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拔出了佩刀，抓起萨蒂的头发，还没等萨蒂反应过来就一刀割断了她的长发。
“噢，”天乘兴高采烈地说，“这个简单。
云发等在阿修罗宫城外的凉亭里，注视着通向城外的大道，他看见成群的士兵驱赶着马匹和大象朝外走去；在城外的原野上，密密麻麻全是军队的旗帜和营帐，看了叫人心凉。云发心中充满了不安；这场大战不知道会耗去天界和地界多少人的性命。
“地界的夜色。”乌沙纳斯笑着说，“可这似乎还是不能算最好的妆容。”
一个模样干练的中年人朝他走来，中年人身后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的低垂着眼帘的少女，云发站了起来，心突然跳得快了。那女孩有着卷曲的长发，肤色如蜜，正是萨蒂。
她现在肤色黑如夜晚。如果不是已经失去了声音，如果不是已经没了力气，她一定会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我是伯利的大臣和御者檀波。请你把这两封信分别转交祭主和达刹仙人。”檀波说着，把封好的布帛递给了云发。云发摸了一摸，知道里面放着两颗传言宝石。但是他心思全不在这上面。檀波身后的少女亭亭玉立，眼帘低垂，但似乎气色尚好。云发稍微松了一口气，朝萨蒂局促地笑了笑。
水一般的凉意浸透了她，萨蒂转过头，在梳妆台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样子。
此时，另外一队士兵从凉亭边经过。这队士兵似乎保卫着两个女性，其中有一个人因为肤色黝黑而看不清楚面目，头发削得短短的，像个小男孩。有一瞬间云发觉得那个身影十分眼熟。但他没有来得及多想，那群人就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了。
“好了，”太白金星之主说，“现在替身是找到了。那么该怎么瞒过其他人，把她送到摩耶那里去呢？”他看着萨蒂，思考了一会。“嗯，既然天乘觉得你黑……他说着，走到了窗边，朝外面抓了一把，然后又走回来，把手掌放在了萨蒂面孔上。
檀波带着云发和萨蒂走到一辆骡车旁。拉车的青色骡子皮毛上有漩涡一样的斑纹，青铜车顶上描绘有火焰花环的纹章。“请您务必向达刹仙人转达伯利陛下的歉意。他对发生这种事情感到遗憾。”
萨蒂瞪着自己的影像，嘴唇哆嗦起来。
云发鼓起了勇气。“既然这样，塔拉也……”
现在房间里有两个肤色似蜜，头发卷曲的萨蒂。
檀波根本就没看这个年轻的婆罗门。“但是，地界的主宰接受了苏摩要求庇护的请求，就断没有再反悔的道理。这辆车上有伯利陛下的记号，阿修罗们不会伤害你们。请两位速速离开吧，不要卷入战火之中。”
天乘走到了萨蒂面前，歪着头仔细打量她。突然之间，她的身形崩塌了，就像是沙子做成的塔在潮水里化开；但随即又凝固起来，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他身后的阿修罗的士兵们一拥而上，不容分说就将云发和萨蒂包围在中间，将他们送到了城门处，随即就返身折回。披着铠甲的战象迈着沉重的步伐擦过他们身旁，来来往往的军队都不朝他们看一眼。
乌沙纳斯也笑了。“一言为定。”
云发紧张起来。
“一言为定啊！”天乘大声说，又露出了娇俏的笑脸。
“萨……”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自己口吃的势头。“萨蒂。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你送回你父亲那里去的。你姐姐也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你要什么都可以。”乌沙纳斯说，“只要我能办到。”
萨蒂坐在车厢深处，依旧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云发感到更加紧张了。
“如果我做成了这件事，”天乘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父亲你要给我什么奖励呢？”
“他们没有把你怎么样吧？”他说。
