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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篇

可那逆子非常不孝,对再生父母毫无感恩之心。别人召出来的因果兽都是分/身,巴掌大的一小团,有时候还恬不知耻地把肚皮翻过来撒娇。奚平召出来的永远都是凶恶的巨兽原身,来了就冲他吹胡子瞪眼,附赠一串暴躁的咆哮……不过那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凭这功劳,奚平认为圣兽应当认他当干爹。

召唤兽灵是古法,如今早没人会了,因果兽常年在地下沉睡,只剩奚平一个老朋友会偶尔喊它回人间。再怎么脾气不合,这许多年下来也磨出了感情,每次因果兽都想对他好一点,逢年过节,它甚至会通人性地幻化出红毛……然后再被姓奚的讨厌鬼气回原型。

直到有一次奚平奉师命,照例沿着舆图中的转生木巡视地脉,意外找到了因果兽灵栖息地的残迹——隐骨当时很快被破法驱逐出境,没来得及毁干净。玄隐一帮高手们于是翻遍内门典籍,查找南圣炼兽灵之道,花了好几年,最后林炽负责指点技术,奚平控制化外炉,总算将那险些追随先圣碎无尘的圣兽带回了人间。

为召唤圣兽,奚平在墙上手绘了一幅因果兽的肖像,自觉惟妙惟肖。

隐骨入侵舆图的时候,重创了因果兽的兽灵,兽灵从地面消失,大家都以为圣兽就此没了。庞戬伤心欲绝,自此伤猫悲狗,见不得四条腿的动物。

圣兽来了阅毕,非但没领情,还张牙舞爪地将那画咬了个稀巴烂,并一口气问候了画作者祖宗十八代。

奚平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出了几分刨根问底的兴致,于是去找了因果兽。

奚平不干了:“你知道本人真迹现在值多少钱吗?”

林宗仪治学还是比较严谨的,奚平判断他的笔记应该不会离谱太远,可是当年北绝山大阵还没成,灵山也不知道在哪,群魔乱舞,连四大魔神之一的元洄看着都像个乐于助人的义士,世道都这样癫,谁会需要治疯病呢?

小山似的巨兽闻言,暴躁地用爪子刨地,表明了看法:呸,臭狗屎!

幽蓝水龙胆治疯病,这是司刑长老林宗仪说的。

在拍卖行的吹捧中忘了自己姓什么的奚某人怒道:“无知孽畜!”

看了不如不看,奚平一时更寂寞了,怔了半晌,他才勉强打起精神,试着转移注意力,心想:救场的人踩着转生木,想必是元洄了,他拿龙胆做什么?

一人一兽“你有来言我有去嗷”地对骂了一会儿,人嗓子终究喊不过巨兽,奚平嚷嚷得肺疼,只得先挂免战牌。

沧海桑田,人与事,一同面目全非。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自酿酒,尝了一口,便嘬了下牙花子——他这手酿酒技术算得了恩师真传了,发挥极不稳定,每次开坛好比抽阿响的银盘彩,也不知道自己开的是佳酿还是劣酒:“这批废了——小果儿,跟你打听个事。”

圣人断言“蹉跎不了”的人终于满身尘埃,有问必答的人不再开口,讲义气又讨人喜欢的小师弟活成了长袖善舞的阴谋家,护短的“大哥”与兄弟们反目……也曾相依为命过、年少无间过,都成陈迹。

因果兽爱答不理地甩了甩大尾巴。

只是……

奚平:“元洄当年割了一堆水龙胆,干什么用了?批发给无心莲补脑了吗?”

