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伸出一只手掀开了覆盖在面孔上的重重红纱，她的脸完全暴露在房屋昏暗的红色光线下。
红纱下，胡莎丝的脸是一片空白。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梁。鼻孔和嘴巴所在地只剩细小的窄缝。
“是吗？”胡莎丝冷笑了一声，“……最好你未婚妻也没有。”
萨蒂猛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沖了岀去，一头冲进外面的红色沙漠之中。
湿婆只是又笑了笑。“抱歉，我对外表没有概念。”他说。
“啊哟。”胡莎丝款款放下了红纱。“看来我吓到你的小新娘了。”
“你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她对萨蒂说，“这不奇怪。世上的人们已经早就忘记我了。商底耶是众神的子宫，也是不能获得甘露的神明和被遗忘者的流放地。我曾是众神的姐妹、母亲和妻子，如今却遭到拋弃和流放，被迫蜗居在这个难以出去的夹缝之中。至于所谓最美者的称号……”她又难听地笑了一声。“湿婆，你是在嘲笑我，对吧？”
湿婆眼睛看着萨蒂跑走的方向。“不尽然。”他嘴里说。
胡莎丝似乎也猜出了萨蒂心里在想什么。她发出带着凄苦意味的笑声。
“是吗？”胡莎丝笑出声来。“在我看来，她似乎对作为你的未婚妻这件事不太满意。我告诫你，你要善待自己的女人。否则……”她拖长的尾音蔓延出一股子凄厉恶毒的意味
胡莎丝？身为仙人之女，她从未在众神的谱系中听过这个名字。
来。
萨蒂睁大了眼睛。
“这和阿母没关系。”湿婆说，依旧显得无动于衷。
湿婆微微垂下头。“我只是一时没想起来。”他口气平淡，可是萨蒂隐隐察觉到湿婆确实并不愿意这么做。“萨蒂，这位是我的阿母。世间称她天之女，晓红的女神，出身高贵者，一切美中最美者，她的名字是……他似乎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说出了一个音调古老得难以想象的名字。“胡莎丝。”
“我可不相信你说的话。”胡莎丝冷笑。“你还等什么，快把她追回来。”她顿了顿。“双马童在外面不知道哪一个地方游荡着呢。如果她落入他们手里……”
红衣女看向萨蒂，“你还没有对你的未婚妻介绍我，你不愿意这么做吗？”
“我明白了。”湿婆站了起来。
湿婆保持着沉默。萨蒂感到身边仿佛潜藏着一线秋日的大海，不可捉摸，也难以预测
萨蒂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停下来。她回头望望，红色的砂岩宫殿还是在视线可及之处，忍不住又拔足跑了起来。
“……光是得到自由对我来说没有用，你是不会明白的。”
恐惧攥住她的心肺。
红衣女的身形似乎僵了僵，随即她轻声叹了口气。“
胡莎丝那畸形的模样固然很可怕，可是她的恐惧并不全然来自于此。
湿婆抬头，注视着红衣女。“阿母，迦楼罗只服从毗湿努，而毗湿努不喜欢我。何必只执着于甘露呢？你只需要告诉我那个囚禁你的人是谁。我杀了他，你就能得到自由。”
她从前就曾经见过那张脸。
“你也许不知道。但你知道找谁去问。你从舍沙那里听说过迦楼罗的故事，不是吗？金翅鸟王知道甘露在哪里。要从他嘴里掏出话来，不难吧？”
没有脸的红衣女人……
“阿母，我不知道甘露在哪里。”
那牵引着一个令她浑身战抖的记忆。
“如果我获得昔日的力量，我能够毫不费力地让你们离开这里。否则的话，你就只好把你的小新娘留在这里和我做伴了。”
是什么呢………萨蒂抱住了脑袋。她想不起来。
“甘露？为什么你需要甘露？”
“黑姑娘。”
“那个爬虫知道什么？”红衣女冷冷地说，“如果你想带着她离开这里，那就给我带来甘露吧。”
她一震，转过身来。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他们手牵着手，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金索。他们直勾勾望着萨蒂的样子让她毛骨悚然。
“但是，龙王舍沙说……”
“陌生的黑姑娘。”一个男孩说。
“你想怎么走都可以。”红衣女冷笑。“就像上次那样撕裂天空也可以。不过，你的新娘可就不行了，她肯定会在世界的夹缝里粉身碎骨。她要是能从这里出去，那我早就出去了。”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姑娘。”另一个男孩说。
