不承认,心里哪能不喜欢。”
驻云堂里不时传来你来我往的问答之声也格外清晰。
这也是很有画面了。
其间,一个年轻而稳重,一个稚嫩却纯粹明快。
“没有,皇阿玛骗您的,我看皇阿玛走的时候,一直在看手腕上的五彩绳,还差点被门槛绊着呢。”
王疏月在王授文身边坐下,自斟一盏,端握在手中,一面细饮,一面朝驻云堂里看去。
王疏月笑道:“你怎么知道你皇阿玛喜欢呀,他嫌花里胡哨的。”
年轻的男子们执书握卷地交锋,总是好看,颇养眼目的。
大阿哥牵着王疏月的手,欢快地道:“和娘娘,我看到皇阿玛的五彩绳了,皇阿玛可喜欢了,儿臣也要。”
加之论的是西北之地,那些沾着牛绒羊毛,雨雪风沙,宗教,权术,人心,兽欲的事,就更蒙上了一尘血雾,衬着华光流彩的翊坤宫,后这清晨消闲的茶中时光。不断勾起人心中对危险政治的挑衅,和对平庸生活的顺服。
送走了皇帝的翊坤宫,人息尽皆松快。
两相碰撞,惊心动魄。
外面,叶影席地。
“父亲。”
但这话太复杂,他绞尽脑汁,还是没有想好,要怎么把这混沌地深情说清楚。
她收回目光,含下一口茶。
他好像是想告诉她,只有她活着,他才真正地活着。如果她不在了,他也就成了史册上一个没有血肉,没有恩仇的符号而已……
“娘娘请说。”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有些腻歪,但他还是实实在在地说了出来,毕竟这是他的心里话。不过,这话背后其实还有更深情的意义。
“其实……我很庆幸,您当年把我送给了主子。”
“长命……百岁”
“臣当年是……”
“嗯。”
“如果不是他,我也不知道,我会活成什么样子。母亲以前一直跟我说,她有幸在长洲遇见了您,您是唯一个会纵她揪胡子的男子,就算……”
“四个字。”
她说着,低头看向茶汤,“就算……她觉得您有的时候,活得太市侩了些,但您到底是她的良人。后来,我回想这些话,越想越有意思。父亲,您以前对我和兄长都甚为严厉,以至于,我不大相信母亲的话,直到母亲去后,这么多年,您一直独在一处,我才慢慢明白,您与母亲之间的情意之深,母亲的话,都是真的。”
“如何啊。”
说完,她从新凝向王授文,“我在想,也许是母亲在保佑我,才让我遇到了主子。他和您……像吧……也不像。”
“你觉得朕望你如何。”
王授文一愣,忙制止她道,“娘娘这话险,可不能出口。”
皇帝望着她那低垂的眼目,和纤白的手指。
王疏月笑了笑,并没有在意,续道:“主子那个人……怎么说呢,固执,一根筋,喜欢说狠话,看起来很不好相处,但却是个待女儿很温柔的人。他从来没有搓揉过我,相反,他让女儿,生活得很有勇气。”
她说着,握住皇帝的手腕,续道:“望魑魅魍魉皆不近身,您能一路顺遂。”
王授文并不能全然听明白她这些话的意思。
上前细致地将彩绳系到了皇帝的手腕上,一面柔声道:“我知道您是个百无禁忌的人,但我也就这一点子糊涂心。”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禁动容。因为其中提到了他和吴灵的那一段过去。
她眼见着皇帝又要梗脖子,终没有再去顶他。
当年名满一城的少年清贵,文采斐然,千百字则引城中纸贵。后来,遇见灵秀多情的吴家碧玉,缀金挂玉的情诗写多了,也就再不值钱,可这不妨他轰轰烈烈地爱了她一场,修成正果,养在家中。
“好好。”
即便他后来不免俗,为了门楣,家业,在官场上疲倦地奔波了一辈子。
“王疏月!”