古老的残卷上只有些断断续续的印记,即使是化外炉,也很难看得特别清楚。而筑基级的“惊心动魄”,也很难不让经历过天塌地陷的奚平打哈欠。

因果兽“嗤”了一声,化作拇指大,跳到竹简上,在古宛字上按了个爪印。

化外炉中的片段就此消失,奚平伸手挟了那补全的残卷。

奚平顺着爪印一看,只见那里记载的是水龙珠:“捣什么乱,我知道水龙珠是干什么,我以前还有一颗呢,我问你……”

不知名的男子落在林宗仪面前,林宗仪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还被残留的龙息麻痹着,一动不能动。对方看也没看他一眼,伸手从血水中摸出幽蓝的水龙胆,身形转瞬消失。

因果兽朝他翻了个白眼——该神态是为了奚平特意学的——又抬起前爪,重重地敲了敲边角处的一行小字。

那是一场烟花般的屠杀,近乎壮观,消音的符咒无声无息地融在水里,万籁俱寂,连水波也一起沉默,十多条盘起来小山一样大的水龙顷刻间化成一团血雾,整个山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池。

“除非身上有水龙气息,否则只有修为能碾压水龙的高手才能催动……”奚平一愣,“嗯?”

圈在水龙身上大大小小的符咒水花似的逐个炸裂,被圈住的龙身一截一截崩碎。

水龙珠极其珍贵,奚平浪荡人间这么多年,没见过第二颗,想必当年周楹手里那颗是孤品了。除了神通广大的无渡海魔头,估计也没人舍得随手拿来用,因此无从比对。

像干燥的木柴在微火中开裂,李凤山和林宗仪同时睁大了眼——

可他自己就算了,好歹当时已经半步升灵,当年三哥分明才开灵窍,符都画不利索,不是也一挥手就把水龙珠弹他身上了?

紧接着,“啪”一声轻响。

林长老写错了?

树藤已经伸出了几十丈,还在无限伸长,水面碰到那树藤就自动分开,对这尊杀神避之唯恐不及,让人眼花缭乱的符咒从藤上流淌出去,圈在水龙们头颈四肢上。

奚平跟因果兽大眼瞪小眼:“你的意思不会是……”

那男人脚下踩着一截山腰上生出来的树藤,玄隐山庄谷底从未见过这种树,形似杨柳,树身比岸边柳还要懒散一些。

因果兽凑过来,闻了闻他按住竹简的手指,又开始做埋屎状。

那人衣着虽寒酸,却生得高大颀长,骨架舒展——非得是从小没挨过饿、没在毒打喝骂中佝偻蜷缩过的人才有这样的骨架。他袖口洗得发白,头发一丝不苟到拘谨,大异当代追求不羁放诞的潮流,冷淡的目光与李凤山一碰即走,随后他径直顺着方才劈开的水道走了下来。

奚平站起来,转身穿过转生木,回了阔别许久的永宁侯府。

李凤山双手护住头,拨开挡眼的血肉,艰难抬头,见一个身着粗布短衣的男子落在水面。

金平早没有王侯了,凡间亲友都不在了以后,奚平便将侯府交还给了金平当局,让他们处理。

无头的龙尸横飞出去,撞进包围着林宗仪的水龙群,水龙们都有灵智,知道厉害,立刻四散奔逃,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可是个烫手的礼物,谁敢僭越住他的故居?最后开明司做主,将建筑保护了起来,把永宁侯府的改做“太岁府”——民间又叫“太岁神庙”——成了供人游览的名人故居。

就在这时,一条无形灵气织就的长鞭将漫过山谷的“湖”一分为二,正劈在张着大嘴的水龙头上。李凤山落入龙嘴里的瞬间,龙头被那暴虐的灵气抽碎了。坚硬的碎骨和血肉将筑基初期的后辈撞得头晕眼花。

如今永宁侯府古木森森,是金平八景之一,每天迎来送往,游人络绎不绝。民间流传着无数“太岁庙上香灵”“在神庙看见转生木投下个人影”之类的传说。

李凤山心说:完了。

都是瞎扯淡,奚平几百年不见得回去一趟,去也从来不白天去,他晕人。

魔化的水龙卑劣残忍,以折磨生灵为乐,吃升灵以下的修士从不一口吞,一定要用獠牙穿透修士真元,享受真元在口中爆开的刺激感,再在人神识被粉身碎骨折磨得神志不清时一点一点撕裂融合。