“阿母，我们该怎么出去？”湿婆没理会红衣女囗气里的嘲讽。
萨蒂退了一步，脚陷在细细的砂砾里。
“原来你是因为迷路才会到我这里来的啊？”她说，“我还以为是你终于良心发现想起我来了呢。是啊，谁又会无缘无故来看一个被人遗忘的女人呢，何况她还是个囚犯……”
“你们是谁？”她说。没有声音的话语在沙漠中落了空。
红衣女瞪视了湿婆一会，笑了起来。
那两个双胞胎歪着头望着她。
“原来如此。那么，阿母，我如果想带着萨蒂从这里出去，该走哪一条道路呢？”
“不仅仅是个黑姑娘，”
“别小看我。”红衣女冷笑一声。“某人想把我关死在这里，但只要人之口说岀的语言有破绽，只要人编出的律法有错误，世界之间就永远有狭缝，碎片和消息就会一直漂流到我这里。”
“还是一个哑姑娘。”
“我没有戏弄过达刹。那可是他自找的。”湿婆垂下眼帘。“阿母虽然住在这里，但消息真灵通啊。”
两人一起嬉笑起来，围着萨蒂打起转来。
萨蒂吃了一惊，看向湿婆。
“黑姑娘，黑姑娘，”一个喊。
“搞不到？这是借口。你是不愿意把甘露交给我吧？”红衣女收回了手。“她居然是达刹的女儿……这可真叫我惊讶。达刹不是一向不喜欢你吗？你戏弄过他，不是吗？”
“哑姑娘，哑姑娘。”另外一个喊。
“我可搞不到甘露。”湿婆说。
萨蒂拔足就走。那对双胞胎一左一右地一跃，又跳到了她前面。他们拉长了声音，就像是在唱歌。
“这倒难说。”她沉思着说，“也许要用甘露才能治好。”
“短发姑娘想要逃走，”
红衣女优雅地伸出了一只掩盖在红纱下的手，那只手上用指甲花汁描绘着玄妙图案，昔日一定十分丰润美好，如今皮肤却已经有些松弛。她抚摸了一下萨蒂的脸颊。萨蒂畏缩了一下，但红衣女的手倒很温暖。
“哑姑娘想要离开。”
“有人夺取了她的声音。”湿婆说，“阿母，双马童能治好她吗？
“逃到哪里去呢？”
红衣女笑了起来。“是这样吗？”她说，“可她为什么沉默无言？你的未婚妻不喜欢说话吗？”
“走到哪里去呢？”他们的声音合在了一起，“这里无处可去，唯有漫天风沙，还有双马童，还有没有面孔的疯女人！”
萨蒂再一次瞪向湿婆。而对方一如既往没有理会她。
“走开。”萨蒂说。
“她是达刹之女萨蒂。”湿婆代替萨蒂回答说，随即又加上了一句。“我的未婚妻。”
双马童反而更挨近了一点。
“我是达刹之女萨蒂。”萨蒂说。可她沮丧地发现胡莎丝无法像湿婆一样听到她心里的话语。
“她嫌弃我们。”
“啊哟，这是谁？”她说。
“不喜欢我们。”
红衣女仿佛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注意到湿婆身边的萨
“好像觉得我们肮脏。”双胞胎一唱一和。“她却不知道真正肮脏的东西就埋藏此地。可怕、罪恶、令宇宙崩溃的秘密。”
湿婆并不显得窘迫或生气，只是笑笑。蒂。
“滚开！”萨蒂无声地喊。
“没时间？你有什么好忙的？”女人冷笑，“你不就是整日在荒原和坟场上四处游荡，还有什么正事可忙么？”
双马童之一把手伸到了她裙子上
“我只是没有时间过来，阿母。”湿婆回答说。
就在此时，伴随着一声咆哮，一头黑影构成的雄狮从萨蒂的影子里一跃而出，挡在她面前。它扬起巨大头颅，朝双马童露出利齿，发出威胁的低吼。双马童吓得大叫，几个腾跃，远远闪到了一边。
“……那么长不见你来，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记了。”红衣女笑着对湿婆说，声音有点沙哑，语调是萨蒂从未听过的古奥。她身段雍容，举止高贵，重重红纱却完全遮掩了她的面容。
萨蒂也吓得一跤坐倒。而那头雄狮回头呜噜了一声，低头仿佛是在行礼，然后沙蝎般一头钻进她影子里。
湿婆和萨蒂坐在红衣女人的宫殿里。这宫殿用红色砂石建成，昔日曾经十分豪华。但窗棂门楣上的雕刻业已模糊，垂落旳深红色帷幕破破烂烂，地面上的玫瑰色地毯磨损得边角露线，红色的家具都腐朽了。所有的物品，包括房屋本身，都和红衣女人身上穿着的那件衣裙一样，已经显得陈旧不堪。被湿婆称为“阿母”的红衣女人身边的香炉散发浓厚的薰香，让人觉得头晕脑胀。
远远地，湿婆从沙丘上走了过来。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风沙就止歇。当湿婆的目光投向双马童时，这对双胞胎再次发出惊恐万状的尖叫，他们一前一后地跳远，消失在红色的沙丘后。
农人们围在一起。在血雨中，男人挥舞农具，女人举起石块，连小孩也搬来石子，大家很快就有条不紊地把这士兵砸成了甘露也救不活的一堆肉泥。
“别介意。”湿婆对萨蒂说，“他们两个和洞穴里的那些家伙差不多。没有情感，智力低下而贪婪。”
受伤的士兵眼睛在恐惧中睁大了。
