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为妃三十年 > 三 定风波

三 定风波

“娘娘,你您还是歇息吧,奴才把药端来给您……”

她不肯往下说,撑着皇后坐回榻上。

“去什么地方了!”

忙一面朝外唤人,一面道:“娘娘,这会儿见不到皇上,您先躺下好好养着,皇上……去……”

“是,娘娘啊,皇上回养心殿了,去时留了话,说……不见您。”

孙淼见皇后实在虚弱,面上从除了脸颊上浮着两团病态的潮红,余下不见一丝血色。

皇后一时抑制不住里内翻腾冲撞的血气,猛地一弯腰,便呕出一口乌红色的血来,而后便觉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全部泄尽,连挣扎都挣扎不动,直直地跌躺回榻上。

她说着,挣扎要站起来,却因为脚下没有力气,猛地扑到孙淼的怀里。顾不上狼狈,抓拽着站起身,颤声道“本宫……要见他。”

从头至尾,她好像都不懂他。

“皇上呢……本宫……”

这不是他们的孩子吗?难道不应该是他们相对痛哭,彼此疗抚慰吗?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见她,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宽慰她几句。

她有些糊涂了。

就这么难吗?

她敬了皇帝多少年,敬了这一身凤袍多少年,敬了满蒙之盟多少年,她都要算不清楚了。可是,长生天并没有给她善终,反而诸多报应。报应在她自身,也报应在子嗣之上。

皇后忍痛闭上眼睛,有些可笑的是,这样温柔的场景,她竟然连想象都有些困难。

一时之间,皇后好像听到了这个世上最为荒唐的一个字——敬。

夫妻十几年,这个男人似乎没有哪一刻对着她敞开过自己。

孙淼慌地忙跪下,磕了个头急道:“主子娘娘啊,您万不能说出去这样的话,这可是……大不敬啊……”

她只知道,她的夫君个好皇帝,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因此,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辅佐明君的贤后。皇帝对她呢,好像也还不错。就算偶尔言语严肃,但也把她的尊荣护得很好,十多年来,从不在外伤其体面。

“什么没有办法!月宿冲阳……为了王疏月,他不肯信!”

从前,她以为这就是帝后之间,最好的相处。

孙淼忙摇头道,“娘娘,您不能这样想啊,万岁爷也是没有办法……”

可如今,她突然明白过来,无穷尽的所谓“尊重”其实是“疏离”,连礼节也不过是他打发相处“尴尬”的手段罢了。

“他竟狠到……让我连恒阳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他不爱她。就算了有了血脉羁绊,他还是不爱她。

皇后推开孙淼,撑着身子仰起头来,纤长的脖颈上爬上青色狰狞的经脉,她只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块火炭,无论怎么咳都咳不下去,反而因为灼伤了内壁,而粘连在内,痛得人难以自拔。

正如他所说,他的儿子,以后还要娶她们蒙古的女人。

孙淼忙坐扶着她,不断地替她抚背顺气,这么折腾了半盏茶的工夫,才渐渐平息过来。

皇帝或许真的只是不想因为她,而破了蒙古和满人的姻亲之好。才和她这么貌合神离地走到了今日。

皇后闻言,一阵猛咳。可惜胃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呕出一些黄色苦胆汁,顺着灌入鼻腔,一时之间,五感具失,只剩下茫茫然的大苦,几乎要把她吞噬了。

所以,她很想知道,她究竟哪里没有做好。

孙淼看着皇后的模样,心痛难当,却也只得实言道:“皇上刚走一会儿,至于三阿哥,听说今日晚间已经在恩祐寺入了小殓,如今虽然是冬季,但小主子是得痘症走的,所以,大殓之后,才能回宫停灵……娘娘,其实不看也好……您保重好身子,和万岁爷,还会再有嫡子的。”

或者,王疏月那个人,究竟做好什么?

皇后一把扣住孙淼的手腕:“皇上……皇上是什么时候走的。本宫要见皇上,本宫要接三阿哥回来。”

想着,她不禁瑟着肩膀,朝里面翻了个身,蜷缩起膝盖,把自己痛苦地蜷进被褥之中,心下如大雪茫茫,身则如放冰窖,怔怔地,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混沌着……

“您别这样,主子,奴才求您了,您要节哀啊。太后娘娘和万岁爷都来看过您,可您自从听闻噩耗,就一直昏厥不醒,都整整一天了,奴才们都要吓死了。”

皇后呕血。这可是大事。

“去了……”

进来的宫人们都被吓得惊叫出了声。稍微镇定些的已经忙不迭地去传太医了,一时之间,长春宫人影,脚步声,磕碰声,乱成一团。

孙淼扶着她肩上的手,忍不住抠捏起来。“娘娘,咱们的三阿哥已经没了……您好不容易醒过来,万不能为了小主子伤损身子。你要保重,才能为小主子操持啊。”

孙淼看着地上那一摊乌血,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本宫……要去看本宫的三阿哥……”

都说“心破”则“泣血”。

“娘娘,您快躺着,太医说,您还下不得床。”

