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纪公公,”忒邻一字一顿,声音里已带了哭腔,“救救托托。”
忒邻挣扎着,许久之后,最终跪了下去。她规整地将头磕下去,行了一个大礼。心中泛滥的是悲怆,亦或是耻辱?
与此同时。
“但说无妨。”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粉红的桃花破碎,落红纷飞,宛若飞溅的血肆意挥洒。春日的桃树之下,刀枪无眼,尖利的枪尖马上就要穿透她日日夜夜都想杀死的人,然而,枪还是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纪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想过许多可能性,私奔、自戕,相识的这些日子里,他似乎给了她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温情。他也不知自己对她的底线在何处。
柳究离脖子上略微被划破了皮,血流下来时,他仍然一动不动。
忒邻自知败北,心服口服。她俯身,却这么说道:“忒邻与托托在女真是便私交甚好。我父亲也不过是平民,但我凭着一点小聪明与托托混了熟。我背后并无半点背景,公公明鉴。至于托托的盘算,忒邻着实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究离!”托托凄厉地吼道,“你为何不躲?!”
“自然不是。”纪直说,“周遭的人我都细细查过,你们不知道罢了。再怎么当心,百密一疏,咱家好心告诉你,元嘉艾那小子听到了。那一日在宫里,我单独教训他一番时,他什么都吐出来了。”
柳究离的面色泰然。他看向托托,笑容依旧。“我为何要躲?”柳究离反问,他言笑晏晏,道,“托托,为师问你,你为何要杀我?”
忒邻顿时失笑,又问:“原是如此,这倒是藏不住。那么请问公公是从何处知晓忒邻之名的?难不成还他特地去了辽东?”
托托蹙眉,不假思索地回道:“因为我替你承受了你的过错。”
“做太监最重察言观色、待人接物,你处处滴水不漏,只是,”纪直换了一侧撑住脸,“你们二人之间往来的气氛太过亲密和信赖了。这不是主仆的关系。”
“是么?”柳究离微笑,他的目光飘向远处,轻声说,“我曾经在你身上看到过些许我幼弟的影子。”
忒邻咬牙答道:“还请公公赐教。”
托托面露狐疑,不知道他此时此刻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屋子里没有旁人,纪直轻轻说了两个字:“气氛。”
“可以这么说,”柳究离说,“我的确有错。我的错在,一开始或许就不该对你好。”
“我早已查过纪公公对奴才们挑拣的要求,也处处小心,为何还是会被逮到?”忒邻说。
托托惊诧着,耳畔有如惊雷炸响。合喜在空中飞翔着提醒她,可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你觉得自己很周密?”纪直挪开视线,说了这话后又自顾自补上了一句,“的确不差。”
柳究离说的话并非无理无据,他说:“你是女真人,而我是汉人。况且打从一开始,我便是为了对付你们而去的。待你好是我犯的错,倘若我不那么做,或许后来你便不会遭受那飞来横祸。”
忒邻浑身感到一凉,现下辩解已经毫无意义,她抬起头,皱紧眉头却又挤出一个窘迫的笑脸。忒邻不急着回答他的问话,反而问道:“公公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托托一下子迷惑了。
他叫她“忒邻”,而不是以往的“铃”或是“婢子”。
脑海里飞快闪过的是一些破碎的画面。比如柳究离在旁人都疏离她时朝她露出的笑脸、柳究离让她不要待人那般真诚时无可奈何的神色,以及柳究离曾经为她的悲剧落下的眼泪。
很快,她便明白了。因为下一刻,纪直便说了她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他说:“忒邻,告诉我,托托到底在盘算什么?”
她想,这些曾经温暖过她、拯救过她、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的记忆,全都只是他的一个错误吗?
不,不是疑心。
这其中似乎没有不对的地方。
长久的静默使得忒邻心下也有慌乱杂生,她想,莫不是这个太监真的起了疑心?
托托呆滞地望着柳究离,却听柳究离说下去。
然而,纪直看她的眼神却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说:“大抵正是因为我的错,后来,我也遭了报应。”
忒邻低头见了礼,仍然是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无辜模样,料想是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什么?”托托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可她却好像并未开口过,“什么报应?”
