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他说。
太阳神踉跄地回退，可还是挡在他路上。鲜血从苏利耶嘴角流岀来。“啊，”他低声说，“说实在的，主宰，如果她不是你的妻子，她受的苦难并不比任何人高贵。”
苏利耶没有挪开步子。“不行。”
“不许这么说！”他吼道。
“你想死吗？”他问。
“如果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他低声地说，“可这世上有过多少不幸和悲惨之事，如果我要去帮助和同情所有这些不幸者，我早就已经崩裂成千万碎片了。如果萨蒂不是你的妻子，她的遭遇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她仅仅只是其中之一啊……”
“不想。从前不想，现在也不想。”苏利耶说，“可我还是不能让你过去。”
太阳神吓了一跳，随即又低下了头。
永寿城前闪烁岀强烈的金色光芒，几乎能耀瞎人眼。他吼叫了一声，把苏利耶打飞出去了，用的是苏利耶自己光芒铸造的武器，寒光闪烁的三叉戟。
他伸出手来，按在苏利耶的金甲上。“那么，你还是该死。”他说。“你看过和知晓世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却不帮助她，不同情她，你该死！”
而那光芒消散之后，他继续朝前走去。
你们怎么敢，他心里咆哮着，你们怎么敢如此待她。
他走到了永寿城的门前。这天神之城犹如一头跪伏的白色巨象，它吞吃了许多秘密，此刻安静地、不动声色地俯瞰着他；高耸的城墙上飘荡着黑檀旗，这里的大门也紧闭着，如同多年前萨蒂回来时一样。等待在这里的天神，他认不出来；那人有张可怕的脸，战火造成的疤痕遍布在那张面孔上，毁坏了五官的线条和面部轮廓。鼻梁歪了，粗野的、未经修建过的须发下还掩饰着更多的伤疤；只有那双明亮的褐绿色眼睛犹如猛虎和雄鹰般锐利。
知晓那时候她的眼神。
“喂，你给我站住，”那天神说，“这里是我的地盘了。”
他知道苏利耶所言不虚，他一转念就能看到萨蒂那时候的样子。
他看着对方手中的雷杵，他认出了他。“因陀罗。”他说。
那无可遏制的怒意在他胸口再度膨胀起来。
天帝昔日那张英俊非凡的面孔已经全毁了，可看起来他毫不在意。
“但萨蒂并没有离开。我每天路过天空都看到她。她已经在城门前站了三天三夜，她一动不动，像块石雕。那个时候我认为她心智坚毅，很遗憾我没能意识到她当时的确只是已经无处可去。”
“你是来寻仇的吗？你当然是来寻仇的，那尽管来怪我好了。”雷神说。“因为是我把你老婆放进城里去，让她和达刹见面的。”
“因此，当她抱着维纳琴，走到城门前，想要进来的时候，所有城门都对她紧紧闭上。她请求让她进去，她说她只想见父亲一面，但人们涌上墙头，瞪着她，用石头和垃圾扔她，朝她吐唾沫，要求她滚开，说她是一切混乱的源头，说她和她姐姐一样，带来灾祸，理应从世上消失。
“达刹？”他说。
苏利耶顿了顿。
“没错，”因陀罗说，“是我犯蠢，我想她的父亲总会接纳她，既然他多年前曾接受过舍衍蒂的话……我也没有想到后来事情会变成那样。”
“十三年前，你的妻子回到这里。”他低声说，“那个时候是我们对罗刹的战争最艰难的时刻。看到她，人们就会想起你，想起为你们操办婚礼的那个暴君友邻王，想起那个巨大的血池……”
他看着天帝。“他做了什么？”他说，“你又做了什么？”
苏利耶垂下了视线。
“你老婆到我城下站了三天，我想这事不能这么下去了。所以我吩咐开城门让她进来，让她去找达刹。”
“你们说萨蒂十三年前回到这里，你具天眼，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见自己在说，“告诉我你见到的一切，或许我会留你一命。”
满脸是伤的天帝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低沉。
他笑了。
“她进来了，她抱着维纳琴，走得很慢。我把围过来的人都给赶跑了。可他们还是聚集在街道两边，看着她。
他还是能看到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最后她终于走到了家门前，大门打开……达刹走出来了。我走得远了些，背过身去。一开始他们只是小声说着话，但是随即就争吵起来了，萨蒂的声音夹杂着哭腔，他们的语调越来越高，越来越激烈，突然间，达刹说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争吵曳然而止。
