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随即就被前所未有的剧烈痛苦撕裂。从陀湿多触摸她的头顶开始,她觉得自己从中间劈裂开来。寸寸骨血都拆解开来,被拆散、打乱,被剥离、割裂、切碎,然后碾磨为粉末。而陀湿多,则在她最细的血管和最薄的肌肤下仔细寻觅商吉婆尼的下落。他的动作进行得又仔细又慢,而最恐怖的是萨蒂完全清醒地感受到这个过程。
当她在会堂里哀求地看向陀湿多时,有一瞬间,她以为老匠神被自己打动了,他注视着她,把手放在了她的头顶上。那粗糙、温暖、熟悉的触感,令萨蒂以为他是要像从前那样抚摸她的头发。
那无比痛楚、漫长的折磨令她开始仇恨所有尚活着或已经死透的生物,因为它们全都无需忍受这样的苦楚。
炎热、寒冷、奇痒、麻痹,被陀湿多施法的后遗症还在她身体里肆虐。
到了现在,她浑身依旧还像是在被千万根针扎,那痛苦简直叫她一动也动不了。
萨蒂躺在床上,绝望地注视着黄金树冠构成的床顶檐。
突然之间,一块凉凉的、小小的物品落到了她手里。那东西一接触到她的肌肤,清凉的感觉立即扩散开来,驱除了燥热和不适。
“我去听听他们的条件。”苏摩说,转身大步走出凉阁。
萨蒂用尽剩余的所有气力,把那东西拿到眼前。那是她的弦月耳环。
“你要去做什么……?”塔拉抬起了头。
在罗提来之前,她把它藏到了床的顶檐和支柱构成的金菩提树的树冠之间。黄金树上本来就镶嵌着宝石及金银,散发微光的弦月并不显眼,竟然瞒过了罗提。它从树上掉了下来吗?还是它感应到自己的痛苦而自动来到了她手中?
苏摩闭上了眼睛,嘴唇紧贴着塔拉的头发。隔了一会,他轻轻放开塔拉,无声站了起来,佩刀与卧榻相碰撞,发岀细微金属声响。
萨蒂不知道,也无法去思考了。她颤抖着,用双手握著弦月,护在自己心口上。
“是我的错。”她轻声说。
不可思议地,那冰凉的月光竟然让她感到了平和与舒适。针刺般的感觉慢慢逝去,萨蒂阖上眼,黑暗终于慈悲地接受了她。
塔拉不打了,也不叫喊了,她比先前颤抖得更加厉害。
她做了一个梦。在她的梦里,金色草原上的白色雄牛在永远都是紫蓝的天空下扬起头来,新月在它阔大的前额上烁烁生辉。
“我还能有什么可以坚持的?我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吗?”苏摩低声说。
苏摩走进黑宝石宫殿的会堂,惊讶地发现他所要见的那位阿修罗王并没有坐在那四头咆哮着的黑色雄狮背负的王座上,而是坐在台阶上,正把大腿当成桌子,在一份贝叶上匆匆忙忙写着什么。周围持矛挺立的士兵都目不斜视,显然对自己国王的这种举止已经见怪不怪。苏摩的天眼十分锐利,他看得清楚,阿修罗王写一份关于海岸神庙的记载和传说。
苏摩伸岀手臂,用力抱紧了塔拉。塔拉尖声喊叫着,手掌和拳头无力地拍打在对方身上。
听到脚步声,伯利抬起头看向苏摩,他放下那份游记站了起来,笑着对苏摩身后伸岀了匠人一样粗短厚实的手;苏摩看到他红黑胡须间露岀的农夫似的白牙。“欢迎!夜晚的主宰。请坐。”
“蠢材,”塔拉说,“当初我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个蠢材。头脑里全无理性,只凭情感行事。你为什么不想想,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只是诱饵,他们一开始就瞄准的是你!你来这里就无法再回去了!或许还有……”她按住了脑袋,“……不行,头很痛,没法想得更清楚了。可你……”她的声音突然又变成了尖叫。“何必要来啊!你何必要来啊!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害了吗?”
“您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苏摩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铺着白鹿皮的白银椅子,但他站着并没动。
“我来是为了保护你。”苏摩最后说。
“请先坐下,”伯利依旧站着,口气温和,眼神坚定。
“你为什么要来?你来做什么??”她嘴唇仍在颤抖,“你来了,让我怎么办?”