即便她不幸走在了他的前面。
“您不是说花里胡哨不戴……”
可驻足回头看,那个女人怼在他面前的脸,揪着他刻意留出的“少年胡”时的笑容,仍是他对曾经“年少轻狂”,最好的注解。
王疏月看了看难半截手腕,又抬头看向皇帝。
而在印象中,吴灵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王授文,好在是嫁给了你,你让我活得比其他女人,都要勇气。
她话还没说完,却见皇帝的手已经僵硬地伸在她的眼前了,甚至把袖口都免了半截在起来,露着骨节分明的手腕。
两幅相似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她略暗了暗眼神,又道:“走吧,我送您出去。”
回忆一下子涌动得厉害。他张了张口,刻意去摁了摁自己额头的皱纹。
“算了。您不肯戴,那就只能给大阿哥了。”
想着,还是她好啊,自己老朽得不成样子了,她的容颜却还是和眼前的女儿一样,且再也不会老了。
王疏月险些脱口而出:“您不就喜欢又红又绿的吗……”
说起来,她们这两母女是真的像。
“朕不信这怪力乱神的一套,又红又绿的,难看,不戴。”
一样满身镣铐,却不肯活成大多数女人那面目可憎的模样,在漫长的日常生活之中,她们尽己所能护着她们的后代,不肯让孩子们堕到过于世俗的泥沼之中,却也敢放他们去更大更广阔的天地去体味品尝。
皇帝看着那彩绳,心里暗乐,嘴上却还是那些大不体贴的话。
王授文看向驻云堂里两个人。
这是王疏月亲手编给他的。
一个是吴灵生养儿子,一个是王疏月养大孩子。
“这是我们汉人南方端阳的习俗,端阳节,都要戴五彩绳,挂香囊。我前几日不大好,香囊没及给您做成,这根五彩绳是昨儿我编给您的,您系着,辟邪正神的。”
两人一坐一立,一来一往,言辞过招各有针尖麦芒,但却有一样的端正和自信。很难想象,他和皇帝都是从政治的危险里逃出生天的人,若不是这两个女人,他们的子嗣后代,将会把他们的“成长”,复刻地多么惨烈。
王疏月乐弯了眼,这个评价从皇帝口中说出来还真有些让她意外。
王疏月说她有幸遇到了皇帝。
花里胡哨……
对于王授文而言,他又是何幸,得遇吴灵呢。
“什么东西,这么花里胡哨的。”
既如此……那皇帝……
皇帝低头朝她手上看去,见她拿来的正是将才放在小案上那几根彩绳。
他突然有些荒唐的认为,或许皇帝那个人,会有和自己感同身受的时候。
她听着笑了笑,取了东西含笑走回来,应他道“那也无法了,吃得也不算少。容我再养养,看能不能好些。来,您抬个手。”
又或许皇帝真的会像自己包容疼惜吴灵那样,疼惜自己的女儿……
“朕觉得你太瘦了。”
“月儿……”
“啊?”
