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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影子在他身后呜咽扭动。男人的眼睛和从前一样深。

他们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影子漫上他们的脸尚有一丝气息在的那个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瞳孔放大了。

“达湿罗。”他说。

有两个男人蜷缩在城市的残垣断壁下,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其中一个歪倒在同伴的怀中,脸色发黑,快要死了,另外一个眼神麻木呆滞,抓着自己兄弟的手,眼神无望地看着天空上盘旋的食腐鸟。

昔日俊美少年的影子已经彻底从双马童身上消失了,他们只是两个过早衰迈的男人。达湿罗呆呆地望着他,随即笑了起来。

瓦砾和尸体混杂着堆在街道上,尸臭四处弥漫,乌鸦在天空中啊啊叫着,豺狼公然在房屋里四处游走。

“世尊……是你,是你,我们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

他走过战场;一个国家刚刚在罗刹的攻击下灭亡了,年轻的国王脖子折断躺在血泊里,乌鸦正在叼他金冠下的耳朵。一个又聋又哑的老祭司独自在腐臭味熏天的战场上举行水祭,眼睛里映出他白色的、宛如雷光般耀眼的身影。他朝那被焚毁的都城走去。

“萨蒂来找过你们,对吗?”他轻声问。

他走过旷野,一小支流亡的阿修罗军队占据了一个人类王公的城堡作为要塞,他们骑着马追赶他,可是追不上。

“我们遇见过。”达湿罗麻木地说,“她抱着那把黑色的维纳琴。我们曾经送过拨子给她。”

他走过被焚烧的净修林,罗刹们正在啃食死去僧侣的尸骨。他从它们身边走过,罗剎们立即缩得只有手指大小,像糖果掉进锅里一样掉进他影子里。

男人脸上浮现了喜色。

他继续行走。

这种表情不应当属于达湿罗认识的那个人。那是人世间的渴望,人世间的欢喜。

男人走到了河水最宽最深的地方。他毫不迟疑地迈步朝河中走去。河水清澈和缓,仅仅只漫到他的脚踝。他毫不费力就走过去了。而他一走过去,河水就变得浑浊、奔腾咆哮如雷。有人尝试着往下走了一步,踩到的石头滚翻,她跌入一人多深的湍流中,险些被卷走,其他人急忙把她七手八脚拉起来。她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过河岸,越走越远,她们急得发狂,绝望不已,伸出手拼命地抓挠着空气;而她们丈夫追赶而来的咆哮和怒吼声已经近在咫尺。

就像是渴了很久的人喝到水,饿了很久的人吃到东西。

她们走得越来越远,有人急得嘴边泛起白沫,有人跌倒了还在继续追赶。远远地,在河边的村庄,传来了她们的丈夫回来后找不见妻子气急败坏的吼叫。可这群女子全都没去理会。她们火热的眼光只盯着前面那个垂着头走路的男人。她们一路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地追在他后面,只想要触碰到他撒放光辉的肌肤,只想要把身体贴上他的躯体,只想要拼命吻他。

这让人恐惧,就像看到死物说话,看到白日的天空上出现星辰。

他走得并不快,低着头。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她们尖声喊叫,迈动脚步、气喘吁吁,却总是离他两三步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

“你要去哪里?”中年女人说。不知为何,她开始把目光投向他近乎全裸的身体。他的样子如此粗野,但在身体上覆盖着的灰烬和泥土下,他的肌肤散发着光辉。她和女人们全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她们直勾勾地看着他,思想里突然一片空白;她们只想触摸他,只想抓住他。水罐和绳索掉落在了地上。她们开始尾随在他身后,朝他伸出手,发出各种声音,媚笑和恳求,挑逗他,还有人撕扯自己的衣服,求他留下来。

达湿罗闭上了眼睛。“很久很久以前了。”他低声说,“也许……是十多年前?她的状态看起来很差……我们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她忘了。她问我们要食物和水。我们给了她。”

过了一会,男人垂下了目光。他一言不发,开始转身沿着河岸走。

男人没有说话。

男人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盯着她们,在他幽暗的眼睛底部燃烧着隐隐的火焰。

“她问我……能不能在我们身边待一阵子。但你知道,我们没法让她留下来,那时兵荒马乱,罗刹开始四处劫掠,我们也并没有余力帮助她……”

“谁知道,”女人冷漠地说,“我们也不关心。她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荒野上才好。”

“后来呢?”

