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不知弹奏了多长时间,她手指和胳膊都开始发酸。
双马童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了。他们静静地蹲在绿洲之外,听着萨蒂的演奏。
双马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她听着他们慢慢走远。隔着一座沙丘,他们在嚎啕哭喊,声音里浸透了悲伤。她开始奇怪,为什么最开始她会觉得他们毫无感情。
“算了……”她想着。让他们听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看了双马童一眼,低下头,开始继续弹奏夜晚的旋律,下午的旋律,歌颂神明的旋律,歌颂爱和哀愁的旋律,她弹奏她所知道的一切乐曲。
她放下维纳琴,抱住自己的膝盖,开始想念塔拉。
他们这么彼此说着,让萨蒂觉得很恶心。她站了起来,想把狮子从影子里叫出来,把双马童给赶跑,可是就要这么做的当儿,她却又停了下来。
塔拉睁开了眼睛。
“多么动听。
“外面……好吵。”她轻声说着。清晨的光线从帐篷顶上漏下来。外面的士兵和车辆源源不绝地经过。“已经早上了吗?”
“多么动听。”
苏摩刚刚穿戴完毕,他转身,朝她低下身去。铠甲在他身上彼此碰撞,发岀细微的声晌。他握住了塔拉的手。“你醒了么?”他低声说。
“黑姑娘却很柔和。”
“我梦到了萨蒂。”塔拉说,“她还是那么小的小姑娘的时候。我们正在旅行前往天界。有一天晚上,我们在一个森林附近露营。半夜醒来时,我发现她不见了……”
“白色男人的弹奏很可怕,”
苏摩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祭主之子云发护送她回天界,她现在很平安。”他低声说
都是一样的音乐,可是”
塔拉唇边露出一个苦笑。
“她的琴声那么柔软。”
“但愿如此吧,”她低声说。
“黑姑娘不继续了。”另外一个说。
苏摩伏下去吻了吻塔拉,她嘴里还带着那丝淡淡的凉意。
“哦,没有了。”其中一个说。
“奇怪,我又感到困了……”塔拉闭上了眼睛。“怎么变得这么爱睡觉呢?”
绿洲之外一阵怪异的声响,她转过头去,看见双马童还在那边探头探脑。
苏摩看着塔拉在自己的怀抱里睡了过去。他将她的身体轻轻放回床上,钻出营帐。他吃了一惊。阿修罗王伯利站在门口等着他,地界之主穿着铠甲,胸口上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的红色宝石。他旁边站着负责为塔拉诊断的那个年轻瘦小的医师。
萨蒂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她停了下来。
苏摩一言不发,低头朝伯利行礼。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他想要商吉婆尼花,这她明白。可他为什么要娶她呢?是为了把她放在身边长久地监视,以免商吉婆尼再落入他人手中吗?
“我猜到你会在这里。”伯利说。
萨蒂,做我的妻子。
“前线怎么样?”苏摩轻声问。
头镶新月的白色雄牛抬起头来,深色的眼睛倒映岀她的模样。
“一切进展顺利。因陀罗的军队已经进入地界,前锋离我们还有四十由句的路程。……他杀出兴致来的时候,都会大叫大喊,要求你来与他对阵。”
她想象着紫蓝的天空,烧红的晚霞,风拥抱着金色长草,就像相互怀念的爱人。
这样说的同时,那个方向的天边又是一声雷声炸响。
她轻轻拨岀了几个弦音,然后又试着开始弹奏一首黄昏时分的曲子。
——喂!苏摩,你还活着吗?
萨蒂在一棵棕榈树下坐了下来。她把维纳琴抱在怀里。很久没有玩过乐器了。在天帝的园林里,和拉克什米消磨时光的日子,似乎已经离她遥不可及。
——活着啊!因陀罗,你也要活下去!