他换了一声王疏月的乳名。
“王疏月。”
“女儿在。”
皇帝立在地罩前看她。她到还没有更衣,散着一头乌瀑般的长发,青白色的寝衣衫子单薄地罩在身上,那身影和初次见她时一样,轻软得像一阵聚散无常的烟。
“你今日对我说的话,终于放平了为父的心。为父和你的兄长,对皇上无以为报,只得鞠躬尽瘁,更加勤勉以侍上。”
说着转身往西暖阁里走去。
“父亲。我也有一句户话,想替主子说。”
“您等等,有一样东西忘了给您。”
“什么。”
说完,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拽了一把皇帝的袖子。
“主子希望,您和兄长,以及放在四海天下的万千汉人士子,最终都会从前一朝的阴影里走出来,不断地投身世道,继续热闹地活在他的平昌年间。”
她温顺地应了一句,又追道:“不过,那也是兄长的志向。他不会辜负您的。”
王授文怔了怔,这句话的意思之大,已有些超出了他能在君臣这个层面上所能理解到意义。
“我知道。”
王疏月撑着下颚,轻声解道:“只不过,主子是皇帝,他要统御百官,要天下臣民臣服。所以这一句话,他一辈子也不会对您和定清说,但是,这是他对天下汉人,文人的挚诚。父亲,他是女儿的良人,也实是一位难得好皇帝。”
“不必谢朕,朕放王定清去川陕,那个地方的官场,每一个人的骨头都是硬的,朕让他去磕,难免要头破血流。”
君臣际遇。
王疏月一路跟着他往外走,听完这一句,含笑应道:“好,谢主子。”
父女情分。
皇帝没有注意到主仆二人在乐什么,正好衣冠后便大步往明间走,一面走一面道:“今日你这儿朕就不来了,免得王授文看着朕不自在。你们父女兄妹的,好好叙叙。”
纵然是一生大论。但在茶香暖烟里说开来,也带上了丝儿,混着艾草气息的人情味。
王疏月看着梁安憋得肩头抖动,又见皇帝还沉浸在自端自观之中。自个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笑笑,冲梁安摇了摇头。
是时,小厨房包了红枣糯米的粽子。那圆润的油浸的米粒,肉调和着猪油脂的饱满的枣儿肉,在父女,叔侄的消闲言谈之之间,渐渐蒸出了香味。
这么多年了,皇帝在穿戴上审美,依旧没有跟自家主儿搭着在一根线上。
金翘打发人用大竹框子盛着,端了进来。
梁安端着镜子在后面憋笑。
王授文就着那份儿热气剥开粽儿叶。
梁安端了镜过来,皇窥镜自端了一阵,冷不防自语道:“这藏青色看着暗沉得很,不如之前去你们家那日穿得那件墨绿的……”
熟悉的气味铺面而来。他低头咬了一口。耳边突然回响起吴灵清亮的声音,一时之间,他禁止不住恍惚,仿佛那人此时就在身边,伸手去拈他胡子上米粒儿,笑道:“粘吧,都粘胡子上了。”
说着,她又弯腰理了理皇帝的袍脚,温声道:“好了,您议事去吧。”
他喉咙陡然一酸。
王疏月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主子,今儿过节,哪里又兴打人的。您不动,我就顺手,这不就扣好了吗?”
抬头,却看见一只素白的手,端着茶盏伸到他面前。
“难扣就让尚衣监的人来弄,弄好了朕再赏他们板子。这点事都伺候备不好。”
“爹,喝茶。”
皇帝觉得自己地胃被人猛地勒了一把,险些岔气,想发作又不肯吼王疏月,自己跟自己怄了一瞬的气儿,竟彻底没了脾气,悻悻然地把手收了回来。拿带着煞气的话来剎性儿道:
他忙接过茶盏来,低头饮茶来做掩饰心里的悸动。一面哑声道:
“别动,好难扣的。”
“欸,好,喝茶,喝茶……”
皇帝好奇,伸手正要去拿来细看,却被背后的人连人带玉带地拽了回来。
不多时,小厨房摆了饭食。
王疏月墩身在他后面替他系玉带扣,也不知是不是新制的原因,那玉带的接扣处有些涩,王疏月扣了好几次也没扣上去,皇帝这个人性子急,无趣地站久了就不自在,晃眼看见王疏月放在茶案上的五彩绳,红黄绿三的搭在一起,倒是很亮眼。
父女一道用过午膳。王疏月又将四阿哥抱了过来。
五月一开头,太也热了起来,他便只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常服袍子,腰上系着龙纹佩。看起来到比春时显得更加爽落。
