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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两位可以听我说几句话么?”他说,“刚刚世尊的誓言,我听到了,我只想告诉二位,世尊和女神是如此美丽的一双璧人,理应得到祝福。”

这个代理天帝在他们面前站定了,露出了一个疲倦的笑容。

湿婆和萨蒂都望着他。

自从回到永寿城来,萨蒂见到的友邻王都是街头的画像和雕像,在那些形象中,友邻王是如此高大、英俊、威严,永远光明,永远正确,俯瞰着他的臣民,她对那个形象感到陌生而恐惧,可是如今她看到的、正穿过灌木丛朝他们走来的那个友邻王,却依旧是她熟悉的那个人类国王。早衰的,疲惫的面容,像是害怕惊醒什么的没有声音的步伐。

“换句话说,即便达刹仙人反对,我也支持二位成婚。”友邻王又说。

“友邻王。”他冷静地呼岀那个名字。

“你想要什么?”湿婆简短地问。

就在这时,有人朝着他们过来了。萨蒂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湿婆则站了起来。

“别无所求。无论达刹仙人最终是否同意,我都希望二位在永寿城举行婚礼,而我会亲自为你们筹办仪式。”友邻王说,“这会是对我来说的最大荣耀。”

在这件事上,他什么安慰也不能给予她。

湿婆和萨蒂又对望了一眼。

“我已经伤害他了,”过了一会,萨蒂说,泫然欲泣。而湿婆没有回答,他身形犹如磐石。

“我们对你来说,是不错的展示品。”湿婆口气平平地回答。

湿婆没有回答。

而友邻王疲惫地笑了一笑,垂下了眼帘。“什么都瞒不过世尊的法眼。”他说,“但二位将会在我的治下获得祝福,成为彼此半身。这样的事过去从未有人办到过,我想我多少是有为此虚荣一下的资格的。”

“怎么办…。”她低声说。

他说着,又向湿婆轻鞠身行礼,然后随即便直起身来,朝园林外走去。这一次,他走一步便伴随着摩登伽和波纳瓦的击打声与法螺鸣响,而他的形体似乎也越走越高大;越走越不像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更像是那个矗立在街头巷尾、毫无缺憾的塑像在行走。成百上千的拥护者和侍从正在等待着他。

湿婆和萨蒂坐在欢喜林里的林荫下。没有风,空气沉甸甸地像个湿热的布袋裹在人体上。太阳的光和热穿透了树荫,令萨蒂岀汘,她轻轻拉起湿婆的衣服,挡在自己的头顶。

他迈着威严的步子,被臣子们簇拥着离开。

乌云转眼就散去了。天空蓝得发亮,令人害怕。

达刹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头埋在手中。光线从气窗透进来。山一样高的贝叶围绕着他,规则、仪式、经典,他辈子吞食和反刍的东西。

“别过来。”他用喃喃自语般的音调说,“别……别过来。”

那束明亮的光射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抬头。

达刹颤巍巍地举起了一只手。

“达刹,”温和苍老的声音像一把握住手里的细沙流了下来。

萨蒂朝前迈了一步,“父亲,”她说。

达刹抬起头来,雍容的老人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他穿着朱衣,长长的头发和胡须都白得像一束光。

力气好像瞬间从他身上抽走了。他极其缓慢转过头,迈着衰迈不堪的步伐,佝偻着背向自己的书房走去;他的脚步都提不起来了。

达刹热泪盈眶,向对方摊开了双手,“创造者啊,”他说。

达刹脸色苍白,看着湿婆和萨蒂,倒退了一步。

“萨蒂和湿婆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梵天轻声说,“你为何反对他们?”

他的回声在每个世界里回荡着,每个有知觉、有灵性的生物,光芒下的、阴影中的、黑暗里的、飞行着的、水中的、陆上行走着的,此刻全都满怀惊讶,仰头倾听那晌彻三界的声音,犹如大海里掉落了燃烧的流星,众生发岀惊讶的喧嚣声是如此之大,令整个宇宙都沸腾起来。

达刹的肩膀颤抖着。“梵天,萨蒂是我最后的、唯一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幸福,我已经别无所求。我不能将她给予湿婆,那个……那个……”

“我是湿婆,众生的毁灭者。我说过的话从未落空,这是我的誓言;我选择达刹之女萨蒂做我的妻子,我会将一半身体给予她。既然发下这誓言,三界都会做我见证!”

