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沙纳斯哈哈大笑,“不,夜晚的主宰……你不会去向天帝报告我的存在。”
“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我做完以前没完成的事情,带着你的脑袋去见天帝。”苏摩看着他。
“为什么我不会?”
“当然是报复祭主咯。”乌沙纳斯又咧嘴笑了,显得气定神闲。
“因为天帝不再信任你了。”
“那你在其中有什么利益?”
“因陀罗是我朋友。”苏摩说。
“你要是想带走塔拉,只有我和阿修罗会为你提供庇护。”
“朋友个屁,”乌沙纳斯说,“我还曾以为祭主是我兄弟呢。他向你提出要把女儿许配给你了吗?他拒绝见你了,对吧?”
苏摩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什么?”
“……”
乌沙纳斯收起了笑脸。“好吧,虚情假意的确没什么意思。咱们开诚布公。要么你就在这里,看着你心爱的女人一去不返;要么你就像个真正的刹帝利那样,用武力夺得你所欲之物,如果你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我会对你伸出援手。”
“哈,”乌沙纳斯说,“看我猜得多准。天帝的那些手段多年来毫无改进。当初他也想把舍衍蒂当作拴住我的枷锁。”
“没错,可我那样做,是因为他是救过我性命的朋友,而你是他奴才。”苏摩说,伸手指向乌沙纳斯胸口烧灼的疤痕。“想必他也心知肚明,对吧?”
苏摩注视着这位昔日的“宛如白银和钻石的光明之子”,如今的太白金星主宰。
乌沙纳斯依旧不动声色地微笑,“可惜那一位并不允许你杀我,对不对?你和我都没能力违逆他的意愿。”
“告诉我……”他慢慢地开口,“乌沙纳斯,当初你到底为什么背叛天界?”
“别跟我耍无赖,乌沙纳斯。早几百年我就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就按照你父亲的意愿杀了你。”
轿辇在有节奏地晃动,手中的石头小羚羊动来动去,萨蒂抱着膝盖坐在宝轿里铺陈的丝绸坐趟和靠垫上,透过垂挂的鲜花珠帘向外面瞧。
“来报答当初不杀之恩。”乌沙纳斯笑嘻嘻地说。
人间的颜色比四象之门内的天帝之国黯淡得多。泥泞的道路在太阳下延续,田中农人正忙着劳作,对从身边经过的这浩浩荡荡的天国行列显得无动于衷。萨蒂知道,大部分凡人如果不是注意去看,根本看不到仙人的行踪。
“你想做什么?”他说。
她漫无目的地注视着太阳底下无精打采的景色,耳边依稀飘来前一辆轿舆里塔拉和祭主交谈的声音:“……人间这个月份最为舒适,没有蚊蝇,水质甘甜,适合远行。要是过了这个季节,泥沼就会让我们寸步难行。”
“反正我这样做又不是第一次。”乌沙纳斯穿着游方苦行者的服装,怀里抱着三弦的维纳琴,苏摩注意到他游方僧黄袍下遮盖着胸口烧伤的痕迹。
萨蒂困倦地闭了闭眼睛。依照习俗,作为妺妺,她得要陪伴塔拉一起前往伐楼那的国度。达刹似乎对此并不赞许,但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也许是考虑到不久之后萨蒂也将出嫁,再没机会到人间行走。
“你竟然又潜回天界来了……”他说。
“……按照这样的速度,我们明天就能到达迦湿城。”塔拉和祭主的对话依旧零零碎碎地飘进来。祭主正在告知妻子接下来的行程,“我们要在那里停留一天。闻杵和他的迎亲队伍会在那里迎接我们。
苏摩把手按到了腰间的佩刀上。
萨蒂心不在焉地逗弄着手里的石头小羚羊。迦湿是凡间最古老的城市,差不多和永寿城一样古老,也是因陀罗的东方天国与伐楼那的西方天国统治疆域的边界。直到现在,大德的仙人们也选择这座圣河边的城市举行集会和祭祀。
乌沙纳斯此刻正斜依在树上,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苏摩。
突然间,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半人半马的紧那罗轿夫们停下了脚步。萨蒂伸出头,看到前面祭主下了马,塔拉下了轿舆,在道路一边榕树下站着一个婆罗门学徒模样的年轻人,他一步抢上前,对祭主和塔拉恭谦地行触足礼。
苏摩浑身一震,他转过头。
“云发?”祭主一脸惊愕,“你怎么在这里?你的老师极欲仙人呢?”