睡饱了觉的孩子,一经逗弄就甜笑起来。眉眼之间像极了皇帝,但脸盘轮廓又挂着一丝王疏月的柔和之态。
皇帝今日不叫大起,于是穿戴上甚是很随意。
眼见自己的外孙冲着自己笑,那笑容啊,令他心如浸蜜糖,仿佛一下子就卸掉了一直抗在肩上的“枷锁”。至此后周身通泰,背脊也得已挺直。
此时暖阁里的人却是另外一种心思。
其实,在自己女儿的地方和有吴灵在的王家是一样的。
张得通虽是这样想的。
一粥一汤,幼子的笑声,着实都充盈着温柔而磅礴的生活气息。
这么多年王疏月看起来一直是一副了无指望的样子,对自己没有,对大阿哥和四阿哥,也似乎无甚期望。大阿哥这才好歹没像皇帝当年那样,十一二岁的年纪,愣是活得跟个没胡子的老头似的。要当年的皇帝,为根什么彩绳高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于是,王授文也不肯再说伤心事。
大阿哥跟着王疏月到还好。
至始至终,都没有提及那折磨着吴灵与王疏月的症候。
张得通乐呵呵地看着这个一脸明快的孩子,想着他和皇帝当年也算是一样。宫中对皇子的教育向来严苛,一年当中除了年节和自己生辰,都不能弃学。在上书房里被师傅管得七荤八素地不说,各宫望子成龙的娘娘们,也不肯让他们下学后清闲。
直到将近酉时,内务府遣了人过来接引。王疏月抱着四阿哥送父兄二人至宫门口。暖红的夕阳在翊坤宫前的庭院里的铺就一层金辉,王授文行过辞别的大礼,起身仰头,这才对立在阶上的女儿轻声道:“你母亲从前看过一个姓肖的大夫,那大夫与你母亲颇有医缘,只可惜他早年丁母忧,回了云南乡里。娘娘诞育皇子之后,臣便托了人在云南寻他,日前竟也寻得,娘娘,你若不曾灰心,可跟皇上提一提这个人。”
大阿哥仰头道:“不能晚了,和娘娘说了,今日端阳,皇阿玛准了小王大人入宫,我有好些书上的疑惑要问他。还有,和娘娘还说了,要给我和四弟弟系彩绳。我昨日看和娘娘和金翘姑姑编的,可好看了。”
王疏月应声,轻轻蹲了个福。
张得通不由笑了,弯腰道:“小主子,难得万岁爷准了您今日上书房的假,您怎么不多歇会儿。”
“多谢父亲。”
大阿哥“嗯”了一声,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他旁边。
王授文忙退后让礼。
张得通应道:“是啊,不过看时辰快出来了。”
一时心头还有很多未说尽的话,然而实在太多,千头万绪全部哽在喉咙里,竟不知如何才能说尽。
大阿哥点了点头,乖顺道:“张公公,皇阿玛在里面吗?”
他索性揉了揉眼睛,低头狠心道:“娘娘保重。”
“小主子来给贵主儿请安?您略站站。”
说完些站不稳,颤腿朝后退了两步。
张得通见了大阿哥,忙过来打了个千道:
王定清忙上前扶住父亲,抬头对王疏月道:“我等此一别,便不知何日再能与娘娘相见,临别万语千言,五内俱焚,只不知道何以陈心中之情,此时,唯望娘娘珍重自身,往后岁月,对吾等,勿牵勿挂。”
刚走到到明间的前面,便见尚衣监的人和张得通候在外面。
王疏月点了点头。夕时的风轻轻拂动她耳旁的碎发,吹润了她的眼眸。
于是,这日一大早,大阿哥就穿了一身朱红色的细云纹袍子,带着金边绣祥云的瓜楞帽,兴高采烈地来西暖阁请安。
“好,亦望兄长一路平安,父亲……平乐安康。”
五月初五是端阳。皇帝头一日遣何庆来传话,准大阿哥明日不上学。
一番话至此,三人都不肯再多惹情绪。各自止了声。
何庆推了她一把:“是诛心,但也是救主子娘娘的命啊……”
王授文与王定叩首辞去。
“何公公,你知不知道,这些话对主子娘娘来说……是诛心之言啊……”
走出宫门时,却在翊坤宫外的宫道上看见了皇帝的仪仗,静静地停在宫门外。
何庆道:“你赶紧回去,万岁爷的话你得仔细说给你们主子娘娘听。”
皇帝坐在步撵上,手上正翻着一本书。膝盖撑开的袍衫上兜着两三瓣隔墙而落的玉兰花。看起来像是已经在墙外停等了好一会儿。
“奴才们也不知道,娘娘不说话,也不要水要茶,问她什么她也都不说,奴才怕得很……”
皇帝陡见王授文和王定清走出来。倒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怎么了!”
