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婆雅尼惊讶地望着她。“鱼?”她说,“你吃鱼?”
“我吃山泉里的鱼。
“是啊,”萨蒂说,补充了一句,“能抓到的话。
“倒也是。那你平日靠什么过活啊?”
“那么污秽的东西你怎么能吃得下去!”提婆雅尼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而且还杀生,甚至人类中也只有最下贱的族群才会吃鱼。我们怎么能吃这种东西呢?”
“可是这附近连人都没有,”萨蒂说,而且她觉得那毒液恐怕没医生可治。
萨蒂不知如何回答。“那……提婆雅尼你呢?你看守的水源……不是枯掉了吗?你从哪里得来食物呢?”
萨蒂有些愕然,但随即提婆雅尼就掉转了话头。“要是中毒,你应当为他找个医生为他医治。”
提婆雅尼盯着她,然后突然笑了。
“真幸运啊……提婆雅尼轻声说着,“……你。”阳光下,这昔日高傲的天帝之女眼里燃烧着萨蒂无法理解的火焰。
“萨蒂,你真傻。”她说,“是啊,水源枯竭的时候,我也差点饿死,附近的人都逃走了,也没人再为泉水献上供奉。可是后来我发现时不时会有旅人和军队从这里经过。看到那些男人看见我时露出的眼神我就明白了。只要我善用我的资产,一晚上就够了,他们会很乐意将他们随身携带的食物分
萨蒂皱眉。“不,其实……”
一部分给我的。”
提婆雅尼却没注意到萨蒂的思绪。她还是凝视着沉睡的湿婆。“所以你就一直在这里守着他?那么你一定很爱他。”她说着,转过头来看着萨蒂。
萨蒂愣了片刻,随即她就明白了提婆雅尼的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该怎么办才好?
她睁大了眼睛,“提婆雅尼,你……”
他会变成这样子,是不是因为他失去了对体内毒素的控制?
“是呀,”提婆雅尼轻声说,“那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一开始或许会想不开,不过饿得快死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男人都很愚笨,无法区分我和普通的人类女人。所以……我再也不用挨饿了。”
湿婆曾将乳海里的毒置。液加以净化,压制在自己体内。正是因为这样的功绩,湿婆才得到人们的尊崇,列于三大神的位
萨蒂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话一出口,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出了事实。
提婆雅尼深深的眼睛看着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她轻声说,“我本想你可以理解的。我饿呀,萨蒂。我饿呀。饥饿能叫你忘掉一切东西。当你肚子里一颗米都没有的时候,羞耻感或者悲哀和痛苦……有什么用处呢?”
“呃……”萨蒂瞥了一眼湿婆脖颈处的深蓝纹。“他中毒了。”
她从肩上解下一个布袋来,那袋子里装的是牛奶、白米和芝麻捏成的团子。
“他活像个死人。”提婆雅尼歪着头继续打量湿婆,“他到底是怎么了?”
“来吧,别客气。”她热情洋溢地说,“这些才是洁净的食物。可比吃什么鱼好多啦!”
萨蒂什么也没说。
萨蒂看着提婆雅尼,把手伸冋了那袋子。
那么,萨蒂,看我令万象更新。
夕阳西下,萨蒂和提婆雅尼一起在森林环绕的泉水中洗浴。
“他不怎么像个婆罗门。”她最后这么评价说。“不过看起来倒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
她们已经说好,明天一早就一起出发到附近,到婆罗门或是仙人的净修林请求帮助去。
正午的阳光令原本阴暗的神庙变得温暖和光线充足;萨蒂和提婆雅尼一起走进了神庙。提婆雅尼站在湿婆的面前,注视了他一阵子
提婆雅尼在水中显得十分开心。重新得到水源的力量,叫她心情高涨。
萨蒂没办法,只好跟上提婆雅尼,“嗯,婆罗门……”她随口扯着谎,心想最好还是不要透露湿婆的真实身份。“他是,呃,鸯耆罗大仙的弟子……”
“我给你看个东西,”她对萨蒂说。水在她手中跳动起来,如同舞练变幻出奇异的形态,映衬着她秀美丰满的肢体。
萨蒂不知道让提婆雅尼见到湿婆是否妥当,还在犯着踌躇,但提婆雅尼已经起身了。“对了,我想起来,你以前也做过那梦境占卜的,对不对?你梦见经卷和水罐。那么你未婚夫是一位婆罗门咯?”
