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转身就朝楼下跑。
风把花环从她手里一把夺走,将带吹到了后院和欢喜林隔开的篱笆上。
她冲进后院时风变得更大了,把那轻飘飘的花环从篱笆吹了起来,推着它飘向了欢喜林里面。
萨蒂拿着那个花环走到了露台上。风吹了起来,萨蒂岀了神。她伸手去抚平头发。
“别跑,”萨蒂喊着,她越过篱笆时。风还在吹着那花环,它有时贴着地面,有时掠过枝头,可是总比萨蒂的步伐快那么一点。她追赶着它,不知不觉已经跑到了园林深处。
它是用欢喜林的花朵编就的,因此永不会枯萎,现在还显得新鲜娇嫩。萨蒂注视着它。她想起来了。那还是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和拉克什米一起编成的花环。那时她想着有朝一日会把它挂在自己心爱的男子脖颈上,她像藏起一个梦一样把它藏进衣箱底部。
花环已经被风带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周围的树木和景物还依稀保留着园林的样子,但变得怪诞,犹如梦中才能见到的形状。
她拿出来一看,原来那是个花环。它很小,却编成了新娘花环的样子。
树干上开满了各色花朵,紫色的草铺满她要走的道路。这是春天,淡蓝色的莲花在浅红色的湖水里盛开着,风中充盈着妖娆的香味,她的体內充满了奇怪的情愫。她的手拂过从缠绕的藤蔓上垂下的黑色茉莉花,它们充满爱慕地亲吻着她的手指。
她的手又无意识地伸到了衣箱底部,然后摸到了什么微凉的、轻薄柔软的东西。
走着走着,炽烈的阳光伤了她的脸,她不得不摘下一块巨大的绿叶,顶在头顶。光线白而亮,汗水从她四肢上冒出来,沙地上毒蛇在爬动,这最炎热最无情的夏天。
那天傍晚,萨蒂走回自己房间,趁着夕阳的最后一线光芒整理着自己的衣箱。在她床边,金球已经消失,维纳琴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
突然,雷声轰响,雨水突如其来的浇灌下来。丰厚、忧郁、湿闷沉重的雨季犹如步履癫狂的大象一样到来了。萨蒂跑了起来。闪电照亮了她的道路,雨水洗掉了她的眼影和唇彩。
“那么,祝你在凡间一切顺利,”他说,“我要娶萨蒂为妻。”
雷雨作威作福了一段时间,慢慢停了下来,被萨蒂甩到了身后。她走进了秋季。风变成了金黄色。她手上莲花须的镯子发出清香。她走在两条河流中间的土地上,看着洁白的飞鸟从她身边掠过,河水清澈,陪伴她前行,鱼鳞在河水中闪亮。
他注视着毗湿努。
河水流淌着,慢慢变得细了,钻入地下。她走在山峦之间,草上沾满了露珠,远处传来花斑鸟的低鸣。风吹起来了。这正是霜季。萨蒂的心砰然跳动着。景物在她周围变换,影子在她身周低语。
湿婆令它停下了。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冬季。天上的光变得稀薄而白,她赤足走着,觉得冷。风吹着,不知何时天上飘落了细白的花瓣,在手心里就会融化。
但那泪水停留在了空中。
下雪了。
泪水真的滴下来了,毗湿努第一次没伸手去接它,他觉得世界下一秒毁灭也无所谓,毕竟这是拉克什米拯救来的世界。
那些怪诞的景象在冰雪里凝成了白色的雕像。影子停止了动作和低语。
他笑着笑着就觉得自己要流泪了,因为他想起这一定也是拉克什米所期望的事情。她在他看护下成长为了一个多么天真的蠢姑娘,总是希望身边的人都幸福都快乐,觉得为此就算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萨蒂看见了湿婆。
“啊,”他说,“瞧我说过啥来着。‘你已经被拘束却毫无察觉′。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你的表情。比我想象的还精彩呢。对于一份饯别礼物来说,我不能要求更多了。”
他站在六个季节的尽头,她的花环挂在他胸口。他还是如同月色般白,雕像一般,象牙一般,一条黑色的眼镜蛇爬在他手腕上。在移换的景象之间,他是最实在的,自然而坚固。他看着她,眼睛像是清澈发黑的深泉。
湿婆转过头来看他。毗湿努笑了。
她站住了。
“是啊,”他轻声说,“你说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一片汪洋。我在永寿城里见到她时,她携带着漫天的雨水。”
“湿婆,”她轻声说,害怕念岀他的名字般细语,唯恐这真的是个梦,可是又希望这真的只是个梦。
毗湿努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朝她走来,时间被拉紧了,季节在他们身周浓缩成团团色彩明亮的阴影。
“你在永寿城里见到她了。”他说。
她垂下了目光。
但湿婆却仿佛恍若未闻。
“请把这花环还给我。”萨蒂轻声说。
“你的脚已经陷进了你的影子里。”他说,“湿婆,你的力量在减弱。你没察觉吗?”
