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支将军,在下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固诚来啦,快来暖和暖和,这边冬天可不像昭业那么暖和。”支修若无其事地把作弊的转生木片藏进指尖,熟稔地跟修翼驻宛使打招呼,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其实都想不起来眼前人是哪位,“回头一定再带两坛酒回去。”
奚平一低头,藏起个白眼。
“那是修翼驻宛使李贞,字固诚,昭业人,修翼李氏旁支出身……师父啊,他不是去年刚来过吗?还当众赋诗一首吹捧您酿的酒,我鸡皮疙瘩至今没下去呢。”
禁灵之后,除了偶尔给生活添点“作料”的旧伤病,可能最让支修觉得不方便的,就是他不能“夜观天象”了。
表面上。
于是支将军“游刃有余”“稳重如山”两张面具在徒弟面前摔了个稀碎。
即使禁了灵,支修也能满足人们对神仙一切的想象……
娴熟地打发完修翼驻宛使,支修悄悄捏了一下手里的转生木:“师父老了嘛,他们外使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一两面我哪记得住脸,多来几次就……”
他往明月霜树下一站,八面玲珑,不亲不疏不偏不倚,待谁都是同一规格的亲切,保证让各家草报编都编不出统一口径。
奚平瞥了他玉树临风的师尊一眼,木然道:“这大兄弟驻金平六年了。”
不过什么千里眼顺风耳到了支将军这里都得折戟,用他逆徒的话说:整个玄隐山的祥瑞捆一起,比不上师父会镇场。
支修:“……”
这天潜修寺会对外开放,各家草报都会来扎堆围观,派最会察言观色的,以期从各种拜年互动里咂摸出点什么,预判来年风向。
奚平:“您第六次问我‘这是哪位’了。”
大年初三,按惯例,各国驻宛使在金平交际完一圈,一起到玄隐山拜年。
有的人一着急就分不清左右,有的人天生不认路,还有的人认字不认人脸——这都不算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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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根据奚平多年来对他师父的了解,以上毛病,支修通通没有。
画像成,旁边小字留书一行,作者不知所踪,想必是兴尽而归了。
他就是单纯的不走心。
不虚此行。
南剑的看家本领不是剑,更不是本门确定已经失传的命理星象,据奚平看,师尊的独门绝技应该是“走神永远不被人看出来”。
这一生他如愿以偿,回味来路,点点滴滴,原来都有滋味。
像祭祖应酬之类比较无聊的场合,乖张如周楹会放个低级纸人过去恶心人,无礼如奚平当然是直接不露面。
“老头子若是见了阿楹,可得有多高兴呢!”
支修就不,他能从头陪到尾,让人挑不出礼来,事后问他见了谁,那得问星星。
“阿楹多好啊。”
周楹以前一直对支将军处事风格不以为然,偶尔提起,一定挖苦一句“他累不累”。
他机关算尽,方得以再一次看见自己。那么当年那个让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老人,又花了多少心血呢?
……不,他一点也不累。
要补上的。
凡是他不感兴趣的、对他来说不重要的,支修保证过目就忘,绝不留此人此事在脑子里过夜。
周楹与自己对视片刻,遂在石面上描摹了自己的身形——很多年前,他送出去的那幅画上还少个人。
南剑的剑道也是一样,剑只有刃上一线锋,人心力也有限,要紧时全神贯注就够了,剩下得过且过就行,该放松就放松。
一尘不染、分毫毕现,身上全无负累。
于是俩徒弟都没能得他真传:奚平不知道什么叫“全神贯注”,奚悦不知道什么叫“放松”。
也在反光镜面般的石头上看到了自己的神魂。
喊奚平去练剑要靠斗智斗勇,奚悦……
脱离灵山的那一瞬间,周楹终于看见了真正自由无遮挡的天地——他这一生心之所向。
支修对奚悦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够了”。
后来,三哥又成了奚小宝“可以吃祖母藏起来的糖”、“可以提前从小黑屋放出来”、“可以少挨顿打”、“可以一天不读书”的标志,老祖母不言不语地,把阿楹变成了小宝的节日,叫他身负重任,不得不来,避也避不开。
特别是他继承的剑心消融之后。
在奚小宝幼小的心里,表哥就是个大权在握的门神,为了从门神手里讨到进门玩一会儿的资格,让他唱歌就唱歌,让他打滚就打滚,周楹说话比侯爷的板子都管用。
“奚小悦干什么去了,今年怎么让我在这卖笑?”