抛了书从撵上下来,走过二人行跪处,大步流星地撩袍跨进了翊坤宫的宫门。
“孙姑姑,您怎么还回去,主子娘娘身上不好,奴才们都没了主意,您赶紧去看看吧。”
何庆跟在后面扶起王授文道:“快下钱粮了,奴才替贵主儿和皇上送送两位大人。”
正说着,长春宫的小宫女慧儿慌里慌张地跑来。
王授文拱手谢过,又道:“皇上……这是等久了吧,怎么……不进去。”
“安生些吧……等着万岁爷气儿消了,主子娘娘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到时候,你们再想法子。这几日,你万不可再来养心殿滋扰。”
何庆跟在二人身后,笑着回道:“咱们万岁爷,应了贵主儿的话,就一定要实在地做到了,奴才们啊……哪里敢问什么。”
孙淼说着,身子有些不稳,何庆忙伸手扶住她。
说着,又朝地屏前的背影望了一眼。
孙淼抿唇嘶声道:“那该如何是好……我……”
面上笑意促狭。
何庆掰开她的手:“活不下去,不也得活嘛,你让我们去求情,我们有几个脑袋,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太后娘娘求情,都险些遭了咱们万岁爷的重话。”
翊坤宫的明间前,王疏月正要往里走,却听背后传来靴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接着传来皇帝爽朗的声音:“站着。”
孙淼怔怔地站起身,拽住何庆的手腕:“我求求你了,你再帮我们娘娘求求情吧。你是知道的,主子娘娘从前多么端正体面的人,如今,长春宫里伺候的人全部撤走,内务府也不肯把娘娘当主子待……主子娘娘,怎么能活得下去啊。”
王疏月回过头,皇帝一面走一面拍着肩头沾染的广玉兰花粉。
“孙姑姑,您还是回去,好生劝劝主子娘娘。万岁爷这几日正在议蒙古的事,您和娘娘都安生些,不要给王爷们添错处了。”
天干燥,那花粉又厚得很,
皇帝的仪仗已经走远了,孙淼还一个人跪坐在地上。何庆刻意落后了几步,回转过来寻她。
皇帝觉得鼻子有些痒,虽在忍,走到王疏月面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呛出一个狼狈的喷嚏。
天幕厚压下来。
张得通忙上来递帕子,皇帝却没接,紧地看向王疏月,忍着耳根的烫,低声喝道:
而她想用死,了结这一段缘分,却又连一把清白的刀都求不到。
“别笑。”
皇帝不会废掉她,也不会放过她。
王疏月掏出自己绢子,踮起脚细细地替他扑掉肩上的花粉,柔声道:“没想笑。”
帝后之间走到这一步,只剩下一段血淋淋地,却看见不见血肉柔情的牵扯。
说着,抬头凝向他。
皇帝到底还是抓住了她的痛处,狠力一捏,就让她想死也不敢死了。
“您来多久了。”
她服侍了皇后多年,深知皇帝的这些话,对皇后而言有多么诛心。帝后这一辈子的,情分散尽,她还能在这个后宫之中抓住的东西,除了嫡子,就只剩下那一片安放她少年时光,令她魂牵梦绕的草原了。
“什么多久,朕刚与十二议完事。”
孙淼的话哑在口中,泪流满面地跌坐在地上。
王疏月含笑点了点头,藏起那沾了花粉的绢子,没有拆穿他。
一席话听得张得通和何庆心惊胆战。
“留了粽子给您。”
“万岁爷啊……”
“哦,什么馅儿的?”
“你今日既来,就给她传话。她若不肯自恕,朕就迁罪她博尔济吉特氏一族,八月朕要在木兰与蒙古诸部会盟,若科尔沁部要为他们的皇后挂素,那也就不用觐见!朕言尽于此,让她自己思量!”