“是你扔出了它。”湿婆说,“风把它带到这里,让它落到了我的脖颈上。”
毗湿努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萨蒂震了一下,抬头看着他。
他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突然一声不吭了。
“我既然得到了它,就不能再把它还你。”湿婆说,他看进她的眼睛里。“这是古时的习俗,现在人们依旧认为这符合律法。女子扔岀花环,让命运寻找她的夫婿,这花环你只能给予一人,说我给只能一次。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为何还要反悔?”
“但是?”
萨蒂颤抖起来,她睁大了眼睛。
隔了一会他又说,“你在大天神庙对我说的话,我每句都记得。现在我可以把这些你投向我的武器全都投回你身上,但是……”
湿婆伸岀了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的确。”湿婆说,但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我没有种姓、没有财富、没有家庭、没有父母。我不能给予你固定的住所,也不能给予你鲜衣美食。”他说,“我居住在荒原和坟场,与鬼魅和野兽为伴,人们称我拥有世界,但我其实一无所有。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给予你一个愿望,只要你说出来,无论是什么我都可实现。请开口吧。”
“我很快就走。”他说,“真奇怪,我竟然会对你说这些。”
萨蒂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在流泪了。湿婆只是看着她。“说吧。”他说。
最后毗湿努从龙骨顶端跳了下来,走了两步。
“你知道,”她说,“你知道我父亲不可能……”
他们就这么站着。在下界,时间飞快地过去了,日月星辰轮转,日夜变换,草木繁盛又枯萎,火焰燃起又熄灭,海浪拍打岩石海岸,有人站起,有人跌倒。时间推动万物行进,世界在变化,而他们巍然不动。
“我会去向他请求。”湿婆说。
毗湿努依旧沉默着。
“他不会同意。”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湿婆又问。
“那我就一直请求,直到他同意为止。”湿婆说。
毗湿努沉默着。
萨蒂抬眼看他,“你还是去试图去完成世人的愿望,是吗?”她说。
“你很后悔吗?”湿婆还是这么问。
湿婆看着她。
毗湿努低头看他,“你知道我们从不后悔。”他说,“从不动情。从不执着。从不爱谁,从不恨谁。我们的血管里流的是时间,世界的火焰,不是血。我们的眼泪是毒药和瘟疫的种子,不是水。”
“这一个愿望不是为了世人。”他说,“我只给予你。”
“你很后悔吗?”他说。
她捂住了嘴。
湿婆注视着他。
稍后她能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了。
“等我和她都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时候,这话才有意义。”毗湿努说,“在那之前它就是废话。”
“那么,”她说,“那么,请你……”
“凡人能活几年?”湿婆说。
她梗咽了;她没法说完它。
“我还要把她找回来。”他轻声说,闭上了眼睛,摘下了插着孔雀翎的王冠,他现在的面貌俨然是跨越三界时的长相。“我会以这个样子去见她,好叫她一见就觉得高兴欢喜。”
于是湿婆代她说完了她想要说完的话。