越不让进越想进去玩,尤其窗外能看见屋里挂着的小燕风筝,奚小宝每天在外面绕一圈,魂牵梦萦,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表哥来,一见面就热情得仿佛前世相识。
结束了一天的迎来送往,师徒俩都不愿再笑,面无表情地闭门烤橘子吃,连橘子都跟着严肃了起来。
“因为那是你表兄三殿下的屋子,哥哥来了,你得求他允了才能进。”
“天机阁大考在即,给文昌帮忙去了。”支修点了点爬到他袖子上的因果兽,“去问问小悦,十五回不回来吃汤圆。”
后来周楹才知道,长腿的球已经把侯府内外犁过好几遍了,唯独老太太院里的小屋锁着不让进。
因果兽懒洋洋地打了个滚,翻身到他手背上,身上一道虚影闪过,派分/身去了天机阁。
只有孩子眼里才能倒映出这样清澈的图景,那两年,周楹就是靠他的眼睛,弄明白别人眼里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把自己修炼得无懈可击。
“天机阁大考不还有一个月呢么……”奚平先是纳闷,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他又怎么了?”
奚平长大以后眼睛也不小,小时候更是个大眼灯,硕大的黑眼珠里倒映着周楹的影子,他吃了一惊,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清自己的脸。
“冒进,被后山剑痕反噬,再练要走火入魔了。”支修皱了皱眉,“我让他下山冷静一阵,想想为何而练剑,想不明白就先不要练了,修身不是这个修法。”
这是什么玩意?周楹甚是惊恐,一时木在原地没动……然后他就看见了奚小宝的眼睛。
道心消解后,也就只剩下半仙了,半仙和半仙当然也不一样,但以奚悦的水平,下山应付什么场合都够用。
小孩身上因果浅淡,神魂也不全,周楹在他身上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看见,只见一只哈喇子没擦干净的胖团,一边“哥哥哥哥”地发出母鸡的动静,一边伸着脏爪子要往人身上扑。
都已经是升格仙器的时代了,实在不必这么急功近利。
“哎呀,这个坏东西,快快快抱开,”老太太用“拴好牵走”的语气喊奶娘,指挥着一帮人将要往周楹身上爬的崽子抱走,“没轻没重的心肝哎,他哪禁得住你撞……”
“怎么着,他想篡老庞的位?”奚平往嘴里扔了一瓣橘子,“师父您瞪我干什么?”
“球”自己坐了个屁股蹲,把神不在家的周楹撞进了老太太怀里。
支修摆摆手:“你个混账……唉,别扯淡了,给我找‘寻踪’去,又不知道扔哪了。”
周楹刚进院子,还没回过神来,一个“球”就滚了出来,一头撞在他身上。
“寻踪”也是隔壁镀月峰出品,林大师给支修量身定制的。那是块约莫半尺见方的板子,会自动记录木屋里一应物品的位置,什么东西找不着了,拿起板子一搜就能自动指路。专治丢三落四——自从不能掐算,除了照庭,支修什么都能丢。
奚小宝十四个月大的时候,那双长大以后翻墙上房如履平地的飞毛腿已经有了雏形。
唯一的问题是,他也常常找不着寻踪。
那是他第一次见奚平。
师徒俩少爷,大懒支二懒,一通乱翻,寻踪杳无痕迹。几天后,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奚悦拯救了他马虎的师父和没用的兄长,从木屋地下酒窖里翻出了凄惨的寻踪——酒窖里的温度以前是用符咒维持的,禁灵后改成了半机械的升格仙器,有两个导灵金管,一端制冷一端发热,为了节约灵石,它不是时刻都开着,检查到温度偏移才会自己启动。
直到次年端午,老太太带着包好的粽子跟荷包,亲自进宫见贵妃,不由分说地把周楹领了回去。
沈仙子生日时,闻斐跑来找人喝酒,支修下去拿酒,恒温仪正好休眠。他也没注意,顺手一放,一手拎出个酒坛,把寻踪留在了发热管上。
侯府小世子百天宴,他送了礼,没去。当年七月,老太太寿辰,周楹已经入学,只下课后带着贵妃的贺礼一起过去请了个安,茶水没凉他就走了。重阳赶上他又病了一场,在玉英宫禁足……反正总能找到点理由。
奚悦找回来时,寻踪已经给发热管烤了半个多月。
好在他已经“长大”了,能分神同时感应两头,也渐渐能分清人间和祭台了,甚至能小心地说出完整的金平话,倒也不必再去那小花园里“避难”。
奚平探头看了一眼,烤得挺好,外酥里嫩:“师父,撒点椒盐呗?”