“您不大好甜口儿,就包了咸肉的,还热着呢。您还没用晚膳吧。将就对付几口,我再让小厨房给您备点清淡的。”
然而更为冰冷的话从头浇下。
“不用了。谁定的规矩,非得一顿吃十足的东西,你去,包两个大的朕吃。”
皇帝断然喝了一声。惊得孙淼肩膀一颤。
他一面说着,一面跨进明间,在四方椅上坐下,顺手解了领口的盘扣。一面让人来伺候净手,一面看着坐在灯下包粽子叶儿的王疏月道:“朕今儿不在,你们父女肯说几句实在话吧。”
“胡扯!”
王疏月将粽子递到皇帝手中。
“万岁爷,主子娘娘万万不敢啊!娘娘是伤心自罪,万岁爷,奴才求您去看一眼娘娘吧,您不恕她,娘娘怎么敢恕自己啊……”
“嗯。多谢主子。”
皇帝站住脚步。寒声道:“水米未进?她要做什么,自戕?”
“有什么好谢的。”
“万岁爷,求您去看看主子娘娘吧!娘娘已经几日未进水米了!”
皇帝捏粽子咬了一大口。那浓郁的米香和肉香立时充盈唇齿,他觉得好吃,跟着又咬了好几口,鼓着腮帮子咀嚼。正想点评,却见王疏月撑着下颚,笑着看着他。
说完,抬脚就要走。谁知孙淼却膝行着伏到皇帝面前。
“王疏月,低头。”
皇帝低头看着孙淼,平声道:“以后长春宫的事,回内务府,朕没有废除博尔济吉特氏的后位。她要什么,朕准。”
王疏月摇了摇头:“让我看会儿嘛。”
何庆忙走到皇帝身旁轻声道:“孙姑姑来了好长时候,也不敢从月华门进来,一直跪在这里,奴才们劝过了,但她不肯走……”
他的气焰对她都是一时的,一旦碰了她的软钉就要偃旗息鼓。
皇帝顿了一步扫向那人,识出那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孙淼。
吼了她她也不肯低头头,那怎么办呢?
月华门上,侍卫和太监们正在换值。皇帝从月华门跨出,却见门前跪着一个女人。已至星夜,夜色四合,龙纹黄纱宫灯将宫道照得透亮。
皇帝此时鼓着腮帮子,实在囧得不行了,只得自己转过身,拼命把那几大口咽了下去。回头便撞上她那双笑得弯弯的眉眼。
说完起身,命张得通更衣,大步出了南书房。
正要说她,却又教案面前奉来一盏茶,淡淡的茶香烟散入鼻中。
低头又赏了一遍自己的字儿,对何庆道:“裱起来,赏给翊坤宫。”
一下子,抑下了他所有的脾气。
他自顾自地乐着。随口令退了王授文。
“主子。”
“跪安吧。”
“啊……”
只管借着平时对王授文那惯常的语气,痛快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又想着过会儿让何庆去翊坤宫传话,王疏月听后那开怀的样子,不自觉地跟着扬了嘴角。
“从明日起,我要好好看大夫,吃药,保养身子。”
皇帝这边倒是压根没有留意到这个老文人里内的情感翻涌。
“你不是嫌药苦嘛?”
王授文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皇帝。
“良药哪里有不苦的。”
但血浓于水啊,怎么能不想呢。
她放下茶盏,托着下巴续道:“对不起啊。主子,您那次骂了我以后,我一直没有好好跟您认个错。我……我之前不该那么自怨自艾。也不该不信您,一味地瞒着您。”
奈何就算偶尔见得了面,也得守着君臣的规矩,不能亲口问她一句冷暖。
皇帝怔了怔。她一道歉,皇帝心里就难受。
要说愧疚,他当真是愧疚得心碎。
每次争执都是她在服软,这一回,他倒是希望她能放肆些。
王授文听了这两句话,不敢抬头。愣愣地跪在皇帝面前,眼眶慢慢有些发潮。他一直把自己当外臣,奉行的是疏远女儿,即保护女儿的道理,五六年间,王授文一直把王疏月一个人丢在后宫,之前慎行司的拶刑,还有“月宿冲阳”的天象之说,他不是不知道。但是,无论王疏月受了多么大的苦痛,他都从来不肯在皇帝面前过问一句。
“朕不是在怪你,只是脾性不好,气着了,才吼的你……王疏月……我对你吧……是那种……叫什么呢……哦对,心疼,对,朕心疼你……心疼你……心疼你”
皇帝点了点王授文的顶戴:“你明日也去!”
