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不会游泳。
离彼岸还有很远,船逐渐倾覆,管理不规范的渡船上没有救生衣。
林琴南紧紧抓着船沿,密切观察着船主的反应,背后泛起凉意。
然后窒息感席卷了她。
船主无视周围乘客的询问与抱怨,自己抱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救生衣迅速地跳下了河。
速度不快却很明显,林琴南感觉到失衡感越来越严重。
林琴南被惊恐逃窜的人群挤到了船边,有人开始往下跳,也有人抱着自己的农产品犹豫不决。
林琴南突然感觉不对劲——船身在倾斜。
船开始迅速失衡,林琴南感觉到脚边的冰冷,浑浊的河水已经涌入了船身,没有思考的时间了。
原本就行使缓慢的旧船骤然失去了动力,甲板上传来骚动,林琴南回头去看船主,他慌乱地转动着钥匙,脸上的褶皱加深了一层。
她看了一眼旁边那笼安静的猪崽和飞扑的公鸡,大脑一片空白,下一秒有人替她做了决定——她被一个跳河的壮汉硬生生撞了下去。
这时,发动机突然传来爆裂声,接着像是苟延残喘的病人最后那一口气,吊住,停滞,挣扎,然后绵软无力地消逝。
腥臭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周围游过的人均是艰难求生,并没有向她施以援手。
她扭开头,看向对岸乌黑的一条线,明明感觉并不远,却开了很长时间。
她在混沌中乱摸,一个浮在水面上的粗糙物件成了救命稻草,她紧紧抓着,两脚拼命地打水,勉强在水面上取得一丝空气。
林琴南勉强转了个向,背对着船主,却又遇到一股充满生机的臭,是一大笼子猪崽和捆着的两只公鸡,乌黑的眼睛直直地对着她,像是在阐述短暂生命中遇到的漫长无奈。
那物件是原本用来搭通船和岸的木板,随着船的沉没漂在了水面上。
船主戴着巨大的草帽,嘴上叼着烟,散出刺鼻又劣质的烟草味,林琴南被挤在轰鸣的发动机边上,正对着掌舵者的烟尾,呛得咳嗽不止,那人却只斜着瞟了她一眼,又迅速转开望向河面,没有掐掉烟的意思。
林琴南在木板上趴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通身冰凉,大脑都木然。
到了河边已经是傍晚,一艘铁锈了大半的渡船摇摇晃晃地靠在岸边,周围一起上船的都是些背着竹篓的村民,买票也野蛮,没有排队的概念,她还在询问票价时,黑黑黄黄的手臂已经从她身后有力地穿到船主面前,交了四块钱的船费又迅速收走,推搡着找个好位置就地坐下。
然后没想法地抓着木板往人群游动的方向拍腿,奇迹般地移动起来。
一路向南,人烟逐渐稀少,周围的高楼也变成了平房。
后来也不知道是被河水冲的,还是被游动的人群带的,她靠着那块木板到了岸。
今天预计在路上要耗费大半天,按照宗荷给的地址,她下了动车还得坐大巴,坐船,再走两公里才能到那个村子。
可她已经精疲力尽,在那橡皮圈绑成的人工岸上躺了很久很久。
她没想好怎么回复,便搁置下来,忙着取行李,坐大巴,赶动车。
先是发汗的虚热,然后是刺骨的冷,天也暗下来。
看到最后一句,林琴南倒抽了一口凉气,觉得没什么算盘能瞒过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她睁眼时,幽蓝的夜幕中,钳着满天的星星。
【是不是跟那个嫌疑人有关?】
她挣扎着站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行李全沉进了河里,口袋拉链里的手机和零钱都泡了水,脚上少了一只鞋,一片狼狈。
【你回重庆干什么?】
没了导航,剩下那两公里路全靠问询,一路都是弯弯曲曲的上坡。
【杨阿姨出什么事了吗?】
无念无想地重复着机械的爬坡动作,一股怒气悄然涌上心头。
【请假直接越过我的?】
宗荷知道林琴南上午就上了路,此刻已经入了夜,末班渡船早就过了时限,却仍没见她人影,吃了饭便一路往山下走去打探消息。
【你现在连答辩状都不会写了?】
到了半山腰,看见了一个挺瘦的人影,借着远处的一点路灯光看是城市打扮。
【上礼拜交通肇事案的卷宗在哪儿?】
再走近一些,果真是她,模样极狼狈,头发还在滴水,脸黑得和夜色连成一片。
剩下的都是郑越钦发的。
“林律师,这是怎么回事?”
罗音告诉她老板在查岗。
林琴南听到这话,视线从漆黑的原始道路向上移,看见衣着简朴却干净的宗荷一脸无邪,沉默了片刻,蹲下,从地上抓了一把石子,尽数甩了过来。
雷悦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你是不是疯了?你杀人?不是讲好要起诉了吗?”