由于仇恨,他几乎说不下去。

萨蒂从未在湿婆脸上见过如此严厉的神色,她惊慌起来,害怕他会大发雷霆,和父亲大打出手。但湿婆只是举起了一只手。

“那么,如果我要求你满足他们呢?”梵天轻声说

他后退了一步,须弥山因为他的重量颤抖起来,永寿城上空阴云密布,遮蔽了刚刚升起在东方的太阳。

痛苦令达刹的五官皱缩起来。他抬头注视着创造神。他的身形那么古老,即便不散发神光,也与周围的事物格格不入。

萨蒂头一次看到湿婆变了脸色。

“您说什么?”他问,“您是要让我将萨蒂给他吗?”

达刹看着湿婆。“就算我把她架上火堆上烧死,”他缓慢地嘶哑地说,“我都不会把她给予你。”

梵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达刹……”他悲哀地轻声说,

“你却将她视作自己的东西。”湿婆回应。

“你难道忘了……萨蒂究竟是为什么而出生的吗?”

“住口!”达刹断然喝道,“即便你救过她又如何?她不是你的东西!”

这句话很平淡,却如同霹雳一般烧焦了弥漫房间里的静寂。达刹如遭雷击。他睁大眼睛看着创造神,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我数次拯救过她的性命,萨蒂是我的伴侣,我的朋友,我的学生,我的情人,我的姐妹。”

“我不曾忘,……从不曾。可是,”末了他说,声音仿佛在他内脏就已经烧焦了,“可是……你也曾说过,湿婆根本就不需要爱。”

“你将我的女儿视为玩物!”

“他的确不需要。”梵天静止了片刻后又开口了。他显得十分悲伤。“他需要的不是爱。过去不需要,现在不需要,将来也永远不需要。可是你很明白,萨蒂需要。如果没有湿婆,她就会枯萎的。这是萨蒂的命运,是从她出生之前就注定的事情。人不应当为命中注定的事情而悲哀。而且……”

萨蒂咬住了嘴唇。她意识到自己真的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湿婆从前从来不曾向人请求,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向人提出请求。

梵天顿了顿。“你要明白,这婚事不是岀于湿婆自己的目的。也许就连他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但归根结底,他没有自己的欲望和动机,无论他在做什么,都只是在满足萨蒂的愿望。萨蒂想要得到你的认可,因为她听从你的教诲而长大,因为她亲眼见到了苏摩和她姐姐的毁灭,她才会觉得这是重要的,她的心愿如此强烈,以至于湿婆会不顾一切地顺应她的心意、到你面前来求娶她。达刹,你把你的女儿教得多么好……”

“如果我想那么做,我早就动手了。”湿婆说,“你不同意,我就请求到你同意为止。你需要什么?如果你想让我为从前的事情道歉,我可以那么做。”

达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如果我不同意呢?”他说,“你是否是要将我焚为灰烬,然后强行带走我的女儿?”

“对于现在的萨蒂来说,在你的祝福下与湿婆结合就是最高的幸福。”创造神温和地说。

达刹怒视着湿婆。

年老的仙人泪盈满眶,他举手向天。

“你的语言伤害不了我。”湿婆说,依旧心平气和,“我尊重你的意愿,因此才向你来提亲。我再三地请求你,达刹,把她给予我。”

“长者,”他低声说,“无知乃是多么高的幸运啊。”

萨蒂害怕起来。她从未见父亲这样勃然大怒,他的胡须和头发似乎都根根直立。

“答应他们吧。”梵天说,“祝福他们吧。”

他说,声音在震颤,“你不配得到世人的尊敬。”

达刹垂下头,手依旧在膝盖上颤抖着。他被压垮了;他认命了。

“我过去给予了你足够的敬意,你却把它当作泥土践踏……”

“梵天。”他淒凄楚地、然而坚决地说,“那么,我只有一个要求。”

可是下一个刹那,达刹宛如深井的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怒意和恨意。他猛然抬起手来,指向了湿婆。

“你说吧。

再次觉得自己真是卑鄙冷酷,竟然令父亲这样痛苦。那一刻她真想沖上去抱住他的脚,对父亲道歉,请求他的原谅。

“请你出现在他们的婚礼上。为他们的婚礼作证。”

达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显得那么衰老,那么伤心,萨蒂

梵天微微睁大了眼睛。

萨蒂差点哭了出来,可她还是轻声回答说:“……全部……”