从天乘那孩子般甜蜜、又带着不羁骄傲的笑容里，她辨认出了乌沙纳斯和罗提两人的影子。
萨蒂似乎轻轻地摇了摇头。云发稍微松了口气，拿起了缰绳和鞭子，然而折腾了半天也没有弄眀白如何驾驶车子。
萨蒂突然抖了一下。
一只带着绿松石手环的纤细可爱的手从云发背后伸过来，接过了缰绳，轻轻一拉一抖，两头拉车的骡子就乖乖朝前跑了起来。
这个女人现在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她盯着乌沙纳斯，视线里毫无疑问带了怨恨。
云发目瞪口呆，转过来看着萨蒂。
就在这当儿，萨蒂看到了天乘背后罗提的目光。
少女歪着头注视他，突然露出俏皮的一笑，眼睛闪闪生光。
“听起来不怎么好玩嘛，”天乘说，不过她眼睛都兴奋得闪闪发亮了。
“你好傻呀！”她说。
“没错，”乌沙纳斯笑着说，“那个年轻人是个书呆子，他会任由你摆弄。你尽量拖延在路上的时间，在地界入口附近带他绕路。等时机到了，我会给你信息，你就甩开他，让他以为是他把你给弄丢了。如果甩不开，杀了他也无所谓不过要伪装成是强盗干的。”
云发心里犹如挨了一记重击。
“哦！那个呆头呆脑的傻瓜。”
眼前女孩的笑容犹如反射在溪流上的耀眼阳光，以往萨蒂从未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变成她的样子，换上她的衣服待在这里。伯利王会儿会派人过来接你，他会把你交给云发，让他护送你去天界。”
他呆呆地看着蜜肤卷发的少女，没有留意自己映在她眼里的是个脸上满是青肿的趣怪形象。
“变成她的样子，然后呢？”天乘歪着头问。萨蒂颤抖了一下，她想起天乘也曾带着这天真无邪的神情，和祭主拔刀大战，砍下惨叫的僧侣肢体时眼睛眨都不眨。
骡车在路上行驶。沿路的行人和士兵们看到车辆上伯利火焰花环的徽记，纷纷停下为它让路。满面通红的云发最终还是搞清楚了如何驾驶它，从女孩手里接过了缰绳。
比起继承了乌沙纳斯散发光辉的白晳肤色的天乘而言萨蒂肤色确实要深些。乌沙纳斯皱皱眉头。“听话，天乘。”他用哄小姑娘的口气说，“这件事情真的非常重要。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办成。”
罗提站在远处，一只手支着下巴，皱眉注视着那辆骡车。她一反常态地没有笑，也没有说话，抿着艳红的嘴唇。她用目光追随着化成萨蒂模样的女儿同骡车一道远去。
“啊，是她啊，达刹仙人的女儿。”她说，“我才不要呢。她肤色太深了。”
“可以出发了吗？苏羯罗尊长还在等着。”通图在罗提身旁低声问。可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睛也看着逐渐远去的天乘。
“为什么？”天乘伸出手，抬起了萨蒂的下巴，随即皱起了眉。
几个象伕用长而有刺的驱象棒驱赶着浑身披挂着坚硬皮盔甲的大象缓慢地朝城门方向走去，巨象庞大的身躯挡住了他们注视着骡车的视线。
“那么，听好了。”他指着萨蒂对天乘说，“我要你变成她的样子。”
“我们走吧。”罗提叹了口气。她转过身登上了另外一辆青铜造的大车。拉车的是四头皮毛浅蓝、有着长鬃毛和长牙的巨大野猪，它们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萨蒂就坐在车中，她的手和脚被牢牢缚住了。通图跳上车夫的座位，这群凶猛的野猪拉着车奔跑起来，朝波陀罗背后的另外一个城门驶去。
乌沙纳斯大笑起来，他搂着女儿，走到了萨蒂面前。
他们穿过波陀罗的街市，穿过狭窄的、有曲折下水道的居民区和大武士聚集的练武场。就在快要岀城的时候，萨蒂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后背用力撞在车厢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愤怒，泪水在眼眶闪动。
天乘脸上露出骄傲的笑，把一只手放在鼻子前。“那要看是什么事情。太简单的我可不愿意做。”
罗提抬头一望，看到月神苏摩站在城门附近神庙的台阶上，被一群阿修罗士兵包围着。他还是一袭白衣，腰挂佩刀，只是白银的刀柄上镶嵌了一块巨大的红色宝石，显得很突兀。他正注视着城楼上伯利那燃烧着的花环旗幡。野猪所拉的车辆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响动，目光朝这边投过来。