忒邻进屋时,纪直斜着身子坐在三三斋平日托托坐的座子上。他喝了一口茶,随后静悄悄地看着忒邻。
“我幼弟参军了。听我外祖母说,是为了我能早日归家,他便去了对付女真的地盘。随后……”他说后面的话以前,毫无缘由的,托托已经猜出来了。
“大人。”忒邻再回话时,口气里已经藏不住刺人,她说,“你以为我是谁,我便是谁。反正,我俩也并无干系。”
在这不乏纷争的世代,没有人比她更能明白,争夺意味着什么,战斗意味着什么,而他们女真与汉之间的战役意味着什么。
尖子说:“督主向来明察秋毫。他此刻亲自要见你,定然是起了疑心。爷不会无缘无故怀疑谁,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竟是一点没觉察出来的。”
死。
忒邻侧目,轻笑道:“什么?”
意味着死。
忒邻点头,刚要起身出去,却在擦肩的片刻听尖子又说:“你是什么人?”
柳究离云淡风轻地说下去:“随后,他便死了。死在女真人的刀下。”
他说:“爷叫你过去。”
托托缓慢地摇头,她摆着脑袋,发出纤细而微弱的声音。“这不是我的错……这不是。”她不停地说,“我做错了吗?这不是我的错。可是不杀人我就会被杀……”
忒邻收拾了行囊,已经准备好随时脱身了的。然而就在此时,尖子却进了屋子。他们之间是不相互问候的,尖子站在门口,眼睛随意转了两圈,便知她已做了走人的打算。
托托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她已经不明白了。何谓错?托托原本对于自己无过无错的坚信,在此刻已经剧烈地摇晃起来。
“把她叫过来。”纪直说。
她真的没有错吗?
“在的。”答应的是尖子。莫明地,他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安。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僵硬而冰冷的义肢,托托想,落到这般地步,真的不是她自己错有应得吗?
纪直开口了,他问:“她的那个丫鬟还在么?”
托托不由得想起了纪直。就在这时候,她想起纪直充满怜惜的眼神,他眼睛里时常无光,好似这世上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偶尔,托托也会怀疑,或许从他被斩断了身体的一部分开始,他就丧失了一些希望吧。
他站了许久,周围的属下都在等,等纪直的下一步。
不是繁衍后代的希望,而是一种身为人的希望。
飞才是它的本意。因而,纪直对今日早就隐隐有了预感。
可是托托不这么以为。
那鸟待他是不是真心尚未可知。鸟是不得不飞的。
即便是拖着残破之躯,他仍然使她得到了很多很多。
纪直转身,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他的心情恍若家养的一只鸟,终于还是飞了出去。
托托现下已经不愿意、也不能够去追究自己究竟有没有错的问题了。
长子和立子忍着胆战心惊,头也不敢抬起地回答道:“是。”
她想要立刻回去,回到三三斋,回到忒邻、小斋子、长子和立子中间,她想要回到纪直身边去,在那里她什么都不需要想。她可以依赖他,他会原谅她的。
东西仍旧是按原先的样子摆放着,只是人却不见了。纪直面色阴沉,问身旁的人道:“你们仔细搜过了?”
托托终于还是惘然了,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没有八抬大轿招摇,也没有几十人马开路,纪直这一趟回去太过仓促。他快马加鞭到家时,一语不发径自推门进三三斋。
不能吗?她还有退路吗?
尖子斟酌不出,只能俯身恭敬地道:“主子,家里出事了。”
不能回到纪直身边去吗?
尖子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从前他时常汇报一些坏消息,只是这一次,却更加暧昧一些。是好,还是坏?或者,比原先的坏事都要坏?
义肢岿然不动,她不动,它们也绝不可能给她回应。
然而就在这时,常川推门领着尖子立到屏风后头。庄彻已经歇息了,只留他一个人继续伏案。纪直头也不抬,只问:“什么事?”
“不。”托托忽然自己回答自己,她支撑着抬起头来看向柳究离,双目通红,握紧枪杆,“这不是我的错!柳究离,我心意已决。受死吧。”
疲倦的时候,纪直时常会想起她的样子来。
她的直枪扫过去时,身子却忽然被往后推了一下。托托倏然朝后仰去,她慌乱,焦急地将枪重新指向前方。
那个女真人有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与纪直不同,她的眼中总是永远隐匿着亮光,如同希望的星火始终闪耀。
然而在烟尘散去之后,这一回,她枪尖对准的却不是柳究离。
纪直盯着那聚拢成墨团的漆黑,忽然想起托托的眼睛。
那只手握住了她的枪,利器刺伤指腹与手心,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纪直却纹丝不动。
握着笔杆的手在半空中略微停顿,墨珠沿着笔尖滴落,掉在宣纸纸面。起草的诏书上顿时有几个字陷入模糊不清当中。
“托托,”他说,“本座屈驾亲自来接你回家,你可知错?”
他的喉咙忽然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