从王府到紫禁城,她们之间如一条特别平整华丽的锦缎,被一根华丽的簪子划拉开了一条无法愈合的扣子。

孙淼见她撑着坐起来,忙奔到榻前。

一代帝后,情丧至此。纵是底下人,也是无尽唏嘘。

良久,方觉得周身得以挪动。

钦安殿中。

她索性不说话,撑起胸口将喉咙里发腥的浊气一点一点地呼出来。

王疏月搂着大阿哥,一道坐在灯下写经。臂儿粗的羊油烛烧了一大半,天已大黑。

空寂的宫室里只有孙淼一个人在地罩前看着药炉,绸帐垂地,万物静默,她喉咙里哑得很,连开口要茶都发不出声音来。

大阿哥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向王疏月:“和娘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皇后从惊厥之中醒来,已是子夜。

算来,一晃都过了快十日了,钦安殿中的日子很乏味,好在何庆从驻云堂里取了好些书过来,大阿哥最近时常一个人坐在王疏月身旁翻些什么《湖州府志》之类的地方志。偶尔也会陪着王疏月写经。倒是从来不抱怨,也不吵闹。

此时殿中,除了影子之外,其余的一切真实活着的东西,好像都禁止了。

但他毕竟还是孩子,坐久了,就发困。过了酉时,便垂眼垂头的。

王授文匍匐在地,面前只有除了外面透进来的枝影在动,窗上则是大片大片寂寞的雪影,映了他们满身。

这会儿肩也塌了,腰也弯了。

炭火烧得正旺,灰白色的炭灰不断地从炭盆里飞扬而起。

王疏月停下手中的笔,侧向他道: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皆跪伏于地。

“大阿哥闷了吗?那剩下的,和娘娘来写。”

何庆推开门,慌乱的脚步愣是在门槛上绊住,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他故不得疼,匍匐起来道:“万岁爷,恩祐寺的人来禀告,三阿哥……没了。皇后娘娘闻讯后已经惊厥过去。太后娘娘已传召太医前去看诊,祐恩寺请万岁爷的意思,三阿哥的……”

大阿哥摇了摇头,挣扎着坐直身子“不是,儿臣也想为三弟弟祈福,保佑他逢凶化吉。只是,和娘娘,您身子不好,这个地方,又太冷了……”

皇帝抬起头:“进来说。”

他说着,放下笔,捧起王疏月的手捂到自己的胸口。

“万岁爷,奴才……哎哟,奴才有话回。”

“儿臣给您暖暖。”

但这件事设计宗亲子弟,恐怕比当时推行耗羡归公,还要困难。他一向信中庸之道,朕要开口说话,却听外面传来何庆的慌乱的声音。

王疏月弯腰,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额头:“和娘娘以后,一定要让你挑个钟意的好姑娘。到时候,你就不要给和娘娘暖手了。”

王授文知道,直隶的疫症,和皇三子的事,让皇帝动了重议推行种痘法之意。

“儿臣的福晋,不是您和皇阿玛给儿臣挑吗……”

皇帝一手撑着案面,站起身道:“这也是躲痘。入关二十多年,八旗后嗣子孙一半折损在此症上,出症之后,只能将人迁出隔离来堵塞蔓延,朕的兄弟如此,如今,朕的儿子也是如此,说白了,都是靠天来挣命,依朕看,竟被动得很。”

他这话到说得透彻。一时连王疏月都有些尴尬,怔了半晌,方转道:

十二接过那本书翻了几页,一面道:“自我们大清入关以来,痘症就一直是宗亲们的心腹大患,从前在关外,没有这样的病症,所以入关后才措手不及。之前皇父那一朝也是议过此类法,但是八旗各家实不肯让自家子弟受这份苦,所以宁可把子弟送到外地避痘,也不肯在京中试验此法。因此始终没有推行起来。”

“嗯……也是……那你告诉和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和娘娘照着咱们大阿哥说的,去挑。”

王授文躬身,慎重地应道:“是,皇上,臣记得,前明末几年,南方出了一场大疫,官宦人家有钱请医用药,到还能活人,贫寒之家,就只能眼睁睁地人死。那场大疫后,有些富贵之家,就依照着这本《张氏医通》,用贫家子做这种接痘的试验。看这本书里提了四种种痘法:一是痘衣法:将痘疮患者的衣服给需要接种的人穿,二是痘浆法,用棉花蘸上痘疮的浆液,塞进被接种者的鼻孔。三是旱苗法:将收集的痘痂阴干研成细末,用细管吹入被接种者的鼻孔。四是水苗法:用棉花蘸上水调的痘痂细末后,塞入被接种者的鼻孔。的确有不少人出痘后存活。所以后来,至皖南起到江浙一带,百姓多有效行此法的。”

“儿臣喜欢,和娘娘这样的。”

“虽说种痘是民间之法,但朕记得,当年朱红光奏本里写过:‘幼儿种痘后存活有十之六七。’这就已经很好了。”

王疏月正要笑他这话,却听见钦安殿的殿门突然被下了锁。

王授文站起身,皇帝指向他手中的书,从新开口道:

紧接着,正殿殿门平开,何庆沉着脸从外面跨了进来。

“是……是。”

“请贵主儿,大阿哥安。”

“起来。朕没问罪就是无罪,你这个毛病,要给朕改了。”

他声音压得低,也没有往日跳脱的情绪。

后宫不得干政是铁律,但怎么说呢,这个界限是捏在皇帝自己手里的,皇帝着实不大喜欢王授文这副慎重过度的模样。

王疏月扶着金翘站起身来,出声问道:“这会你怎么来了?”