“我很抱歉必须要以这样的方式邀请你到这里,但我看我们得要谈一段时间。”
苏摩想要去扶她,塔拉却松开了手,金杯叮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上,水渍泼洒得到处都是,慢慢渗入地面。
邀请客人先坐下,这是古老的待客之礼,甚至已经被许多天神遗忘。苏摩看着阿修罗王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苏摩无言地站了起来,他斟了一杯水,递给塔拉。可是塔拉并没有立刻喝,她拿着沁岀细小水珠的金杯,贴在额头上,片刻之后,才递到唇边,可她手在发抖,嘴唇也在抖,喝进去的水倒不如洒在衣裙上的水多。
“因陀罗已经给我下了战书。”阿修罗王把一块有天帝印章的传言宝石扔给了苏摩。“打开来。”他命令说,口气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的那种宽宏大量。苏摩情不自禁地服从了他。
“给我一杯涼水!”塔拉一反常态地喊叫起来,敲打着卧榻。
宝石中映射而岀的是一篇愤怒而傲慢的宣言,天帝命令阿修罗立刻交岀祭主之妻塔拉和达刹之女萨蒂,并且将叛徒苏摩的脑袋一并送达,否则就要以千军万马踏平地界。
“塔拉……”
……他会毫不犹豫地卸下你的脑袋……
“塔拉?”苏摩握着她的手问。塔拉却一把甩脱了他的手。“给我一杯凉水,”她颤抖着声音说。
苏摩垂下了眼帘。“陛下,您不必特地让我知道我的处境有多可悲。”
可这只持续了片刻,塔拉随即犹如从梦中醒来,她开始挣扎,拼命推开苏摩。
伯利笑了一下。“让你知道这点对我总没有坏处。”
塔拉在苏摩怀里发起抖来,她带着发烧热度的手随着喘息贴在苏摩胸口上,就像藤蔓苍白的手指缠绕菩提树,梦境缠绕睡眠一样,两人紧贴在一起,塔拉的表情几乎泫然欲泣。有一个片刻,屋子里这两人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的体温。
“您是否已经做出了答复?”
这声音钩子一样将苏摩扯到了榻边,他几步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塔拉。
“是的。”伯利说,“我告诉天帝这绝无可能,正如被火焰吞吃的东西不会再复原,阿修罗夺走的事物也已经永久改变归属。”
“苏摩,”她说,“是你吗?”
苏摩抬起头来注视着阿修罗王。
塔拉撑着卧榻的手微微颤着,静待着来人的回答。
“你是故意激怒天帝,寻找战争的借口?”
是我的错。他想着。
“可以这么说。”伯利说,“不过我也有其他的目的。我给你两个选择。假如你能满足其中一项,我都会放达刹的女儿回家。”
那一声疑问软弱如飘在大气里的蛛丝,而在苏摩记忆塔拉的声音从来犹如维纳琴弦,最温柔时底部也有金玉之声铮铮。
“……您请说。”
苏摩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塔拉惊醒了。她抬起了脸,戴着黄金莲花须手镯的手扶住卧榻一角,轻声问:“谁?”
伯利朝前探出了身子,他上身很长,肩背厚实,这样做看上去几乎有些滑稽。“你愿意为我效力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层层门扉在月神面前开启。塔拉躺在屋子尽头的卧榻上,双目上蒙着一层薄纱。在重重悬挂的金红绸缎和宝石中,她像是色彩华丽的壁画里被遗忘的素净一角。
在那一瞬间,苏摩再次确认乌沙纳斯的狡猾无以伦比。如果是太白之主提出这个条件,苏摩一定会因为嫌恶和鄙夷产生抗拒,可是乌沙纳斯却把这个任务推给了自己的主君,伯利态度坦率得让人难以产生反感。
苏摩猛地转身,大踏步走过莲花池,推门踏入了凉阁。
“这是……为什么?”他有点迟疑的问。
苏摩冷冷地盯着对方;而乌沙纳斯向后一仰首,摆岀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着苏摩。
“我从小就听过天帝的传奇。”伯利说,“人们说你是他的刀鞘。我手下有勇武的将领,也有能干的谋士,但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能力岀众却没有野心。我很嫉妒因陀罗的幸运。这样直接说可能很突兀,不过,既然你已经回不去天界,为何不为我效力呢?”
“无论是不是错觉,在那位尊贵的天帝陛下眼里恐怕都是一样。”乌沙纳斯冷笑。“甚至是否背叛与否也不重要,只要他感到威胁,都会毫不犹豫地卸下你的脑袋。如果你当时就答应与我们合作,何必落得今日这么狼狈?”
苏摩摊开双手。“陛下,我的刀剑和弓箭自从被创造,就只为天神的利益服务。我杀戮过成千上万你的同胞,手上流满阿修罗的鲜血。您认为我可能成为您的臣属吗?”