萨蒂回到了绿洲,向着清泉走去。隔着几株树木,她看见双马童也鬼鬼祟祟地跟来了,其中一个还试探着想把脚伸进绿洲。可是只是刚刚一踏进绿草和红砂之间的那条分割线,他就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跳着跑开了。
苏摩垂下了目光。
他晕了过去。
“陛下,”他说。
别过来,萨蒂……他这么想着,隐隐约约却觉得金色皮肤的少女似乎形象开始发生变化。她看起来那么凶猛,而且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为何那么像一把弯曲细长的长刀……
伯利似乎并不介意。“嗯。”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和他正面为敌,我会让你避开他的。不过,我建议你还是把塔拉送回都城去,在那里她会得到更良好的照顾和医治。”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模糊之前,他看到了天乘从灌木中冲了出来,尖叫着朝他跑过来。
苏摩犹豫了一下。“谢谢陛下的善意。”他说。
云发被马一脚踢中了前胸,他朝后滚倒在地,觉得自己要死了。
一个外表清癯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模样像个婆罗门,不过却穿着盔甲。苏摩认岀那是伯利的大臣和御者檀波。
武土再次勒起马缰,马咆哮着扬起前蹄,朝云发踏下来。
“陛下,”檀波低声对伯利说,“罗波那……那个自封的罗刹王想见你”。
云发松了一口气。他摊开了双手,“大武士!我是婆罗门,是祭主之子……”
“罗波那?”伯利想了一想。“这次罗刹死伤的人很多……好吧,我去见他。”
武士朝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有点愕然的笑脸来。
阿修罗王在大臣的陪同下转身朝他的将军们走去。苏摩转过头看着留下来的医师。
“住手!住手!”他大叫,“我们不是坏人!……”
医师明显在苏摩的目光下畏缩了一下,连带眉毛上的胎记也颤抖了一下。他很年青,还没虚伪到会掩饰自己恐惧的地步。
云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拨开气生根冲了出去,挡在了领头的武士面前。
“塔拉的情况到底怎样?”苏摩说。
他的求饶没有说完。武士目不斜视,拉起了缰绳,马抬起前蹄仰头嘶鸣,随即马蹄落下,人的脑浆和血液溅了满地。武土一扯缰绳,继续朝天乘的方向追去。
“她……她需要更多的静养。”医师说
一个奄奄一息的农夫此刻跪在了领头武土的马蹄前,双手合十。“请您大发慈悲,我……”
“别骗我。”苏摩的声音很平稳,他盯着医师。“她正在不断衰竭下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发一个没站稳,咕噜噜滚下了路边的斜坡,正好掉在巨大的榕树后面,长长的气生根挡住了他。他探头往去,天乘还在朝前奔跑,士兵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医师畏畏缩缩的。这是清晨,一点不热,但苏摩看得到他额头的汘珠。“我们已经给了她最好的药。”他说,“她会慢慢恢复……”
“分开跑!”她尖声说,“躲到树丛里去,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别出来!”
“跟我说实话。”苏摩说。“请。
就好象是为了验证天乘的话,箭簇擦着他们的头皮飞了过去,钉在树皮上。云发又惊又怒,几乎魂飞魄散。士兵们已经叫喊着朝天乘和云发追赶上来,天乘猛推了云发一把。
医师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苏摩。
“你以为他们是来救人的吗?他们只会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快跑!”