皇帝知道他在惧什么。

何庆犹豫了一下,方开口回道:“回贵主儿,皇上口谕,您和大阿哥可以回翊坤宫了。您要谢的恩皇上也免了,奴才已备好辇,就在外面等着,您和大阿哥这会儿就跟奴才走吧。”

“臣……罪该万死。”

大阿哥面露喜色,抬头道:“太好了,和娘娘,我们可以回翊坤宫了。”

想着,不由膝盖一软。

王疏月却下意识地将大阿哥揽到身后,看着何庆道:“为何突然让我们回宫?是……出事了吗?”

他一时有些恍惚,这本书是他从前的私藏,后来卧云精舍焚毁,王疏月在南方的重修卧云的时候,又把这本书从族宅里掏弄了过去。如今,竟被自己的女儿放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何庆抿了抿嘴,低声回道:“三阿哥……去了。”

王授文赶忙接过来,翻至封面一看,却是《张氏医通》。

虽有预感,深夜听到这个信儿,还是不免陡生寒意。

说完,他抬手挪过压在镇纸下的一本书,递向王授文:“这是前日皇贵妃给朕提的一本书,朕昨夜让武英殿翻了出来,今儿早看了一半。你们也看一眼。”

“皇上呢。”

“这事不是要立刻推行,但朕要同你们开始议。”

何庆叹了口气,声音也有些发涩:“回贵主儿的话,皇上看起来似是如常。但今日一日的饭食都原封不动的摆着,只召十二爷和内务府几个大臣在南书房议事,后来,查痘章京们也进去了,这会儿都还没有散。今儿整一日,万岁爷连茶都没有要一盏,就吩咐了奴才们一句话:接您和大阿哥回翊坤宫。”

王授文道:“皇上,臣记得,那个折子当年是在王大臣会上的议过的,只不过,种痘毕竟是民间避痘的粗法子,若稍不注意,就会令种痘人病重而死。当时,包括恭亲王在内的几位王爷都极力反对在宗室推广此法。皇上现在召朱红光,恐怕又会令宗亲……”

此话说完,大阿哥也不肯出声了,只静静地站在王疏月身后,低头朝那一堆墨迹未干的经文上看去。门未关,雪风肆无忌惮地袭入,吹得累案的纸张哗啦啦地做响,大阿哥赶忙伸手去压住作势要飞的经文,而后仔细地抱入怀中。

皇帝松开撑在下颚的手指,对十二道:“把这个人召回来。”

何庆见王疏月沉默,怕她是忧心皇后的事,忙又起话道:“贵主儿,您不须忧心,皇后娘娘如今惊厥吐血,这会儿,长春宫都是乱的,暂时是顾不上您这里。外面钦天监也改了口,那什么月宿冲阳的传言就破了,贵主儿,只管好好保养好自己的身子。万事,有万岁爷替您挡着的。”

十二道:“是,不过朱红光前年被参去了湖南。”

说完打了个千,“贵主儿,您收拾吧。奴才在外面候着您。”

“朕在想,朕得痘症那一年,皇贵妃跟朕提江南有种痘之法,后来,时任杭州知府的朱红光也给朕上过种痘除疫的折子。”

人退了出去,王疏月仍然立着没有动。

皇帝在南书房阅折,那日要在乾清门叫大起。皇帝三更时就起了,王授文与十二入内之时,皇帝已经喝过两道敬亭绿雪茶了。

金翘和梁安等人也退到后殿去打点收拾去了,正殿内独剩下王疏月和大阿哥两个人。

十二与王授文一道入宫。

大阿哥捏了捏王疏月的手。

初十四这一日,四更天。

“和娘娘……”

只不过,钦安殿的护卫到是在皇帝见过王疏月后,全部换成了图善的人。

“嗯?”

然而,一连十多日过去,皇帝并没有驳皇后的中宫笺表。

“三弟弟是因为天花……病死的吗?”

