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笑了:“宛、金。”
魏诚响拿窗户拍他的手停住了。
魏诚响立刻擦干净手,整理仪容打开房门,面色也晴了,语气也客气了:“太岁前辈,请进来坐。”
奚平:“一万两。”
奚平大摇大摆地晃进来,吆五喝六地要她倒茶,吃了半碟子“再生莓”——南阖被野火藤犁过一次后,生出来的一种奇异的莓果变种,味甜有异香,腊月才结果,正当季,别的地方都吃不到这么新鲜的。
魏诚响:“滚出去。”
作威作福一溜够,他把如何“用黄金万两买一季骂,搭顺风车卖别的东西”的策略讲了一遍,听得魏诚响一愣一愣的,心说那些对九尾趋之若鹜的有钱人怕不都是傻子?
“我又没打算卖,打个样出来展示,讲个‘东海逢仙报恩’的故事,标价五百两,万一有冤大头想买就说卖完了呗。谁规定衣服非得好看的?”奚平一摆手,“大家一看,哇,这么丑!必定议论纷纷,那些满纸闲言碎语的草报马上就会跟上,九尾明年宣传费省了——分你一成,买你那挨骂的花样子。”
不过听完,她还是没特别明白:“你……”
“九尾阳春白雪,我们土包子哪配得上,”魏诚响翻了个白眼,“你不是嫌难看吗?做出来卖谁去?”
想用拿去不就得了,反正都是送你们的东西。
陆吾早年缺钱,于是在各国开了不少买卖,一来为了安排身份,二来也是多少能补贴一点用度。“九尾”是陆吾最赚钱的生意之一,卖宛风的时装和首饰,东西做得怎么样姑且不论,陆吾作为草报的发起者和推波助澜者,最早掌握了评判美丑的大权,现如今凭着招牌就能一本万利。
奚平抬手打断她:“陆吾不是我的私产,得走账,不能随便给外国船队投钱,你懂——这一季先让九尾试水,要是可行,以后才能再找别的理由跟你合作。”
“我要那破手套干什么,”奚平一摆手,“化外炉中火烧着,我就冻不死——‘九尾’买你那花样,做明年春天一套礼服的绣样,怎么样?”
魏诚响呆住了。
“你自己问支将军讨去。”
她这会儿确实缺钱。
“谈买卖,魏老板。”奚平笑容可掬地靠在转生木上,说道,“把你给我师尊绣的手套花样卖给我呗。”
此事说来话长——蜀国蜜修两族决裂,走投无路的蜜阿人求助南海秘境。当年黎满陇当机立断,趁升格仙器还没有在四方普及,占了先机,用升格驭兽仙器帮蜜阿族保住了南蜀三岛。
魏诚响打开纸包,摸出一块鸭头,当奚平的头狠狠地啃了一口:“干什么?有事说。”
此后蜀国一分为二,作为结盟回报,南海秘境及其周遭海域归了阖人,在百乱之地没有修整好前,作为新阖国的过度地。
她心想:奚士庸永远不会弄错身边人爱吃什么、忌讳什么,永远不会漏听别人字里行间透出来的隐秘念头,他就是个纯血混球。
灵山归还了灵气,却治不好南阖大地的伤疤,百废待兴,而这片曾经盛产能工巧匠的地方已经被腾云蛟甩脱了时代,建国初期异常艰难,直到先贤用生命撞出来的南海秘境再次庇佑了绝境中的人们——附近发现了大片的“龙息脂”矿。
鸭头是麻辣味的,鲜香扑鼻,这些年随着腾云蛟越来越多,金平人渐渐也接受了南来北往的重口,只是本地人吃辣的还是不太多,麻辣口的东西受众小,店家不是每天都做——倒是魏诚响离开大宛时年纪小,口味被异国他乡带走了。
龙息脂作为一种可燃油,又叫“洧水”、“乌金”,近年来随着人们逐渐彻底摆脱第一代仿金术,应用越来越多。靠着海里的乌金矿资源,新阖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路,阖人从此有了出海的情结。
魏诚响绷着脸拿走油纸包,气已经消了一半,再见他笑容,她简直想叹气了。
那里是灵山之外的无人境,灵山脚下长大的修士们会本能抗拒,而凡人们从前即使是蒸汽船,也最多在近海活动,难以深入大洋深处。
一推开窗户,她就看见了奚平笑盈盈的脸。这狗东西长了一张只要别说话、别动,哪怕恶贯满盈也能让人原谅他的脸。
深海里除了龙息脂,还会有别的吗?
哪怕她在南阖新都有了个堪比当年安阳公主府的大院子,再不用随身带秤刮青矿了,抠门还是不减当年,可能金山银山也补不上她早年缺的一把大子儿。
能让凡人上天入地的资源、闻所未闻的上古遗迹、见所未见的奇珍怪兽……
糟蹋粮食这事一下戳中了魏老板的死穴。
当年魏诚响隔着转生木,和周楹一里一外,在南海秘境里眺望秘境边缘,一个看到了无限征程,一个看到了漫天华盖。从那时起,她心里就有一个夙愿开始生根发芽:她想像传说中追逐太阳的夸父,做追逐海平线的第一人。
魏诚响:“……慢着!”