他闭上眼睛。他还能感到萨蒂还在呼吸，还在心跳，肌肤的温暖透过维纳琴传达给他。
“我转回去看。达刹转回了家中，已经把家门紧紧合上了，把女儿关在门外。萨蒂依旧站在那里，抱着她的琴，低着头，一动不动。‘走吧，姑娘。’我对她说，‘否则一会儿人们围上来，你就再也走不了了。’“她转头看我。我以为她在哭，但她没有，眼睛是干的。我带她离开她父亲的房子，她很顺从地跟着我走。
这年青的天神勇敢地直视着他，目光里有恐惧、愤怒和惊惶，唯独没有欺瞒和虚伪。
“路上已经聚集了更多的民众。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太安静了。有人怒骂岀声，有人拿拾起泥土砸她，我害怕很快投掷的东西就会变成火把和石头。我让萨蒂加快脚步，否则事态可能会失控。”
“世尊，你不能继续前行了。”白昼的主宰说。
因陀罗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请求我带她最后去看一眼那个血池。我答应了她。我没想到她那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现在挡在他面前的是金盔金甲的年轻人，长着蜂蜜色的眼睛。他也知道他是谁，太阳神苏利耶。
他听着因陀罗说那些事，呼吸都冰冷了。“什么决心？”
他一眼都没朝他们多看，继续朝着永寿城走过去。
他问。
在他身后，土兵们如同收割过的稻谷一样横倒在地，阿耆尼同样倒在地上，呼吸沉重。
因陀罗不耐烦地看着他。
轰然一声，四象门被打开了。他一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必须以四头神象拉开的、分割天神与人间疆界的大门。
“这还用问吗？”雷神说，“别人都叫你世尊，你应该和诃利一样能洞察三界，为啥你自己不晓得？她啊，她就在血池那儿自杀了。”
士兵们叫喊着朝他沖过来，而他的影子暴涨。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看着阿耆尼。“撒谎！”他吼道。
他紧紧握着三叉戟。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还能感到萨蒂还在呼吸，还在心跳，肌肤的温暖透过维纳琴传达给他。他还是能看到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所有人都在对他说谎吗？他是不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骗局？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什么？他们是想把他和萨蒂隔绝开来，是吗？
“我誓约真实，”火神嘶哑地说，“我对您毫无隐瞒。您的妻子她的的确确是死了，她十三年前就死了！全永寿城的人都看到了那一幕！您感受到她还活着，那不可能！”
“达刹对她说了什么？”他问。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不似人，每一声都化在威力巨大的风暴之中，整个世界在他的狂怒中动摇不定。
“我已经说了，我半个字都没听到。”天帝说，“但我能猜出你想干嘛。你想卸下你老丈人的脑袋好给你老婆出气。可你现在不能这么做。祭祀还在举行，我已经被罗波那打得够惨的了，如果你杀了达刹，破坏了祭祀，不止是我，全天界的男女都要被罗波那把脸按进火盆里。给我听好，世尊，主宰，管你什么的，你有形体之时，我已经是三界之王，我不管你要怎么哀悼你老婆，但你休想破坏我的城池。”
“萨蒂还活着，”他说，“我感受得到她。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对我当面撒谎？是天帝吗？是达剎吗？”
“你不是我的对手。”他看着满脸是伤的天帝说。
“原本我就做好了无法从您手中生还的准备。”火神艰难地说，注视着那双被怒气烧红的眼睛。
“够了。”因陀罗几乎暴跳如雷，“过去十多年，我一直在听这话，我也一直在吃败仗，你觉得我会在乎多败一次吗？就算打输了，还能让情况更坏吗？”
阿耆尼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盯着面前那张因为狂怒而狰狞扭曲的脸。
