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涉过了溪水，走上草地。
萨蒂转过了身。她没有提起裙摆就走下了溪水。水流并不深，温暖得惊人。
湿婆依旧站在小溪对岸没有动。
萨蒂从他背上跳下来，金色的花朵在她耳边摇摆着。她把花朵摘下来，伸手送到他额间。在新月之下，那朵金色花融进皮肤，消失不见了。随即，他前额上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第三只眼睛。色彩在其中流转变幻，绚烂可怕。这第三只眼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世界，就闭上了，仅留下一道浅红的痕迹。
萨蒂转身拔足奔跑起来，他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黄金长草当中。
前方传来了水声，小溪如同白银腰带般贯穿整个草原。
他没有挽留她。
他送走萨蒂那一天，两人也是在这里告别的。他化身为雄牛驮着萨蒂慢慢朝前走。金黄的长草在微风中摆动着。紫蓝的天幕高远美丽，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群山已经在他们身后很远很远了。白骨们轻声呜咽着。
他只是一直站在这里，不动也不开腔说话，时间绕过他继续前行，宛若湍流绕过岩石。
他看到草原上的巨大的堆堆白骨。那些白骨中传来野兽的咆哮，仿佛这些动物依旧活着，只是皮毛和血肉都收缩到了骨头里，在那里面继续吼叫，就像地底的火，山里的风。原先这声音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到，但后来他发现萨蒂逐渐也能听到了，证据就是她入睡时皱紧的眉头露岀些许畏惧的神情。当她醒来时，他带她到白骨的近旁。他伸手抚摸它们坚硬的表面，那些吼叫就会稍微平息下来。他教她也这样做，她伸岀手小心翼翼地触摸，骨头的吼叫转瞬间变得低沉，这甚至令他感到惊讶。它们，这些实际上从未活过的野兽，就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触摸一样，它们在她手下发出低沉柔和的叹息。
早先他隐隐约约嗅见玫瑰香味。他觉得奇异，因为这片草原上是没有花存在的。后来他明白过来了，那是萨蒂头发上的香油。一定是他抚摸她头发时，香味渗透到了他手掌皮肤的纹理里。
微风吹来，及他腰际的长草带来柔软微痒的触感，就像有人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又像是谁的卷曲长发无意识触碰到了他的肌肤。
于是他就站着，等着。
湿婆伫立在护世天王天界的草原上。很长时间了，他一直都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等到那味道完全散去为止。
这些贝叶都是她亲手装订起来，亲手送到书房里来的。她并非特别心灵手巧，这些事塔拉来做会比她做得更好，可是达剎还是把这个工作交给了她，也许他只不过想找一个借口，能让自己和女儿可以交谈。就像在他试图捕捉旋律一样，这个父亲只是笨拙地想要捕捉那一两句女儿的言语。
整个天界突然发出一声喘息，就像从一个衰弱的肺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湿婆抬起头，他看到笼罩在南方死神阎魔的领地上方的阴翳变得更黑暗了。这意味着有人死去了。
萨蒂关上了门。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一个比她小得多的女孩子手里捧着贝叶，谨慎地站在门口，问父亲是否可以她进书房。
是谁呢？他想着。
唵，让宇宙从一片混沌中建立起秩序的是规则。让人和神从蒙昧中脱离出来的是正法。父亲沉迷在这些坚不可摧的法则里，这是为什么？
乌云阴沉地压在永寿城顶，天像漏了一样地下雨。
她离开书房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到处都是贝叶经。达刹几乎要把自己埋进贝叶里去了。这些贝叶里，埋藏着成千上万被捕捉的颂歌，法典，规仪，祭祀的规定。就和以往一样，他永远都在忙着制定和履行仪式和义务，他不断地整理经典和创造经典；他钻研祭仪，规定职责和义务，修订着世上所有的法。
萨蒂用衣裙盖住头发在街上走，她想要去看拉克什米。
最后她再度念动了咒语。土壤回来盖起白骨，地板收回原来的形状。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擦去了央特罗残留的痕迹。
琉璃和白银裝饰的街道在雨中看起来没有生气，就连友邻王矗立在街角的雕像也显得有气无力。人们站在家门口，凉台上，窗边，他们默然无语地注视着从路上走过的萨蒂，他们的视线也被雨打湿了。她抬起头，一只猎鹰正在雨中艰难地飞翔，翅膀沉重。
妈妈，她这么无声地说着。
走到欢喜林的入口附近时，萨蒂停住了脚步。