可是这不单需要技术,还需要财力,一呼百应的同行者。
“不吃啊?”窗外人说,“行吧,那我扔了。”
魏诚响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筹备船队?”
魏诚响面无表情:“走开。”
“我师承司命门下,掐指一算……哎哎哎,怎么还殴打金主呢?”奚平翘起二郎腿,再生莓把他腮帮子顶起来一块,“唔,好吃。北边只有腌的,腌的是糟蹋东西,一会儿给我打包几筐,我带回玄隐山——你自己说过的嘛,当年在南海秘境跟我哥吹牛,里面玄羊都上天了吧?”
这里是南阖新都,与金平远隔万里,只有一个人能把金平刚出锅的卤鸭头送到她案头。
魏诚响沉默了好一会儿,伸手按住额头苦笑,忽然说道:“哎,你知道女人送你荷包是什么意思吗?”
她一抬头,见书房小窗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伸进来,鬼鬼祟祟地塞进个油纸包。纸包上打着栖凤阁的章,里头包的卤鸭头喷出热汽,浸染了琉璃窗。
她这句话出口,案头的小钟,窗外的风声,恰好安静了一瞬,空气中只有再生莓那叫人唇齿生津的果香。
魏诚响正在纸笔上记着什么事,就听“吱呀”一声,随后熟悉的香味涌进来。
正煮水的壶中水沸了,“啪”一下自动关了火,沸腾的水声音调低沉下去,奚平放下茶碗。
魏诚响已经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了。
“知道啊,”他毫不局促地把碗盖一掀,少爷似的等着别人伺候,“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他说:“哈哈哈哈哈,什么玩意儿!”
魏诚响:“……”
奚平得到了一个精巧的荷包,打开只看了一眼,这混蛋就给出了自己最真挚的反应。
这货不说人话的角度怎么永远都那么神秘?
奚悦脸上泛起几分奇异的沉痛,答道:“可能是负荆请罪。”
奚平:“毕竟您那大作看着像要把我送走的。”
支修听了,眉宇一松——撵姑娘总比撵鸡强多了,听着比较像正经事:“怎么了?”
魏诚响深吸一口气,抬手摸向水壶,奚平为防被刚烧开的水烫个头,脚底下抹油,在魏老板失手谋杀金主之前溜了。
奚悦的喉咙被林炽改装过,能慢慢说话了,只是他不习惯说。不过师尊面前,总不好手舞足蹈地瞎比划,便吃力地说道:“去了魏老板那里。”
从魏诚响家里溜出来,穿过一条街就到了先圣广场。
提起奚平,支修又皱眉问道:“对了,他人呢?昨天还在山头上撵青鸾,我一讲剑他就‘事务繁忙’是吧?”
南阖新都是一座毫无历史的城市,一尘不染的建筑,严丝合缝的花砖,宽阔的广场上,每一座石像都栩栩如生,是还没被风霜把玩过的样子。
奚悦乖乖受教点头。
最显眼的一座先圣石像是个纤细秀气的女子,古老的楚女打扮,她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端详着每个走到近前的人,好像对谁都好奇——这座惠湘君的雕像在新都落成时,万年不出门的林大师居然下了山,那会儿腾云蛟还没通车,他得先坐腾云蛟到宛阖边境,再转车船。
“戴手套确实容易手滑,”支修将手套摘下来,没明白照庭闹哪门子脾气,于是煞有介事地将此事上升到了人生的高度,讲给旁边的小弟子奚悦听,“剑道啊,不管道心在不在,都是要锤炼筋骨皮的。人可以走弯路,不能走捷径啊,不能学你兄长。”
长途跋涉,就为了来看她一眼。
哪怕照庭肯为了他粉身碎骨,也受不了这种委屈,神剑当场就拔不出来了。支修莫名其妙地使劲一拉,差点被弹出去的照庭剑鞘抽了下巴。
说来也巧,恰好是他走到石像前,八百年的道心消散,七情比纸苍白的仙人身与心落回凡间,一身经久的桎梏消散,让他得以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痛哭,于故人石像前,鲜血淋漓地活了过来。
过了几天,飞琼峰又下了场大雪,冷得不像话了。支修遂将那骇人的“桃李”请了出来,戴着“五彩斑斓的十八种绿”,暖暖和和地去练剑了。
惠湘君身边,是个丑陋的百乱民雕像,只有她一半高,身形佝偻,被美人映衬得更加惨不忍睹。那是新阖的另一位先圣:早已经作古仙逝的黎满陇。
奚平以为,她哪怕找块白幡,用黑线把“桃李春风”几个宛字哀悼上去,都达不到这种惊悚效果。
黎满陇手里牵着个梳丫头的小姑娘,新阖奠基人之一,大名叫做“黎文无”。老人家过世时年过花甲,雕像用幼年时模样是她本人的意思——她还有个更传奇的小名,叫做“盼望”。