飞机一落地,林琴南手机上就跳出来七八条信息。
宗荷高瘦的身影在原地摇晃了一下,把头上的石子拍下来,没回答。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郑越钦在网上买了下午去重庆的机票。
林琴南盯着他,身体因为冷而发着抖。
如果她抱着这种以身赴死的大无畏精神去面见故意杀人犯,企图以一颗赤忱之心感化他从而维护某种正义,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你衣服都湿了,先跟我回去吧,我女朋友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郑越钦一想到林琴南那回在高架桥上视死如归地往下跳的场面就浑身难受,他总觉得这个人特别不惜命,像是动作片里开场没多久就要领盒饭的敢死队角色。
“是不是你女朋友动的手?”她追问。
的确,这不符合她一贯守规矩的作风,如此想来这件事大概跟宗荷脱不了关系。
宗荷转过身,径自往山上走。
汤岭接到电话时狐疑:“她请假都不跟直属上司说一声?你也太没威严了吧。”
林琴南之前就有这个假设,如今心里更确定了几分。
又通过汤岭问了雷悦,她对此并不知情。
“如果她是正当防卫,或许有办法辩护……虽然存在防卫过当的嫌疑。”
又打了个电话给负责的警官询问嫌疑人情况,仍然在捕。
宗荷身体僵了僵,回过头来:“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林琴南手机关机,可能是在飞机上。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和证据。”她对着那背影说。
郑越钦走回办公室,关上门,合上百叶窗,拨了个电话过去。
“回去再说,你在发抖。”
“好像是去重庆了吧,她说要去赶飞机。”
宗荷走过来,扶着林琴南的手肘往坡上走,感觉到她身上冰凉的温度。
“行李?她到哪去了?”
“你都把我叫过来了,还不告诉我?”
“嗯,好像还挺急的,早上来请假的时候还拎着行李。”
“是我做的,跟她没关系,”他声音平静,“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安顿她。”
“家里?”郑越钦皱眉想,她哪有什么家。
“你准备去自首?”
“哦,她跟主任请假了,说家里有急事。”
宗荷点点头。
“林琴南人呢?”
林琴南并不信,不是自首这句,而是他揽罪的那句。
郑越钦中午到律所时没看见林琴南,前一天派下的工作任务倒是都准时到了他邮箱,去茶水间泡茶的时候正看见吃了饭回办公室的罗音。
走过一段篱笆到了一扇老旧的木门前,二层木楼的窗口透出明黄色的灯光。
于是回拨,等待音只响了一下,电话就接通了。
宗荷对里面喊了一声“欧清”,然后一个年轻女孩穿着与之气质不符的农村打扮,脚步轻快地跑出来。
电话就在两分钟之前打来,她突然有种预感,这或许是宗荷的电话。
林琴南抬头,呆在了原地。
是夜,又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中醒来,惊魂甫定地打开台灯,发现手机上有个古怪的未接来电——坐标在重庆的座机,她的联系人很有限,个人信息也很少登出,几乎没有收到过骚扰电话,尤其是在深夜。
“欧义茉?”她怔怔地探问,那五官熟悉又陌生,让她不敢认。
果然,像法医这样的工作不是谁都能做的,她只看了那么一次真实的凶杀经过,那个画面就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尤其是死者最后望向镜头的那个眼神——空洞又残酷,就像在对屏幕前的人说,你看好了,说不定你也有这一天。
“是你?”那位欧清此时也神情复杂地站在原地。
林琴南这几天睡得很不踏实,那个视频的画面和宗荷在她脑子里留下的印象,混乱地出现在她梦境里,一晚上要梦魇很多次。
林琴南飞速回忆着那张身份证复印件,这才反应过来,曾经住在她下铺的欧义茉如今换了名字,成了那位欧清,脸似乎也动过,身份证照片还没让她想起来,正面见上却立刻唤起了她的记忆。
他不知道通缉他的消息已经向各处发布,就在他室友黑进房东电脑之后。
宗荷一时间搞不清状况,却觉得二人重逢之际并无任何积极的情绪。
大概再有十几里路就能到家里的老房子,一切或许能安顿下来。
欧义茉声音沉沉地说:“你现在做律师了?”
车经过一片坑洼,晃得厉害,他护住女孩的头,把她身上滑落的外套向上拉一些。
林琴南点点头:“你还好吗?”话一出口又后悔了,显然不好。
拥挤昏暗又闷热的车棚里,背着农具的男男女女七七八八地闭眼养着神。
“还行……你怎么弄成这样,先去后面洗个澡吧,我烧了热水。”
此刻,那女孩就在他旁边,缩在他怀里。
“好,麻烦了。”她跟过去。
他曾自诩清白,却旁观了家里数十载这样的行当,眼看着那女孩羊入虎口,眼看着她被糟蹋……他见过她那样美好的样子,最终却当了共犯。
林琴南在半露天的竹帘浴室里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身上清爽了许多,却也冷极了,鼻子全塞住,靠嘴巴呼吸,喉咙却又像砂纸划过一样疼。
而宗荷,深知自己作为旁观者,甚至是帮凶,或许比父亲更加不可饶恕。
勉强喝了一碗热粥,脑子里又痛又涨,身上软绵绵的。
他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剩下的人生他无事可做,只是活着。
“你这是感冒了,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谈。”欧义茉收拾好了床铺。
后来他听说这个人是因为杀了老婆才进去的,因为怀疑她出轨,暴怒之下把她扔下了楼,判了死缓。
林琴南没多想,缩进被子里蜷成一团,紧闭着眼睛,她觉得非常不舒服。
睡他旁边的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终日一言不发,麻木地放风、干活、吃饭、睡觉,吃得很少,睡觉的时候总是哇哇乱叫,瘦成了竹竿。
入睡前,她迷迷糊糊看见宗荷在门口徘徊良久,说了句:“对不住了。”
也有人失魂落魄,比如被判了死缓的,无期的,又比如冲动杀人后悔莫及的。
继而欧义茉从后面走过来,二人耳语了一阵,眼前便黑了。
他在监狱里见过很多人,有人不知悔改,凶神恶煞,只有狱警在场时才会收敛。
被鸡叫声吵醒时,林琴南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了麻绳,绳子另一头在床杆上打了好几个死结。
宗荷唯一庆幸的是,他还有机会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