他们深恐皇帝了结孟林结社之事,接着就要因王疏月之事,停皇后的中宫笺。

“是啊。”

但这件事让在京的蒙古王公里内不安。

“哦……”

连王授文都不免感慨,皇帝的帝王心术中,有一丝十分隐晦的悲悯。这丝悲悯极不好修炼,其后是皇帝本人此生,亲生所历经过的,但世人皆看不见的惨烈和隐忍。这份悲悯最终将皇帝这个人的形象深刻映在了天下读书人的心里。令他们又惧,又敬。

王疏月低下头,见他神色暗淡,嘴唇也轻轻地抿着,似有伤意。

既严斥其“罪”,也钦证其“功”。

“怎么了。”

从明白面上看,皇帝最终弃了这个劳苦功高,但政见不合的老臣。却又打容下了文人世界对他这位“百士之师”的缅怀。其间,甚至还带有皇帝对其“功”与“过”,无私的分鉴之意。

大阿哥有些犹豫,迟疑了一阵,方道:

这个罪臣的丧仪最初是灵堂寥落,但后来,十二,程英,王授文等人亲临吊唁。给朝中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前来吊唁的前明老臣便逐渐多起来。再后来,翰林院的年轻一代,有从前仰慕其学识人品的人,也纷纷前来,于灵前致哀。

“和娘娘,得了天花是不是……都要被送出宫去。”

而后传旨,将其子庭杖四十,命其即刻为父治丧。

“是吧……”

皇帝闻言,暗喝了一声:“混账。”

“那皇额娘为什么不陪着三弟弟。”

是时十二和王定清皆在,王定清禀道:“听说张孝儒的儿子不敢领回其父尸首,阖家闭门不敢出。”

他这一句话问得有些急,耳根子也渐渐烧红了。

皇帝在养心殿听了奏报,握笔一直沉默。

王疏月抿了抿唇,低头道:“你心疼你三弟弟吗?”

初十,皇帝在南书房下了一道旨,张孝儒流放宁古塔,也就在同一日,这位年过六十,历经明清两朝的老状元,呕血猝死于刑部大老之中,临死前依旧高喊:“先帝后嗣,唯太子最贤,圣祖爷啊,老臣愧对您的重托,护不好太子爷,老臣无颜见您啊……”

“是啊,生了病都没有额娘在身边。从前我生病的时候,额娘都会守着我……”

除了孟林,全国其他地方的科举结社也遭到了一轮清查,所谓“文从王道”,这四个字实实在在地压在了入仕者的头顶。再无敢轻论直隶天灾与国家之失的关联。

王疏月牵起他的手。“你皇额娘,一定也很想守着你三弟弟,只不过,你的皇额娘,不仅仅是你三弟弟的母亲,也是天下人的母亲。”

这是除文字狱以外,朝廷对科举仕子较为惨烈的一次清理。

大阿哥垂下头,轻声道:

之后,孟林的举子结社被刑部查封,通共锁拿了四十几人。几乎全部判了徒刑。

“我听谙达们说过,皇阿玛的好多兄弟都是死在天花上的,皇阿玛自己也染过……那……儿臣以后也会染上这个病吗?”

然而钦天监正使则莫名其妙地告了长病。

孩子的话没什么顾及。

王疏月和皇长子仍然被锁闭在钦安殿内。

若是换了旁人,一定不会这么直接了当得说这对满清皇族而言,几乎等同诅咒的话。

平昌四年的整个正月,因为皇三子的痘症,以及直隶至三河一带的时疫,京师一直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官宦之家知道帝后的忧虑,皆不敢大肆饮宴,宫中亦忌了歌舞,阖宫都为避痘而闹得惶惶。

王疏月心中一疼,忙牵着手将他搂入怀中。

“有朕你就不要哭。”

“不会的。咱们大阿哥会平平安安一生。”

“我……在。”

大阿哥趴在王是疏月的怀中,悄悄捏紧了王疏月的袖口。

“王疏月。”

“和娘娘,儿臣有些怕。”

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王疏月仰起头来,眼中不知什么时候蓄起的眼泪,情不自禁地一下子夺眶而出。

王疏月搂住他的后脑勺,低头轻声道:“不要怕,和娘娘从前生过痘疮,现在,还在后腰上留了个小疤呢。所以啊,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大阿哥在什么地方,和娘娘都会陪着你,守着你,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他说:“朕希望,王疏月也一样。”

“和娘娘,生痘疮疼吗?”

他说没有哪一种文化会真正地日薄于西山,为臣者,为君者,无非从其中拣取只言片语,不断地谈论,延展,从而构建起自己想要闭环。所以,王授文,程英,以及放在四海天下的万千汉人士子,最终都会从前一朝的阴影里走出来,不断地投身世道,继续热闹地活在平昌四年。

“疼啊,但自从皖南推行种痘之法后,活下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其实天灾瘟疫,都是不可避的,所以与其躲,不如迎上。你皇阿玛这样,大阿哥以后,也该是这样。”

皇帝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说到最初儒教的教义,从一箪食一瓢饮的颜回,说到放浪形骸的子路。王疏月第一次从这个异族帝王的口中,听到了无论是卧云,还是王授文,都不曾让她知晓的另一层,对汉人精神文化的解读。

“嗯。儿臣明白了。”

大多时候,王疏月都没有出声,静静地听背后的男人用一种平滑无情绪地声音,谈上下五千年,谈满汉融合,谈满人的历史和来处。谈汉人的百家学说。

王疏月露了欣色,转而又道:

皇帝一直用背脊撑着王疏月的腰,两个人皆不曾睡,

“还有一件事,大阿哥要答应和娘娘。”

钦安殿内烧了极其温暖的炭,生生熏红了二人的脸。

“和娘娘您说。”