他说着说着,又窘了,不敢看王疏月,身子也抑制不住地朝一旁转去,端着茶喝了好几口,从耳根子一路烫到脖子根儿。
何庆被这突如其来的口谕给逼地发懵了。眼见皇帝要发作,赶忙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是,奴才明白。”
回过神来时,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啊……”
长生天啊,自己在王疏月面前究竟是把什么话说出来了?
“传朕的口谕,命王定清明日向内务府递职名。”
好在身旁的人什么都没问,也转过身,靠在他的背上。
“奴才在。”
“你做什么。”
“何庆。”
“腰疼。”
皇帝抓了抓头,实在说不出口。同时也搞不明白,明明是王授文忧惧外戚之嫌不敢过多与王疏月接触,自己大度给他们父女,兄妹施恩,怎么到头来,皇帝还觉得自己反而怯得很,好像话一旦没说好,就会丢了威严,或者,又吓到这个酸腐老头,越发要和自己的女儿断绝关联。
“朕坐了一天了,比你更疼!”
怎么说呢,直说自己想让王疏月见见她父亲,和她那个即将远任的兄长吗?
“那也要靠着。”
“起来起来。朕提这个事,不是要斥你。朕……”
“你……”
皇帝的声音一重,王授文慌地屈膝跪下。那膝盖和地面磕碰的声音,引得皇帝闭眼侧面,实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父女两个也是有默契,彼此明明牵挂思念,在他面前非得装得一副恩断义绝的模样。
皇帝突然很想笑,低头抹了一把脸,扬声道:“行,呵……好!靠着,靠着吧……”
“欸,臣在。”
相处之道,往往是慢慢内化于每一次共情,外化于一抬头,一迎目之间。一饭一饮,一晴一雨之中的。
皇帝白了他一眼,压声道:“王授文。”
轰然而过的岁月里,有材米油盐炖鸳鸯白骨。
“子……不识体统。”
就这么熬煮着,品评着,昌平五年的初秋,悄然降临。
正思索凶吉,却见皇帝交手抵下颚,看着他道:“什么缘故。”
王授文荐进来的那位肖姓的大夫与王疏月到真颇有几分医缘。王疏月也慎重地遵着周明等人的嘱咐,认真的服药,调整饮食和起居,过了八月中旬,身上果见好转。
皇帝一下子从政事里抽离出来的,说到了家事上来,王授文竟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与此同时,长春宫却传出消息,皇后已经病得不能下榻了。
皇帝搁下手中的笔,靠坐在书案后的禅椅上,平声道:“朕听豫王说,你不肯准王定清向内务府递职名请见皇贵妃。”
因宫门锁闭,来来往往的人并不能看见其内的寥落。
王授文只得站住,回身垂首候着皇帝的问。
反而日日听见墙内传来单薄婉转的唱腔。最初还是清亮的,然而久而久之,就渐渐地喑哑了起来,最后甚至变得沙哑无情。听得人魂魄具颤。
谁知还没开口,却听皇帝道:“王授文,朕有话问你。”
整个昌平五年中,大半秋日的肃杀都笼向了长春宫。
十二辞出去,王授文也正准备跟着一道辞出。
皇后病笃。皇帝不肯相顾。
“嗯。跪安吧。”
太后斥也斥过,求也求过,拿捏着满蒙的姻亲关联,逼也逼过,皇帝却还是一直无动于衷。
“是,臣明白。”
诚然,这已然不是帝后之间单纯的恩断义绝。