“为什么?”他问,“湿婆和我有些误会……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你看上他哪一点?”他细声问。“他哪一点值得你爱?为他额头上燃烧的邪眼?为他疯子一样的外表和舞姿?毒蛇做的圣线和手镯?”因为恐惧、愤怒和伤心,他说的时候几乎颤抖着笑出声来。

达刹依旧颤抖着,“梵天,如你所说,以湿婆的本性……他根本不可能给予萨蒂所想要的东西。他声称要让她做他半身,可他自己根本不懂得那是什么意思。圣人们用法和祭仪令两个灵魂结合在一起,可湿婆蔑视一切道义和法律,他带走塔拉时认为这世界的礼法和他无关,但他迟早有一天会为此付出代价,而承受这代价的就是萨蒂……”

达刹睁大了眼睛,看向她。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一片即将碎裂的老羊皮纸。

达刹指向屋外,永寿城侬旧因为惊讶而在沸腾。“梵天,我是你的继承者,我深知这世界的基础是坚不可摧的法则。这一生我都在看着人们因为企图冲破这些不可逾越的东西而被毁灭,英雄不能挑战这规则,因陀罗被摧毁了;君王不能感动这规则,伯利的王座崩塌了;枭雄不能挑战这正法,乌沙纳斯也遭到了惩罚。我所有的女儿都因为本能的吸引,像鸟一样扑打翅膀死在这网之上。就连我也曾在情感前屈服,想要挑战它,而最终遭到了比死亡更加残酷的报复。”他悲苦

萨蒂低下了头,“对不起,父亲,可我希望成为他妻子。”

地说,“我见识得太多了,因此我只能拼尽我的力量去维护这些法则,以防止人们再自寻毁灭。可是如今,我却不能不亲眼看着萨蒂重蹈那些人的覆辙。她想要爱不在此世之法里的人,她爱的程度已经超越了被允许的范围。将来有一天,如果湿婆不能再保护她,她就会像塔拉一样被碾碎,人们会乐于羞辱她、惩罚她和摧毁她的。”

“你还知道廉耻吗?”他说。

年老的仙人伸出了手,“我要怎样从这样的命运里保护她?”

达刹的下巴发起抖来。

“我只能求助你,梵天。这世界是从你以语言构造的规则中诞生的。只有你见证、认可这婚姻,才能将不在世俗中的湿婆约束进他不承认的法理中,他们之间的关系才能被这世界所接纳。求你,梵天!你曾是这样关心萨蒂的成长,为了她未来不遭受不幸,请你成为那婚姻的法体吧!”

萨蒂站着没动。隔了一会,她轻声开口说,“父亲,……这也是我的意愿。”

梵天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达刹。

“萨蒂,”他说,声音是萨蒂从未听过的刀劈斧凿般的冰冷尖锐,“到这里来。”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我会去主持这场婚礼的。”

仙人看着湿婆,又看着萨蒂,最后他朝自己的女儿伸出了手。

天色已近黄昏,飞鸟掠过天空,回到自己的巢穴。萨蒂和湿婆依旧坐在树下,她用头倚着湿婆的肩头,手里抚摸着黄金手镯上的莲花须。

大气中的精灵四散奔逃,因为空气正变得浓稠冰冷。

突然,萨蒂睁大了眼睛,坐直起来。湿婆也抬起了头。

达刹的脸刷地变得雪白。

他们看到达刹朝着它们走来。

“我是来向你求取你的女儿的。请把她给予我作为妻子。”湿婆又重复了一遍。

夕阳里他显得前所未有地衰老。

“你说什么?”达刹呆然地问。

湿婆和萨蒂默不作声,站起来,看着达刹走到他们两个面前。

“牟尼,”他说,声音就像此刻的阳光一样宁静通透。“我是来向你求取你的女儿的。”

老仙人的嘴唇颤动着。他真痛苦,像逐渐熄灭的地狱。

在她身边,湿婆开口了。

最终他开口说话了。声音挤出他的嘴唇,割伤了他的脸。

萨蒂低下了头。

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是长辈为后辈祝福的姿态。他的话语湮没在归鸟的鸣叫声中。

他瞪大眼睛看着停在院门口的湿婆和萨蒂。清晨的阳光和煦金黄,洒在这片寂静上,像装点在冰冷粗糙岩石上的薄奶油。

萨蒂捂住了嘴,湿婆挑起了眉。

老仙人正站在院子里,刚刚做完晨祷,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随即表情就凝固了。

影子们喧嚣起来了。

清晨太阳升起时,萨蒂和湿婆走到了达刹的庭院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