那是侯府,他又不姓奚,始终是个外人。
支修:“……”
夜来香和晚风、甜汤和折子戏、满屋的布偶、挂在墙上的大风筝……那些本来就都不是他的。
奚悦叹了口气,卷起袖子,任劳任怨地整理完被兄长“打扫”后乱上加乱的木屋,又带着八成熟的寻踪去了镀月峰。
就到此为止了,周楹在无渡海里请他的纸人朋友拓画的时候,心里想。
奚悦寡言少语,外人大概会觉得他冷淡,可他其实非常好相处。
她会糊风筝,大燕子拖着几尺长的尾巴,飞起来比宫里织造坊出的还稳;会做威风的虎头帽子、各种机灵的布偶;她还会把周楹画里那些隐藏的魔物变成憨憨的鬼脸,缝在小沙包上,给他丢着玩……
他妥帖周到,待人宽厚,飞琼峰上多少琐事丢给他,从来没见他不耐烦过,这样一个人,怎会几次三番因“急功近利”险些走火入魔呢?
老太太读书不多,但什么都会。奚家虽不拮据,也算不上大户人家,门当户对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大小姐,她年轻时在家里是要操持针线的。
一颗栗子飞到了奚平头上又弹开,他顺手抄住,不等支修开口就叹了口气:“是,师父,我知错了。”
哪怕“起风”了被群魔吸髓,痛苦顺着灵骨传到人间,他年幼的神魂也一直被一双温暖干燥的手轻轻牵着。
支修背着手走到他身边:“他偶尔有进益,总会无意识地回头看一眼,但从来不知道自己在找谁。”
偶尔见他眼神突然空洞,她也从来都不惊诧,只是会轻轻拍拍他的头,把他从群魔窟里拉回来,再慢悠悠地接上自己的话——而这也是极罕见的,周楹到了侯府,像在人间有地方落脚了,神识几乎不会被无渡海吸走,除了与他朝夕相处的老太太,其他人都没见过。
当年一道“扫前尘”,扫掉了奚悦前半生的意难平。现如今,奚平对半偶来说,只是个很亲近、喜欢逗人玩的兄长。他回来,奚悦和师父、和满山的祥瑞一样欢喜;他跟着陆吾出国,一走三五个月,奚悦也不会特别挂念他——寻常人家的兄弟,长大了也总是要各奔东西,何况他俩也并不是亲兄弟,维系他们缘分的凡间亲眷都故去了。
好像这“恶鬼转世”的怪胎是个什么……错过了能遗憾到九泉下的大宝贝。
可是没想到,扫前尘下到底留了灰。
外祖母肚子里有说不完的传奇,屋里还有崔记四处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只要他去了,她就一整天什么都不干,只带着他玩,把这第一个孙辈当眼珠疼,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老头子若是见了阿楹,可得有多高兴呢”。
奚悦忘了他少年时能把人憋出血的无力,没来由的不安却留了下来,追赶的目标不在了,腿还在徒劳地狂奔。
外祖母院里有间糊着碧纱窗的小屋,是他的,推开窗户就是老太太的花园,墙根底下栽着一丛一丛的夜来香。
奚平把栗子捏开吃了:“师父,我出门一趟。”
他浸泡在这种孤独里,日复一日地挨着,只有去侯府才能松一口气。
已经八成熟的寻踪自然是药石罔效,林炽眼角乱跳地收回去,只能重做。而那天之后,奚平就又不知跑到了哪去,元宵佳节都不见人影。
偌大一个广韵宫,连乳白色的蒸汽灯光都在排斥他。
三个月以后,镀月峰来信,新的寻踪做好了。
他年幼时神识无法自控,周围环境一压抑,他就很容易滑进无渡海。小孩子记性没那么长,身心一脱节,他再回来时就很容易糊涂。而恰恰是最茫然无措的时候,他身边的人就会变得更恐惧,他们会极力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不敢看他的眼睛。
新的寻踪只有巴掌大,纤薄得像一面小镜子,精致了许多。可是精致归精致,大的都能被随手烤了,小的岂不更是方便不靠谱的主人到处丢?