此时正值午夜,太岁府的守卫锁了三重门,香烟已尽。奚平从转生木里钻出来,先留神听了听周遭动静,随即失笑,感觉自己像来做贼的。

水中传来不祥的波动,李凤山匆忙将长剑架在身后。剑身撞在一条偷袭的水龙獠牙上,碎成数段,李凤山整个人飞了出去,另一条水龙张开血盆大口,等着隔空投食。

他拜了园中那棵有几分神性的古木明月霜,穿花园去了后院。

他本想打个出其不意,让林宗仪趁机脱身回到阵中,却不料方才被雷劈过一次的水龙们竟一照面便将避雷符咒学了去。几乎抽空了李凤山半个真元的符咒像一堆纸屑,被水龙轻易扫开。

后院是不对游人开放的,存的都是永宁侯府的旧物,连书的顺序都没乱,只在外面盖了一层隔水防虫的保护膜,好像还在等主人回来。奚平在最里头的一个架子上找到了奚家族谱。

与此同时,李凤山带着数十道符咒飞出山庄大阵,排开山谷中的水,呼啸着冲进龙群里:“小满快走!”

族谱还挺长,在大宛安稳定居好多代了。

龙息过处,林宗仪五感完全是失灵,只能凭灵感勉强躲闪,被龙尾扫了个边就拍碎了护体灵气。

想一想确实奇怪,顶级灵感在人群中是随机出现的,不传代,因为那些疯子不但自己留不下血脉,而在灵山之下,还必定终身与祸端相伴,家破人亡是标准配置。

可兽灵与本尊比起来,完全就是个只取了形的纸糊风筝。吞噬了无数修士神识的水龙身上泛着近乎于魔物的臭气,哪怕筑基巅峰的高手在野外遇到一条,若是准备不足也必是一场恶战,何况是他——何况此时围困玄隐山庄的水龙有七八条!

奚家却好像是个例外,虽然子嗣也很艰难,也总出因灵感异常夭折的子弟,但血脉磕磕绊绊地留了下来,生在这一家的顶级灵感们虽然也未必能体面地保持神智到最后,却都算是生死有伴,比之同类已经算大幸……为什么呢?

林宗仪冲出山庄法阵,才知道自己冒失了。他才筑基初期,还没来得及单独出门历练,只看惯了山庄里的水龙兽灵,以为它们就只是个大皮厚。

总不能是每一代都有侯爷那样的莽撞人勾结外国邪祟吧?

李凤山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追了过去,顺手将跟上来的赵隐和章珏拍回地面,朝师弟们吼道:“别过来,看好阵眼,等师父!”

奚平找到了新的谜题,并兴致勃勃地追寻了下去。顺着他家族谱,他先找到了近代的源头——西边蝗灾迁徙来的,又利用无孔不入的转生木辗转各地,偷摸钻进各种典籍库,查阅古籍、比对历史事件、考据当地风物志。

连最慢性子的章珏都变了脸色,倏地起身:“小满!”

可惜没那么容易,奚平折腾了三十年,线索还是断了,不过反正他也不怕做无用功,权当是游历。

水龙惊怒交加的咆哮震得修为低微的小弟子们站不稳,群龙在腥味中狂暴起来,轻易撞破了林宗仪的护身符咒,那少年身影消失在魔龙影中。

他这会儿成了个真正的学者,他翻阅过太多佶屈聱牙的文献典籍,不管多偏门的东西,提几个关键词,他就能把来龙去脉都讲清楚,几乎所有能找得到遗迹的语言文字他都认了个大概。他还乔装改扮,跑去新阖国参加了一次科举,仗着自己读书的年头比别人爷爷都长轻易考取,在考古办谋了份差,有一搭没一搭地去给太学生讲课。

玄隐山庄第一人自然不是去送菜的,三道符咒拍出去,引天雷入水,水中除了带避雷符的林宗仪,集体撞进了电光里,巨龙们身形一滞。林宗仪手起刀落,一刀绞断了一条污言秽语的水龙舌。

