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牟尼!”她出声他打招呼。“您来到这森林里做什么呀?”
她还是站在那个黑黝黝的森林里,前方的松树下站着一个人。那是个赤身裸体的老头,仅用长长的胡须和纠结的头发遮盖身体,脚掌上长岀了蹼。她认出他来了,那是在那罗海上漂流的仙人摩根德耶。
“这不是森林。拉克什米,这是你的梦境。”他嘶哑着声音说,“你梦到了我。”
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拉克什米透过指缝偷偷向外看。
拉克什米张大了眼睛。“为什么?”
无边的恐惧和悲痛攥住了她的心脏,她惊叫岀声,蒙住了脸。
“因为你快死了,拉克什米。”摩根德耶说,“你这一世的生命很快就要终结了。将死之人才能窥看世界的梦境,你刚刚就在窥视自己的来生。”
他们在密林里跋涉着。然而不知何时,她身旁的男子消失了。现在是一只强有力的胳膊在强拉着她,那力量既残暴又凶狠。她抬起头,看到对方有一双野火般熊熊燃烧的绿眸。
拉克什米心里微微一凉。可是好奇怪,她竟然不觉得特别害怕,也不觉得特别悲伤。
她梦见自己在黝黑的森林里走着,可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身旁伴着一个男子,牵着她的手。他的手镇定而温暖。握着他的手,就好像握住了这世界的平静。
“是吗……”她说。
拉克什米做了一个梦。
老仙人锐利的眼睛盯着她。
她回来了。
“拉克什米呀!你甘露凝成的精魄会投入到轮回中去。你的存在将常理之外的人拖入了常理,你令不被扰乱、恒定的心改变了轨道。他原本不在轮回之中,现在却会为了你三次下凡,陪伴你度过三次不同的人生。”
——你是婆罗门的女儿,你抛却不了这世间的法,将来不管你走多远,你还是得要回来。
拉克什米抬起头来,脸涨红了,“我的来生,”她说着,想起牵着自己那只温暖的手。她突然觉得心都醉了。以往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被那个来生的温柔洗干净了。
——萨蒂,也许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如果为爱舍弃一切,最后就连爱都会保不住。
摩根德耶看着她,深深叹气。“但是你的未来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可爱。人不能发了一个誓言之后违背它,但却可以设法打破这誓言的条件、缩短这誓言的期限。你发誓今生不爱、也不接受爱。于是,你潜意识里缩短了今生的寿限,好让自己尽快解脱。但业不会因此减轻。拉克什米,你下意识的欺诈行为为自己带来苦果。未来的三世,你都会得到你所心爱的人,但你们的缘分就如同财富和运道一般难以长久!”
萨蒂闭上了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拉克什米小声问。
“回来就好,”年老的仙人说。“回来就好……”
“未来的三世里,每一生,他都会最终抛弃你。”摩根德耶说。
而达刹长久地注视着她。她感到他颤抖的手抚摸上了自己的头发。
拉克什米垂下了头。隔了一会,她轻声问,“那之前呢?在他抛弃我之前……”
“我回来了,父亲。”她低声地说,泪水更加汹涌地落下。
摩根德耶眯细了眼睛。
萨蒂紧紧地抓着长袍下父亲的手臂。门关上了。闲言碎语和偷窥的眼睛都被关在了外面。达刹转过身;萨蒂去触摸他脚边的尘土,然后她直起身来。她依旧不敢注视父亲。
“你们会被称作神仙眷侣……”他说,“世人眼里,你们幸福完满,如秋夜圆月。”
萨蒂睁开眼睛,她吃惊地看到父亲正在暴怒地驱赶那些尾随着她的闲人,他们全都吓得退开了,而达刹紧紧拉着萨蒂,一步步后退着,走进了门。“别跟着我女儿,离她远点儿!”达刹还在吼叫,“滚回去!向友邻王告密去吧!”
拉克什米抬起头来,泪水盈满眼睛。“那我就已经满足了。”她轻声说。
“滚开!”他怒吼着,“从我的房子前滚开!”