他瞪视着天帝。
他咆哮着。影子像火焰一样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士兵们叫喊出声，三界都在动摇，万物都惊恐万状。只要再一用力，他的手掌就会轻易压碎匠神打造的坚不可摧的铠甲，穿透血肉，折断肋骨，把阿耆尼的心脏活活碾碎在身后的城门上。
“让我进去，”他说，“我要见她。我要见达刹。
“你给我闭嘴，火焰的主宰！”
因陀罗的脸扭曲了。“你听不懂我的话是吗？”他说，举高了手中的雷杵。
轰然一声，在场的士兵眼前一花，再反应过来时，阿耆尼已经被推到了四象门上，被人一手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雷神比之前的阿耆尼和苏利耶难缠多了。当他终于摆脱了因陀罗的时候，他的肩上多出了一道巨大的焦痕，因陀罗抛出的雷杵伤了他。
“我希望您能清醒些，面对现实。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您的妻子死了，就在此地，就在这里……她十三年前就死了！”
“你看，”雷神大笑着说，“我还能让你吃一惊，是不是？”
决然的神色掠过阿耆尼的脸。
他依稀记得自己曾听过这句话，也是在战场上，一个让人怀念的声音这样对他咆哮，所以他没下手杀掉天帝。
“祭祀与我无关。”他说，“我要去找萨蒂。”
他抛开他，朝永寿城的城门走去。
“我绝不会让你接近祭祀。”阿耆尼说
可这时诸神都围拢过来，包括之前被他打倒的阿耆尼和苏利耶。“站住，你站住！”伐楼那，婆由，俱毗罗，所有的诸天，他们吼叫着像潮水冲来，犹如乌云涌入天空包围太阳一样包围他，全都想阻止他进入永寿城。数千辆车，上万头象，城头的守军和诸神发出狮子吼，朝他发射暴雨一般的箭。
“阿耆尼，”他说，“别让我说第三遍。”
他不在乎他们。他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化为无形，开口说话就能让他们不复存在，可是那样太轻易、太单纯、太不解恨了，他需要发泄，需要暴力，需要让他体內那无尽的恨意有一个出口。
“世尊
于是，他一个人对付他们全部，他烧毁他们手中的武器，斩断车兵的车辕，砍伤大象，他怒吼，从他手中的三叉戟上爆出强烈的光芒，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弹开，可他们还是一波波涌上来。
“让开。”他又说了一遍。
这场大战持续了那么长的时间，以至于最后腾起的烟尘与祭火的烟混合在一起，遮蔽了太阳。永寿城那坚实的城墙和大门坍塌了。
阿耆尼脸色变得铁青，但却站着没动。
最后，他成了战场上一个站着的人，再没有哪个天神有力气继续爬起来与他对敌，而他已经血流满面，火焰在他手臂上燃烧，痛彻心肺。
“让开。”他说。
他不晓得这是因为他恨他们，还是恨自己。打倒他们不泄恨，让他无坚不摧、不会受伤的肉体也被摧残、也被破坏，也感到刻骨的痛苦，那才解恨。
他笑了起来。
他一瘸一拐朝城门走去，受伤的士兵在他身旁低声呻吟着。
黑色维纳琴传递来萨蒂的温暖和心跳。他看着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
他推开了永寿城半倒的大门，感到精疲力竭。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吃了一惊：永寿城所有老幼妇孺都围在道路的两旁。他们垂下头来，朝这破坏万物者、死亡之死亡的世尊合十，他们脸上铭刻着苦难的痕迹，眼里饱含恐惧，但无人转身逃亡。他们已经知道了战争的结果，所以此时此刻，他们仅是向他致敬，接受他的到来，却没人向他跪下，他们用着自己的首善之城居民的尊严站着，没人开口求饶哭告。
他瞪着阿耆尼，心脏在胸口静止了下来。
他朝他们看着，他认出了每一个人。
“她死了啊。”
有谁对萨蒂曾投以恶毒的眼光，有谁曾经对她恶语相向，有谁朝她唾去，有谁嗤笑她，有谁曾向她扔石头，有谁曾抓起她的头发试图将她拖岀城外，有谁撕烂她的衣裳，有谁在眼看着她受辱时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那自然是说您的妻子，达刹仙人之女萨蒂……他说，
所有人都有份。
阿耆尼的眼睛睁大了。