他身上缠着滚滚的黑气,面目模糊,有好几年,周楹甚至都没弄明白自己是个人还是具骨头。
奚悦见到实物瞬间欲言又止。
在他眼里,每个人身上都缠绕着无数他看不懂的因果,眉心不断翻滚着涌动的心神。他小时候分不清悲与愤、恶意与恐惧的幽微区别,只能粗略懵懂地分“好”和“坏”,绝大多数都是“坏”的,包括他自己。
“这回不会随便丢了,”善解人意的林大师说,“这版的寻踪能入梦,只要十二个时辰内接触过,睡着或者入定时它就会连通你神识,有什么遗落之事都能给你自动梳理,会‘托梦’提醒主人醒来寻它的。”
广韵宫里有能把人汗毛孔照出来的冰镜,清楚得像摄了魂进去,好多人不敢使,可即使站在冰镜前,周楹还是看不清自己。
奚悦:“……”
世上有一种人,五感俱全,却说不出母语,没“见过”自己。
林大师用心良苦。
“他没见过自己,画不出。”
林炽:“还加了防水防火功能,这回掉炉坑里也不怕了,随便烤。”
“嗯?”
镀月峰之所以能为天下先,在升格仙器领域做出卓越贡献,那总会提出匪夷所思需求的“好邻居”居功至伟。
“其实……”白令看了一眼画面上突兀的空白,“可能也不全是因为闹脾气。”
奚悦将新寻踪请回家交了差,就把这事抛诸了脑后。
知道了,也不再是孩子了。
不料当天晚上,第一个被寻踪托梦的居然是他自己。
白令“嗯”了一声——他们都知道,孩子不知道。
奚悦入定时就觉得有点心神不宁,摒除杂念比平时困难不少。好不容易沉下心,才过了一炷香光景,他灵台又微微一动。
奚平沉默片刻:“姑姑不是吓哭的。”
入定时灵台动,心头浮现的通常都是难抉的大事,强行压抑反而不利于修行。奚悦自己知道近来无事,估计是白天碰过寻踪的缘故,于是放松了识海,任凭心意浮动,想看看寻踪给他托个什么梦。
“哦,那就是世子出生前的事了。”白令说,“他小时候分不清无渡海和金平,群魔灵智水平不一,有的只会嘶吼,也有心魔那种凡语皆通的,剩下大多数会反复念叨古时候某一地的方言,他出生开始就听这些,虽都听得懂,话到嘴边却会乱串,把贵妃吓哭过一次,就干脆不开口了。”
很快,他就仿佛置身长河边,眼前闪过一串旧事:早年在天机阁做人间行走、在侯府替人尽孝……
不光不哑,他话还不少,教训人和讲鬼故事的时候尤其妙语连珠。
替人尽孝?替谁?
“但我不记得他‘哑巴’过。”
没等他看清这念头,光阴就继续逆流而上,他又看见自己随大哥下山前往百乱之地,一路惊心动魄。
这是阳间的好奇心吗?
再往前是潜修寺……
奚平:“……”
奚悦站在记忆河边,一时有点茫然:林大师不是说,寻踪只会给人托梦提醒遗落之事么?
“有的,”白令温和地回答,“他一直想看看天塌了什么样。”
他没遗落啊。
“哎老白,你有没有觉得我哥这点特别随我爹。好的不学,就学老头古板,不接受新鲜事物。”曾经的被排斥的“新鲜事物”不满意道,“每年新做的衣服都跟去年一个样,没吃过的东西打死也不尝……养个花都是,来回来去老那么几种,你说他这人就没点好奇心吗?”