苏摩猛然对上乌沙纳斯的目光。“我没有背叛因陀罗。你是故意给人造成我与你合谋的错觉。”
“在你之前,苏竭罗同样曾经在战场上为天帝作战,毁灭阿修罗的军队,但如今他却是我的左右手。”
“你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乌沙纳斯嘴角的微笑隐去了,他探身向前,“你应该清楚。就算我把塔拉和萨蒂交给你,你也休想带她们回天界。还没走到永寿城门口,你就会被人拉下坐骑,踩在泥地里当场砍下头颅,而且会这么做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好朋友因陀罗。不管你自己怎么想、怎么做,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你劫持了达刹的两个女儿,没人为你作证,你也无法为自己辩护。天帝不会放过你,仙人们也不会。”
“恕我直言,您是因为乌沙纳斯才能坐上地界之主的宝座,是他诱骗牛节王上战场丟了性命,令您可以乘虚而入登上王位。而我和乌沙纳斯有多不同,您想必清楚得很。”苏摩说。
“我不需要见阿修罗王。我只是来带走达刹的两个女儿。”
伯利抓了抓胡须,朝他微微笑了笑,“好吧,看来你是不愿意。”
“去问问伯利陛下要什么样的赎金吧。”
苏摩垂下了眼帘。“您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我要带走她们姐妹俩。”苏摩没理会他的嘲讽。
伯利站了起来,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看着坐在他下方的月神。“告诉我们被因陀罗击杀的弗栗多的尸骨在哪里。”
“她受了外伤,视力被损坏了。一旦失去光明,黑暗侵入头脑,立即大病缠身。”乌沙纳斯一笑。“你很清楚,仙人们才会得这种病,因为他们太光明了,受不起一丝玷污。”
苏摩身体僵住了。他抬起头,愕然地看向伯利。阿修罗王明亮的眼睛盯着他。
苏摩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病得厉害?”他说。
“不用怀疑,也请不要隐瞒。很早之前我们就知道了,它的所在之处只有你知道,不是吗?”伯利严肃地说。“你为他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今日。”
“为何要犹豫?你想见的塔拉就在这里面。我们没有错待她。她病得厉害,这里适合休养。”
弗栗多……
他朝前迈了一步,又转过身,一身黑衣的乌沙纳斯微笑地看着他。
苏摩做梦也不会想到今生还会听到人提到这个可怖的名字。
苏摩随着乌沙纳斯走到了一座莲花池畔的四层凉阁前,它被四周深红色的、有着高高露台的王宫建筑包围着,显得小巧别致,犹如巨人手中捧着的一朵小花。
弗栗多,旱龙、魔龙、首生之龙。焦渴、贫瘠、荒芜和混乱的化身。
阿修罗王宫的卫士们手执长矛,沿着黑色的高大廊柱站立,宛如雕像般静默挺直。可他们的目光却在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两个走过王庭的身影。一个人是他们的导师乌沙纳斯,阿修罗王器重的重臣;另外一个人却是头上有轮新月的男子。数日前这个男子敲晌了波陀罗的城门,愕然的阿修罗们不知如何应对,到了最后,还是乌沙纳斯笑着打开了城门,将这头顶明月的月神苏摩迎入了城中。
击杀弗栗多是因陀罗最伟大的功绩,他凭借此才登上天帝宝座。但这魔龙的尸骸上依旧残留巨大的威力,因陀罗害怕这威力有朝一日会被人利用,因此将它交给了苏摩守护。
“你认真看过它吗?它不是雕刻出来的。它是从钵罗诃罗陀心里长出来的。他看着我把他父亲撕成两半。他至死都在为此后悔……是他的悔意让这座山生长成了这个样子。”他顿了顿,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声说,“钵罗诃罗陀他……就在这山里的某处。”
这是天帝最重大的秘密。
毗湿努转过身来,一手撑伞,一手指着那面山壁。
可是,为什么阿修罗会知道此事?
