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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蒂动了一下,她抬手揉了揉尚还朦胧的眼睛,视线集中到了他身上。

“起来吧,萨蒂。”他说,“你要错过晨祷的时间了。”

“今天是豹子吗……”她嘟囔了一声,爬起身来。

他看了她一阵,然后低下头,轻轻地拱了拱萨蒂的身体。

他们穿越森林中被踏岀的小径,朝山泉走去。他跟在她身后。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住了。“我想沐浴。”几个月了,她说这些话时依旧显得有点尴尬。

萨蒂睡在她那个树叶和干草做成的床铺上,黑发在她脑后卷成一条乌龙。她闭着眼睛,依旧沉浸在梦乡里。在她面前,箐火已经熄灭了,只余一丝淡淡的青烟。

他止住了脚步,坐了下来。“好啊。”他说,雪白的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你去吧。”

清晨到来时,湿婆以山豹的姿态走进了神庙。

萨蒂还是注视着他。

“……说得没错。”国王的声音突然听起来倍加的疲惫和苍老。“百姓喜欢烧僵尸鬼。所有人都喜欢。正好东北方牧场的牧群需要清点。迅行,带上五十个人,昭告全国我会亲自去捉僵尸鬼。你的看法是对的,让大家高兴一点吧。”

“我不会偷看。”他说,几乎有点无奈。

国王朝那边望了一眼。有几个小孩子正用弹弓尝试着把石子射进凹陷的眼窝里

她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高兴,似乎又有些害羞,转身朝森林深处走去。

王子满不在乎地发起笑来。“不是真的也无所谓,又是哪家出了十年生不出儿子的媳妇?或者又是哪个烧炭的贱民在森林边走被人看到了?谁在乎。所有人——”他指向远处广场上钉在铁架子上的那一排脑袋,“——都喜欢看烧僵尸鬼嘛。”

萨蒂的身影消失了,微弱的风将奇异的讯息传递而来,湿婆抬起了头,轻轻嗅了嗅空气。

“如果这又是谣言呢?”国王说。

他嗅到了人类到来的气味。他知道他们是谁,来做什么。

“那森林周围洪水泛滥,那地方成了孤岛,很难进去。现在道路已经畅通,我想我们可以派出军队去围剿那僵尸鬼。”

他想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三个月?你为什么不当时告诉我?”

山豹的灵魂在他宏大的力量压榨下发出痛苦不堪的呼喊,就像被压在一座大山下的小石子。他知道他不能再继续占据这具躯体了。

“三个月前。”

于是他从它不堪重负的身躯上离开,旋即选中了栖息在旁边一棵树上的猎鷹。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雪白的猎鹰长鸣一声,离开树枝,朝天空飞去。在空中盘旋的时候,他的视野掠过了森林中的池塘。萨蒂正走下山泉,

“这次听起来像是真的。前几个月我派了人在大天森林周围搜捕僵尸鬼,他们亲眼见到那僵尸鬼附在神庙里的尸体身上,还有个女罗刹从旁襄助。但最后出了点事儿,只有三个人逃回来,他们都快被吓疯了。”王子说着。

她好像开在水中的一朵金色莲花。

国王转过头来,看着儿子。“僵尸鬼,”他说。

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王子的表情有点狼狈。“不是打猎。有人报告说,在东北部发现了僵尸鬼。我想带人去捉拿。”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白色猎鹰飞到了山泉附近的树梢上,吓跑了一群在附近吱哇乱叫的猴子。萨蒂洗浴完收拾停当走岀来,看到白鹰停在树梢上,便高高兴兴向它伸岀手臂。白鹰伸展双翅,从树枝上飞起来,落到了萨蒂臂膀上。它小心地将铁一样的爪子放在她胳膊上而不弄伤她。

“你早上还说想向我要五十个人。”国王疲惫地说,“你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又去打猎么?”

