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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清梦

她看到尖子在与旁人交代什么,北房亮了一阵子灯,渐渐地也暗下去。

外头有灯火如流星般闪过,忽然淌入窗子,转瞬又溜出去了。托托翻了个身,她靠近床头的窗子往外一看。是纪直回来了。

这是托托头一遭歇在宫里,她也知道,这经历是寻常人都体会不到的。

托托霎时从梦中惊醒。撑着床起身,听得见忒邻在前边平稳而令人心安的鼾声。

但她还是不得不抱怨一句,到了夜间,宫里上头便有乌鸦横行。寻常人听来只不过鸟叫,在托托听来,却是一声又一声的泣诉。

身后抛来一把绘着藻荇的长弓,她接过,几乎没有停留地拉弓射箭。模糊的视野清晰起来,她看到自己箭头对准的是鼠灰色袍子在风中飞腾的男子。

它们哭,又只说一句话:“可怜啊,真可怜——”

那一夜铁马冰河忽如晚风吹入梦,她梦到自己执枪策马奔腾,放声大笑,肆意快活。

托托摸索着下床。她不敢点灯,怕惊醒沉睡的忒邻。就这么在黑暗中给自己套上假肢,也不知道胡乱扣错了搭扣没有。

托托洗漱过后便歇下了。

拄着拐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踏过忒邻时,托托做了个鬼脸,心想这丫头也未免太没警戒心。

回去住的地方,小斋子已经带着人将物件都清理过了。住的屋子与三三斋自然比不得,但终究是皇宫里,自然也不差。

驻守在纪直房前的,明里暗里有不少人。只是瞧见是托托,都有些犹豫了。尖子留在门口,托托低声用口型问:“他睡了没有?”

江散全抬手想摸摸她的头,顾及礼数,又唯有止住了。他说:“好孩子。回去吧。”

尖子难办,只能先点头答:“睡下了。”

托托把帕子递到江散全苍老的手里。她的声音低低的,垂着真切的悲哀。“不要哭,”她说,“江公公,不要难过。”

“我进去同他说句话。”托托说着就要推门。

好像谁都不能接近他,好像谁都不能温暖他。好像谁也无法再使他完整。

“要不要奴才替您通报一声?”尖子连忙问着,却拦不住她步子快,先一步进去了。

那帕子白净,令人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双手沾着鲜血、两眼阴狠漆黑的少年。

他心里一慌,担心被怪罪,但是拦着好似也不妥当,只能甩给其他影卫脸色道:“看什么看?该干嘛都给我干嘛去。”

江散全低头,看到双腿残缺的女子递上来一尘不染的帕子。

屋子里也是一盏灯都没有,托托进去了。到处一片漆黑。

江散全抬起袖子要擦眼泪,却觉得手霍然沉了一下。托托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夜色,看得清周遭粗浅却不失齐整的摆设。墙壁上悬着她看不明白的汉字草书,桌上有西洋的钟表与鹿子百合。

枝干繁盛的树木向天伸展着双臂,仿佛凝结成祈求的双臂。他们祈求一个存活的理由,也恳切地盼望新生的机遇。可惜那些双手得不到回应,更想不出解答,最终只能愈聚愈多,最后编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将地上的人笼罩。

每一步都踏着地面上的羊绒织皮,托托动作又轻,因而并没有什么声响。

他们都不是完整的人。

她缓慢地往前搭了拐杖,再撑着身子朝前走。踩上地坪时,她就停了下来。

说到最后,江散全倏地停了。他也是一个太监,同样见过了千千万万太监的生死起落。

床里头是暗的,这时候也看不分明了。托托收了脚步,渐渐地俯身下去。她跪坐在床边,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仰头看那里边阴沉沉的一片影子。

“只有太监不配做人。”

托托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江散全说,“那时候我教他,他比谁都狠。这孩子原本心是不狠的。他老追着问,为什么那些殿下、那些侍卫都能留着身子,他却不行。

她叹了气之后便想起身,然而,他就是这时候说话的。

“他是被自个儿亲娘卖掉的。这倒也没什么,做奴才的,哪个命不苦呢?只是这孩子性子倔,放在旁人身上都认命了,他却不认。”

在乌黑一片的阴霾中传出纪直干涩的嗓音。他说:“怎么了?”