要是丹丹还在修史,再要考据,他再也不用嘀嘀咕咕地从年夜饭桌上跑出去翻书了。

林宗仪充耳不闻,山庄大阵只是阻挡外敌入侵,不会限制里面的人出去,青衫少年掐了个手诀,一头莽出了大阵,不等同门反应支援,他已经只身闯入群龙之中。

“你没赶上好时候。”

不过他人缘竟还不错,不大招人妒忌,因为此君心眼好像全长在了修行上,别人问什么他都说,别人说什么他都信,肠子比尺还直,一贯是不太机灵的样子。

在破法里头,奚平遗憾地对太岁琴音复制出来的赵檎丹说。

“林小满”大名叫做“宗仪”,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顶尖的资质,又抓尖好强肯用功,整个玄隐山庄,连弟子再门人,无能出其右者。

赵檎丹不耐烦地推了推花镜,严厉地瞪了他一眼,随口考较了他几个她自以为刁钻的问题,晃悠过来喊她去遛弯的魏诚响正好听见,面无人色地贴着墙边溜了。

李凤山倒抽口凉气,喊劈了嗓子:“林小满,你给我回来!”

奚平叹了口气,驾轻就熟地装作被难住,向她讨饶。

还真有傻子上当。

因为禁了灵,破法里的“人”再也没法借纸人出去了。而在破法里,他们本质都是一个片段,尽管能说会动,人却永远静止某一刻,不会再变了。

李凤山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抬头便见一道青光射到半空中,长刀直指领头的水龙头:“孽畜,你敢辱我师尊!”

所以赵檎丹用来难为他的永远是那几个问题,魏诚响也永远不知道这对话她已经听过无数次,永远记不住答案。

忘了还有那货!

破法里的魏诚响是年轻时候的阿响,是奚平根据记忆中的乐谱复制的,她是在一次出海探险时失踪的,葬身在前往未知的半路上,没来得及和亲友打招呼。

话音没落,就听有人惊呼了一嗓子:“林师兄!”

她一辈子活得险象环生,十六岁只身离开金平,一直奔赴在前往更广阔之处的路上,至死方休。

李凤山烦乱地一挥手:“乱什么心,谁会听畜生嚎丧,傻子也不会上这些长虫的当,你快别……”

赵檎丹却是五衰之后的老太太模样——其实要复制哪一段她都行,她大部分时间都定居陶县,来破法来得最勤。从二十来岁逃婚出来的无知大小姐,到后来一呼百应的大儒徐先生,每个年龄段的“曲谱”奚平都有。是赵檎丹临终时坚持要把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段光阴留在破法里。

章珏就说:“它们嘴里不干不净,听着容易乱人心。”

“年轻时候不行,”弥留之际的时候,她轻轻地说,“那会儿就一张脸好看,心眼没长全,什么都不懂,跟你聊不到一处去,作不了伴。”

别的娃娃跑出去撒欢,晒成活蹦乱跳的山药蛋,再滚出一身茧子回来。章珏就不行,他晒久了会脱皮,草鞋磨出茧子前,他能先血肉模糊。师父只好给他起个小名叫“阿壮”,希望他能皮实一点,可惜事与愿违,长到了开始冒胡茬的年纪,他还是比女孩都细皮嫩肉,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只会融化不会蹉跎的冰人,看着愁人。

那时候也没什么男女之嫌了,奚平独自在她榻边相送。

章珏是个孤儿苦出身,却天生一个少爷身。

破法笼罩着人间一天,公理未破未实现一天,他这个“管家”就只好不衰不老,相识时是年纪差不多的同窗,分别时他看着就像她的孙子。

才安抚下赵隐,他一转头就看见另一个师弟章珏还在慢吞吞地画消音去扰的符咒:“阿壮,别干没用的事,省着点灵气!一会没准有硬仗。”

他给她绾白发、调胭脂。调好没来得及抹上,一转头,却见一辈子宛人做派的大小姐攥着他的袖子,泪流满面。

李凤山心里也没底,但不方便露出来,只好一边安慰师弟说肯定能,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还有谁能求助。

“哎,老太婆,你不能忍着点吗?”奚平嘴上不客气,替她拭泪的手却很轻,“哭个花脸,胭脂怎么抹?”