“傻孩子。”摩根德耶粗声说,远处传来鸡鸣声。森林的边缘微微泛白,“不能得到和得到之后再失去,这是两种痛苦,并无高下之分……”
萨蒂闭上了眼睛,垂低了头。她想即便父亲赶她走也无可厚非。达刹冲了过来,萨蒂感到自己的手臂被紧紧攥住了。
他黝黑的实体变成一道泛着银光的轮廓,一根线条,而这线条正在被吹散。最后一条发出声音的白线消失在黑色的平面之中;拉克什米发现那黑色是覆盖自己眼睛的眼皮。
达刹朝四周望去,好像一时间他以为自己是岀现了幻听。然后他看到了萨蒂,还有尾随在她身后的那些闲言碎语。他睁大了眼睛。
她睁开眼。
“父亲!”她轻声叫喊。
已经是清晨了,天色明亮,鸟儿在海神的花园里啼鸣,阳光从窗子洒进来。萨蒂穿着一身金色的衣裙,坐在她的床边,对她微笑。
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
拉克什米睁大眼睛看着萨蒂。
萨蒂停下脚步,她几乎没有了继续行走的勇气和气力。
“萨蒂……”她开口说,梦境和现实终于显示出了差别。
达刹正在家门口的图拉西树边,挥舞着俱舍草叶,想要引诱一支颂歌的旋律上钩。他变得那么老迈,总是挺直的背弯曲了,他不太会捕捉旋律,因为这件事过往总是塔拉和萨蒂来做的,而颂歌们这些日子又变得格外警惕(凡是祭祀上用不到的旋律,已经被友邻王下令一律消灭干净了),他动作显得那么笨拙,几乎能叫旁观者觉得羞耻。
她的话语声细弱游丝,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了。“你回来了……?”
就在离家一小段路的距离,她看见了父亲。
“是啊,我回来了,”萨蒂轻声说,握住了她的手。
声音越来越多,建筑里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身影,那些辨不清面目的人目光都追随着她,蜜蜂一样盯在她身后。萨蒂哆嗦起来。即便是在永寿城一片大乱的时候,它也没叫她如此害怕过。流言隐身在声音里、光和影子里、空气的流动里,越聚越多。她穿过大街,穿过白石铺路的小巷,穿过那些被废弃了的凉台、花园和彩虹桥。窃窃私语们如同一团黑烟一样跟在她后面。这些话语被压抑太久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可以自由谈论的话题,于是变得异常刺人、阴暗和恶毒。萨蒂脸色发白,可还是继续朝家里走去。
拉克什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萨蒂。
“她怎么还有脸回来……”
“这半年你一直没消息,我好担心你……”她轻声说。
“这女孩的声名毁啦。”
“我…过得很好,”萨蒂垂下头,从床边拿起一个篮子,“你看……人在你的窗前放了这个。看这个,这是白洲才能结出来的白果。”她说,“有人在关心你、照看着你呢。”
“真的?那她大概早就被……”
“我很想感谢这样的好意,”拉克什米轻声说,“我已经不用吃东西了。”
“听说她和湿婆在一起……”
萨蒂看着她,捂住了嘴。她的眼睛变红了。
“她回来了!”
拉克什米的脸上突然岀现了点调皮的神情,轻轻朝萨蒂招了招手。
一开始,萨蒂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为什么永寿城会如此黑暗?为什么会如此寂静?广阔的道路上一尘不染,泉水停止了流动,听不到笑声,也听不到歌声。到处都是持戈的士兵,他们站立在废墟前,每张脸上都长着三十二只眼睛和四双耳朵,空荡荡的胸腔里却没有心,眼睛下也没有嘴。他们注视着往来的行人。在大街上匆忙行走的人停下来注视着萨蒂,她身后的细碎交谈多了起来。
“我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告诉你。”她说。
大门吱呀响着开了一条缝,萨蒂走进了永寿城里。
萨蒂愣了一下,俯身到她嘴边。
那团火跃动着,现在萨蒂看出了它的本来面目。一个金红色的天神,有瘦削的长脸和山羊胡须,他不胜惊奇地看着萨蒂。萨蒂认岀那是火神阿耆尼,她急忙低头合十朝他鞠躬。火神注视了一阵萨蒂,叹了一口气。“进来吧!仙人之女。”他说。
“萨蒂,”她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对吗?”
我是达刹之女萨蒂。”萨蒂喊道,“请……请让我进城。我希望见我父亲。”
萨蒂的身子稍微僵了一下。“为什么要说起这个?”她低声问。
“谁在那里呼喊?”城头上有人回应了。远远看去,那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拉克什米伸出胳膊,抱住了自己的朋友。她手上的力气那么轻、那么浅,萨蒂觉得自己就像被一道目光所拥抱。
“请开门!”她朝那高高的、几乎隐没到云中的城头呼喊,“请开门!”
“萨蒂,你不是你姐姐。”她在萨蒂耳边轻声说,“所以,勇敢些。”
萨蒂仰起头来。她独自站在永寿城的大门前,巨大城门的拒象铁钉之上雕刻着四牙白象爱罗婆多头顶莲花的图案。在她印象里,永寿城从未关闭过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