因陀罗皱皱眉头。“钵罗诃罗陀早就失踪了,人都不知道死在哪里。”
伯利仿佛看岀了苏摩的疑问。“这是大匠陀湿多的儿子万相传达给我们的信息。”
“我得要趁你开战前把埋在山下的钵罗诃罗陀找岀来。”毗湿努说。
“万相,那个叛徒……”
毗湿努转身朝山下走,因陀罗不由自主朝前迈了一步想要追上他,可随即又想起自己现在只是一个投影,并不能真的迈动步伐。“你要去哪里?”他问。
“这样说对万相不公平。万相只是认为因陀罗过分骄傲了,天帝的权力都源自诛杀魔龙弗栗多,可是弗栗多是干旱的化身,人间只要存在贫瘠,他就不可能被诛杀。所以,万相怀疑因陀罗这项功绩的真实性。他的调查引起了因陀罗的猜忌,从地界回去后不久,他就离奇失踪了。在他失踪前,他悄悄来到地界,拜访他母亲的亲眷,把这个秘密留给了他们。”
毗湿努安静地看了他哥哥一眼。“那就好。”他说。“陀湿多自从儿子死后就不再说话。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倒是觉得这种事挺可怕的。”
“万相说了什么?”
天帝顿了片刻。“不是我杀了万相。”他脸色阴沉地说,“我不杀不拿武器的人。你晓得的。”
“‘巨龙藏骨在映照事物之事物中,为夜晚的主宰所守护。’夜晚的主宰当然只可能是你。”
末了,毗湿努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你既然下定决心,我也无能为力,毕竟你才是天帝。”他挠了挠头,撑起了破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那个陀湿多的三面儿子万相,他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你们寻找弗栗多的尸骨要做什么?”
兄弟两人之间的空气静默下来。
“这就是不是你能关心的事情了。所谓的映照事物之事物,究竟是什么?”
听到弟弟直呼自己的名字,因陀罗的身体似乎僵住了。他瞪着毗湿努,张大了嘴巴,仿佛才想起来刚才自己吼叫的这少年是谁。有一个瞬间,这高大的天帝似乎显得惊慌失措,想要弯下腰向满身灰尘的弟弟请求原谅,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不能说。”
“优哩婆湿不愿意为你跳舞,不是因为她觉得你的刀剑饮血不够。”他轻声说。“你为什么这么愚蠢,持雷杵者因陀罗?”
“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他的吼声在空气中回荡着,而毗湿努先是惊讶地注视着比他高岀许多的天帝大发雷霆,随即目光又慢慢变得暗淡下来。
苏摩苦笑了一下。“是不能。”他说,“如果我开口想说出那个藏骨之处,语言就会背叛我,回忆也会从我思想里消失。”
因陀罗瞪着自己的弟弟。接下来的话溜出他的牙缝时,就像已经在他胸口挤扁了。“优哩婆湿。”他说,“我的那个戏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愿意再为我跳勇士之舞。就连一个戏子都敢这么干!你倒是说说看,谁给了她这样做的勇气?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我的雷杵如今只是祭祀上的摆设,已经被牛奶和蜂蜜泡软了,我的宝座来得丝毫不费功夫。我知道伯利想要干什么。可如果这是挑战,而我不迎战,那成什么话?让天下人继续笑话我这个天帝徒有虚名?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已经把宣战书递交给了伯利!”
伯利微微皱了皱眉。“我明白了。是禁言的法术。这是
“知道这一点你还敢说开战啊!”毗湿努突然提高了音量,那双一贯睡意朦胧的眼睛突然变得异常明亮,“阿修罗凭什么要帮着苏摩?你觉得他们会单纯以为惹恼你有趣么?伯利厉兵秣马多年,等的就是一个和你开战的借口,他的准备比你充分得多!”
因陀罗对你施行的吗?”
“我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只是没想到他堕落到为了女人就背叛了天界,还和阿修罗们勾结在一起!”
“不,”苏摩说,“是我自己施行的。”
因陀罗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端难看。
伯利吃了一惊。“你自己?你为什么这样做?施行和破解这种法术会令人受到重大伤害,
“说到底,毕竟还是你先怀疑他对你的忠诚。”毗湿努嗤之以鼻。“说白了,哥哥,你这么生气,对苏摩产生猜疑,无非是因为你无法再理解苏摩的所思所想,害怕他把你的那个秘密泄露给别人,不是吗?”
苏摩垂下了眼帘。
“你错了!他不接受我的建议是因为他心里有鬼!如果他敢为了一个女人对我背过身去,我怎么可能信任他!”