他对萨蒂伸岀了手。但萨蒂自己爬了起来。她害怕湿婆又会拉住她的手不放。
“管他呢。”农夫无动于衷地说，举起了手里的锄头。“都一样。”
“从我影子里跳出的那狮子是你的手笔吗？”她在心中问。
“这个是天神吗？”有人小声问，“还是阿修罗？”
“不是。是你自己把它召唤出来的。你不记得它了？你第一次到八方护世天王天界时骑过它。”
农夫们小心地围了过去。那个士兵还在变成红色的泥水里呻吟，他勉强睁开眼，看见男人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女人们沉默地看着他，连小孩子也沉默地看着他。
萨蒂恍然大悟，那是带她穿越大门的影子雄狮。
偶尔也会发生这种事情，天神或是阿修罗的战士受了重伤，还没死就掉落人间。
罗提把你推进空间的裂缝时，我的一部分影子也被带走了。我想就是那个时候它跑到了你影子里。”
从天上传来一声惨叫，一个身着甲胄、背后插着箭矢的人从空中直摔下来，掉在田里，手脚还在挣扎不休。
“请把它收回去。”萨蒂说。
哭喊、咒骂和惊叫全都无济于事。人们沉默下来，看着血雨沖洗掉他们一年的辛苦劳作。
“它已经被你驯服，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听我的话了。”湿婆不以为意。“你留着它好了。我们回去吧。”
农夫没有吭声。血雨淋得他像个红人。被这雨淋过，再好的田也会贫瘠上十年。他不知道天神和阿修罗为什么总是要打仗，只知道这一场血雨下下来，他今年的收成又毁了，而且将来几年注定也无田可种。而他已经没有余粮交足税租，养活自己的老婆和小孩。
萨蒂又打了一个哆嗦。“我不想回去。
“啊……该死的，该死的！”有人在悲愤地大声咒骂。
“胡莎丝吓到你了？”湿婆笑了起来。“可继续留在这里，风沙会侵蚀你的灵魂。”他又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农人们呆呆地看着田野和树林被血雨所浸染。伴随着血雨，还有人体的断肢和各种武器铠甲的碎片掉落下来，它们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也变成一滩滩血水，渗入地下。
“求求你。”萨蒂低声恳求，“我不想去胡莎丝那里。”
“……是天上又打仗了！”有人尖声说，“天神和阿修罗又打仗了！”
湿婆看了她一会。“好吧。”他说。“不过你总得要有个躲避风沙的地方。”
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的，不是水而是鲜血。
话音刚落，一株青草从萨蒂脚边的砂砾中钻了岀来。他们脚下的沙攒动起来了，就像成百上千的小动物在沙中奔跑。成千上万的碧草随即破沙而岀，沙子簌簌落下，绿嫩芽钻出地面，片刻就长成了高高的大树。转眼之间，玫瑰色的沙漠上岀现了一个小小的绿洲，在湿婆和萨蒂所站的地方旁边，甚至岀现了一汪清澈的甘泉。凉意和绿意扑面而来。
是血。
远远地什么地方又传来双马童的尖叫。
“这不是雨……”他喊着。
“现在你觉得好些了么？”湿婆说。
雨势很大，在田里劳作的农人们急忙赶着牛躲到田边的树林里。就在这个时候，农夫瞪大了眼睛，看着落下来的水滴。
萨蒂慢慢坐了下来。
他话音刚落，伴随着一道霹雳，雨真的落下来了。给他送饭的儿子光着脚一路吧嗒吧嗒跑过来，“下雨啦下雨啦！”
“我只想回家去。她捂住了脸，泫然欲泣。和塔拉一起回家……”
“天色泛着红呢。”农夫说，有点担心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田。“要是暴雨那可就糟糕了。”
“我可以让你回去。”湿婆说。
“我觉得是要下雨了。”妻子嘀咕。“你看着吧。一准很快就能落下雨来。
“这并不是毫无代价的，是吗？”萨蒂喃喃地说。
“这天气不像是要下雨吧？”他朝邻近田里耕作的妻子喊。
湿婆笑了笑。“你说只要我帮助你，”他说，“我要什么你都会给。
天色很怪。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成型的云。就像是有什么帷幕遮盖了整个天空。雷声在远远近近地响，也像是隔了层什么东西般闷闷地。
“是的，我答应过。”萨蒂无声地说。
农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抬起头看着天空。
“那好。”额镶新月的毁灭神说，“萨蒂，做我的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