“……真惊人,在这种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
那年轻人抬起头来,他长着一张端正诚实的脸,和祭主一样是个高个子。萨蒂想起来了。祭主的前妻除了留下伽罗婆提这个女儿,还有一个叫云发的长子,一直按照仙人的规矩,留在人间跟随德高望重的极欲仙人学习。
他想起来了,许多年前他就是在这里拦截了企图逃出四象之门的乌沙纳斯。
“父亲,……母亲,听说妹妹岀嫁,我特地向老师请了假,来送妹妹一程的。”云发说,脸上带着谦卑的微笑,显得很拘谨,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正视父亲,也不敢看自己美貌的继母一眼。
当塔拉所在的车队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之后,苏摩牵着羚羊,回头朝永寿城里走。走了一半,羚羊突然开始扯他手里的缰绳。苏摩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自己神思恍惚,竟然不知不觉走进了道路边的丛林里。好音鸟在他头顶叽叽喳喳鸣叫,野鹿在远处奔跑。这里有两棵高大的娑罗树,树上爬满藤蔓,根部几乎连在一起。
祭主皱起了眉头。“你还是一个梵行期的学生,怎能说请假就请假?这全无必要。”他说。
他的脑海一直是一片空白,看到祭主对他在婚礼上出现大皱眉头,因陀罗挤眉弄眼,他毫无察觉。
云发张口结舌地看着父亲,“可……可是父亲,极欲老师也同意了……”
他看着塔拉盛裝走岀家门,看着她前往祭主的住所,也看着她容光焕发,和新婚丈夫一起,护送继女岀嫁。
塔拉微笑着插嘴:“既然得到了老师同意,一个哥哥关心妹妹也是情有可原。就让他送送伽罗婆提吧。”
苏摩也终于在四象之门前停住了脚步。
祭主用严厉的眼神盯着儿子,不悦地摆了摆手。“好吧,你母亲说得也有理。既来之则安之。你就陪你妹妹到伐楼那的国度,然后立刻折回净修林的道院去。”
祭主显然感到十分尴尬,而站在一边的塔拉则显得无动于衷,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她扫了大哭的伽罗婆提一眼,就吩咐女仆把继女带走,重新化妆打扮。祭主脸色难看,点头赞同了妻子的处置,随后便转身离去,对再次痛哭出声的伽罗婆提置之不理。短暂的混乱之后,婚礼的行列又恢复了正常,走出了四象之门,前往人间。
云发涨红了脸,低头合十。当他抬起头时,却正好看到了从旁边宝轿上露出半张脸来好奇注视着他的萨蒂。
“我不要嫁人!”女孩子大哭着,泪水弄花了精致的妆容,“我不要离开家!”
这年轻婆罗门脸突然变得更红了,他急急忙忙转过了头,跟着父亲走向车队前方,半路还因为不慎踩到泥泞里的石块而差点绊了一跤,那模样活似他生平从未见过妙龄少女。
伽罗婆提的出嫁行列由士兵、僧侣、仆役组成,带着浩浩荡荡的嫁妆,赶着一大群牲畜,女眷们乘坐由鲜花和丝绸装饰的肩扛宝轿,男人骑在马上。他们通过四象之门时,包括达刹在内的仙人们都站在门边,举起手掌为他们祝福。祭主和塔拉都下来还礼。就在这时,伽罗婆提挣脱了女伴和仆妇,不顾新娘的矜持,从轿舆里跳下来,一把抱住了父亲的腿
塔拉转过头,看到萨蒂还在笑着歪头张望慌张的云发,她眉头微蹙,嘴角下拉,朝妺妺打了一个手势,拉起头纱遮住了脸。萨蒂扮了个鬼脸,缩回到了轿舆里。
自从婚礼结束,人们就开始传说,塔拉是以让伽罗婆提远嫁为条件才接受了祭主的求婚,因为塔拉不喜欢这个前妻所生的女儿,嫉妒她的青春美貌,非要把她赶岀家门不可。
当天晚上,他们宿营的时候,萨蒂和塔拉去采摘鲜花和野果,路过伽罗婆提的车辇的时候,她们发现云发在那里陪伴妹妹。萨蒂听见伽罗婆提又在哭泣,大声抱怨塔拉的不是,父亲的无情,而云发显然完全不擅长安抚妹妹,只是笨嘴拙舌地重复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轻拍着伽罗婆提的肩头
七天后,新娘跟随丈夫去了夫家,但他们并没有时间享受婚后的宁静,因为这对新婚夫妇很快就要护送祭主前妻所生的女儿伽罗婆提前往西方之主伐楼那的国度,与海洋之子闻杵完婚。
塔拉微微一笑,拾步朝营地中央走过去,萨蒂也跟了过来。“你听见了吗?”她对塔拉说。
“算了。”她最后说,“还是扔掉吧。”
“过一阵子她就明白赌气没用了。伽罗婆提怀念她亲生母亲,从祭主起意追求我开始就敌视我,她出自偏见和我捣乱,迟早有一天会造成家庭分裂。让她嫁到伐楼那的国度去不仅能減少争端,也是为了她好,伐楼那希望拉拢天帝这边的仙人已经很久,祭主给的嫁妆又丰厚,伽罗婆提在夫家不会受到错待,这比让她待在家里整天想方设法和我怄气好得多。我夫君也明白这一点才同意我的建议。”
塔拉的动作和表情似乎停滞了瞬间。
就在此时,有人又过来询问塔拉如何设置营帐,塔拉耐心地回答着,指挥家里的佣人和徒弟们清扫宿营地、准备祭火和饭食。
祭主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露出了笑脸。“那夫人觉得应当怎样处置呢?”
