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邻心中犹豫,回过头看向泣不成声的托托,她又想,或许托托也不会在意了。
既然要托人带话,那么大抵,往后便不会有什么机会再相见了。
此事一过,托托便重新回家了。
“不过是我们的私事,不足为他人道。”柳究离这么说着便要走,背影颠了几步,他又回头,朝忒邻略显艰涩地笑笑,“同我给托托带句话。就说,‘委屈你了,师父对不住你’。”
三三斋添置了许多新鲜物件。纪直仍然为了选妃的事不断入宫,托托也照旧在屋子里打发时间。
“今日之事……”
听闻元贵妃重病了,然而庄彻却满心都是接下来的选妃,难怪说宫里“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男子与女子之间的落花流水之意当真是残酷。
“记得,”柳究离轻飘飘地答道,“忒邻。你也长这么大了。”
纪直与托托关系倒是好。现如今尖子对纪直在看书、托托径自卸下义肢坐在纪直身上训合喜都见怪不怪了。
忒邻问:“军师大人可曾还记得我?”
对于忒邻一事,纪直也没再多言。她没有换回先前的名字,只是尖子在她去打水的路上等她。
柳究离望了他们许久,也不曾告辞,随即便转身走了。他往山坡下去的时候,忒邻正立在那里等他。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忒邻似乎想同他疏远了。尖子穷追不舍,道:“你是汉人还是女真人,我又不在乎的。”
他把她抱起来。两人就这么站在桃树下,纪直仰起头看那厚重得将天际掩盖的树枝,说:“没事,从今往后同我一起。不会有事了。”
“是么?”忒邻只是淡淡地说。
“师父没有错的。纪直也没有错,错的是我……”她说,“我太执着了。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活不下去了。我诓你的,我也觉得残了身子是一件丢人的事。只是没办法,不这么想就没法子了。人总要寻点念想活下去的……”
等到尖子转背走了,她愈发觉得井水冰凉,冲得手指生疼。她已经足够对不起托托的了,往后若是她过得好,忒邻觉得自己也就幸福了。
“嗯?”纪直侧过头,想看她的脸,却被更加使劲地抱紧了。
再听到“凤四”这个名字的时候,托托几乎都已经快把这是哪一号人给忘了。
她终于把手放开了,攀上他的脊背,说:“我晓得的。”
她正拣桑葚起来吃,手指尖仿佛染过花色一般发紫。纪直就坐在一旁,等会儿就要入宫,也是抽着空过来陪她。
这一刻的托托那么消瘦孱弱,像是森林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后受伤的鸟。
尖子识趣,不打搅他们夫妻之间的和谐,径自敞开了说:“四小姐那里出事了。”
纪直走到她跟前,不声不响静静地蹲下身去。他在她面前,不去掰她的手,只是把她抱进怀里。
“凤四?”纪直头也不抬地说,“出什么事了?”
转瞬间,尖子便靠前来了,取了帕子临时替纪直包了刺伤的手。而忒邻则抱着歉疚之心不敢靠近,只能不远不近地站着。
尖子恐怕自己也觉得说来有些惭愧,头又埋低了一些:“凤四小姐被人掳走了。”
纪直不知是什么时候走近来的。
纪直这一次总算抬了抬眼睛,他似乎回想了一番什么,随后说:“安排在她身边的人呢?”
他们都只是凡人。
“那几个影卫,都是死的死、伤的伤,看样子来的是高手。”尖子如实汇报道。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纪直也有办不到的事情。即便她这么问他,这样苦苦地哀求他回答自己,可是,纪直也不知道。
“咳。”托托漫不经心,在一旁擦了擦手道,“爷得罪的人太多,根本辨不清是谁下的手嘛。”
托托跪坐在地上,终于抬起手掩住了脸。意外地,这时候,她没有哭出来,只是不愿意让旁人见到她诧异而空洞的神情。
纪直白了她一眼,伸手过去给她擦嘴角的桑甚汁水:“就你聪明。”
他不说后面的话了。托托缓慢地把枪松开,银丝鹿筋枪落在柔软的草地里,一声不响。她身子霍地失去了全部力气,就这样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被蹭嘴角的时候,托托眯起眼睛,像小猫般摆出不快的表情。纪直把书往她脸上一盖,起身说:“胆敢来冒犯本座,还是仔仔细细给我查清楚。”
“我从前以为,做不成人以后,那些坏的事是不可能好了的。”纪直握枪的手渐渐松了,他说。
“查!”托托掀开书跟着他附议道。
“诶?!”这样的回复令托托始料未及。她的后半句又抬高了些,“你不知道?!”
