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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雪篇

将这最血腥的一页推向高/潮的,是“平安宫血夜”——燕宁平安宫,傀儡皇帝的一位宠妃恃宠,酒醉后口无遮拦,拿武凌霄调笑了两句,第二天一早,她被宫女发现大张着嘴死在床上,舌齿不翼而飞,血把床铺染成了铁锈色。

和西楚一样,北历既然“开明”,明面上就不再禁草报发行和人口出入。可是在草报上大肆抨击新政的大儒文稿没来得及见报,一家老小就葬身火海中。提前得到音信准备出逃的燕宁贵族或遇沉船、或遇行刺,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风雪连天的北大陆。

在晚霜剑巨大的阴影下,北大陆通了腾云蛟,有了林立的工厂,昔日剑修弟子堂成了专门培养新“夜呼”的地方。武凌霄自封昆仑正统,公开向昔日同门挑战,废了掌门与第三长老门下剑修高手十余人,三位升灵以上的高手殒落,包括奚平唯一认得的昆仑成玉。

她摒弃了夜归人,选出其中听话好用的,改组为“夜呼”,花大价钱从宛买来设备,又仿陆吾的设置,将她的“耳报神”散在广袤的北历大地上。据说武凌霄耳朵上装了个特殊的升格仙器,能在夜呼认为有必要的时候,直接远程“看到”现场。

从此,不用提“武凌霄”大名,连“昌吉郡主”、“郡主”、“晚霜”乃至于“侍剑”二字,都成了北大陆禁语。

而武凌霄“斩乱麻”的方式永远都是一个——杀人。

北大陆的人们有凌风傲雪的彪悍与不屈,又是世上最能忍辱负重的顺民。“门口贴了耳报,白毛的风里有割喉刀”,上至达官贵人仙山修士,下至贩夫走卒牧人农奴,人人风声鹤唳,不敢妄言一字。

她独揽大权后,转头推翻了近二百年来闭关锁国禁镀月金的政策,近乎于激进地开始在国内强征土地,赶人造厂。乍一看似乎是好事,可是治大国如烹小鲜,沉疴之所以是沉疴,背后必有其复杂的历史沿革,利益、文化、格局乃至于政体都跟不上她这“一步登天”的搞法。

支修那种将教养刻进骨子里的人,背后聊一坨牛粪都能列举优点一二三,后来提起武凌霄就不评价了,可见态度。

尽管北历历史上出过无数铁血酷厉之人,武凌霄仍是其中翘楚。

但这位晚霜主人还是每隔几年就会到玄隐山,高处不胜寒,除了支修,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理解她的剑道了,她连争辩都找不到对手。

她力压群雄,铲除异己,局势稍稳,便一发不可收拾,一件一件往自己身上装新的升格仙器,奚平每次见她,她都比上一次更狰狞一些。北方群剑没有一个比她得天独厚,没有一个比她豁得出去,只好俯首称臣。

“难打发的都是我的。”奚平嘀咕一声,冲因果兽吹了声口哨,抖了抖懒筋出迎,“前辈别来无……”

她直接攫取了掌门印,靠一条装了升格仙器的胳膊和晚霜,镇住了昆仑山。随后二话不说奔了燕宁,封城门、血洗了帝都,据说那一夜,晚霜的血槽生锈一般,平安宫的火烧红了西天。

话没说完,一道剑光已经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奚平才不接招,转身从不远处的转生木里溜达出来,补全自己后半句:“……恙啊。”

当时,北历昆仑群龙无首,燕宁内斗得厉害,正是山中无老虎。就在各方野心家招兵买马蠢蠢欲动时,杀神从天而降。

武凌霄比上次见面更高大了,身上不知装了多少东西,宛如一艘长腿的炮船。进入他国境内,身上杀伤性武器都要被禁用,要不她身上还会有一层血光。

还没等林炽理出个头绪,她就带着晚霜不告而别,独自回了北方。

现如今导灵金已经发展到了第四代,技术在各国普及开了,其实早就可以让半偶看起来与普通人没差别。她却并没有修复面容,脸上依然用一点稀薄的人皮连着,大片的金属裸/露在外,一双人造的眼珠泛着红光,来来去去地扫着什么,跟她对视一眼能做半宿噩梦。

武凌霄说:“关你屁事。”

武凌霄睨着他:“怎么,连一招也不敢接?”