这一夜,皇帝的仪仗在钦安殿前直候至天明。

“这一段时日,无论你皇额娘待你如何,你都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记恨你皇额娘。”

“朕没让你死。你不是想要朕说点什么吗?那你别出声,好好听朕说。”

“儿臣懂,皇额娘没有了三弟弟,一定很难过。儿臣不会惹皇额娘生气的。”

“奴才……罪该……”

“还有你皇阿玛,也许他什么都不会对我们说,但他也一样难过。”

“你当年骗了朕。”

“嗯……可是,皇阿玛难过,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皇阿玛如何肯跟儿臣说,那儿臣一定会安慰皇阿玛的。”

“我……”

王疏月摇了摇头,稍稍曲膝,弯腰摸着大阿哥的额头道:“因为,他也想要我们安心。想要朝廷,天下的百姓都安心。所以大阿哥,皇阿玛想要我们安心,我们就安心,不要去打扰他,用心为三阿哥致哀,好好地生活。嗯……和娘娘后日仍送你去上书房念书,好不好。”

王疏月一怔。

大阿哥点了点头。

“王疏月,你为何喜欢黄昏。”

“好。儿臣知道了。”

“您问。”

王疏月露了个淡淡的笑容:“真是和娘娘的好孩子,去找梁安吧,仔细他把你的书啊,收漏了。”

“朕有个问题要问你。”

大阿哥应声,转身跑到后殿去了。

皇帝望了一眼窗外,金阳即将沉尽,天边原本烧得如同烈火一般的晚云,也渐渐暗淡下来。

金翘则从里面出来,看了一眼大阿哥的背影,回头对王疏月道:“主儿,您为什么不带着大阿哥去见见万岁爷。这个时候,您该陪在万岁爷身边啊。”

无处说的话。

王疏月摇了摇头。

“说您平时无处说的话吧……”

“他看着我们,反而不能痛痛快快地伤心……”

“那……你想听朕说什么。”

她一面说一面向窗外看去,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被灯笼光照得晶莹闪烁。

回头见她伸手扶腰,似是受了将才的力,不好受。忙又回身压平自己的背,小心地重新撑上去。

“这是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那孩子太小,不知事,太无辜,从来没有伤过他的心,所以,他一定很心疼。有很多人会劝他节哀,我反而没有什么可以劝慰他的了。”

他说着,后背情不自禁地一顶。

说完,她仰头叹了一口气。

“朕跟你争什么了!”

“人之常情,我懂啊。”

他还要说,却被身后的人笑着打断了:“您还是别说了,我已经够难受了,您还不好好说话,只知道与我争。”

皇三子的丧仪最终比照亲王丧仪而行。

皇帝刻意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看什么,看你不顺眼。看你……”

皇帝辍朝三日,宫中所有宫人皆穿孝服,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的皇室贵族,公侯伯一下骑都尉品级以上官员、公主、福晋以下二品夫人以上命妇尽集于皇宫,每日两次向皇三子灵柩贡献祭品。直至元月二十这一日,金棺方移至城外曹八里屯暂安。

“看什么。”

元月二十五这一日,行大祭礼,皇帝亲临祭所奠酒,直至酉时方回。

然后背后的人却没有放过这个话头,接着问起来。

那一日起了大风,将翊坤宫中的一颗乌桕刮倒了,树干直直地压下来,打碎了树下用于养荷的两个青花大瓷缸子。清白相间的瓷片子散了一地,梁安领着宫人们正慌张张的收拾。转身见金翘掩门出来,忙迎上来道:“没吓着我们主儿和小主子吧。”

话到这里,皇帝险些咬了舌头。心里却在庆幸,还好没让后面两个字说出口。

金翘压住廊上随风乱舞的挂帘,疑道:“这风也刮得太妖邪了些。要说大阿哥到没什么,主儿却不怎么好,歇午起来,我就瞧着她不大受用,晚膳也没用什么,我说去请周太医来瞧瞧,她还不肯。”

皇帝屈起一膝,又将手肘抵了上去,撑着下巴仰头道:“谁知道呢,也许那个时候,朕就看……”

梁安直接起身,将手中的碎瓷投在木盘中,拍了拍手的,端正被风吹歪的帽子。

“我害您疼了那么多日,您还肯放我出宫去见母亲啊……”

“周太医在皇后那儿,主儿不想多事吧。”

“有四五天吧。”

正说着,取内务府领炭的宫人们回来了,宫门一开锁,穿门风就呼啦啦地刮了进来,吹起地上的枯叶土渣滓,直往梁安的脸上扑,慌得他连忙拿袖子去挡。

“那一回您是不是疼了好多天。”

“你们糊涂了,明知主儿不好,进来就赶进把门关上的。”

“听着呢。”

小太监们忙手忙脚乱地去关门。

“主子。”