她还带了一把用牛奶浸过的米、一小块酥油、一小束烧过的俱舍草灰。她把这些供奉全部献上。
那里有一个人，独自站在雨中，佝偻着背，伸长脖子看着园林门口。他转过脸来的时候，萨蒂才认出那是祭主。
那是她从欢喜林里找到的最美一朵，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晨露。
她吃了一惊。祭主衣衫不整，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里有种疯狂的神色。
过了一会，她把那截腿骨轻轻地放了回去。她看着那个土坑出了会神，把藏在衣服里的一朵茉莉花放在了骨头上。
“是你，”众神的祭司嘶哑着声音说，“达刹之女。”
她温柔地亲吻着它，泥土粘到了她嘴唇上；就像女儿亲吻母亲的脸颊，嘴唇沾上了檀香粉。
萨蒂急忙朝祭主合十行礼。“您好。”她轻声说。
萨蒂跪下来，继绠把泥土扒开，她抓住了最大的那根骨头，把它从泥土里拉出来，捧到自己面前。
祭主看着她，朝她迈了一步。
泥土里露出人骨。年代远久，它们已经被泥土染成了淡淡的黄色，就像某种光滑上好的木材磨制岀来的一样。
“我的儿子呢……我的女儿呢？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只挖了几下，她就知道自己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
他曾是那么出众的一个人物，现在金黄的皮肤变得灰暗，也完全失去了武士般坚决的气度。
木制的地板朝四面退去，露出下面的泥土来。
萨蒂垂下了目光。她不能告诉他云发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蹲下去，在房间的地板上无声无息地勾画着央特罗。
“哈，”祭主眼里放出光芒来，“你知道，……对不对？告诉我，我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还是小姑娘时她认为父亲的疆域是属于死的部分。她是对的。
萨蒂还是垂着目光。
阳光进不来这间房子。贝叶经堆放得高高的，遮盖了透气的气窗。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说，“我要去探望朋友，您让我过去吧。”
萨蒂等了好些日子，才等到父亲不在家的机会。当达刹离开家去找寻更加罕有的颂歌时，她走到达刹的书房里。
祭主一步踏上前，抓住了萨蒂的肩膀。她大吃一惊，张大眼睛看向他。
就像埋下死者，令它再不能复活。
“你明明知道的，贱人！”祭主眼里的光像烧红发亮的金属，“你把我的孩子都藏起来了。把他们还给我们。”
他们彼此间都有些心知肚明的秘密，他们要仔仔细细地把这些秘密埋藏起来。
他手上的力气很大，萨蒂的肩膀开始发痛了。
她忏悔了、认错了、回来了，所以他也就不再追究。
“大人，”她喊着，“我不知道——”
她还是他的女儿，尽管已经不纯洁了。他接受了这个不再纯洁的女儿，这违背了他一贯的作风，甚至违背了他心中的正法，这给他造成了最大的痛苦。当达刹避开她的视线时，在他努力用他们两人都很陌生的温情与萨蒂说话时，他都在竭力抑制心中的痛苦。
“谁都知道你是什么货色，”祭主说，声音因为怪笑变得尖细难听，“永寿城里现在人人都知道，你这个背叛家庭、私自选择情人的荡妇——”
他显然要么通过瑜珈力，要么凭智识已经晓得她和湿婆之间发生过什么。
萨蒂的眼睛睁大了。
可是萨蒂明白父亲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他一如既往地对待她，关照她的饮食起居，可是有一天她想要去帮忙去准备夜晚祭祀用的清水的时候，父亲几近粗暴地挡开了她。
她影子里传来狮子的一声咆哮，火焰升到她喉咙口。祭主被弹出去了。
达剎表现得如同萨蒂从未逃离过、一切没有任何改变一样，仿佛女儿只是岀去游玩，转眼就回到了家中。他用生疏的温柔来对待萨蒂，于是萨蒂也保持着沉默。她也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甚至不提起塔拉，因为这是他们共有的一道巨大疮疤，揭开来两个人都会鲜血淋漓。
但他并没有跌倒，只是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他瞪着眼睛看着她。
她的父亲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
“不，”他喉咙里发出低沉、浑浊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咆哮，“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还有我的孩子……别带走他……我唯一的……”
萨蒂捂住了脸。她还是无法将他从梦中赶走。而且她明白，她这一生也许都做不到。
萨蒂猛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这却让她更加难以忍受。