这次,她撞了大运,没把自己炸成一堆碎零件,幸运地得到了一条能扛鼎的胳膊。事后林炽哆哆嗦嗦地复盘了整个过程,发现她几乎是和剑宗的召唤擦肩而过,一边整理心得,一边后怕地劝道:“郡主,这次你平安无事,纯属侥幸,以后万万不可再贸然行事了!”

奚平笑嘻嘻地将双手揣进袖子:“这样,我接您一剑,明年铁矿和皮子就折一成,怎么样?”

结果她老人家新长的胳膊腿没焐热,转头又搞了一次。

武凌霄勃然作色,感觉他在侮辱剑,然而还不等她骂出来,奚平就敷衍地一拱手:“已经通报师尊了,他在后山练剑,赶过来还得一会儿。前辈要么进屋小坐?”

这一波死作得太有水平,连奚平都叹为观止,专门跑去把奚悦拎来,告诉他擅改偶身的下场。事后武凌霄花了大半年,才在一帮导灵金专家的焦头烂额中拼齐了自己,镀月峰松了口气,以为她这回该消停了。

说完,才不等客人回答,他就消失在原地,直接换到了木屋里的转生木盆景中。

第一次理所当然地失败了,她把镀月峰炸出个人工湖,自己短了一半。幸亏虽然刚禁了灵,修为在那,蝉蜕之躯没那么容易死。

武凌霄顿了顿,缓缓收起晚霜,将呵斥咽了——两步的路奚平不走,要用转生木换,这就是隐约的警告。

转头,这孤注一掷的疯婆子大概了解了一下导灵金,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就自己动手给自己安了一个。

破法笼罩南北两大陆,灵山已死,太岁琴和永明火的主人地位超然,是她唯一需要忌惮的人。

武凌霄看他就费劲,一摆手:“行啊,那你生孩子去吧,我自己想办法。”

走进小木屋一看,她要是有眉毛,可能已经飞到天灵盖上了。武凌霄活了几百岁,没听说过谁家师父在冰天雪地里练剑,徒弟抱着暖炉打盹。

那会儿刚禁灵,一切都在摸索阶段,炼偶又是名门正派不熟悉的邪术,林炽表示少说得先给他一年,他才敢从最安全的升格仙器试起,不然不敢贸然在人身上动手。

“我平时也没这么闲,这不是专门迎候贵客么。”奚平把不大能招待客人的酒撤了,小炉上换了陶罐煮茶,脸上挂起客套且不真诚的笑,“前辈请坐,刚才说的今年铁价……”

一开始,她只是为了能以半偶身行动,在镀月峰做了和奚悦差不多的调整,适应了以后,她不顾整个镀月峰的劝阻,执意要求往自己身上安升格仙器。

武凌霄生硬地打断他:“我是来论剑的,不是来谈买卖的。”

百乱之地生死一战后,武凌霄也不知是被禁灵这形势所迫,还是真想通了,她接受了导灵金……接受得有点多。

“哎。”奚平从善如流地一点头,“论”剑,他就没有话好说了,干脆一言不发,跟客人大眼瞪小眼起来,看谁先尴尬。

有的人可能就是胎里带着杀气来的。

支修可能是爬来的,水都开了,人还没影。武凌霄实在忍不住,对奚平说道:“飞琼峰再怎样也有个南剑的名头,有你这样不孝子弟,你师父竟不打折你的腿?”

武凌霄……她是个不好评价的人。

奚平洗盏润壶,把茶具玩出了花样,闻言一挑眉,答非所问道:“我师尊爱吃糯米圆子,因为年幼时在金平老家,每天练完武,家里都会给做一碗。”

唯独北历昆仑的武凌霄来了,支修总会有意无意地让奚悦避开,这几天又把奚悦支去金平天机阁跑腿了。

武凌霄“嗤”了一声,嘟囔了一句“南人”什么的。

外客一般是奚悦接待,毕竟支将军也要脸,有时候也怕外人对飞琼峰落下什么奇怪的印象。

奚平继续慢条斯理道:“人不管多大年纪,爱的都是年幼时吃惯的那一口。要是别人也爱吃,他就会告诉你蘸桂花糖最妙,要是别人想学,他就会热心教你怎么调糖料最佳。要是你怕粘掉了假牙不肯碰,他最多笑骂一声没口福,不会逼着人吃,更不会不吃打断腿——前辈,剑道于我师尊,就是一碗桂花糖圆子。”

熟客——譬如见天跑来串门的“芳邻”不用接,因果兽去喊人就行。

武凌霄听了这等谬论:“你放屁。”

受到惊吓的一人一兽奓着毛面面相觑片刻,奚平“啊”了一声回过神,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是她啊,我说怎么今天让我接客。”

奚平不急不躁地反问:“那前辈指教一下,剑道不是桂花糖圆子,又是什么?”