当一切都安顿下来的时候,祭主走到火旁安坐。塔拉捧着牛乳,双膝着地,把杯子捧过头顶递给丈夫,祭主接过了杯子,饮干后又递还给她。
“等等。”塔拉突然开口,声音轻柔。“这毕竟也是人家的礼物……”
萨蒂有点不自在起来。一言不发地,她起身离开了篝火。正巧此时云发从伽罗婆提那里离开,迎面遇上她。萨蒂向他合十行礼,祭主之子的脸红到了脖子上,他手忙脚乱地回礼,逃也似地从萨蒂面前跑开了,半路又险些跌倒。这个景象好笑极了,但萨蒂心不在焉,根本没留意,径直走回她的宝轿里。
“把它拿出去扔了吧。”祭主说,把花拿给了侍女。
她独自在那里抱着膝盖坐着;夜虫的鸣叫喧闹不堪。隔了一阵子,帘子被掀开了,塔拉走进来,挨着萨蒂坐下。
塔拉抬头看了一眼,别开了视线,然后垂下头。
“你不喜欢,对吗?”过了一会儿,塔拉轻声说。
“这是谁送的?”他说,“这并不是婚姻的礼物,不合时令,也不吉祥。”
萨蒂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额头放在膝盖上。
婚礼终于结束,宾客议论着纷纷散去,因为这场婚姻挽救了达刹在五老会中的地位。祭主步入洞房,发现新婚妻子正在女伴们的帮助下清点宾客献上的各式礼物,逐一分门别类,不由心里大为感佩。他朝前走了几步,突然皱眉,低头从礼物中捡起一捧白色的素馨花来。
“萨蒂,我在祭主家里做的事情就和在父亲家里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一样地维持家庭,一样地忙前忙后,一样地围着一个婆罗门打转,为他打理身边的一切。这是我习惯的生活方式。”塔拉说,“这也是我们应当做的事。我们不能只凭借自己的心愿行事。因为这世上除了你的喜欢和不喜欢……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东西存在。”
在漫天散落的花雨中,祭主从眼角打量着刚刚成为自己妻子的塔拉,塔拉披戴着新娘的黄金首饰,低垂着眼帘,似乎对苏摩的来去毫无察觉,倒是妻子年轻的妹妹站在一边注视着苏摩离去的方向,表情僵硬。
“我不明白。”萨蒂低声说,“我也不想要明白。”
苏摩默然地站了一会,看着婚礼的场面,当所有人起立,向新婚夫妇拋撒鲜花和熟米,高呼“胜利”之时,他就转身离开了。
塔拉叹了口气,轻轻摸着妹妹的头发
婚礼即将结束的时候,因陀罗轻轻用权杖触了一下祭主,指向会场之外。祭主抬头望去,顿时皱起了眉头。苏摩站在欢庆的人群中,一身白衣分外显眼。祭主以眼神向因陀罗询问,因陀罗却只是摇了摇头。
你会明白的。”她说,“总有一天会明白。
塔拉和祭主的婚礼按照婆罗门的习俗举行;仪式持续了三天,隆重但简朴。最后一天,达刹把塔拉的手交到祭主手里,新郎新娘的腰带打上结,绕祭火行走七圈,互赠花环,新郎和新娘一起坐在宝座上,接受宾客祝福,婚礼就算是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