“是是,奴才们该死。”的

皇帝顺着她的话往前回忆。想起从乾清宫正殿内到丹陛,那条一步一要命的路,还有周明给他贴的那包黑得发亮的膏药,细枝末节如同舒展在金阳下枝条,鲜活而生动。

门重新合上,风却没有止住,檐下的灯笼被打得东偏西歪,锦枝窗上哗哗作响。

后面的人轻轻笑出了声。“我记起来了,您扶我的时候,我啊,听到您腰上响了老大一声。但您没说,也没怪我……”

梁安不由得捏了捏领口,缩起手道:“嘶……都要开春了,这风刮得,比过年前还冷。今年这个年生啊……好像是不怎么好。”

“哦……”

金翘侧头啐了一口道:“你胡说什么,明知道我们主儿是为这些没根的话遭了钦安殿那一场罪,之前将养得那么好,若不是在钦安殿里抄经祈福受了寒,这会儿怎么会不安起来,眼见要临盆了,你不知谨慎,还起头在这里瞎说,主儿听到了,心里会好受吗?”

“乾清宫,朕扶你的那一次。”

梁安被她责问得哑口无言。悻悻地转过身,发狠催促还在庭中收拾的几个小太监去了。

“什么时候。”

金翘正要进去,何庆却过来传话,说皇上过来了。

皇帝笑了一声,“朕还真被你狠伤过一次腰。”

翊坤宫宫中的人都有些发慌,宫里连日都在的忙皇三子的葬礼,皇帝一直独歇在养心殿,从未入过后宫。今儿是大祭礼,照理说皇帝回宫,应由皇后接驾,怎么会又忽然来了翊坤宫。

皇帝弯了些腰,尽量让她靠地舒适些。王疏月将头靠在皇帝的肩膀上,轻声道:“主子,我父亲要是知道我这样放肆,明日一定会去跪您的南书房。”

梁安向金翘道:“怎么备,你说,今儿万岁爷会不会歇下。”

瘦弱背脊朝皇帝靠过来,两个人身上衣裳虽然都厚实,却还是逐渐感知道了彼此的体温。

金翘摇头道:“你什么意思。”

“不用了。就这样。”

梁安捂了嘴:“我哪里敢有什么别的意思,万岁爷那么在意主儿的。我是担心主儿今儿不舒服,恐怕连日常服侍都做不得,这几日咱们刚回来,又都是紧着主儿的东西在打点,别的不说了,万岁爷惯喝的茶,惯吃那几样点心这会儿都是没有的。”

“还要怎么坐……腰再弯点……”

“罢了,捡顺手的备吧。我先进去传话,我仔细守着,我瞧瞧主儿,起得来接驾不。”

皇帝盘膝小心地背靠她坐下来。

这话刚说完,何庆便叫住了她:“你可别再去折腾贵主儿了,万岁爷每回过来,哪有要贵主儿守那层规矩的意思啊。今儿又没知会敬事房,无非是万岁爷想贵主儿了,来瞧瞧主子,至于歇不歇下,那都是后话,你们瞎乱什么,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贵主儿一调停,万岁爷怒翻了天都会安生下来不是。”

“哦。”

金翘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想笑,“到也是。那我还是去里面候着,外头就拜托给何公公照应了。”

王疏月抬手捏住他的手掌,引他道:“您先背对着我坐下来。”

王疏月早已卸了晚妆,更了月白缎的寝衣靠在榻上,翻几页书,又养一会儿神。

皇帝看向王疏月的腰间,她并没有因为怀孕而有什么过大的改变,除了腹部日渐隆起之外,四肢仍然纤瘦。女人究竟要为子嗣受多少的苦,皇帝并不清楚,要他认真体恤,也实在困难。因此,听她说腰疼,他竟然有些无措。怔怔地站着,半晌方看着那方蒲团道:“朕……怎么坐。”

这一年的冬季很漫长,正月底,仍不见一点点春光,钦安殿的正殿偏冷,虽有炭火,但终究因为梁高面阔,烧不暖,在里面关了那么一段时间,好像又引发了寒症,每到晚上,身上就一阵一阵地发冷,小腹也时不时有坠痛之感。周明来看过几次,却不肯跟她明说,只道是气血不好,调理得好,便罢,调理得不好,便非同小可。

“不是,我腰疼,您坐后面,让我……靠会儿吧。”

王疏月也越发不敢随意走动,大多时候都卧靠在榻上。

“你让朕坐你后面。”

前几日,内务府打发人接了她的姨母吴宣进宫来照看她。又添了水上和灯火上的妈妈里,翊坤宫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王疏月喜欢安静,平时无事也不多惊动这些人,除了吴宣之外,便只留金翘在旁服侍。

她一面说,一面小心地弯下腰,挪过一方蒲团,放在自己的背后。

这会儿,吴宣去替她看煎在后殿的药去了。金翘在屏风后面翻炭。

“来都来了,陪不陪我们坐会儿?”

