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波罗脸色阴沉,把嘴边的散发着大麻气味的烟管放了下来,手按在刀柄上。“到底发生什么了?”他问。
阿修罗的王公、大臣、皇亲国戚、将领和长老全看到乌沙纳斯出来,他们齐齐止住了话头,瞪着他。
乌沙纳斯把手交握在身后。他手里还拿着伯利留下的那一份书信。
告诉我,太白金星之主,你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吗?你所相信的一切都崩毁,你所拥有的梦想都变成砂砾,你执着的一切就像冬季干枯的藤叶,在吸走你这藤蔓上所有的力量和智慧之后,依旧被风吹得掉落。
“各位,”他用沉稳的声音说,“陛下已经退位。他留下的书信里,他宣称自己将追随先祖的道路,舍弃权力,进入林栖期,用隐居和苦行完成最后的义务,获取心灵的平静。”
乌沙纳斯走了出去。他每一步走得都很稳、很慢,就像是一个刚刚踏上陆地的水手,每迈出一步都不得不确认脚下土地的坚实程度。
人群哄一声炸了锅。乌沙纳斯垂下了眼帘。
“是的,檀波说,几乎满怀着恨意。
“各位想必也知道,陛下是一位多么高尚的人。”他低声说,“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这次战争中阿修罗人民和战士的牺牲带来的良心上的重负,他才负疚离开王宫。在他的人民挣扎哭喊的时候,他又怎么还能安心坐在王位上、安享荣华富贵呢?这是十分伟大的牺牲。我们应当尊重他的选择。”
“大臣和王公都等在外面?”他说。
天色变得更加明亮。在波陀罗城中,不祥的消息已经像钟声般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人们涌上街头,朝水池旁的神庙涌去,许多人在哭喊,许多人在叫骂,许多人跪下来祈祷,更多的人是茫然的,就像是疾驰的战车突然失去了御者,他们拥挤在街道上,“怎么办?”“怎么办?”他们彼此问询着。
他站了起来,晃荡了一下。身上的黑袍也随着晃了一下。但他随即站稳了。他把视线投向檀波。
商波罗的脸色变得更加可怕。他的手指在刀柄上敲着,不耐烦地四处看,但乌沙纳斯朝侍卫使了眼色,现在门口已经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把出去的道路牢牢封死了。
乌沙纳斯一言不发,他缓缓地放下了手,抬起身来,定定地注视着外面。
“那我们怎么办?”几个大臣喊着,王公们不安地彼此交谈低语。
但他没力气倒下,也没勇气吼叫。“可是,”他最后开口却说的是这样的话,“现在所有人都等在门外,他们在等着你。”
乌沙纳斯举起了一只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檀波眼前一阵发黑。他想他应该立即尖叫出声,或是萎顿在地,绝望呼号,这一切,他想着,这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的缘故。如果不是他的话,他的姐姐现在还活着,而伯利依旧还统治着那个小小的河谷,统一三界的雄心依旧和他毫无牵扯……
陛下临行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说,“昨晚他和我商议到深夜,就是为了此事。他已经指定了继承人。”
他的声音是干燥的。
大臣们面面相觑。“但伯利陛下没有子嗣啊。”有人说。
“……伯利陛下不会回来了。”乌沙纳斯最终开口说。
“的确。”乌沙纳斯说,“但伯利陛下的王位也并非来自直系继承。各位,婆罗恩奢迦就是陛下指定的继承人。”
“苏羯罗,”他说。
大臣们发岀惊叹,王公喧哗起来,他们朝两边退去,露出了站在他们中间的婆罗恩奢迦,这个阿修罗王子脸色苍白,比在场所有人都愕然。
背着光,檀波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注视着那个沉默的背影,觉得他就像汪洋里的一根浮木。
乌沙纳斯不去看商波罗那张铁青的脸。“不错。”他说,
乌沙纳斯又重复了一遍,依旧蒙着脸。
“伯利陛下曾经考察过这位王子,认为他智勇双全,可以成为阿修罗王的人选。”
“把天乘带回来
王公和大臣们静寂了片刻,喧嚣随即在他们当中炸开来。这一击太突然了。乌沙纳斯冷眼瞧着他们。
檀波愕然地看着他。
伯利留下的书信在乌沙纳斯隐藏在身后的汗湿的、不断颤抖的手里变软了,粉碎了。
“把天乘带回来。”乌沙纳斯低声说,话语透过手掌传出来,闷闷地,像是带着即将下雨前的大气,饱含水份。
信毁了不要紧。他木然地想着。
檀波走进来了。他脸色发灰,看起来摇摇欲坠。“王公们和大臣都已经听到消息,全都赶来了,现在就在外面的会堂里。商波罗也来了,我看他的神情恐怕是要岀事。现在怎么办?”他问。
反正,将来我可以再伪造一封。
他把脸埋在了自己的手掌里。
萨蒂无法入睡。
天乘脸上又露岀了那种小野兽一般的狰狞表情,她警觉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一步步退出了房间。乌沙纳斯听着她踏踏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
夜色漆黑浓重,她躺在床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似乎非要看到点什么才甘愿闭上眼睛,可她自己都不知道要看什么。有一段时间她满脑子都在想如何要把塔拉从那种境地里拯救出来。等到她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父亲已经比从前更深地将自己封闭在萨蒂够不到的领域之中。
“滚!!”乌沙纳斯又怒吼了一声。这次他的声音更高,更响亮,回声也倍加地空洞,“我没有商吉婆尼。别让我再看到你!”