小圆脸跑得通红,赵隐在震耳欲聋的龙吟中,扯着嗓子喊道:“师尊没回音!大哥,那什么‘问天’真能送到北大陆吗?”

“去、去你的吧,”赵檎丹上气不接下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假扮成我模样,抹成个鬼……差点把大邪祟余尝吓跑……”

“春生”是师弟赵隐的小名,天生一张笑盈盈的小圆脸,看着总是喜气洋洋的,谁见了都喜欢。哪怕他资质不佳又爱偷懒,进境慢得让人头疼,师尊也不舍得苛责。

“你都快变鬼了,还在乎我把你抹成鬼?”奚平笑了,随后又哄小孩似的说道,“筵席尽兴了,醉鬼们各回各家,总得有人收摊不是?行啦行啦……再说你们不都在么,我在外面晃荡够了就回破法里。”

“春生!”李凤山一把扶住慌里慌张撞到自己身上的小师弟,“不怕,给师父去信了没有?”

破法里有没出发的阿响,归来的大小姐,吃不够桂花鸭的老庞,永远安安静静的白令。

李凤山是南圣最年长的亲传弟子,同门都唤他“大哥”,自然担当起山庄防务。

还有前辈们——大能们的真元流失,修为渐渐降回半仙、凡人,从神仙变回了人,奚平终于能在破法中听见他们神识的乐曲。于是在破法里,林大师每天宅在屋里鼓捣鸡零狗碎的机簧;师父有了一片鱼塘,不练剑就撑着小船摸虾钓鱼;闻圣手在旁边种了一片花田,花露和花瓣都成了师父酿酒的原料……

南圣人不在,山庄法阵还在,水龙引大水淹了山谷,却一滴也渗不进阵中,那可恶的山庄像被吹胀的鱼鳔裹着。气疯的龙们一边往法阵上撞,一边张开血盆大口,喷出污言秽语骂阵。

虽然不管怎么种,长出来的花都只有那些,不管怎么酿,酿出来的都是一坛酒,看着也是热闹。

被南圣炼成兽灵是水龙一族的奇耻大辱,龙们对南圣恨之入骨,打也打不过,只好先记仇,有一次可算让它们逮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北绝山雪灾,南圣被剑宗喊去北大陆助阵,走得仓促,玄隐山庄只留下一帮小弟子。

只是热闹中少了一个人,奚平永远也复制不出三哥的“乐谱”。

意外地发现,这卷竹简竟是林宗仪早年留下的。那会儿玄隐山还没成型,南圣将家安在一个山谷中,弟子门徒加起来足有几十人,山庄就叫“玄隐山庄”。

周楹的神识不在三界五行调中。

也许是无聊,也许是他已经跟当年的司刑长老林宗仪一样苍老,他将水龙一身器官的一百零八种用场都看完了,末了意犹未尽,又钻进化外炉中,试着用炉中火解器,看这文字背后的上古故事。

终于,就在奚平已经厌倦了考古,准备在新阖“告老还乡”的时候,人们发现了一处海底墓穴——原本应该是一座小岛,后来随着地质变化被海水淹了,人们在墓穴深处发现了一个祭坛和几片残留的“幽蓝宝石”。