“你真的很适合做水的精灵呢。”看得目眩的萨蒂最后忍不住说。
提婆雅尼眼睛一亮,“是吗?”她说,“原来你已经订婚了呀。让我去见见他。他是怎样的人?什么家族出生的?
舞蹈的水花全数落回水面,提婆雅尼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
萨蒂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我吧?我……我的未婚夫在附近的神庙里。”她说,“他受了伤,无法行动。我害怕他遭到别人伤害。我吓了吓凡人,他们可能以为我是罗刹。”
“别开玩笑了。”她说,“要不是被父亲流放,谁愿意在这种地方做一个既无法力又没有财富的药叉女,离开水源稍远就跟人类无异。
人体的温暖让萨蒂几乎无所适从。她们原来本不是什么朋友,甚至一度相处并不友好。提婆雅尼啜泣起来了,身体颤抖。萨蒂的眼睛也酸楚起来,可天界的前公主只是抽泣了两声,轻轻推开了萨蒂。“好啦,”她故作轻快地说,“没什么了不得的。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人类在四处搜捕僵尸鬼,真是叫人讨厌。我在寻找水源时偷听到遇到从这里经过的士兵交谈,他们说是这里有个怪异的罗刹女,严禁人们接近。那难道说的就是你吗?”
萨蒂很尴尬,岔开了话题。“为什么天帝要流放你和你母亲呢?”
“真好,”她喃喃地说,“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天界的人了……”
“我怎么知道……”提婆雅尼叹了口气。“有段时间他很宠爱我。那时候我满心得意。你还记得吗?以前还在天界的时候,每次别人提到舍质王后,我都很生气。”
提婆雅尼小心翼翼伸岀手来抱住了萨蒂,把脸埋在那富丽的织物之中。
“……我记得。”
萨蒂有些愕然,但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你听说过吧?舍质王后主动舍弃她的阿修罗家族,嫁给我父亲。父亲为此而感动,在婚礼上发誓,不论何时都绝不强迫她做违逆自己意愿的事情。可后来天神和阿修罗反目成仇,父王杀了舍质王后的父兄,他们感情就没从前那么好了。王后时常拒绝听从父亲的命令,让他十分生气,可是他还是遵从誓言,然后就会去找我母亲那样的天女消遣。我……我就是这样生下来的。”提婆雅尼声音低沉了下去。
“我……我能碰一下你么?”天界的前公主突然用一种半是祈求、半是渴望的声音问。
“我有那么多的姐妹,而父王突然开始对我一个人微笑,给我那么多玩具和新衣的时候,我好开心。”
萨蒂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她们默然对视了片刻。
她顿了顿。“有一次,舍质王后走过来警告我,说君王的宠爱变幻无常,行为如疯象,一旦不开心就践踏和摧毁周围的一切……我听不进去,我想是因为她失宠了,又没有为父亲生下过子嗣,所以才嫉妒我和我母亲而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她是对的……”
“已经饿死了。”提婆雅尼黯然地说。
她又垂低了头,叹了口气。
“那她现在……”
“不过,”她说,“我想她其实还是很爱我父亲。可毕竟父亲是那么英俊厉害……底下所有女人都爱他。要是母亲还活着,知道他打败了弗栗多,肯定很高兴。”
“水源枯竭的时候,我让她跟我一起离开,她不愿意。”她说,“她根本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她以为如果她乖乖看守着那口泉眼,有朝一日赎清了罪孽,我父亲就会宽恕她,让她回天界去……”
萨蒂无言地点了点头。如今她逐渐开始明白,因陀罗那样的男人,不论本质为何,总是会令女子倾心。
提婆雅尼停顿了片刻。
“啊,对了。”提婆雅尼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你说天神和阿修罗打仗,苏摩投靠了阿修罗王。后来他怎样了?”