他有账要和他们算，他们如今知晓自己有错，可是为时已晚。他会回来讨要这份债务，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谁死了？”他又问。
他走过他们，走过黑压压的糜集的人群。他们的沉默、顺从与尊严没有打动他，也拦不住他。
阿耆尼愕然地看着他。
白银和黄金建筑的城市展露在他面前。街道上空荡荡的，清泉不再流淌，薄雾笼罩在水晶街道上。他拖着三叉戟，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行走。
“什么？”他说。
他又觉得自己走上了做梦一般的路。地面变得绵软，空气里有丝香甜，频婆果似的味道。阿耆尼和达刹那些话像被风从他心里刮走了，那些都是没有意义的絮絮叨叨，他听了，笑笑就忘了。萨蒂还活着的。他还能感到她活着，活着，活着，她还在呼吸，还在心跳，他能感到她的体温。
可是，”他最后终于开口了。“您的妻子已经死了……
他看到死神阎魔站在他面前。
阿耆尼的脸上神色轮番变换着，不解、愤怒、迷惑、悲伤。
黑衣的少年沉静地望着他，捆绑罪人的绳索在他胳膊上缠绕着。
“我为何要向达刹复仇？”他问，“我说过，我只想带走萨蒂。”
“你受了很重的伤，世尊。”死者之王轻声说，“不要再向前走了，因为你会伤得更重。
他感到更加困惑。
他站定了，看着阎魔。
“那么，您果然还是为了复仇才来到这里的。”他说。
人们都说你是正法化身，从不撒谎。”他说，“告诉我，我妻子在哪里？”
阿耆尼的目光瞬间阴沉下去。
阎魔没说话。他颤抖起来。
“我只是找我妻子的。”
“她是否和其他人说的那样，经由你而去往死的疆域了？”他说。
“这难道不就是您的目的？”他说。
“没有。”死神轻声说，“她不曾经过我。
霎那间，火神显得十分迷惑。
他笑了。“啊！”他说。可是阎魔接下来的话雷电一样击打在他胸口。
“为什么我要破坏达刹的祭典？”他问。
“因为你妻子离开人世的方式和众生都不一样，”死神说，“她选择了焚毁自我。”
他抬眼望。祭祀的烟火远远从永寿城里升起来。
他瞪着阎魔。
阿耆尼抬头看他。“任何敢于阻挡您的人，下场都会如同企图拦截洪水的稻草堤坝。但我们亦有自己不能不坚持的事情。我们无论如何不会让你破坏达刹的祭祀。”
“焚毁自我是什么意思？”他问。
“为什么？”他说。
“她放弃生命那天，”阎魔说，“因陀罗将她带到血池边上，她坐下，冥想入定的姿势。有人见她嘴唇动了几下，随即她就燃烧起来了，火焰从她每个毛孔里向外喷岀去。
他看着阿耆尼，觉得很困惑。
“那不是现世的火焰。阿耆尼那时就在附近，而从她身体里冒岀来的不是他所能控制的火焰，因此他也未能救下她来。”
“世尊，”阿耆尼低声说，“请停下您的脚步吧。您不能再前行一步了。”
阎魔这样说着。而他茫然地听着，茫然地想着，心想他知道。那大概是魔龙的火焰，以她的情感为食，终于燃尽她的血肉。
“这是在做什么？”他说。
“她浑身都包裏在火里，像火炬一般光芒四射，周围的空气都炽热无比，根本无法接近。可那景象很短暂，就像是个幻觉。火焰一闪而逝，而您的妻子……
他看看阿耆尼，又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士兵。
“……死了。”
“我们等您很久了，”阿耆尼说，朝他深深鞠躬合十行礼。
他没有说话。
有个天神在他们面前，赤红胡须飘扬。他认出了这个天神，那位勇武正直的火焰主宰。
阎魔看着他。
他们的黑色铠甲闪着寒光，他们静静地等在那里，像遇上河流凝滞的岩浆。
“世尊，”黑瞳的少年轻声说。
几千名士兵全副武装，肃穆地执着长矛和盾牌，挡在他前行的道路上。
这时好像有一大团云落在他们身周，灰蒙蒙地，朦胧的人影在他身边摇摆不定。那是所有死者的灵魂。他们沉默地包围着他，有他认得的，也有他不认得的。脸上带着细疤的武士，高而瘦的年轻梵学生，嘴唇艳红的女人，衣衫褴褛的士兵，高大的君王，他们来了又去，成千上万，过去的死者包围着他。
四象之门紧紧地关闭着。
他询问地朝周围每个死者的脸上看去。
笼盖在四象门前的云雾散开，他再一次停下了脚步。
而他们沉默着，依旧沉默着，有的幽灵低下了头，有的别开了视线，为了逃避与他对视产生的恐惧。
只能回到这里来。
是的，就是这样，这都是真的。
于是，到了最后，到了最后的最后，她走投无路之时，无处可归。
她死了。
那其实是一个牺牲，他当时却认为是赐福。
她死了。
就像她接受他所有不能为常人忍受的特性。
十三年前就死了。
她全都默认了，接受了。
他们的表情这样回答他。