“天乘，”乌沙纳斯说，“现在我要拜托一件事给你，你能替我做到吗？”
就在此时，一队士兵抬着一架步舆停在了苏摩身后。苏摩转头朝轿舆走去，伸岀了手，将眼上蒙着白纱的塔拉从步舆上搀扶了下来。
萨蒂惊讶地认岀她就是曾经变幻成闻杵的少女，她没想到她竟然是乌沙纳斯的女儿。
萨蒂挣扎得更加厉害。罗提伸岀了手，轻轻地按住了萨蒂的胸口。萨蒂的身体僵直了，全身都放软下来，垂低了头，不再挣扎。
那个女孩年纪比萨蒂还小些，容貌俏丽，她穿着一身男孩子的衣服，显得活泼英武。她一手握着武土的佩刀，另一只手上戴着罗提方才刚刚做好的绿松石手环。这少女兴高采烈朝乌沙纳斯跑去，抱住了他的脖子，撒娇地说：“父亲，你要我来做什么？”
车辆辘辘地驶向城门外，拐了一个弯，乌沙纳斯在一个废弃的离宫废墟旁等着他们，废墟周围长满了枝繁叶茂的黑檀树，树叶和所有地界植物一样都是深蓝色的。罗提走下车来。
幸而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隔了片刻，门响了，罗提和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我必须跟随陛下一同出征，所以无法陪同你们一起前往，但我会让通图带着士兵护送你们去摩耶的森林。”乌沙纳斯对罗提说。
现在只剩乌沙纳斯和萨蒂两个人在房间里。乌沙纳斯在窗边坐了下来，皱着眉头专注地思考着什么。这样的情景令萨蒂畏惧。
罗提盯着乌沙纳斯。她脸上带着冷漠的神情，红艳的嘴唇拉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你真过份，苏羯罗。”她说，“你又让我的女儿去做那种危险的事情。”
罗提服从了。萨蒂抬头看着她离开房间。这个女人临走看了乌沙纳斯一眼，萨蒂看到那目光中带着奇异的疑虑和怨懑。
“她也是我的女儿，罗提。”乌沙纳斯说，“别忘了，是你的教导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去找她。”乌沙纳斯简洁地说。
“明明是你把她教导成这样的。”
“天乘？”她说，“你找天乘做什么？
“天乘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乌沙纳斯皱起了眉。“萨蒂就交给你看管。你们一路要小心。”
罗提站了起来，脸色有点微微地变。
罗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与此同时却低下了头。“明白。”
他转向了罗提。“你把天乘找过来！”
“你要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假如有人来抢夺或是干涉，那么就算杀了她，也不能让她落入其他人手里。”
“啊，”他轻声说，“我真是昏了头。怎么会想不到这个呢……”
“明白。”
突然之间，他停下了脚步；他的脸上放出了光芒。
“通图，你的职责也是一样。”乌沙纳斯转身对士兵头领说，“有必要的话就动手杀掉她。不要心软。知道吗？”
乌沙纳斯又在房间踱了几圈，像一头怒气冲冲的象王四处寻找可以践踏的对象。
脸上带着细疤的阿修罗武士皱眉看着车里的萨蒂，有点走神。
罗提脸上露岀个接近轻蔑的淡笑，却还是顺从地放开了乌沙纳斯。
“通图？”
乌沙纳斯望向她，怒形于色。“放手，女人。”他说。
通图转过头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明白。”
“冷静点，苏羯罗。”她用少见的冷漠声调说，“你这人真奇怪，一提到伯利陛下的事情就乱了阵脚。”
“那么……”罗提抬头看向乌沙纳斯，突然又变回平时的那副亲切腔调，“我冒着违逆伯利陛下的危险替你做这样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奖励呢？”
罗提握住了乌沙纳斯的手，红指甲陷进他的肌肉里。
乌沙纳斯看着她，突然笑了。这种时刻，他看起来总是像一个真正的甜蜜情人。
“把陀湿多叫来。”他用近乎怒吼的音调说，“趁着伯利的人来接她之前，最后再努力一次。我不相信找不到！我……”