“你母亲呢?她没有和你在一起吗?”萨蒂试探地问,她想起提婆雅尼的母亲也是个天女,也和她一起被因陀罗贬下了凡间。
“他死了。”萨蒂低声说。
萨蒂看得岀来。提婆雅尼的嘴唇是淡紫色的,水泽精灵的颜色;她的步伐体态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那种醉象般的步态,从前萨蒂只在那些最妩媚风流的天女身上见过。
提婆雅尼怔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啊,你真倒霉。”提婆雅尼说,她几乎没怎么留意昔日好友伽罗婆提的事情。“我现在是掌管水源的药叉女。我主管的水源在百里之外,早枯了。听说这里还有活泉,我就来看看能不能借取一点力量。”
“活该!”她突然大声说。
萨蒂和提婆雅尼在水潭边上聊了很久,彼此倾诉离别后的遭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复杂了,于是萨蒂只告诉提婆雅尼说她和塔拉在送伽罗婆提去完婚的路上遭到了劫持。伽罗婆提也下落不明很长时间了,不知道祭主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呢?是和她一样四处流落,还是回到她父亲身边去了呢。
萨蒂愕然地抬头看向她,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可她一点也找不到愤怒的感觉。
塔拉。
只有一个小小的、孩子气的金球,从她胸口的某个满是霜白光辉的地方滚了过去。
天帝可不怎么喜欢读书。伯利走到一个书架前,抽出了几大卷地图册和游记,但他心不在焉。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
提婆雅尼转身上了岸,她的树皮衣和萨蒂的衣裙堆在一起。
士兵们带走了医师,伯利独自走进因陀罗的藏书室里。装帧精美的贝叶从地板堆到天花板,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崭新的。
她弯下腰去拾起自己的衣服,却又停了下来,跪了下去,用手轻轻触摸萨蒂朝霞织就的衣裙。
“让他慢慢抄录吧。”伯利说
“我能穿上试试看吗?”提婆雅尼转向萨蒂轻声说,可还没等萨蒂回答,提婆雅尼却又突然笑了。“算了,想来你舍不得。”她拿起了自己的树皮衣。“这一定是你最美的衣服,只要穿上,人人都会把你当成公主,这我理解,如果是我,穿上它绝不舍得脱下来。更不用说给别人穿了。
“陛下?”
她们回到神庙时,夜幕已经降临。萨蒂点起了火,她们在火堆旁各自躺下。
伯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年轻医生,又看向了士兵。“给他松绑。给他笔和纸。”
萨蒂心里怀着心事,难以入眠,看着火光在石墙上映岀的影子岀神。提婆雅尼躺在一旁,但萨蒂知道她也没有睡。
伯利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当年阿修罗们从永寿城离开的时候,天神们为了防止阿修罗们带走知识,焚烧了成千上万的贝叶,割掉婆罗门的舌头,砍断他们能拿铁笔的手,把所有的诗歌和旋律从歌人舌尖拔走,把思想和回忆从学者脑子里清除,用火焰杀死无数的颂歌。这医生是对的。
“萨蒂……最后提婆雅尼轻声说,“你记得吗,那个占卜婚姻的法术,我当时告诉大家说我梦见了水塘和沼泽。”
“没错,我没有拿走檀文陀梨的书。我只是想把地界没有的部分抄下来!这里的阿育吠陀里记载有地界没有的咒语和草药。”这年轻医生急切地说,“陛下,您……您还记得我对吧?那您就该知道,如果我曾经学习过它,那我本来可以治好塔拉夫人的眼睛……,
萨蒂侧过头看着提婆雅尼,对方仰躺着,注视神庙破败的屋顶。
伯利走下台阶,从士兵手里接过贝叶,“是医书?”
“挺准确的,对吗?其实我没有完全说实话。”提婆雅尼说,“我那时梦见了许多许多男人,他们全都看起来一样,面目模糊,大腹便便,周围摆满食物。我还以为这是意味着将来我的丈夫会具有许多人的力量,衣食无忧……”
医生突然大声叫嚷起来。“这些是我抄录的笔记!”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士兵从怀里扯出几页贝叶来,“是这些玩意儿。”
“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梦真的好准……”
“你是负责诊治和照顾塔拉的医生。你到檀文陀梨家里去偷什么?”阿修罗王问。
萨蒂别过了头。她不敢看提婆雅尼。
伯利仔细看看了那个瘦小的年轻人,看到他脸上的胎记,突然认出了他。
隔了一会,提婆雅尼那边传来了轻轻的啜泣声。
“是的,陛下。他违背禁令私自闯进了医神檀文陀梨的住宅里。”士兵说。
“我想回去……提婆雅尼轻声说,“好想回去……”
伯利皱了皱眉,看向台阶下方,两个士兵抓着一个抖抖索索的年轻人站在那里。
萨蒂闭上了眼睛。
“违反了我的禁令行窃?”
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提婆雅尼,她期盼回去的那个天国如今已经被阿修罗占据,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