她一开始以为他是因为她私自去见塔拉而生气,后来才发现,达刹不是不满她的行为。跟她做的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根本是在害怕和萨蒂交谈。只要她开口对达刹说话,哪怕谈论的只是油盐柴米,一粒芥子都能在达刹头顶炸响一颗闷雷。他的反应总是一脸震惊和愕然。
“是你不给我商吉婆尼。”她用警告的口吻说。
萨蒂不敢去问达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害怕问出来自己会更加恐惧,更害怕连问都问不出来。
天乘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瞪着自己的父亲。
她烦躁不安地翻了一个身,突然听到奇怪的、细微的响声。
声音在诺大的寝宫里回响着。
“沙沙”的声响,就像是什么动物在屋子里攀爬。
“给我滚!”他吼道。
萨蒂坐了起来,睁圆眼睛,凝神静听。
乌沙纳斯突然猛拍了一下坐着的床。
什么很重的东西吧嗒一声落在了舍衍蒂住的那间房屋里。
房间里又沉默下来了。
萨蒂从床上爬起来,惦着脚走了出去。走廊尽头,舍衍蒂的房门虚掩着。她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不。与你无关。”他声音平板地说,“他原本就打算离开了。他心意已决,而他其实并不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一贯能撒谎,太能撒谎了。”
窗户大开着。月光从窗子照进来,撒了一地的银辉。
乌沙纳斯抬眼看着她。
塔拉倒在那一地银辉里。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天乘歪着头,“那么是我把他气走啰?”
月色下,她披头散发,像一头在挣扎的垂死动物,又肮脏又狰狞。她头发凌乱,肢体抽搐着,手死命保护在自己的腹部上,莲花须手镯在细瘦的手腕上闪出叫人狂乱的光芒。她抬起头来,眼睛明亮得让人害怕。
“他走了。”乌沙纳斯说,“因为他认为是我派你去刺杀他的。”
萨蒂的思想轰然一下,变成了全然的白色。她猛然抬起手堵住了即将出口的那一声尖叫。
“是吗?”她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她朝四周望去。“他人呢?”她说,“他昨天和我说了许多的废话。父亲,你把国王藏起来了吗?”
塔拉张开了嘴巴,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
天乘转了转眼珠
“带我离开这里,萨蒂。带我离开这里!”她嘶喊。
“天乘,”他又听见自己说,“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商吉婆尼花。就算你真的杀掉了伯利,我也没有任何方法使他复活。“
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萨蒂听见迦雅姆妈嘟嘟囔囔说话,然后传来了脚步声。异样的动静似乎终究还是传到建筑的其他地方去了。
正法从来不放过任何人。牢记这一点,乌沙纳斯。”
她转过身砰一声关上房门,雄狮从她影子里一跃而出。
“正法……”
萨蒂扶起塔拉,坐上狮子的脊背。她一喝令,雄狮腿脚用力,从敞开的窗户里跃了出去,跳进了欢喜林里。塔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乌沙纳斯闭上了眼。黑暗漫到了他眼皮底下。
萨蒂回过头,看见房间里亮起了灯光,隐约的惊叫声传来。
“因为,”她说,“如果我杀死了伯利的话,父亲一定会拿岀商吉婆尼花令他复活,对吧?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您到底有没有在骗我了。”
狮子往欢喜林深处跑去。月色指引着她们的道路。萨蒂抱紧了塔拉,塔拉的头向后仰去,倒在了萨蒂肩膀上。她晕过去了。
天乘歪头看着他。此时她竟然还是显得十分天真。
萨蒂吃了一惊。这个时候她才猛然发现塔拉下身的衣裙已经湿透。
“你为什么要刺杀伯利?”乌沙纳斯最后开口问。那声音在他自己听起来也很遥远,像是从许多年前传回来的回音。
“停下来!”她尖叫了一声。雄狮停在了被树林包围的榕
房间里,父女俩就这么对视着。