“我想要再去挖一点根茎,”萨蒂说,“你陪我去吗?”

王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国王。他们刚刚走过的街道上,面黄肌瘦、赤身露体的小孩子正在嚎啕大哭。妇女坐在家门口,眼珠发黄,神情呆滞,苍蝇在衣裙下嗡嗡打转。

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另外一只手几乎是无意识地抚摸着白鹰颈背上柔顺的羽毛。任何仙人或是天神看到这情景都会吓得大惊失色,从来没有什么人敢把手放到毁灭之神的头顶,这简直就是极大的亵渎。但湿婆并不在意,他并不觉得这感觉很讨厌。他觉得很新鲜。

“没错,”国王叹了口气,“发布公告吧。谁能献上这种雄牛,我就给予他任何他想要的奖赏

但现在这一切应当结束了。

“这是讹诈!”陪着国王走回皇宫的路上,年轻王子气恼地对国王说,“具备那种吉相的雄牛是天下罕有之物!天神们离开了自己的国土,阿修罗从火中要求献祭,这婆罗门多半是想要找棵摇钱树,好确保神庙香火断绝后自己有饭可吃。我们给了他这头雄牛,他就会拉着它四处去行骗,说它是神灵化身,要那些大字不识的农民奉献粮食给它。”

远处传来了孔雀宏亮的鸣叫,一条眼镜蛇匆匆忙忙从他们脚前游过去,萨蒂并没有留意,水珠从她尚未完全干去的发梢滴落下来。

“人中最高贵的莫过于婆罗门,万物中最高贵的莫过于牛。”他说,“我需要一头雄牛献祭给伟大的天神。一头从未负过轭、从未被鞭打过的纯白色雄牛,它最吉祥也最高贵,只有它的价值能与婆罗门媲美。”

这是最后一次我陪你在林中漫步了。湿婆想。

仙人睁开了眼,慢慢扫了国王一眼。

跋涉了七八天后,国王终于带着他的军队来到了森林中的神庙前。

“牟尼,您想来也该知道,我的国土狭小,物产也并不丰厚,今年国土遭遇灾祸,一半的田地要么因为血雨而颗粒无收,要么被干旱后的大雨彻底冲毁。如果能解脱这种苦难,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请您告诉我吧!您到底需要什么?”

森林里的树木遮蔽了光线,即便在白天也显得阴沉可怖,远处有鸟被惊飞的声音。

国王叹了口气。

“父亲。”他回过头,腰上挎着弯刀、裹着红布包头的迅行从山坡下爬了上来,“我们找到了我们士兵的踪迹。”他举起了一只箭筒和一个矛头。那箭筒已经朽烂得不成样子,矛头则被截成两半,断面整齐得让人不寒而栗。

“一万钱?十万钱?”国王又接着问。仙人还是没反应。

国王接过那矛头,皱了皱眉头。他再次抬起头,坡顶上绿荫中依稀露岀建筑一角。

仙人没反应。

“我们去神庙看看,”他简短地说。

“从没有人买卖过一位婆罗门仙人。我该要付怎样的价钱呢?一千钱?”国王问。

通往神庙路的轮廓非常清晰,草也没长起来,显然时常有人来回行走,泥巴路面上还有许多动物的足印。士兵们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手都放到了腰间的短刀上。

仙人闭着眼睛。“我听说您是个虔诚之人,美德之名传遍天下。请你按照这些鱼的价格同我的身价付价吧!否则我不会从渔网里出来。”

国王知道这座神庙的历史比他自己那个小小的王国更加古老。据说在古代,此处的丛林和荒芜的山野中曾有个黑色猎人出没。他身边跟随着可怕的怪物们,到哪里就为哪里带来疫病。如果他发怒,晴好的天气突然就会变得阴云密布,雷鸣电闪,人和牲畜都会被击伤,森林也会燃起大火。为了讨好他,人们才修建了这座大天神庙;人们不晓得他的名字,所以只能称他为大天——伟大的天神。

“我是长寿王之子友邻王,这片国土的管理者。请告诉我,”他对仙人说,“我可以做什么事情让你高兴呢?”