旧事年代久远,一些细枝末节——比如谁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一天三顿吃了什么之类确实记不住了,他也不是相机。
白令笑了笑。
但来龙去脉他是清楚的。难道就因为他不爱忘事,寻踪就要追求完美,把什么细节都给他补上?
“这是闹脾气了啊,”奚平那察言观色的灵巧劲儿,一眼就看出了画外之意,“啧”了一声,“我爹说因为我,他一年多没上门?可恶,我都不记得有这档子事,早知道他那么不待见我就不跟他好了。见过我了吗,就先讨厌我?”
敢情这东西不会分轻重缓急。
满纸喜色少一人。
奚悦一时哭笑不得,要是他都这样,师尊这一宿怕不得忙个人仰马翻?
然而随即,奚平又发现画上的老太太怪怪的,她一侧围着活泼的侍女,一侧却什么都没有,画面明显空了一块。
林大师偶尔也不靠谱,明天一早还得去一趟镀月峰……
相传顶级灵感能一眼看透人魂,纸上拓的果然就是魂。
奚悦本想凝神摆脱,试了几次,眼前旧事却挥之不去,他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任凭那失智的寻踪引他回到过去。他自觉记性还不错,遗落的细节应该也不多,快点过完,也好让那玩意放过他。
奚平愣了愣,这还真是小孩才想得出的办法,迂回又笨拙。
看见大哥在船上赖床不起,求他代做功课,转头就被远在玄隐山的师父发现,给剑气追着揍,奚悦不由自主地笑了,这确实是那位能干出来的事。
“世子看出来啦?”白令笑道,“这其实是我帮他‘拓’的。我那会儿还是纸身,沟通他的神识,帮他把神识里的影像拓在我的纸身上,他再回去誊在纸上。”
他还记得之后大哥用了一件仙器托隔壁庞总督下水……
奚平研究了片刻:“这几个人不是画的吧,你俩怎么弄上去的?”
记忆中“共此时印”一闪,庞戬那目瞪口呆的脸上还有没褪干净的幸灾乐祸,所有细节都被寻踪活灵活现地复原,奚悦一下又仿佛置身于那鸡飞狗跳的船上。
那副贺喜图的布景构图都很幼稚,点缀的石头花木之类也十分僵硬,还带着临摹的痕迹,唯有画上的几个人物惊艳。画人当然比画静物难,他当时可能还没学到,每个人都只勾了模糊的几笔,可就这么几笔,人形都没能勾全,却好像把精魄拓上去了,熟人一看就知道画的是谁,甚至想象得出画中人神态。
蓦地,奚悦一愣,觉出了不对。
周楹师从大家,琴棋书画当然都不错——也就是不那么不学无术的贵族子弟中规中矩的水平,谈不上多有灵气,他没长风花雪月那根筋。
他很少会回忆过去,因此一直没发现,自己脑子里“历历在目”的旧事一点也不真实,透着一股奇怪的单薄感,像从书上读到……或者什么人“写”进他脑子里的。
这话您敢不敢当面问?
直到此时,那段记忆才真正在他脑子里“活过来”,变回他的经历。
白令:“……”
熟悉的焦躁感浮起来,堵在他胸口。每次练剑时过分投入忘我,奚悦都会有这种焦躁,逼着他强一点、再强一点,否则……
奚平脱口说:“啊?那他后来是伤仲永了吗?”
否则什么?
白令轻声说道:“是庆贺世子出生的贺喜图。”
否则……
奚平目光掠过旧迹,惊奇地问:“这是三哥小时候画的,几岁啊?”