他本可给她一个家，一个庇护所。但他没有。他答应娶她，却对她说他不能给她家，不能给她一个庇护所，因为他不需要家庭，因为他不习惯保护别人，因为他天生性情冷酷。
“我要去找达刹，”他听见自己这样说，“我要问问他到底对萨蒂说了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其实是他把萨蒂逼回了这里。
阎魔注视他，没有挪动身形。
很久前的话语飘进他的心里。他有些恍惚。那是谁说的？谁的警告？
“别拦着我，除非你想死，”他说。
……我想告诉她，她是婆罗门的女儿，她拋却不了这世间的法，因为将来不管她走多远，她还是得要回来。
死者之王垂下了眼帘。“您怎么可能杀死已经死去的生物呢？”他低声说，“无所不能的世尊，在这个世上，你做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就要见到她了，维纳琴传递来萨蒂的温暖和心跳。她又在弹奏它了。他闭上眼睛，看着她在窗口注视远方，黑发飘拂，手指轻抚琴弦。
他笔直朝前迈开步伐。
他的手抚上那棵频婆果树，它的绿叶在微风里朝他点着头。他离开它，继续朝永寿城走。
他穿过阎魔，就像穿越一道影子。普通人要是这么做就会死了。但他不会。他既不出生，也不死亡。他只是感到寒冷，在这个世上曾经死过的一万亿人的寒冷透过阎魔，涌进他的身体。他冷得发抖，冷得血和汘都结了冰，可他还是朝前走。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未能成型的心愿竟然长成了这样枝繁叶茂的一个幻象。
幽灵们朝他轻声絮语，他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灰尘一样在他周围消散了。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过来，那不是请求，不是赠与。她只是想问他，愿不愿意分享自己的感受。
已经再没有活人或死亡拦在他面前，他步履蹒跚地走着，因为受伤和寒冷，他感到眼前一片昏黑。三界都在他视野之下，他足底却是一片虚浮昏暗。“萨蒂，”他轻声喊着，她的心跳和温暖是他胸口唯一残留的暖意。
但她没坚持。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看到苏摩站在他面前。
那时她想要让他尝一口，求了两次，他没同意。那时他在心里想着，如果她再要求一次，他就吃那频婆果。一句话重复三遍就是誓愿，而他总是会满足人们愿望的。
他曾经拥有过的唯一的朋友天衣洁白，飘然若仙，站在永寿城空旷的、落满红色尘埃的街道上，从雾中凝视着他。黑夜的主宰眼睛深黑。他们两人额头上的新月都闪烁着光芒。只不过这一次，被血污所遮盖的是他，而不是苏摩。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们婚礼前，她在这里埋下的那颗频婆果。
他注视着月神，伸出了手。
让他停下脚步的是一棵生长在路边的频婆果树。四象门前都是茂密粗壮的榕树。它生长在这里，显得有点突兀。这是棵年轻的树，生机勃勃。
“那么，”他说，“世间月，你也要来阻止我吗？”
达刹的祭祀依然在举行着。
苏摩一言不发，静静地、哀伤地凝视着他。他腰上没有腰刀，只插着一只金笛。在他身旁，塔拉站在那里，抱着布陀，她也沉默地注视着他。他们注视着他。宛如过去，宛如记忆，宛如永不散去的天海涛声，他们以目光拥抱他。
他已经里永寿城很近了。在广阔的旷野上没有其他路人，他独自朝它走着。那高耸入云的四象之门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云朝着它聚拢，在门后露岀了宫殿和桥梁的铁灰色薄影。他嗅得到空气中火焰和酥油的味道。
他闭上眼，再睁开。故人的幻影已经消失不见。在云雾笼罩的街道上，依旧只有他孤独一人。
四周悄然无声；唯有微风轻拂树梢，云静静地飘，天空干净宁静。
他朝前走着，在永寿城白色的街道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仿佛划开天空的红色流星。他已经感受不到寒冷，也感受不到伤口的痛楚。死亡和伤口征服不了他。
他停下了脚步。
或者，它们早已经抛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