奚平薄如菱阳河冰的梦境被这一嗓子震了个稀碎,差点从躺椅上掉下去,大钟上奔跑的因果兽也一头撞在了字针上。

武凌霄:“我的剑乃是……”

奚平循声走去,努力地侧耳分辨旧调,正惬意,就听一声巨响——梦中的河里突然闹了大妖怪,一颗青面獠牙的大头从水里飞出来,张口咆哮道:“支静斋,应战!”

“我知道前辈所持剑是晚霜,可是晚霜对你来说,是什么呢?”

他依稀听见菱阳河岸边传来丝竹声,曲调很熟,只是远,时断时续的。

武凌霄一滞,要论剑、说剑意,她能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她是昆仑九剑的正根,昆仑九剑博大精深,剑意与晚霜剑宗一脉相承,那是不甘于冰霜摧折、咆哮着斩向北风的剑。

梅子酒的香气恍惚入梦,绮丽又糜烂,那气息将他带到了年少时的旧金平。

撼天动地,锐不可当。

翻着翻着,他就无聊地哈欠连天起来,手撑着的头开始乱点。

可这样的剑,对她来说是什么呢?

一开始奚平还挂着诡异的笑容看得津津有味,后来看太多了,桥段他都记串了,以为这玩意应该叫《犯贱轶事——瞎眼合集》。

武凌霄冷冷地说道:“什么撩闲问题,晚霜是我,我就是晚霜。”

他以前还买到过一本《风流传奇——楚皇合集》,里面讲的都是类似的事,铁打的红眼余尝,为流水的宫女、内侍、小女吏、木匠、绣娘、卖花娘……等人神魂颠倒、咣咣撞墙。

“据我所知,晚霜认前辈为主还不到三百年,难道三百年您是因为看此剑像一母所生才化身侍剑半偶的吗?”

话本有点老套,里面讲的是楚皇余尝万花丛中岿然不动(疑似不/举),只对一个相貌平平的小宫女情有独钟的故事。

武凌霄怒道:“你……”

奚平拎着酒坛子回去,先是把因果兽逗了个七窍生烟,然后游手好闲地掏出一本编排楚皇余尝的话本,一边看一边煮梅子。

木屋里的转生木树枝迅速伸长,稳稳当当地捆住险些被武凌霄拍散的桌子,因果兽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炯炯的目光从钟面上射出来,落在武凌霄身上。

“幸亏我孝顺不挑嘴。”

她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奚平的目光从氤氲的水汽后面透过来,带着狡黠的笑意,武凌霄几乎有种被那目光吸进去的错觉,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话音回想起旧事。

师祖不行,卦不准,师尊也不行,酒酿得寡如水。

那时她的至亲与师长都离她而去,她骤然失去一切,昆仑山下有千万只手想将她拉到谷底,她唯有孤注一掷——

他翻出章珏的旧手稿,照着算了一卦,依卦象挑了一坛,满怀期待地拍开封泥闻了闻,失败。

奚平声音更轻了:“那么就算这样,没有遇到晚霜前,剑道对前辈来说,又是什么呢?”

奚平选择性耳聋:“谢师父!”

昆仑弟子堂,弟子不分新入门与后入门,每月一试炼,碰到什么样情况都有可能。每次试炼,刚入门的新弟子都会被欺负个半死,想少受罪,就必须拼命强大起来,老弟子不想被一批一批强大起来的师弟报复,也是一口气都不敢松懈。每个人都是咬着牙、含着血,一次一次地挥剑,女子尤难,尤其是她兄长被刷下去以后。

支修提着剑出门:“不给,糟践东西。”

奚平变得有些远的声音飘进她耳朵:“……我听说是血泪。”

别人拿梅子煮酒,他专门喜欢浸过滚酒的梅子,拿蜜拌了吃。几十年的陈酿,他顶多喝两口,剩下都在煮出去了,别提多败家。

武凌霄心神一震:“一派胡言……”

奚平:“哎对,师父,我要去您酒窖里摸坛酒泡梅子吃!”

