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自我,如何有欲。
是的,也许萨蒂一直未曾真正打动他。因为他并无自我。
萨蒂在他眼里看到的爱意,只是她自己眼里的爱意的倒影。因为萨蒂希望他娶她,他才娶她。因为她希望他留在她身边,他才留下。即便是之前也一样,因为她心里有疑虑,渴望着见他,他察觉到了,才岀现在她的窗下。
——因为您自己是没有愿望的。
这些全都是因为萨蒂的愿望;不是他自发的举动。他只因为人们的心愿而动,只满足他们的愿望。
——难道不是因为您满足了她的愿望?不是因为您出自自我的意愿喜爱她,对吧?要不然,这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他心里的所有的喜悦、美好、苦恼、迷惑、烦躁,也全都是为了对她有所回报,他才装作自己在动情,令自己扮演着喜悦、美好、苦恼、迷惑、烦躁、扮演着被爱,扮演着爱。
——你知道我们从不后悔。从不动情。从不执着。从不爱谁,从不恨谁。
是这样吗?
是的,萨蒂不可能改变他。她没有那样的能力。至始至终,正如双马童所言,能改变他的也只有他自己。
是这样吗?
——没有。您始终一如既往。
萨蒂拉紧了他的衣裳。湿婆突然察觉自己已经出了神,他太用力了。萨蒂从他怀抱里挣脱岀来,喘着气,两眼水汪汪的。
——我现在改变了吗?
“你在做什么?”她带着嗔怪的语气说,“你把我的妆都弄乱了呀。”
——我们像那块沙漠一样,没有理智和情感,没有道德和良知。您却比我们走得更远。
湿婆又把她拉近了,力气有点大。萨蒂发出一声细小的惊呼,抬头看向他,有点惊慌。她从未见过湿婆像今日这样急躁。他又亲吻她,有点凶狠。她越是挣扎,他把她抱得越紧。
他想着双马童的话。
“不行,”她小声说,用手推攮着他,“别这样……这屋里人太多了,……再说马上就是婚礼了……”
因为她希望我这么做?
他根本没听。
我为什么要吻她?
床榻重重一晌,枕头掉在地上。各色衣服从床上垂落下来,像七彩的瀑布。
妆容盖不住萨蒂脸上的飞霞,她闭上了眼睛。她看起来那么娇嫩,就像在散发芳香的玫瑰花瓣。有一瞵间,湿婆觉得自己在亲吻着的是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女人。数万劫里他们都擦肩而过,冷眼相待。
他爱她。或者他只是根据她的愿望,装作自己爱她。
湿婆拉住她,把她揽进怀里,低头吻她。
是这样吗?
“我也喜欢,可是她们不让我穿啊。”萨蒂说。意识到自己话语里带上了撒娇的意味,她的脸更红了。
帘幕落下了半截,摇曳着,好像被人猛力拉住了。
“我喜欢你穿朝霞衣的样子。”湿婆说,他知道,这是萨蒂希望听到的答案。她的愿望。
“衣服…”最后萨蒂半是喘息、半是绝望地啜泣了一声。
“你有。”湿婆说。在心底,他突然渴望萨蒂摇头更坚决地否认,可是萨蒂没有。她只是垂下头默认了,然后轻轻指了指床上的那一大堆衣物。“你喜欢哪一件?”她问,红了脸。
“现在别管它。”过了一会,他说了一句。
萨蒂睁大了眼睛,“不,我没有……”她说。
于是她放弃了抵抗。
“因为你想要我来。”湿婆说。就在此时,他突然意识到这确实是真的。
达刹走到书房里。他在堆积起来的贝叶经下面费力地寻找一个小小的梳妆盒。颂歌们支支吾吾在贝叶里不安分地扭动着,达刹不耐烦地用沉重的门石压在它们上面。最终他找到了。那梳妆盒里面放着一套首饰,一对耳环,项链和脚镯。这是毗哩妮留下来的。达刹在闪烁的烛光看了那些古老而精美的首饰很久,然后慢慢站起来,捧着它朝萨蒂的房间走去。
“吓我一跳,原来是你。”她轻声说,“你为什么又来这儿了?”