突然有人吃惊地咦了一声,指着神殿前的地面。地上画着奇妙的图案。

国王叹了口气,朝渔网里的仙人走了过去。

“只有大仙人才有这样的技艺。”国王诧异地想。

尼沙陀人说,他们把渔网从河里拉岀来,发现自己竟然捞上来一位饱读经书的仙人,都非常害怕,想要把他放岀来。但那位仙人说,他原本坚守誓愿,准备在河里生活十二年,与河流里的鱼都非常亲近。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不畏杀生的事情,看到这么多鱼遭到屠杀,他感到十分心痛。他宁愿和这些鱼待在一起,要么就和它们一起死去,要么就和它们一起被卖掉。

人们拔岀刀来,护卫着国王慢慢向里面走去。庙中静悄悄的,没有人或动物的声息。阳光从破损的屋顶照了进来,神殿中的光线和阴影都变得分明。突然有士兵大叫一声,原来祭坛前睡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男子,看不出种姓,黑如檀木的头发垂落在肤色白得非同寻常的身躯上。

在岸上,渔网乱七八糟裹作一团,几十尾半死不活的鱼在网中挣扎着。渔网中缠着一个婆罗门仙人打扮的老人,被裹在鱼和螺贝中间。人们赤着脚站在泥地里观看这幅奇景。而他闭着眼睛,一幅不为所动的模样。

“……你们是什么人?”

国王走到了河边上。他已经有些年纪了,有一张和蔼的、神情疲惫的脸。几个出身尼沙陀种姓的渔人跑过来跪在他面前,面有难色地吱吱喳喳地说着、比划着,由于他们用的是“鬼语”,国王只能听懂一半。

他们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可是,这祭典的欢欣之情很快就像被北风吹散的雨季最后的乌云一样散去了。失衡的天气依旧在持续,继续有人饿死和病死,土地里照旧什么也长不出来,百姓的情绪再次回落到了平日里的沉闷之中。现在,只有那几个干枯的“僵尸鬼”的脑袋依旧在铁架子上晃晃悠悠,连乌鸦都不屑于去啄食它们了。

国王转过头,看见一个姑娘站在庙门口,惊讶又警惕地看着他们。她穿着树皮衣,浓密拳曲的黑发散落在身后,肤色犹如蜂蜜;一只雪白的猎鹰扑打着翅膀,落在她肩头。

他们走过路边的烧尸场。几个烧焦的脑袋被钉在广场中央的铁架子上。一个月前这里发生过一场规模盛大的烧死僵尸鬼的庆典,全城人都跑来观看,国王也亲自出席了。几十个从全国抓捕来的僵尸鬼被拖上了柴堆点火焚烧。那是这个小国这沉闷多灾的一年中少见的欢庆的夜晚,人们围着广场唱歌珧舞,国王大肆布施金币和粮食,就连德高望重的婆罗门都因为喝了掺了大麻的酸奶而醉醺醺的。火焰的光芒照亮夜晚,直到晨曦初露。

“是那个罗刹女!”王子在国王身后叫出声来。姑娘睁圆了眼睛。

王宫的马车坏了,他是一路走着过来的。卷起的尘土将他华盖上都覆上了一层薄灰。替他撑着华盖的是他的儿子,王子比他父亲高大,长了一张会让女人喜欢的英俊面孔,但现在一脸的不快。

比起传说中的罗刹女,国王觉得停在年轻女人肩头那只猎鹰更奇怪,它安静的深色眼珠令人畏惧。

国王徒步前往河岸边。

“我是友邻王,阿逾娑之子,统治这片土地的国王。”他说,“姑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人们称你是罗刹女,你带着这只僵尸鬼,要伤害我的国土和人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