“她去了哪里?”男人说。

“后来她走了。”达湿罗说,紧紧抱着弟弟的身体。“听说那时候达刹在举行一个祭祀。”

“我们不能容忍她。”中年女人说着,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再怎么恳求也没用。我们把她赶走了。”

“祭典,”他重复着说。

“萨蒂,”他轻声呼唤着。

“是的,很盛大的一个祭祀,自从罗刹开始作乱,从未有过的隆重祭祀……世界已经混乱了太久,达刹想要用祭祀的力量将秩序带回来。萨蒂说她会回去找他。”

男人转开了视线。他闭上了眼睛。

男人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们的丈夫知情后决定立即驱除她,”另一个女人说,她的声音里透出一股不自觉的幸灾乐祸,她拼命想掩盖,可是嘴巴却不顾及她的意愿,依旧在滔滔不绝。“她真是发疯,竟然跑来跟我们求情,她说她真的是无家可归了,请求我们给予她慈悲……”

“她这么说过,”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但她不该去。达刹不会欢迎她。她不该去……为什么一定要去?她从前也曾在荒野里独自生活……她为什么一定要去请求他人的庇护,要回到她父亲那里去?

“我们给她好吃好喝,她却竟然跑来向我们诬陷我们的丈夫,说他们想要对她不轨。”中年女人的语调越来越严苛。“为了骗取我们的同情,她竟对我们撒谎。”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达湿罗凄然笑着,“因为你几乎谁也不需要。可是萨蒂不一样。纵然她可以穿越荒野,用那么多年的时间来找你,独自旅行,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活着……单单只是独自活着,没有目标和希望,那是没法忍受的……你知道吗?”

“我们出于同情收留了她。”那个中年女人也开口了。“一开始她的确表现不错,手脚也算勤快。但是我们不久之后就发现她到底是什么货色。”

他和垂死弟弟交握在一起的手颤抖起来。

“她抱着那把黑色的维纳琴,看起来丢魂落魄。”另一个女人说,她的眼神也在发直。“她恳求我们的丈夫收留她。她说她在罗刹的征伐屠戮里无家可归。她说她会做饭,也会干活,只要我们给她一个容身之地就好。”

男人望着他。

有一个女人小声说:“是的,有个那样的女子来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达湿罗低下了头。

女人们都着了魔一样在河边站定着。过了一会,她们都痴笑起来。

“她说她要去找她的父亲。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听说过她的任何消息。”他疲惫地说。他的弟弟那娑底耶已经到了死亡边缘,呼吸污秽轻浅。

“她来过这里。”那男人说,朝那群女人来回看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男人说。

中年女人浑身都僵直了。她看着那双深而幽暗的眼睛,仿佛受到催眠,没法挪开视线。那双眼睛看进了她心底。

达湿罗呆呆看着他,一种突如其来的饥渴突然攥住了他的目光。他两眼发红,伸出了双手。

“你说谎。”他说。

“我的弟弟就要死了。”他说,“我唯一的弟弟,我唯一的朋友。”

那男人低下头,直直地盯着中年女人的眼睛。

“是的,”男人低声说,“我看得出来。”

“我们都是大德的仙人之妻,难道还会骗你?”中年女人尖声说,“我们的丈夫很快就要从冥想的地方回来了。你要是不想被诅咒,就快快离开这里吧!”

达湿罗哭了,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

女人们都齐齐打了个寒战。他那样子太像一头野兽。

“那个时候,你把甘露给我们,我们把它还给了你。因为那时候我们太年青了,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们以为自己不会老,更不觉得自己会死。可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只有年轻人才敢放弃永生的权力,但现在我们知道自己错了,世上没有人是不需要甘露的。求你把甘露还来吧!”

“她的气息还留在这里。他轻声说,“她的确在此逗留了一段时间。我嗅得到。”

男人注视着他。

男人抬起头,轻轻嗅了嗅空气。

“甘露只有一滴。”他最后低声说,“你是要给你弟弟,还是你自己用呢?”

“没有这种事。”中年女人厉声说,“这里是仙人们静修的森林。外人没有许可是不能进入的!我们都是女流之辈不能随便和外来男人说话。请你快离开吧!”

风从废墟上刮过,吹走了尸臭。天空里清清静静,一点乌鸦的影子也没有。

“我来找人。”他说,“曾有一个抱着一把维纳琴的女子经过你们这里。”

达湿罗垂低了头,沉默着。

那男人开口了。

沉默着。

“你是什么人!”一个穿着杏黄衣裙的中年女人终于喊出了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等了很长时间,觉得他不可能等到答案了。他转过身,朝城外走去。

有人惊叫起来,水罐子打翻在河边的圆石上。她们的丈夫原本是各地的仙人,为了躲避罗刹和阿修罗在这个林中聚居在一起。他们的生活隐秘而安静,很少被外来的陌生人打扰。

那对双胞胎依旧在他身后,一动也不动。

他沉默地站在菩提树边,他的眼睛颜色如同黎明天空,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们。

男人走岀很远,回过头朝废弃的城市看了一眼。

那群在河边汲水的女人中,不知是谁首先发现了站在森林边缘的那个男人。

尸堆和废墟上腾起熊熊火焰,乌鸦大叫着飞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