“只有憎恨和恐惧会生怒气,但我是别人徒弟,剑练的好不好关你屁事?你干吗看我就来气?既然不是恨我、恐惧我,那么你恨什么、害怕什么呢?”奚平静静地说道,“昆仑?晚霜?还是手里没有晚霜的你自己——”

支修:“……”

两炷香光景后,支修终于姗姗来迟。

一句话没说完,就见他那出息徒弟一屁股坐了回去:“我接客。”

他一身药味,走得很慢,又犯了腿疼似的。一进屋没看见武凌霄,只见奚平将煮水的火灭了,水直接泼了,屋里没散的酒香下盖住了一点别样的气味,只有闻惯了酒味的人才品得出。

“好吧,那你别在这耗着了,”支修说,“拿上剑,跟我去后……”

“武道友人呢?”

“重要客人”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奚平跟因果兽相看两厌了两天,烦了:“谁啊,这么大谱,再不来我不等了。”

奚平:“打发走了,师父不用装瘸了。”

不过这天,支修说这几日可能会有重要客人来访,一只因果兽看门恐怕不够尊重,于是又放了一只奚平。

“怎么说话呢。”支将军虚弱的腿脚果然立刻就利索了,从袖子里摸出两块膏药扔一边,“你这又什么味?”

因果兽喜欢极了,没事就在钟面上追着异兽撒欢,快乐得不得了,林炽成了支修和天机阁之外,它第三喜欢的人。

“闻哑……雅士师叔给的。”奚平在他师父的目光下中途改口,从陶罐底下摸出一个药包,“我有分寸,只是能提神醒脑,让人记性变好的东西,查不出来。放心,她以后不会再来了……我说您从哪找的膏药这么呛人,确定这玩意是治老寒腿的吗?做戏也太敷衍了……”

钟是林炽亲手做的,那是禁灵之后,镀月峰的第一件纯机械制品。钟面足有一丈见方,外圆内方、阴阳对半,除了十二时辰九十六刻,还有一根比人都高的“字针”。一个时辰二十四字,正好对应二十四节气,于是大钟每走一字,钟面上都会跳出一只代表节气的异兽绕着表盘跑,跑上二十四圈,正好走到下一字。

晚霜果然没再南下过,只在很久以后,偶然提起“南剑”时说过一句“道不同”。

可能是因为支修将它重新带回了玄隐山,也可能是它在这位玄隐新主人的身上看到了旧主的影子,因果兽有点依赖他,总赖在飞琼峰不走,支修干脆让它管看门通报来客。

她在恐惧中成长,变成了无数人的恐惧,北风没有吹散她落下的巨大阴影。

木屋扩建了些,一层是支将军平时会客的地方,挂了一面大钟,钟面上常年栖息着一只因果兽分/身。

三十五年后,武凌霄遭手下背叛,在替换偶身零件的关键时刻遭死士暗杀,她身上的升格仙器将她本人与十余名刺客一起炸成了碎末,北大陆最黑暗的时代迎来了一线曙光。

不过飞琼峰人口太少,就算把邻居都抓来充数,那点人气也填不满偌大一个仙宫,因此师徒三人平时还是住在小木屋,需要撑场面的时候才用仙宫。

晨光中,腾云蛟线路已成,产业格局已定,万千亡魂之下,是北大陆以最快的速度摆脱了旧灵山桎梏。

奚平利用职务之便,找来了一帮精细的陆吾,扛着算盘和账册坐索道上山,夜以继日努力了小半年,才把飞琼峰封了几百年的仙宫刨出来。

武凌霄一生功过难论。

玄隐山灵气逐年流失,渐渐的,飞琼峰也没那么冷了。这些年盛夏时节,小木屋周围开始生出稀薄的凡草与花,晴天午后可以不生暖炉了。山巅仙宫附近到处是懒散的祥瑞——是的,飞琼峰仙宫重见天日了。

她生于风雪,扬于风雪,杳然无痕,恰如晨曦里消散的晚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