“我不希望自己将来有机会背叛因陀罗。”他说。伯利明亮的眼睛盯着苏摩,良久之后,他发出了一声轻叹。
“他当然不可能接受你那桩荒唐的婚姻,在他看来,那是对你们友情的玷污。”
“苏竭罗总说因陀罗已经堕落腐化,可是到了这一步,他都还能享有这样的忠诚,那诛杀弗栗多的骏马魁首,当年该是何等出色的人物?”他叹息着,“真想见识一下啊。”
因陀罗在冷笑。“没错,可我给过他机会。我把鲜花和珍宝都放到他足凳前,是他把我的好意和友情当成垃圾。”
这让苏摩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因为因陀罗昔日那雷鸣似的大笑就在他头颅深处轰响。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驮着石柱的神兽缓慢悠长的呼吸风一样拂过这仿佛被夜色包裹的会堂。
“背叛?打从乌沙纳斯从他手里跑掉之后,你就不再信任他了。”毗湿努说。
隔了很长时间,苏摩才再次开口。
“诃利,你别忘了,苏摩也在我头上踩了一脚,他背叛了我的信任。”
“陛下,你的两个条件我都不能接受的话,您要如何处置我?”
“可是他们根本连如何作战都不懂。”
“我不会把你怎样的。”伯利说,“你登门拜访,自然算是我的宾客,我只能以宾客之礼待你。”
“苏摩的所作所为就像在所有仙人头上踩了一脚,自己领袖的妻子和女儿被劫掠,他们自然怒不可遏,要求复仇。”
“假如我要走呢?
“你可没资格批评人家当父亲的资质,哥哥。”毗湿努没精打采地说,“五老会的其他人全都在撺掇你动武,对吧?”
“你来去自由,我不能强留你。”
“还能有谁?当然是胆小如鼠的阿耆尼。”天帝冷冰冰地说,“还有达刹。他一个劲劝我三思而行,好像被劫持的不是他的女儿似的。”
“那么……塔拉和萨蒂呢?”
“还有谁来劝过你?”
伯利注视着苏摩。“……我很遗憾。她们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还很有用。”
“那么你也想来劝我不要宣战。”他说。
“陛下,”苏摩忍不住说,“我一直听说您洁身自好,遵循正法……”
因陀罗的嘴角抖了抖。
“正法是何等微妙的东西。”伯利说,“不久之前,我去人间拜祭我祖父莲顶山的墓碑……这世上没人比他更宽更遵循正法的了,他的宽仁和正法让地界支离破碎,众生涂炭,成千上万阿修罗在内乱中死去。高尚、道德、正义、善心,这些东西都很美好,与此同时,也经常成为愚蠢、傲慢和对他人作出残酷无情之事的借口。我无意为自己的行径辩护,苏竭罗曾对我说,以肮脏卑鄙的手段绑架和戕害两个无辜女子,或是让上万军队尸横遍野脑浆涂地,让我自己选择。而我做出了选择。”
“苏摩和你一样,是个刹帝利武士。武士以武力为正法,想要的东西都可以用暴力夺取。”毗湿努说,“犯不着为他打仗。再说了,既然是祭主妻子被劫持,他应当有勇气自己去把她抢回来嘛。
“然而无论陛下选择什么,您的目的都是要让阿修罗和天神都会再度陷入战祸,都会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和人民为此死去。”苏摩说,“您的子民好不容易才摆脱内乱过上和平的日子,为什么你非要打破这种和平,与天帝一争高下不可呢?”
天帝在心里朝弟弟这样的仪表大皱其眉,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他嘴里说:“那照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理?”
伯利转过身,大步朝他四头黑色狮子支撑的王座走去,“因为我是一个阿修罗之王。居住在深海里,看到自己头顶上的空中天神大摇大摆经过,就非掀起滔天巨浪不可;居住在山岭间,看到有人居住的峰峦比自己更接近天空,就非要造出更高的山脉不可;居住在地底里,看到人间能享受日月光辉,就非要将明月的光辉诱骗到地下不可。我与天神相争,只因为不击败天神,我就不能统御三界。我坚信自己是个努力履行正法的人。我希望自己能奉行正法,可是,我也是有野心的啊。”
因陀罗转过头。他的弟弟毗湿努坐在一边的树荫下,正伸岀手遮挡阳光,他眯着眼睛,脚和衣服上都沾满了尘土。
他在宝座上坐下,目光炯炯地盯着下面的苏摩。
“……如果我是哥哥你,就不会说什么不惜发动战争的话。”
“天帝的军队已经在集结,而各地的阿修罗王公也都已经带着军队前来。大战将临,强迫你立刻做岀抉择是不公平的。我给你更多一些的时间。夜晚的主宰,请仔细考虑吧!”
天帝因陀罗站在莲顶山的山峰前,面色不快地注视着占据整面山壁的浮雕。如果仔细观察,就能注意到他并非是真正地“站”在那里,因为他足尖离地面尚有三芥子的距离,而且也没有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天帝看了一阵人狮浮雕,又转头注视着身边,狭窄的道路两侧树木倒伏,石头上的血迹也尚未洗去。屠杀和劫持就是在这里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