皇帝跨进阁内的时候,暖帐垂地,殿中散着一阵红梅的香气。

“做什么。”

王疏月听见门响,便从书后抬起头来,皇帝周身带着雪气,正站在地罩前拍抖。

“主子。”

“你躺着吧。”

她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刻意深刻去剖析她到的大局,往往浅尝辄止。更多关照的还是皇帝本身的情绪。

他说完,自脱下外面的罩袍,仰头笨拙地解着领口的盘扣。

皇帝无话可说。

似是被风吹僵了脖子,将就不了手上的动作,愣是半晌也没解开。

“如今还在年节里,蒙古的王公尚在京中。我们……没那么重要,况且主子娘娘也只是让我们为三阿哥祈福。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不让孩子们受太多苦。”

王疏月放下书,伸手拿了一个软垫垫在自己腰上,屈膝坐直起来,偏头对地皇帝道:“您过来吧。我替您解,您自个把脖子都抠红了。”

说着,她迎向皇帝的目光。

皇帝没多说什么,走到她榻前坐下,半仰起头将就着她的手。

大阿哥翻了个身,睡得熟,手臂耷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王疏月轻轻捏着他的手,拢入氅中。一面道:“我怕你为了我,驳皇后的中宫笺表。”

王疏月抬起手,一面挑开扣节,一面轻道:“今日大祭,一行可还顺利。”

说完,他抬起头,“你就这么听皇后的话。”

皇帝看着灯下的影子,一时没有出声。

皇帝将手臂搭在膝盖上,蹲下身看着大阿哥,喉咙低低地笑了一声:“他遭什么罪,呵,睡得比朕都好。”

王疏月垂下手,仰头望着他道:“我就怕您这样。”

王疏月摸了摸大阿哥的额头,“又让您的儿子跟着我一起遭罪了。”

皇帝摇了摇头:“你放心,朕没什么。”

“为何说对不起。”

王疏月捂住他被雪风吹冷的手,往怀中捂去。

皇帝朝前走几步,走到她面前低头道:

“我也知道您会这么说。”

“对不起呀。”

皇帝低头看向她,房内炭暖,她只穿着一件暗绣的单衫子,背上罩着白狐狸毛的大毛毯子,身子越发显得单薄。

她待雪光都退出去,方转过身来,望着立在身后的皇帝,露了丝淡淡的笑。

皇帝想要把手抽出来,却一时没有抽动。又不敢使力太过伤着她,只得压声道:“松手啊,朕坐会儿就暖了。”

她穿着藕色的通草花绣氅衣,外罩月白色如意团纹坎肩儿,背身跪坐在正殿中,大阿哥则侧着身子趴在她的膝上,睡得酣熟。

王疏月摇了摇头。

光暗下来,反而更能看清她

“哪有那么容易暖,今年这个冬天,这么长这么冷的,我在翊坤宫里,都很难睡暖。别说您今儿在宫外行了一日。”

皇帝反手合上殿门。

皇帝笑了一身,在她身边靠坐下来。王疏月轻轻地往里头挪了些身子,好让他坐得宽泛些。

黄昏时的雪风吹瑟了殿中人的肩膀。王疏月齿缝里“嘶”了一声,急忙掖了掖盖在大阿哥身上的氅子。

“疏月。”

想着,皇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抬腿上阶,何庆替他推开钦安殿的殿门。金阳汇着雪光,一下子猛地了进去。

“嗯?”

她能倚仗的只有她那颗明白透彻的心,和他这个在情爱里行事毫无章法的皇帝。

“朕在想一个问题。”

如今,她依旧在那里。不是她不愿意走出来,而是因为,她毕竟是个女子,哪怕她的父兄都已经和大清的朝廷龃龉出了一番自己道理,她却要受祖宗家法的管束,受尊卑上下的制约。传统的礼教,伦理纲常,如同缠曾经在她那双脚上裹布,伤其根本,让她永远无法,在世间自如地摆脱掉那片黄昏。

“什么问题。”

四年前她就在那里。

“父子成仇,这个‘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累成的。”

可如今立在钦安殿前,立在这一片辉煌的冬日黄昏里,皇帝却猛然发觉,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下,还赫然站在着一个人——王疏月。

皇帝的很多情绪都是不入俗的,他无法像民间的父亲一样,扶在幼子的棺椁上,混沌地哭一场,也不能感同身受地宽慰同样伤痛欲绝的母亲。

这些皇帝都看在眼里。

一贯冷静自持。哪怕里内悲哀,外面看起来,还是那么得不近人情。

皇帝让王授文,程英,王定清这些人,从日薄西山的前明末代,走到如今,初见破晓。但也有很多汉人死在这条彼此磨合共进的道上,死在剃头易服的屠杀之中,死在前一朝惨烈的文字狱中,死在二十年前的黄昏之中,再也没能活过来。

甚至反而从这个孩子身上,回溯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时代,回溯到了当年的父子相杀,帝位更迭的惨烈上去了。

这些的确都是放眼所见,于国有利的好事。君臣之间,也算是相互地成就。

王疏月没有立时应他,偏了脖子静静地靠在皇帝的肩膀上。

而这些纯粹的观念,也得以帮助皇帝放开手脚,不受束缚,扯掉先帝爷那一朝,罩在八旗子弟门面上的那一层遮羞布,真正地把户部的银子收回来,真正地在税制上,大刀阔斧地实施改革,真正地让国库充盈,让有志,有学之仕各有所得,真正为民生社稷做些实在的事。

“您哭过吗?”