他声音低了下去。
“萨蒂,做我的妻子。”他说。
“他可以等。”毗湿努不耐烦地说,“友邻王在肆无忌惮地挥霍他的疯狂,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得罪所有人而玩火自焚。而伐楼那……”
她抬眼看他,又哭又笑。六季又在他们身边盛开了。春的狂喜,夏的酷烈,雨的浓郁,秋的优雅,霜的宁静,寒的颤抖。这些包围着他们,覆盖着他们,构成了他们。
“你离开天界,因陀罗怎么办?”湿婆说。
他们额头相抵,他亲吻她。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她抬起头勇敢地看着他。在他的手掌下,他感到她在欢迎着他;她在战栗着,但不再是因为害怕了;她的眼睛和身体一样是湿漉漉地,对他已经渴望了很久,
“你干了一件蠢事。他被你压制而感到万分不甘和愤怒,想要更强大的力量。友邻王和他结成同盟,让梵天给予他赐福,于是他如今具有了难以被天神、半神、那迦和阿修罗打败的能力。他一定会造成麻烦的。但人类没有列在这个范围内。所以我得要做一段时间的人类……看著他才行。”
他把她抱了起来,抵在了树干上。
“我把他镇压在吉罗娑山下了。”
他们融化进了彼此身躯里,就好似蜂蜜和牛奶融在一起一样。
“你知道的,罗波那。”
在他们头顶,树叶摇曳着,落下的光斑雨般散落在他们肩头。
“谁?”
当六季的幻影终于散去,萨蒂在湿婆怀里睡着了,她的体态显得放松,并不仅仅是因为情绪高涨之后精疲力竭。月色平静地从树丛中透进来,地面宛如白沙一般闪亮。湿婆决定让她睡一会。
“我要下到人间去了。”他说,“梵天犯了一个错误。他给了一个危险的家伙恩赐。”
萨蒂挣动了一下,在梦里皱紧了眉,不知看到了什么,湿婆伸岀手想要赶走她梦里的苦楚。可是随即他就皱了一下眉头。
毗湿努低下了头,看向湿婆。他的眼睛冷而深。过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了。
他觉得疼。
“你就像走到哪里都带着一片汪洋。”他说。
他摊开了掌心。
湿婆看着他。
他清楚地看到他手掌里有一道焦痕。他白晳的肤色令黑色的伤痕倍加明显。
“我不能来吗?”毗湿努说,“有人指定这片草原是你这头野牛的专属牧场吗?”
他意识到那是她的花环灼伤了他。
“你来这里做什么?”湿婆问。
湿婆低头看去。花环落在他脖颈上,在他的脖子和胸口上也留下了一圈焦痕,不仅仅如此,现在他怀抱着的她的身体也在刺伤着他,他们肌肤接触的地方,他都感到了热和刺痛,仿佛受到火焰烤炙。
“这个天界很大。”毗湿努说,声音很柔和,“完全足够你我二人各自找个地方待着。”
他以前几乎从未因外部的原因受过伤。
隔了很长很长时间,守护神才开口了。
现在萨蒂在他怀里,金黄的肌肤月色下显得有点苍白。她看起来安静、柔和,但他怀抱她却如同怀抱火球。
湿婆停下脚步,看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湿婆皱紧了眉。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但这痛苦不算什么。他想着。他的恢复能力很强,这些伤痕在太阳升起之前就会消失。
毗湿努坐在那里。他坐在一大截小山般龙骨的顶端,望着远方发着呆。
在那之前,他依旧可以怀抱她。
站在八方护世天界的湿婆抬起了头。在西南方,从紫蓝的天幕上有一颗大星掉落下来,闪出了奇异绚烂的光芒。湿婆望了一阵它那悲伤的光焰,朝那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