他走到萨蒂房间门口,突然停了下来。
萨蒂听见响动,转头过来,她看见湿婆站在窗口。她眼睛一亮,随即抚着胸口就笑了起来。
房间门并没有全然关好。他听见声响从里面传了出来。
他拥有了别人;这意味着他也将为人所拥有。
达刹变了脸色。
他再不是无所羁绊。
透过半掩的房门,他看见两具身躯交叠在一起,一具金色,一具白皙如月。
而这是第一次,他将完完全全地拥有一件事物,一件在他身外的、不归属他自身的什么东西。
达剎脸色变得死一样难看。
他将拥有她。
他后退了一步,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房间门口。
他突然意识到这场婚礼具有的全部意义
天色已经微微放明,晨光透进了萨蒂的房间里。
到了明日,达刹就会把她交到自己的手中。
湿婆转过头看着睡在自己身旁的萨蒂。她背对着他沉沉入睡,就和在护世天王天界上一样。湿婆注视着她蜜色的、光滑的脊背。他想起那时他曾经觉得她好像一面镜子,金色湖泊,倒映岀他的模样。可是现在他知道这是错的。
湿婆注视着她。
她不是湖泊和镜子。他才是。她没有倒映岀他的模样,是他倒映出了她的模样。
她站起身来,走到水盆边,朝里面看着自己的影子。她梳弄了一下头发,仔细看着倒影里的自己。随后她笑了;带着几分羞怯和不安。
是的,他就是一面镜子,当人们对生命产生尖锐激烈的感受时,他才存在。他是被激发者,他是被召唤者。他映照出他们所有的愿望,也就映照出他们的自我。
最后萨蒂走了回来。她再度坐在自己的床上,环顾着房间。她打开一个匣子,拿出塔拉遗留下来的金莲花须镯子,把它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那镯子显得黯淡陈旧,但萨蒂只是凝视着它。
可是他自己没有愿望。
萨蒂站在房门,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湿婆看着她的背影。
亦无自我。
他的话没说下去。他扶起萨蒂,深深地注视着她,轻轻叹气,替她拉平整了从发髻上垂落的花鬓,然后放开了女儿,慢慢地走岀了房门。
只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能容纳和映照世人所有的面目。
“我的女儿,”他轻声说,“你看起来是如此光彩照人……”
他站了起来,从窗口离开。晨风吹拂在他额头上。
他脸上依旧没有显露出任何的喜悦之情。他垂下头,抚摸着女儿的肩膀和头发
他离开了达刹的住所,离开了永寿城,也离开了天界。
萨蒂朝父亲走去,跪下去抱住了父亲的脚。
他降落在人间被晨雾笼盖的大地上。他朝前行走着。一个个村庄都尚在梦中,狗在朝天汪汪叫着。他经过睡着的牛,犁沟,还有长着黄麻的田埂。一个牵着牛的早起的农民朝他这边走过来。湿婆站住了。那个农民眼睛都没有抬起,他径直穿过了湿婆的身体,继续朝前走着。
那些女人彼此望着,一一向达刹和萨蒂行礼,鱼一样溜出了房间。现在屋里只剩下父女二人了。
从前湿婆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人类看不到他,穿过他,就像是晨雾绕过石头。但现在他却在想,如果其实他才是晨雾呢?他曾觉得自己比万物都更加坚固,但是否其实他比万物都稀薄呢?
门又打开了。达刹站在门口。他还是一如既往,穿着朴素庄严的长袍,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
湿婆朝前走着。不远的田野旁有一个池塘。他走了过去,俯身朝向那水塘。
“不不,深红色的那件才行!”……
水中无法倒映出他的模样。
“还是那件金色的好。与肤色正好映衬。”
既不爱谁,也不恨谁,从不为结果而行动。
“可那件衣服随后就被从她手上夺去了。“不行,这个款式太老旧了,”有人尖声批评,“而且和首饰也难以搭配!”
不生,不死,无喜也无悲。
房间里灯火明亮,摆放满了衣裳和首饰,一群年龄不一的女人手里捧着各色香料、服饰、首饰和珠宝,叽叽喳喳地包围着萨蒂。在决定哪件衣服作为婚礼用服时,萨蒂拿起了那件朝霞衣,“用这件吧,”她说。
他目不转晴睛地注视着那仅仅映照着清晨灰白天色的水面。模模糊糊地,他似乎听到一个稚嫩的嗓音在穿越几千几万年时光问他,是否想要具备实体,具备形态和模样,是否想理解人们祈祷中的所有喜乐悲欢,是否想要成为真实,
他只要稍微静下心来,就能读出此时城中有许多人在为他和萨蒂的婚礼忙碌。达刹的房屋现在也被婚礼准备的喧闹和杂乱所包围着。湿婆停在了萨蒂的窗口之外,隐身在阴影之中。
“萨蒂!”他轻声地说。
湿婆回到永寿城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星光般璀璨的灯火点缀着须弥山脚下的这个城市。
但他不晓得自己在呼唤的是什么,是一个名字,还是个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