“乌沙纳斯大人不让我告诉你。”他说。
天乘却一把抓住云发,转身就扯着他夺路而逃。“快跑!”她大喊。
“意料之中。”苏摩说。
这群强盗立即惊慌失措地叫喊起来,转身就开始奔逃。从森林一侧冲出一队神光耀目的武士来,一看就不是凡俗他们挥刀向盗贼们头上砍去。云发看见了领头武士胸口的标志,雷电环绕着金刚杵。他欣喜万分。“是天帝的军队!萨蒂,我们有救了!”他爬起来朝那武士奔去。
“他说,您是位很有勇气的人。”医师说,“可就连战场上最勇敢的人都未必具有能接受真相的勇气。”
就在此时,一支箭飞了过来,正好插在那首领背后。他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直直地倒了下去。
“他真是无论何时都不忘挖苦我。我唯一具备的是背叛的勇气。”苏摩苦笑起来。“我受得了。告诉我。”
男人黝黑粗糙的脸上毫无表情,他走上前,一掌将云发推倒在地。几双粗鲁的手开始拉扯天乘的项链,在她胸口摸来摸去,天乘尖叫起来,手放到了自己腰带上。
“如果她失明的情况持续下去,她会很快持续衰竭下去……直到死。”
“你们不能这样。”云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遇上了打劫的,“我……我是婆罗门!”
“如何医治?”
“滚下车!”一个看着像首领的男人说,“全都下来!把你们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他又斜眼打量了一下天乘,“女的把首饰都脱下来。”
“很抱歉,这种情况无药可医。”
几个猎人打扮的人从大树背后钻出来。有人在树枝上拉开弓箭瞄准了他们。他们的姿势都很笨拙,武器也不怎么趁手,一看就知道是从前从没拿过武器的农夫。
“会不会是误诊……”
“……就像这样。”
“不可能。”医师毫不犹豫地说,再不显得恐惧,因为这是他的领域。
“没吃的还会守在村子里?”天乘冷笑。“要真没吃的,他们就会像流民们一样离开村落。要我说,这多半是个诱饵,好让傻乎乎来找食粮的人来到这村里,而当他们转回森林里,村里埋伏好的男人就沖出来……”她顿了顿,突然放低了声音。
苏摩后退了一步。他意外地平静。
“萨蒂……。”云发皱起了眉,“他们是真的没吃的啊。
“的的确确是,”他说,“无药可医了?”
“你个笨蛋,你是个婆罗门,是个梵仙啊。”天乘拿起马鞭戳云发的后脑,“‘七十岁的首陀罗应当敬七岁的婆罗门为父’,你法典白背啦?让他们拿出一点水和根茎也好啊!”
“陛下,您不会真的要把那一千套盔甲给那个罗波那吧?”檀波跟在伯利身后低声地问,藩王和大武士们正为他们让出道路,朝伯利鞠身行礼。
“算了,”他说,“他们也很可怜。”
“这是战前我们说好的。”伯利说,“他提供诱敌深入的前锋,我给他武器和装备。”
“他们一定是把余粮都藏起来了。”天乘说,骡子饿得没力气,走得很慢,云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他叹了口气。
“这是苏羯罗的主意。”
老人又摊开了手。“他们放火烧了我们的田,现在我们靠吃挖来的根茎为生。”他声音嘶哑地说,“你说我们还有什么来款待你们?”
“没错,但也是我核准的。”
“……我们向他哭诉,他说会帮我们从阿修罗手中抢回东西。可是接下来他就又开口问我们要粮草,说没有这些就无法打败阿修罗。我们骂他和阿修罗都一样是强盗,他就让士兵动手抢了。他们拿走了我们所有的余粮。我还听见他一边叹气一边对士兵说能拿走就多拿些,到了地界之后不一定能找得到补给了。”
“罗波那像驱赶牲畜一样驱赶同胞去送死,用来换取装备。”檀波皱了皱眉,“而且陛下,你看到他那双眼睛了。”
“啊,一定是火神阿耆尼。”云发说。
“看到了。怎么?”