他回忆起了在饥饿中惶惶不可终日的童年,浑身的关节跟着疼了起来。他只是个半偶,生来就在苟延残喘,“有用”是他一切安全的保障。
那并不是“鬼图”,画的是侯府张灯结彩的院子,院里慈祥的老太太端坐中央,严肃的侯爷喜迎宾客,崔夫人怀里抱着婴儿,用色温暖极了,喜气洋洋的。
“没用的东西,迟早砍了你填灶。”
几十年后,奚平将永宁侯府转交开明司前,回家整理旧物,翻出了那副陈旧的贺喜图,遂请了白令来帮忙整理揭裱,准备带回玄隐山。
那是他这辈子听懂的第一句人话。
奶娘嘴唇动了动,想说这毕竟是喜事,殿下送个吊丧似的鬼图不太好吧?就算侯爷不计较小孩子不懂事,以后心里难道没疙瘩?看了一眼周楹的脸色,她没吭声——碍不着她的事。
否则……
奶娘打了个寒噤,周楹却没理她,回身取出一卷早装裱好的画,用锦盒装了,示意她拿走。
他被天机阁捉住,扣上驯龙锁,他恐惧、愤怒、一头撞进迷人心智的蓝玉里,带着一点“本该如此”的释然,心满意足地等死。
生而知之,不是恶鬼投胎是什么?
尖刀没有剖开他的肚子,他给自己这畸形的一生找到了新的基石。
这是另一件叫人不敢提的诡事,三皇子识字——没开蒙,没人教之前就认识,认的还都是古体字。
否则……
“喜”字是如今已经鲜少见到的古体宛字,看着非但不喜庆,还有点瘆得慌。
“轰”一声,横在他心口的堤坝炸裂,洪流般的爱憎咆哮着奔腾而下,冲垮了他平静无波的心河。
幼童的字迹带着一点运笔不稳的毛边,间架结构却已经十分端正,写的是:贺喜图一副。
他想起潜修寺里被逼着丢出的铭文,返魂涡里碎裂的驯龙锁,五年好像永无止境的等待,侯府老夫人葬礼上从他身边刮过的风与零落的歌声。他像个瘸腿的人,永远不够快,用尽全力也只能窥见一个背影。
周楹面无表情地拿过礼单扫了一遍,提起刚画完鬼脸的笔在上面填了两笔。
否则……一个半偶,活着有什么意义?
“您、您要看……礼单啊?”
金平惊变,他自毁半偶核,被师父带回玄隐山。一只冰冷的手携着灵光按在了他眉心上,一寸一寸擦去他魂魄上深深浅浅的刻痕,前尘皆虚。
奶娘看着他把墨迹没干的鬼图撕成了一条一条的,然后抬手一指。
木屋一楼的大钟跳过一个字,代表“谷雨”的彩凤从因果兽鼻尖上飞过,睡得四仰八叉的因果兽将大眼睛睁开一条缝,正要懒洋洋地合上,忽然眼皮一动,它翻身坐了起来,看见一个人影侧对着它,坐在窗边的藤椅上。
“呲啦”一下,周楹把手里画纸撕了。
走了好几个月的奚平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没点灯,气息浅而急,手里拄着一把长剑,整个人几乎压在了那柄剑上。
三月,南圣保佑,侯府那孩子没让这魔星克死,顺顺当当地降生了。
因果兽警惕地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它顺着墙溜过去,钻进花盆壁,瞪眼盯着奚平。
奶娘提心吊胆,暗地里嘱咐了一圈,让宫人们都紧着点弦,别再让这魔星把广韵宫火化了。
奚平顺着因果兽的目光往身上看了一眼,才发现胸前一道伤口开始渗血,已经把衣襟浸透了。
三皇子和贵妃不亲,奶娘看得出来,他甚至有点不耐烦贵妃,这样尚且容不下别的孩子,那他“亲”的永宁侯府多一个,可还了得?