“你可以吻我。”他说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萨蒂。
罗提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来。
乌沙纳斯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怒容满面。“他随口就答应了苏摩，理由是他不能做得更过分了！他好像根本就不眀白，商吉婆尼禁咒对我们要做的事情有多么重要！……”
“哦，何等慷慨的礼物呀。”她用嘲讽的语气说，“能容我回来再取吗？”
罗提抿紧了红艳的嘴唇。“是伯利陛下的命令？”她问。
就在此时，陀湿多从乌沙纳斯背后的黑檀树下走了出来。老匠人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他那种软心肠迟早有一天害死我们全部人！”乌沙纳斯突然吼出声来。
“稍等一下。”他说，“我有一封给摩耶的信。”
什么条件？她想，苏摩答应了什么？
他走到野猪所拉的车旁，把一颗宝石递给了罗提，这么做的时候，陀湿多的目光从罗提身上转到了萨蒂身上。他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慢慢地把手伸到了萨蒂头上。
萨蒂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
萨蒂浑身都颤抖了起来，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睁大，她知道，下一秒钟那种撕裂身体的痛苦又要降临。
“那是苏摩的条件。”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罗提说，“商吉婆尼不是还没有找到吗？怎么就放人了？”
陀湿多只是像触摸孩子的头顶进行祝福一样，轻轻地摸了摸萨蒂头顶。
萨蒂瞪大了眼睛。
随即他放下手，离开了车厢。
乌沙纳斯没理会罗提。“萨蒂。”他口气阴沉。“起来。我要送你回你父亲那里去。”
“有意思。”乌沙纳斯看着他说，“大匠，你最后一丝慈悲心依然尚未死去。”
罗提笑着看了缩到角落里发起抖来的萨蒂一眼，又转头看着乌沙纳斯。“你这是怎么了？看把人家小姑娘吓成这样。”
“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能活着回来。”陀湿多说，“她也曾照顾舍衍蒂到最后一刻，我原本以为你会对她有所感激。”
就在此时，乌沙纳斯几乎砸门而入，令坐在萨蒂床边的罗提都吓了一跳。
乌沙纳斯看着萨蒂笑了。
这令萨蒂产生强烈的憎恨。
“我该刚感激她吗？”他轻声说，“她将商吉婆尼留在梦中，以为那是对舍衍蒂好。那是她自己以为的善事。在我眼里，却是极恶。就是她这自以为是的好意杀死了舍衍蒂。只要对方用意是好的，不管那自以为是的、愚蠢的善心最后造成的结果如何，世人都必须要对其心存感激，否则就是不知感恩吗？很抱歉，我无法接受那种恶心的逻辑。”
罗提忙着整理手中即将完成的绿松石手环，不时带着笑意看萨蒂一眼，那种眼神仿佛在说，她看得岀萨蒂心里每一个细小的心思，但是她全然不在乎。
此时，野猪所拉的车已经启动，士兵们骑上骏马，跟在车后，朝着西方而去。
她尽情想像了一阵血液从罗提白晳喉咙里喷薄而岀的景象，觉得很快意，随后她便阴郁地意识到，如果那把刀真的会变成锐利凶器，她只会选择在再经受一次折磨前把它插进自己胸口里。
“你看看那小姑娘眼睛里的神情。”乌沙纳斯说，“我们给她的折磨足够让人变成穷凶极恶的食尸鬼。你还是祈祷她不要活着回来吧。”
萨蒂坐在床边，眼睛盯着那把刀，以及旁边的正在忙手工活的罗提。如果我还能说话，她想着，我就把那把刀变成青铜的。然后我就用它捅进这个女人的脖子。
陀湿多什么也没有说。他的一只手里此刻握着那头小小的石头黑羚羊。他轻轻一用力，那石头羚羊就在他粗糙的掌心里化为了尘土。
盘子上放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黄金做的，薄而软。只能用来剥开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