于是,汉人们逐渐用这种的入世思想治愈了亡国之伤,他们认为,他们忠的是天之子,是君王,而不是所谓鞑子异族。于是,一条心横下来,就又能说服自己,像在前明时一样,去关照民生和社稷本身。这一点,远比比蒙古四十九旗,整个八旗贵族,以及以醇亲王为首宗亲要纯粹可敬得多。

皇帝侧头看向她,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扶着他的手臂,周身滚烫地靠在他身旁,问着不怕死的问题。

儒家学说,教人不断地入世,在实在的政治关联之中,去寻找自我与家国天下的关联。而不要自缠于王朝更替的宿命。

“放肆。”

前明王朝与满清天下之间的龃龉阵痛,已经渐渐在皇帝这一代君王的手中平复下去,但随着汉人的妥协臣服而来的,是满清宗室对这一堆在不同色的天幕之下,重新破土的汉文化的敌意。

虽是严词,但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带着一丝舟车劳顿的疲倦。

此时皇帝恍惚发觉,那时王疏月说得不是真话。

王疏月没有在意这两个他惯说的字,反而闭上眼睛,声音轻若抚锦。

那时,皇帝问王疏月,为什么放着东暖阁不住,要住在西面,王疏月说她爱看黄昏,喜欢北宋欧阳修的那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主子,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吧。我一直觉得,父子类君臣,纲常大如天,在一起相处的越久,反而越相互惧怕,说不出心里的话。我和我的父亲,也是一样的。”

皇帝恍惚记起第一日在翊坤宫中见她的时候,那日也有辉煌的金阳坠在西方的远山上。

皇帝胸口慢慢舒出一口气,低头道:“你为什么这样说,王授文对你不好吗?”

是时,日薄西山。

王疏月摇了摇头:“不是,父亲对我很好,但他也把我当作家族的一分,他想得事,比我和母亲都要无私。反而我和母亲,只关注生活里的那些琐碎,时常觉得,他是个无情无义,不在乎子女感受的人。”

皇帝立在白皮松下没有动。

说着,她抬起头来。

何庆点了点头,侧身走到皇帝身旁,轻声道:“万岁爷,要进去吗?”

“在遇见您以前,我都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后来,跟了您,才觉得,自己妄称半个卧云,实则肤浅至极。人生在世,并不能脱离父母兄弟,家族子嗣,肆意而活。虽然从前的老庄之道下,也出了不少的贤人,但魏晋竹林之小,通共也就容下了七贤。往后千百年,大多数的人,都活不出那时的孤独风流。父亲不能,先帝爷更不能。您问父子为何要成仇,我并不敢解,因为……我现在也解不开父亲和我的心结。”

肖敏忙道:“在正殿中。”

她说这话,皇帝却陡然想起,王授文为了王疏月,唯一一次在自己面前自称奴才的场景。

何庆见皇帝没有开口,便出声问道:“贵主儿在什么地方。”

究竟是件什么事,皇帝已经记不清楚了,但那个历经两朝,自认文心无愧的饱学之士,到底还折了那一丝傲骨,为给自己血脉求一段平安。

雕花的老门掩映在松枝后面,门上的刻纹一时被遮得凌乱破碎。

“你和王授文……有什么心结。”

皇帝抬起头,正殿的门是关着的,左右各有一颗枝繁叶茂的白皮松。

王疏月笑了笑:“我猜,父亲见我在宫中艰难,也许是很自责的。但我也无法当面告诉他,其实,我跟着你过得很好。也很想告诉他,我明白他为我们王家付出了多少,为我和我兄长的前途,思虑了多少。我不怪他,反而很想谢他对我的恩情。”

钦安殿管事的太监叫肖敏,是个耳眼心都明白的人,见皇帝的仪仗在月台前出的丹陛前停下。自己就赶忙地下了须弥,不等皇帝开口,便回道:“万岁爷,贵主儿奉主子娘娘之命入殿祈福,奴才们皆不敢怠慢,知道贵主儿身子重,奴才唯恐有闪失,已让伺候贵主儿金翘姑娘进去,仍旧照料贵主儿的起居。

说完,她咳了一声。

大清笃信黄教,但也不排斥道教,逢大丧间,也偶尔在钦安殿设置道场,行追荐之礼。如今不在丧期,也未逢祭日,因此除了管事的太监和负责看守的侍卫之外,并没有闲杂人。

“但是,他不会听了,就算我说,他也会觉得,我在说场面上的假话。还会觉得,我是在怪他。这就是您所谓的‘父子成仇’吧。我们和父亲命运相互羁绊,早年,父亲强势,子女不敢反抗,晚年,子女大了,父亲又怕子女记恨,反而更加疏远。不如幼子早亡,父亲无从记恨,才会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心疼那个和他无缘的孩子。”

这处地方皇帝平素来的并不多。

她说到最后,伸手抱住皇帝的身子。

钦安殿中供奉的是北方神玄天上帝,又称真武大帝。

“所以,您一定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