即便托托再怎么厌恶凤四,她也明白大局。凤四是纪直的表妹,有人动凤四,那么下一步必然将要对纪直不利。
纪直忽地低头,他望着草地上斑驳的树影与星星点点的血迹,轻声说:“我不知道啊——”
这是必须考量一番的事。
“那……”托托又吼道,“那我要怎么办?!你说,那我应当怎么办?!”
不过,纪直的仇家太多,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自己能解决好。
“本座不希望你杀他。”纪直说,“本就没有对错之分,何来追究对错一事?对你而言,杀他毫无益处。你承受的那些惨无人道之事,是不会因此而消减半分的。”
托托并不担心,甚至抬起义肢去勾住纪直的衣角。等纪直一脸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她就伸出双手撒着娇道:“我脚麻了,起不来。”
托托闻声立刻甩给了他一个眼刀。
纪直懒得与她斗嘴,随意地伸手去拉她。这时候,尖子继续往下说道:“另外,我们的人在凤家的院子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这时候,柳究离在他背后不由自主笑着低语了一句:“真真厚颜啊……”
身后的长子和立子立刻上前。长子手里呈上来的木托盘里隔着一片细纱布,而在洁白的细布上头,端正地躺着一柄箭。
“是我亲自带兵去你们女真的。”纪直淡淡地说,“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那柄木箭头尾插着玄铁,是典型的杀矢。而在箭扣与箭头之上,雕刻着迥异的图案。
托托吃了一惊,她是绝对不可能真的想伤害纪直的,因而拼命地想把枪收回去。可他此刻极其用力,就这样攥着她的枪朝向自己。
箭扣上是重重叠叠的波浪,而箭头上是张开血盆大口的鱼嘴。
“于女真而言,你一点过错都不曾有。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柳究离的所作所为于大虚、于他自己都是无可厚非的。”纪直淡淡地这么说着,他忽然握住那杆枪,抵到了自己的胸口。他说,“要是你当真如此迷惑,与其杀他,不如杀我。”
托托瞧见那柄箭时,搂住纪直脖子的手僵了一僵。她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纪直从托盘里取出那支箭左右打量了一番。
“……”托托再一次用力抬头,她吞咽了一口唾沫,反问道,“不能么?”
他把它放回去,随后松开托托,交待了几句,便从门里出去了。
纪直说:“真的能分辨出孰对孰错么?”
托托很震惊。
她如此想着,随后,便听到跟前的人开口。
等到忒邻取了洗手的热水进来时,托托仍然呆滞地坐在原地。忒邻沉默着为她将东西布置好,随后才去唤她。
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托托如同提线的木偶般回过头看她。她说:“你看到了么?”
托托死死瞪着挡在柳究离跟前的纪直,像是想要用目光将他的身体穿出孔来。可是久而久之,她又把眼睛放低下去。
“嗯,”忒邻双手并拢在身前,波澜不惊地说道,“看见了,不会有错。”
她剧烈地喘息着,并非是刚才的几招几式消耗了她如此多的气力,而是这么久的徘徊与思忖,已经令她不堪一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托托抬起手撑住侧脸,她脸上带着笑,可皮囊底下却丝毫笑意都不曾有,“为什么女真部落的箭会出现在绑走凤四的地方?”
托托已经快要崩溃了。
忒邻反问:“会不会是巧合?捡箭来卖,旧箭回收,本就是常事。”
她再猛地抬枪,恶狠狠朝纪直砸过去,而纪直则轻巧地握住枪身,一把将这柄银丝鹿筋枪抽了出来。托托再次朝前,死死握住自己的兵器不放,于是二人又陷入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对峙之中。
“可这里是京城,又不是长白山周边。”托托说,“你扶我去窗户边上。”
“那,”托托近乎歇斯底里地宣言,“我就先杀了你。”
她起身到了支起的窗边。托托伸出手指塞进口中,一道清亮的口哨响起,漆黑的海东青张开翅膀犹如一片乌云般扑来。
“假如我说不让呢?”纪直反而愈发握紧她的枪,鲜血犹如涓涓细流的溪水般汩汩流下。
降落时,合喜没有收拢翅膀,而是接连不断地拍打。这是紧急的信号,托托抬手供它抓住。只听合喜一阵急促的鸟鸣,忒邻焦急地问,究竟怎么了。
托托出神地看着纪直,另一只拄拐的手从木杖一侧抬起来指向他道:“让开。”
托托仰头,大雨将至。
血沿着他手掌的纹路缓缓滴落,化作铅坠,变成流星,重重地砸在草地里。
“天色要变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