直到很多年后,奚平找不到人打牌了,时间又多得不知怎么打发,才在已经寂寞无人的镀月峰翻到了那本书。

史学界沸腾了,一时间众说纷纭,提出了各种假设,唯独奚平一眼认出了那“幽蓝宝石”就是传说中的水龙胆碎片。

后文是些关于活水龙的记载,“龙胆能清心,令疯癫者恢复神智”云云,确实都是没用的知识。林炽只是喜欢修东西,没有考古的爱好,修好了也没细看便收藏起来。

奚平仗着职务之便,偷偷摸走了一片水龙胆,用转生木种溜进了祭坛,用化外炉解。

谁知林大师可能有什么“看见东西坏了就想修”的毛病,后来特意问奚平拿了炉中火,将残卷补全才罢休。

炉中火里,他再次看见了元洄。

他急着给赵檎丹交差,捡重点简要抄录就回了信,又坐山间索道跑回去打牌,没再关心过这事。

“你要的水龙胆。”元洄将一枚芥子放在了一个女人面前。

“哎,够了。”奚平心说就算龙胆能起死回生,这玩意也早灭绝好几千年了,看了也是没用的知识——再说大小姐又没问。

那女人手里拎着一根盲杖,眼神直勾勾的,不光瞎,她似乎还不良于行,两条细弱的腿站不起来。

林炽双手揣在袖子里,说道:“文迹在,化外炉应该能复原残篇。”

奚平略吃了一惊——女人的五官生得与元洄有七八分像,一看就极亲近的血缘。

可什么,竹简到此断了,后文已经遗失。

“那么我们就两清啦。”女人摸索到芥子,软软地笑了起来,“大哥。”

再往后翻,见那竹简最末尾处写着“水龙胆呈幽蓝色,如上好蓝玉,可……”

元洄摇摇头,淡淡地说道:“没什么清不清的,我欠你命——当年我刚筑基,被困巫人活尸群,若不是你相助也逃不出来,以后你要什么,知会我便是,你知道怎么联系我。”

奚平愣了愣:司刑长老?

女人笑盈盈道:“我是母亲扔下的屈辱,母亲逃走后,王父视我如污点,从未将我当过骨肉,不帮你,我也是被困死在那。”

林炽道:“镀月峰上的上古真迹多半是老祖留下的。”

奚平立刻听明白了,心道:圣女被巫强掠后,居然留下了一个女儿。

那上面经年日久已经模糊的字迹说不上好,但非常工整,倘若字如其人,奚平想,留下这字迹的人一定很爱干净。

元洄不再与她客气,只问道:“你要水龙胆做什么?”

“这玩意也太老了吧,”奚平小心翼翼地翻着手写的竹简,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随口问道,“谁的字迹?”

女人轻轻按住自己的小腹,元洄的目光顺着她的手落下去:“你……”

这就是兽灵水龙的来源。

“我感觉得出,这孩子与我……还有母亲一样。”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好养活。”

东大陆上的高手们见其已经无可救药,只好见一条宰一条,尤以南圣最缺德——此人独创了一套抽取兽灵之术,抓住水龙就剥皮抽筋,囚困在法阵里,没事放兽灵出去清理水道河泥,当蚯蚓泥鳅使唤。

元洄皱眉道:“天生体弱的孩子确实难以承受你们这种天赋,你不如养好身体少思虑,别乱用东西,水龙胆是……”

祥瑞开了毫无必要的灵智,自此成了凶兽,三天两头要兴风作浪,从岸上卷几个人来吃吃。

“治疯病的。”女人低声打断他,她抬起头,不聚焦的双目瞳孔上闪过银光,望向虚空,那双顶级灵感的眼睛看不见人间,却仿佛看见了来世,她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你听说北大陆起了一座灵山吗?”

巨龙们今天吃十斤“贪得无厌”,明天吃一斗“权欲滔天”,后天再误食半扇走火入魔的……遂变了态。

元洄看起来有点茫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扯到了北大陆。

那些残躯中不但有血肉,还有道心和这帮人死不瞑目的神识,被巨龙吞噬后想夺舍。但人的神识岂能占住远古巨龙那么大的脑壳?夺舍不成,那些道心和神识反而被巨龙“消化”了。

“母亲开了个乱局,大哥,就要变天了。”女人吟唱似的说道,“天幕将落,能看见星星的人总会疯的。其实疯了没什么不好,轻松,我只是希望给后人留一线别的选择……若我们这支血脉不绝,也许有朝一日,会有人能跳出囹圄。”