皇帝压手示意他暂时止声,自己从案上拿起那本留中半月的折子,“朕晚上复达尔罕的这一本,等朕复完,再同你议八月的事,你如今且知道一样,今年的秋弥,朕是要去的,也要奉皇太后去热河行宫疗养。但今年不同往年,内务府和热河两处,着手必要的事,余下的,让朕再想想。”
那刻意的冷漠和疏离之中,藏着刚硬的帝王对蒙古的姿态,还有一生辛酸的皇后,努力保全的最后一点点尊严和骄傲。
十二道:“皇上,今年八月的秋弥……”
八月十四,中秋的前一日。
王授文忙起身应“是。”
内务府和太医院的人,一同在南书房值房寻见十二。跪禀了长春宫的主子娘娘,已在弥留之期的境况,求十二回禀至皇上面前。
皇帝应道:“木兰其所乃八旗游牧地方,甚属紧要。”说着,他就着手中的点向王授文道:“这样,王授文,你手上拟的旨放一放,今儿晚了,明日你和程英,并豫王都议一议,看在理藩院下,如何设巡按御史的职。议好了拟旨,朕一并用玺。”
皇帝闻禀,看着身后的疆域图沉默很久。
十二想完这一通,不由抬头对皇帝由衷道:“皇上圣明。”
“告诉太医院,药食不济就用灌的。朕后日便要启程去热河,其他的不论,朕要博尔济吉特氏……活到秋猎之后。”
君臣有天地之大别,为君为主者,类皇帝这这样的人,早就把眼界四海天下地放了出去,怎肯让自己后代子嗣的血脉被迫延续自蒙古一脉,怎容忍治国安天下的大事,要受蒙古势力的掣肘。
十二颤声道:“若活不到呢。”
但这毕竟是一个阶段内,短暂的荣辱与共而已。
“活不到?”皇帝转过身:“活不到就封宫,停灵长春,不设祭,不发丧!”
大清入关后,满蒙虽为君臣,但两方都在刻意弱化这一层关系。蒙古的先后与三代君王联姻,中宫之位,以及遵循立嫡传统而来的大统传承,无不彰显着蒙古的尊贵。先帝那一朝倚重蒙古,自己的儿子凡娶蒙古旗女子为福晋者,若有夫妻不敬之事传之朝内,轻则下旨申斥,重则有降爵之惩。
十二喉咙发烫,忍不住道:“皇兄……您对皇嫂当真就没有一点情分了吗?”
十二自然知道皇帝的意思。
皇帝没有说话。
观字说政。
那一日秋风干冷,黄昏没有金阳,却有一大片一大片,乌深的树影。
皇帝握着笔,平声道:“从前虽设理藩院四司,但在蒙古旧藩眼中,仍是当年未入关那个蒙古衙门,如今理藩院官制体统与六部相同,何该有力强治。”
张得通小心地推门进来。
十二应声走到案前,撑案细观,笑道:“皇上的笔力越发劲了。”
“万岁爷。”
又对十二道:“你过来看。”
“说。”
至末尾处,皇帝自如地收了最后一笔,方抬腕自赏,随口唤让掌灯。
“主子娘娘有求,想见您一面。”
那日南书房值所里的人都下了值,南书房中也通共剩下了王授文和十二两个人。皇帝在临摹祝允文的《唐诗将进酒曲》一卷,那是一副草书,笔势游龙摆尾,笔锋凌厉。皇帝写得酣畅淋漓。
“不见。”
监理的这道旨意是王授文替皇帝拟正的。
“是……那个……”
四月底。十二奉命监理理番院,此即“以王公大学士兼理院事”。
张得通迟疑了一阵,狠了狠心,上前躬身道:“主子娘娘还有一求。”
然而这本折子在南书房的御案上却整整留中了大半个月未发。皇帝一面压着这本折子,一面开始着手对理藩院进行改制。
“说。”
整一个春季,皇帝的事务都非常繁忙。科尔沁的达尔罕亲王亲自上书为皇后请罪陈情。
“主子娘娘说,您若不肯见她,就求您让她见见贵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