阿响可能是觉得手套那么一点布不够她发挥,绣得满满当当,一个线头都不留白。她绣了个“桃李伴春风”,罔顾这俩品种春天不结果的事实,绣得桃粉李紫,充满了丰收的喜悦。至于“春色”,她得意地声称为了表达层次,用了十八种不同的绿线,非常重工。
再往前,还有更多的人,有百乱民模样的,也有常人模样的,或多或少,奚平都打过交道,都相送过。
那手套——据奚平描绘,扫上一眼,神识都不清白了。
他缓缓从老友们中间穿过,看见几条长队,是人们正等着领粥。奚平掐指一算,忽然意识到,这是腊月初八了。
有人惦记,他就很领情,失了真元后,也确实不像过去那么抗冻,遂欣然收下了小姑娘孝敬的手套。
腊月节是四季分明的大宛特色,一年到了头,农闲时过庆祝丰收的,南阖一年到头都很热,没有冬歇,自然也不过这节。
至于支修,他对穿着就俩要求:干净整洁,重要场合合群不失礼——其他都能随便糊弄。
这是很久以前,新都初成时的传统——自然是阿响带来的。
百乱民不用说,反正魏老板就算别出心裁地绣一对交颈苍蝇,他们也会盲目捧场。
那时她会在这一天给满城吃不饱饭的阖人们煮上一天浓稠香甜的粥,谁都可以领。后来城中没有吃不饱的人了,人们便将这旧例保存了下来。每到腊八,商家们都会开自己的摊位,一边派粥,一边宣传来年货物、给老主顾拜早年。
其他宛人朋友多半也如这两位一样欲言又止,只有百乱民们和支修捧场。
“小哥来我们这里啊。”一个沿街吆喝的伙计经过,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广告单,“我们家的火神粥是冰粥,里面炖了莲子和再生莓呢!”
庞戬作为叔伯辈,也不好意思评价什么,只好说:“屏风挺热闹,圣兽爱在上面待着。”
奚平用地道的南阖语痛心疾首:“你们有病吧,暴殄天物啊!”
大小姐将那实在拎不出去的坤包放琉璃罩里供了起来,当个离奇的摆件,委婉地“夸”道:“颇有南阖古风。”
哦对,南阖的腊八不叫腊八,叫做“火神节”,是满嘴跑火车的魏老板当年随便编的由头。
手工挺精致,断然没有走线不平的坑坑洼洼,品味……就很“阖”。
路边有带孩子的大人将幼童举起来架在肩上,逗孩子道:“火神节得有火神,你知道火神叫什么名字吗?”
那一阵逢年过节,亲朋好友都收到过她送的绣品,连玄隐山上曾经对她有指点之恩的支将军都有一份。
光头的小童脆生生地回道:“叫春英!”
如今做不成技术工人,她还是喜欢没事搞点木工,自己拼装点小东西。她身上总有几本古阖国的失传技艺书,还一度迷恋过绣花。
奚平循声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一长串先圣的雕像中空着一座——那是魏老板的位置,当年阖人执意要立,魏诚响觉得羞耻,执意不肯。双方拉扯了几年,最后只留了位,还没有人。
那其实……倒也没什么不好。
这倒不着急,毕竟她的征程还没走完。
偌大一个金平城,同一片天,三六九等,泾渭分明。即使偶然有机会擦肩过,大概也会像当年南矿上遭遇一样——魏诚响其实早没什么印象了,后来偶然间和奚平聊闲话,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看奚平可能会像看个南洋景似的,赞叹句好俊俏的公子,像匆匆一瞥崔记矜持素雅的门庭、琉璃窗下昂贵的华服,“哇”一声,转头抛诸脑后。
“没出发就想把自己栓在一棵与破法同在的树上,你会怕死的。”奚平对着那空白石雕摇摇头,“怕死了还怎么天高海阔自由来去?傻妞。”
那样,她也不会认识奚士庸。
说完,他转身往回走——两炷香了,阿响应该给他把再生莓打包好了,他要趁新鲜送回玄隐山,再回来挑一家不乱炖的粥喝。
只可惜,要是凡人,恐怕活不到女人能不惹人侧目地走进开明司、工厂学院的那天了,她大概得做一辈子“男人”,遮遮掩掩藏藏掖掖,将上门说亲的都拒之门外,最后混成个没事老往老鼠巷跑的老光棍,沾一身泛着霉味的闲话。
来年风调雨顺,诸愿皆偿。
最早去工厂里做工的都是些民间手艺人,个个手上有点绝活,魏诚响从小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锛凿斧锯、雕花刻章,她什么都会一点。再加上能识文断字,假如不是当年飞来横祸,她也许会是个颇有前途的技术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