这可坏了菜,臭鱼烂虾吃了顶多窜稀,烂人渣吃了却要上头。

元洄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

水龙一时嘴馋,不小心尝了一口,一发不可收拾。

女人笑而不语,那双奇异的眼睛透过他,对上了在化外炉中窥视的奚平,她眼珠忽然一动,像是洞穿了上千年的时光,对上奚平的目光一样,冲他笑了。

谁知老有那些个好斗之徒,吃饱了撑的,那么大的大陆不够他们发挥,还要跑到海上火拼。这些人打起来胳膊腿乱飞,血气和四溢的真元把那些深海巨兽引来。

她说道:“也许后人会因为血脉里融了水龙胆,也能像巨龙一样催动龙珠、翻云覆雨呢。”

上古时候,东海有水龙一族,本来是远离大陆的祥瑞,日常以虾兵蟹将为食,跟人没什么瓜葛。

“什么话,像水龙?”元洄摇摇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姊妹神神道道起来说话听不懂,上前推起她的轮椅,“我送你回去……你扭头干什么?脖子怎么了?”

奚平愤愤地起身把自己裹成球,屈辱道:“……看。”

女人坐在轮椅上,扭过优美的长颈,盲眼始终“盯”着奚平:“没怎么,我在看未来。”

林炽眨眨眼:“哦,不看啊?”

元洄闭了嘴,有点忧虑,感觉她好像是该吃点龙胆,两人的身影缓缓消失在了炉火中。

奚平:“大过年的让我翻山过去查书看,有病吗?我要参加明年春闱怎的?”

奚平倏地脱离化外炉,忽然想起世上第一个筑基的顶级灵感那化雾的神通,这神通数千年来闻所未闻,却在灵山将倾时,出现在了周楹身上。

林炽干咳一声:“镀月峰有关于兽灵法阵的记载,历史大概也查得到……”

一始一终。

奚平:“……”

灵山落成前,没被压抑的顶级灵感的眼睛真能看都未来吗?

支修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这才想起“夜观天象”那一套不管用了,除了能看出明天下不下雨,啥也看不出来,遂装没听见,把牌一扔:“哎,凤函,怎么就你一个人干,太不像话了,我来帮你!”

奚家的血脉真的是由此而来吗?

“人的公道讨完了吗?都开始关心兽了。”奚平嘀咕一声,“师父,您知道水龙一族是哪来的吗?”

他和三哥能轻易催动水龙珠,真的是因为上古流传下来的血脉中有水龙胆的气息吗?

赵檎丹说,《陶闻天下》收到读者信,问水龙兽灵到底是人造的傀儡,还是曾经真有这么一种灵兽,如果是真灵兽,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为什么几千年过去了,还不生不死地被囚困在天机阁服刑?

水龙灭族了,龙珠没有了,千年前的人也早成了寻不到的遗迹,全不可考。

奚平长叹了口气,将脖子伸出两尺长,撕开一身懒筋看信:“大过年的,这姑奶奶能不能消停会儿,怎么那么有战斗精神呢……唔,‘水龙兽灵的出处’?”

不过有一点确定,三哥穿过无间镜,该是已经跳出囹圄,窥见化外天了。

“徐先生”近来正在修史,用通俗话本讲仙山来龙去脉,有拿不准需要考据的就会发信问奚平。

这么一想,奚平忽然觉得破法中不见那人,似乎也没那么遗憾了。

这时,飞琼峰收到了赵檎丹的飞鸿书。

他转身离开,熟练地安排凡间身份死遁脱身。

支修间或帮着翻译闻斐半天只吭哧出几个字的骂骂咧咧,再和风细雨地安抚几句,只是没有要挪屁股的意思,林炽负责羞愧,奚平负责在师父毫无诚意的“不要放肆”中代表大家回嘴。

有点累了,奚平想,他要回破法中做梦了。

那年奚平在飞琼峰陪师父过年——具体流程是,闻圣手做年夜饭,奚悦打下手,支大爷、林大爷和奚小爷一边打牌一边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