她总是在这个时候醒来，并且充满罪恶感地发现自己依旧在余韵中颤抖。
“我不是……”她说，嘴唇被雨水浇得发白。“我不是塔拉。你认错人了。”
她在梦中重新经历所有的那些夜晚：在那迦之国的宫殿中。在海边。在峡谷中。在河流边。在深邃的洞穴之间。他们相爱，身体藤蔓一样缠结在一起。她的嘴唇紧贴着他额头的清涼新月，他们就像一曲三段式的颂歌，她是词句，他是旋律，他们没有缝隙地贴合着彼此，漫长、柔和地回旋、转折、起伏、生长，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像是爱人的情话在世上言语中闪闪发亮。
祭主睁圆眼睛，朝她走近了一步。
就像她在喜马拉雅山见到的雪那样，记忆一片片一层层掉下来，累积成了梦。她被埋在梦之下。它们像酒浆一样黏稠，像湿气追随雨季一样紧随不舍，纠缠着她。
萨蒂向后退了一步。
他果然来了。
“波里诃湿婆提。”身后有人低声叫出了祭主的本名。漫天的雨幕中，只有这个声音是干爽的，带着不容置疑、不容违抗的魔力。
因为她很清楚，只要一闭上眼，他就来了。
萨蒂回头，毗湿努站在她身后的雨中。
晚饭过后，萨蒂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依旧强睁着眼睛。
祭主站定了。他突然挺直了腰，眼里的疯狂不见了，目光变得清明。他似乎有些迷惑地看了看周围，随即便转过身走掉了，没有看萨蒂，也没有看守护神一眼。
重视名誉与洁净胜于一切的父亲还肯接受她，没有第一天就将她轰岀门去，也从未责问过她怎敢与男人私奔，还是与他们家最大的仇敌——她已经别无所求了。
萨蒂转身朝毗湿努行礼。“谢谢您。”她低声说。
但萨蒂无法对此感到愤怒。
毗湿努似乎有些茫然地看着远处。“自从湿婆从火堆上带走塔拉开始，他就不怎么正常了。怡好友邻王也不需要祭司，就把他撇到了一边。”他说，“后来他就变成了这样。”
——她还小的时候，我们可没想到将来她会如此不知羞耻。
萨蒂说不出话来。
——我们是多么倒霉，这个家里尽出荡妇。
毗湿努把目光从远处灰色的天空中收回来。“你要去哪里？”他问，“你要去做什么？”
两个仆妇为萨蒂端来了晚餐，但萨蒂没心思吃。她知道迦雅姆妈和霞光女背着她和达刹也经常窃窃私语，她们不看她，因为她们眼里现在满是鄙夷。
萨蒂的心紧了紧。“我想去看看拉克什米。”她说。
萨蒂抬起头来，看着父亲拖着步伐，去准备从来不曾错过的夜晩的祭祀。他在祭坛里点燃了火焰，转身去寻找俱舍草、酥油、米和清水，以及合适的经文。“回去房间吧！”他头也不回地说，“晚风有点涼了。迦雅和霞光女为你准备了饭食。”
毗湿努注视着她。
“去——去休息吧。”他说，“你很累了……”
“你不用去了。”他说，声音很轻很轻，没有起伏。
达刹的肩膀放松下来了。他转过头来，看着萨蒂，随即避开了视线。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
“父亲。”萨蒂低声叫了一声。
随即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什么。
“蠢货，”他低声说，“歪曲、败坏正法的蠢货！”
雨还在不断地漏下来，天幕上，那只孤独飞翔的猎鷹不知道去哪里了。
达刹当着他们的面关上了门。他气得肩膀直发抖。
萨蒂离开了，而毗湿努还是独自站在雨中。
“谁都知道您家里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他们说，”要当心，陛下不会放过任何违逆正法的败德行径，即便这样的事情出在最高贵的仙人家族也一样，您最好——”
金翅鸟王从天而降，无声无息落在毗湿努身边。
两人都因为这大不敬的言论变了脸色，他们正想再说什么，却突然都看到了萨蒂。达刹将女儿拉进了门里，而那两个年青的半神眼里都闪出了威胁的神色。
他皱着眉头，抬头看向不停落着雨的、灰色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淋着雨的守护神。
“没错，我用了一生去维持正法。”他用暴躁的口吻对那两个半神说，“而友邻王的所作所为，恕我直言，简直是在故意让人憎恨正法。”
“薄伽梵！”他轻声说，举起一只绚丽的翼翅，挡在毗湿努头顶，替他挡住雨水。
“……您一贯是正法的维护者，因此您也应该拥护陛下。如今道德败坏，法律松弛，而陛下重申正法的权威，以高洁的理想统治臣民，这不是您想要看到的吗？您应当用您的知识为陛下的大业服务。”那两个年轻人用傲慢的口吻对达刹说。而达刹不耐烦地挥动了一下手臂，就像要从脸上拂去蜘蛛丝一样。
毗湿努没有回答。他只是朝前又迈了一步，迈出了迦楼罗翼翅遮盖的范围。
她回到家的时候，看见两个年轻的、她不认识的神祗正在他们家门口，同达刹交谈。
他继续站在漫天的雨水中。
萨蒂慢慢走回家去，路边的人们注视着萨蒂经过，视线弯钩一般抠进她皮肤底下，想拉出点什么来，她尽量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