这是他打碎了隐骨之后唯一一点觉得不方便的,身体恢复得没那么快了。
那天三皇子脸上没血色的笑容让奶娘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嘘……嘶,”奚平冲因果兽摆摆手,小心地将长剑放下,“别声张,不然明天在你钟面里放老鼠。”
此后没多久就是点床帐事件,三皇子身边所有蠢蠢欲动、惦记要调走的“精明人”都被那把火烧到了刑房。“如愿以偿”地,他们去陪了那位小殿下。
因果兽闻声奓着毛立起眼睛:大王八蛋。
不料后来宫里养的一条狗不知怎的没看住,趁人不注意,那畜生把墙角的避震铭扒出来一截,雨夜里正好被雷劈中,当场震塌了半个院墙。那晚三皇子无端高烧不退,贵妃冒雨去看他,被铭文爆炸的巨响和灵风兜了个正着,孩子没保住。
“师父问起就说阿响找我有事,去南阖过冬了。”奚平笑了一声,将剑放下,留了张字条,转头躲进了转生木。
贵妃去年怀过一次胎,消息一传出来,玉英宫里人心浮动,精明的都说陛下虽然疼三殿下,但这孩子又古怪、看着又不像能养大的,玉英宫的前途还是在小的身上。
字条上写道:“给悦宝儿:古剑修罗,谁用谁厉害。”
奶娘大气也不敢出,捧着个炸/弹似的将他捧回来供上,心想侯府小世子危险,要是生不下来,八成是让这位咒死的。
修罗名剑,生而不凡,相传是出自第一代永春锦之手,损毁后,又被第二代永春锦修复。
那天,奶娘把他从车里抱下来,一碰那双冰凉的小手就哆嗦了一下,周楹不知为什么没拿暖炉,浑身紧绷绷的,一双黑沉沉的眼投入到虚空中,又不知在跟何方妖鬼隔空对视。
惠湘君完整地保存了名剑剑意,又用化外炉剔除了剑身上遗留的戾气,使得这把名剑毫无“架子”,不像照庭和晚霜那么有脾气。它不挑主人,长手的活物就能拿,禁灵前,谁拿到了都是能少奋斗一百年的强大助力,废物项肇都能保送升灵。
三皇子听说以后,发了许久的呆,一冬天没出门,只在上元节侯府来请的时候去了一次,点卯似的匆匆打了个来回,没留下过夜。
这剑曾落到秋杀手里,秋杀死后被悬无带走,心存私心没有交回三岳山,逃亡时带在了身上,后来遗落在了楚蜀边境的巨噬泽无人区里,奚平用转生木渗透了好几年才找到线索。
直到永宁侯夫人查出有孕。
只是灵物附近必有猛兽,他视角不全,惊动了守在修罗剑旁边的巨蜥群,给那些大畜生追杀的时候不小心被挠了几爪子。
可侯爷又严厉又古板,三殿下却偏愿意去侯府上门挨训,只要不是卧病出不得宫,他一个月倒有十来天都混在丹桂坊。
好在不虚此行。
奶娘就惊奇地见过三皇子“端坐”在大人的椅子上,两条小短腿没着没落地悬在半空,耷拉着脑袋,抱着杯热糖水不敢喝也不敢放,居然有几分灰头土脸的意思。
奚平藏好伤,乐颠颠地躲了出去。
倒一杯糖水“请殿下上坐,臣有些话不得不劝”,然后他就板着脸开始长篇大论,一“劝”起来小半个时辰打底,上不封顶,直到老夫人或者夫人过来“救人”。
修罗剑果然能让人事半功倍,从那以后,奚悦真的再也没有莫名地急功近利过。
侯爷当然不可能打骂皇子,可对这金贵的外甥也从来不假辞色,看不惯就要说。
而且不知是不是奚平的错觉,奚悦似乎比以前亲人了一些。以前除了按规矩给长辈问安,奚悦几乎从来不主动给任何人发信——虽然别人找他,他总会第一时间回复。现在在人间遇到想不通的事,他偶尔会询问奚平,还求救过一次。
说来也是奇,唯独在永宁侯爷面前,这恶鬼娃娃能收敛几分。
庞戬荣退后,便将天机阁交托到了奚悦手里,他保了人间五十年清平。
玉英宫人们只好战战兢兢,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错眼珠地小心伺候。
花了一生,验证了即使他“没用”,也配有人疼,即使他先天不良,要花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才能慢慢长大,他也终于有自己的去处。
贵妃性情柔弱,根本管不了他。陛下也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怎的,居然一点也不觉得这邪祟附身似的儿子有什么不正常,听见流言蜚语直接打死,那谁还敢多嘴?