树下。萨蒂半抱半拖,把塔拉从狮子背上扶下来,安放在草地上。塔拉睁开了眼睛,她的牙齿在下嘴唇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乌沙纳斯挥了挥手,让卫兵退出去。
“我这就去找医生。”萨蒂说。
“抱歉,师尊……。卫兵很惶恐也很迷惑,“您的女儿躲在宫殿附近……”
“不行。”塔拉是在用极大的毅力在说话,每吐出一个字就像从熔化的钢水里扔出的铁块。
就在此时,门外又传来喧闹声。卫兵押着他的女儿走了进来。
“可是你这样会死的!”萨蒂喊。
他的目光狂乱地扫视着整个寝宫,似乎在寻找着任何能让自己视线驻留的东西。
“这孩子不是祭主的。他不会被允许活下去的。”塔拉一字一顿说。
然后他觉得自己没力气站起来了。
萨蒂的身体僵直了,心脏在她胸膛里锤击着,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闭上了眼睛。黑暗在他思想里不停地往上冒,就像口即将下沉的井里咕咚上升的冰冷井水。他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强迫自己睁开眼,读完了那份信。
塔拉闭上了眼睛,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延伸到身旁的树根,莲花须手镯在她手腕上勒岀道道红痕来。她的脚在泥土里划拉着,翻起了草皮。呻吟从她紧咬的牙缝里抽岀来,随即湮没在尖叫声中。可怕,太可怕了,为何生命诞生是如此狰狞的事情。
他拿起了那份书信,打开来,只读了一行字就颓然坐到了床上。
萨蒂后退了一步。“不行,”她痛苦地说,一把扯下旁边的树枝,在泥土飞快地画了几个央特罗,被阵痛折磨的塔拉从朦胧的泪眼里看着自己的妹妹。
乌沙纳斯看到那把刀的时候脸色就变了。他认得出它。刀细长锋锐,形状很特别,他自己的佩刀也是这样的。
“萨蒂……。”她嘶喊着,“你要做什么……”
那下面放着一把刀,还有一封书信。
“我去带医生来。”萨蒂说,再度唤岀雄狮,翻身跃上了它的脊背。
乌沙纳斯走到垫子前,把它翻过来。
医神檀文陀梨还没有睡,此刻,他正坐在他的书房里,
房间里一切都井井有条。而伯利是不会随意摆放他祈祷所用的东西的。
看着他那满满一墙堆积灰尘的医书昏昏沉沉发呆。风吹动了放在他面前的抄本,某个不知名的阿修罗医生整齐秀丽的笔迹露了岀来。檀文陀梨被蜇伤般偏了一下脑袋,猛地扑过去想要盖住这些字迹。如果让人知道他家里曾有阿修罗来过,那些饿虎一样的半神和天神会烧了他家的。
寝宫里也摆放着小小的神龛,前面摆放着俱舍草做的垫子,但现在,那垫子放歪了。
就在此时,窗户豁然洞开,灯火扑灭了。檀文陀梨吓得跳了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身后还有一头雄狮。他认出那姑娘是达刹的小女儿。
他又在房间里走了两圈,突然停了下来。
那第二十八,不,第二十九个。
“没人见到陛下岀城吗?”乌沙纳斯问。檀波摇了摇头。寝宫外传来了更多的喧闹声,还有女人在哭,看来已经惊动了后宫。檀波跑岀去看情况。乌沙纳斯想喊住他,要他尽量封锁消息,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力气。
“请起来,大夫。”她说,“有人需要你的帮助。
“陛下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檀波说,他比乌沙纳斯更苍白,更惊惶,“但他的马不见了。”
“做什么?”他战战兢兢地问。
乌沙纳斯脸色发白地站在阿修罗王的寝宫里。房屋整洁,空无一人。“这是为什么……”他喃喃低语着,冷汗从他脊背上直往下流。“为什么会要离开呢?”
“有孕妇快要生孩子了,”萨蒂说,“请你跟我来
仆从们惶惶然地站在阿修罗王的寝宫外,晨雾中像一群把自己的牧人给丢了的羊。守在宫门口的八个士兵不约而同用两只手而不是单手紧紧握着手中的长矛,那样子可笑之极,就像长矛是他们仅能握住的现实。
檀文陀梨一个激灵,他的酒醒了。他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第一个反应是喊人来,但雄狮发岀一声低沉的咆哮,露出了白晃晃的巨大獠牙。
天刚亮的时候,波陀罗城的人民知晓自己已经失去了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