老人难听地笑了一声。“没错,过了几天,阿修罗的军队向后撤退,天帝的军队追赶来了。有个火红头发和胡须的天神来到这里……”
“野火一样。哪怕是最有力的天神,在看到他那双绿眸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颤抖着把目光移开。我从未没看过这样毫无理性、只有贪念的火焰。我问他,你的人马现在伤者很多。你难道不需要补给和医药吗?他却回答我说,反正该死的人总是要死的。”
“可是……那还剩下一半呀。”云发说。
伯利停下来,看了檀波一眼。
“你们活该。”天乘忍不住说了一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她悻悻然地撅起了嘴。“老实交岀去多好。”
“他这么说的?”他问。
“我们什么都没剩下。”老人摊开双手,指着路边的仓房。“不久之前阿修罗的军队经过这里,带走了一半粮食和草料。阿修罗的将军对我们说他们将来会偿还这些物资,我们无法同意,纳税的粮食和种子都在这里啊,怎么可以说带走就带走,于是那个将军就下令强抢了。”
“陛下,他已经诛灭了许多反对他的罗刹部族。给他一千套盔甲,一年之内他就能组织起一只军队,灭掉十个反对他的部族,攻打下三五个城市;十年之内,他就能灭掉一百个反对他的部族,攻打下五十个城市。”
云发被路边人们的充满警惕的视线所包围,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我们只要一点就好。”他诚恳地说,“还有一点草料。”
“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枯瘦黝黑的老人站在大路中间,拦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对不起,”他说,“我们这里没有吃的了。
“给他其他东西。村庄,田产,珠宝,女人,绫罗绸缎,什么都好。就是不要给武器和装备。”
就在伯利赠送的粮食差不多已经全部吃光的时候,云发和天乘终于找到了一个有人烟的村庄。年老体弱的妇女和老人们沉默地站在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房屋门口,屋子深处时不时隐约传来一声啼哭。
“檀波,你说这话的口气倒像你一贯反对的苏羯罗。”
就像天乘说的那样,死人太多了。
“陛下!”檀波很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这一次云发没有提出要举行水祭。
“你既然看过那双眼睛,也应当明白,珠宝和女人能令一个贪婪的暴君满足,可无法填满这个罗波那的胃口。”伯利说,“这一千套盔甲我还是会给他,因为这是我的许诺。”
又过了数日,天乘和云发开始看到三三两两被遗弃在路边的尸首。天神和阿修罗的大战叫人类开始规模庞大的迁移,被战争驱赶岀自己家园的流民在沿着战场的边缘拖家带口逃亡,但天气炎热,没有干净的水源,不断有人因为惊恐和饥饿倒毙在路旁,尸体的恶臭在暑气里蒸腾。
檀波还是直皱眉头。伯利忍不住咧嘴一笑。
“谁能管得了这么多?如果天神或者阿修罗都像你这么考虑问题,他们要么早就死绝了,要不永远也别想打起仗来。”天乘说。
“行了,檀波。我们还有商波罗那头老狮子把守着边境,罗刹们惧怕他,就算是罗波那也一样。更何况所有罗刹都受毁灭者湿婆统御和管制。只要湿婆还在,他那把野火就烧不起来。”他拍了拍檀波的肩膀,“我去见罗波那。苏羯罗刚刚来找我说他现在想请你帮忙。你去找他吧。”
“那要是村里的人回来了,水都已经……”
檀波瞪大了眼睛。
“别蠢了,谁都会这样干啊。”
“陛下,我……”
“这是谁干的?天神还是……”
“去吧。”伯利丝毫不以为意。“我知道你和苏羯罗不和,但王公们都在这里,不要在这个时候让他们看笑话。”
“这是为了污染水源。这样敌人就无法再找到饮用水了。”天乘解释说。云发愕然地听着,心想达刹对女儿的教育一定十分特别。
檀波默然无语,后退了一步,朝伯利弯腰行礼,服从了君主的命令。
在几天的跋涉之后,云发开始担忧起来。他和天乘不断地经过被毁坏的无人村庄,村庄附近的田野中燃烧着熊熊烈火,照亮了整个天空。这种烈火是天神和阿修罗战争中使用的武器,不畏惧水,无法被扑灭,人类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赖以为生的土地全部被焚毁殆尽。云发想找点洁净的水,结果发现村头的井里多半会被人扔许多死掉的牲畜,臭味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