直到奚平“太岁”做累了,在破法的小小空间里复刻故人魂的时候,才意识到破法里只保存了奚悦早年的曲谱,他拿到修罗剑以后,不知为什么,再也没进来过。
最瘆人的是,他有时候还会突然对着空气变脸,好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交流,虽然也不出声,但嘴唇会动,而且看口型,说的绝对不是好话。
“你藏了什么秘密,怕进了破法被曲声暴露,让我听出来?”奚平对身边的人偶说。
他没有心、不念旧、不计后果、不知畏惧,像条捂不热的蛇,别人怎么捧着哄着也讨不到好,胆敢忤逆更是找死。
人偶笑而不语,给他续了一杯茶。
那时候奶娘就知道,这位小殿下是恶鬼投的胎。
半偶毕竟有一半是人,偶身可以无限修复换件,人身却总有一终。奚悦的遗愿是把自己留下的偶身补全,留给奚平。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宫人们自然落不得好。当天守夜的内侍只因打了个盹就要给拖走杖毙,那人鬼哭狼嚎地求殿下“念在伺候多年的情分”上开恩说情,把头磕成了花瓜。周楹就在旁边冷眼看着,看见从小跟在他身边的人死狗一样被拖出去,笑了。
“端茶倒水也好……少爷……”他仿佛是有些糊涂了,喃喃地喊错了称呼,“可……惜……”
有一次半夜醒了睡不着,这小爷不知突发了个什么“奇思妙想”,随手把床帐点了,差点火烧玉英宫。
可惜机械人偶不能帮你做功课了。
别的奶娃荷包里装糖果点心,他荷包里常年装一把火绒盒,闲的没事就点火玩。
“你这闷葫芦啊。”
这是最要命的:他还好玩火。
几百年后,破法实现,人间归了人间。有一位老先生带着他的人偶和无数失传的古曲红极一时,掀起了复古风潮。他有一头缎子似的白发,人偶总能给他打理得油光水滑,系一支雪白的芍药,艺名“芍药先生”,怎么时髦怎么打扮。
摔几个镇纸、砸点杯盘碗都不算事。放狗咬人、绝食、自残,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直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身上那几个火绒盒就是这么来的。
芍药先生拍成了电影,公映时他老人家不害臊地表示男演员不如他本人英俊潇洒,并现场弹了片尾曲,头一次不小心走了个音。
可是安静不代表好带,奶娘就没见过这么暴戾无常的娃娃,前一刻还风平浪静的,没人招他没人惹他,转头就能翻脸。
“哎呀,丢手艺了,老啦。”他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仿佛“老”是生命中又一个值得惊喜的礼物,笑嘻嘻地收起琴,回头招呼他的人偶,“悦宝儿,咱回家喽。”
三皇子安静得像死人,几乎不哭,也不怎么笑,分明不聋不哑也不傻,四五岁了,就是不说话,御医院也查不出毛病。
有人说他离开剧院的时候脚下踉跄了一下,几个冲上来把他扶上车的人身上穿着蓝衣。
奶娘每次见了都心发毛,觉得这孩子邪性极了。
有人说在玄隐山附近见过他。
周楹学画学得很快,跟着先生临摹静物,没多久就有模有样的。可等没人看着的时候,他画着画着,稚拙的树木石头旁就围满了狰狞的鬼脸,冷冷地盯着画外人,像一个个寄生在画里的恶鬼。
“芍药先生”的身份一时众说纷纭,不过热度很快过去,他再没有露过面。
因他天生体弱多病,陛下隔三差五就要派人探问,宫里不管赏什么东西,三殿下这边准是头一份,太子都得往后排。十岁以下的皇子皇女不能随便出宫,独他自由,打个招呼就能让永宁侯府递牌子接走,到丹桂坊小住。无意中见他信手涂鸦,陛下转天就请来了棠华先生,让当世大家哄小孩。
“相传太岁是古神——”
三皇子周楹,玉英宫奚贵妃之子,都说是有殊宠。
“不对吧,我搜到说‘太岁’是指肉灵芝。”
男孩没搭理她,兀自在宣纸上涂着什么,奶娘不小心往纸上瞟了一眼,激灵一下,又忘了词。
“肉灵芝又是什么?”
“娘娘已经替殿下备下了贺礼,这是大喜事呢。”奶娘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近乎低声下气地对面前小男孩说话,“等小世子‘百岁’,天也暖和了,殿下可以亲自去侯府看看呀……”
“可能是吃了能长生不老的大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