托托歪着脑袋,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急匆匆地想听更多。她要问什么,可张了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月骤然偏了身子。一道清朗的月光静悄悄地飘进来,落在托托雪白的面颊上。她的睫毛仿佛沾着洁白的雪,小心翼翼地颤动着。

江散全不置可否,仿佛追忆往事般挪开脸去。他说:“纪直生得好看,但却并不是好事。在这深宫里头,好看的奴才多半命薄福浅。老身也不是心疼他,就是看着怪可怜的——”

纪直的声音很轻,像是担心惊扰谁的清梦。

“那您是爷的故人了。”托托道。

是谁的梦?托托想,此情此景,恐怕是她的美梦吧。

江散全也没往心上去,淡然道:“老身虽没教他功夫,也未认他做干儿子,但往歹了说也称得上是这小子的恩人。若不是老身护着他,领着他干活,他也不会有今天。”

她摇摇头,手却鬼使神差地探上他的床榻。

托托连忙辩解:“爷他终日在外头忙着,在府上与奴本就不大说这些的。”

托托一声不响,手指游刃有余地搭上他的腰带。一只冰冷的手顿时覆住了她,纪直语气里没有怒气,只是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呵,”江散全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都不曾向你提起老身,当真叫老身伤心啊。”

“很痛吗?”托托说,“切掉那东西很痛吧。”

托托迟疑许久,方才将信将疑地问道:“江公公从前便认得纪公公么?”

他一时语噎,大抵从未有过人这么郑重其事地问他这回事。思量了半晌,纪直才说:“忘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江散全停下脚步,远远地望向在枝头跳跃着的鸟。它们都是那般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真的?”托托问。水银似的月光闪闪发亮,明亮的杏眼蒙着雾气。

“他打小就爱干净。同样一块地方,旁人办个差不多糊弄过关便是了,他非要扫得半点树叶子都没。这么出挑,自然是引人不快的。加之生得就与旁人不一样,小太监们又闹腾,半年下来,一瘸一拐不说,身上都是伤。”

“嗯。”纪直已经支着身子起来,他问,“坐在地上凉么?”

“诶?!”托托一脸诧异地回头。

托托摇了摇头,又听到纪直说:“那你呢,被人折了腿疼不疼?”

江散全忽然开口了,他说:“从前纪直便在这里当差。”

她撑着床沿爬到上边去,纪直伸手把她圈进臂弯。托托说谎了,她身上是冰凉的。

轮椅碾过枯枝败叶,一路窸窸窣窣。这时候天气尚未回暖,树木却葱葱茏茏发了新芽,望着便叫人心中生出无限欣喜。

纪直抱着她,这时候他也惊讶于自己居然不在乎脏不脏。

“我晓得的。”托托说。

托托侧着身子,义肢垂在床边,她忽然抬手去抹眼泪。

他说:“昭玳殿下,本性不是坏的。”

纪直觉察到她哭了。他搂着她问:“是不是太疼了?”

江散全走在轮椅一侧,两人就这么一同前行起来。

托托恳切地摇头,每一下都是那么的用力。她止不住地抽泣,呜咽声接二连三串进语句里,托托说:“我不明白……”

刚才先出去的江散全没走,就那么在门口立着等她。托托起身想问声好,却被他抚着手压了下去。

苍白的月如同一只孤零零的小舟,在哀凄的漫漫长河中摇曳、摇曳。它是白玉无瑕,却也像神佛目光似的冷酷无情。

走出门去时,刚坐上轮椅,却见到院外站着一个人。

他们相互依偎着坐在漆黑的夜里,黑鸦在空中盘旋。

托托僵硬得动弹不得,气愤与不解之情还在身体里冲撞。忒邻硬是从背后推了她一把,才逼得她告辞。

“你不明白什么?”纪直问。

“行,还是你心思缜密。”庄思宜本来也不想失了托托这么个朋友,于是眼睛一闭,懒洋洋地顺水推舟道,“正好本宫也乏了,今个儿就先散了吧。”

“我不明白,”托托哭起来说,“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那般待你。你那么好,为何要那般待你,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让你受这种罪——”

“公主殿下,这桩事就暂且先往后推一推吧。对付纪公公,也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江散全柔声地劝解道,“倒是这位今日刚入宫,车马劳累,不知道适不适应。老身看着姑娘家的,面色真真是不好看。不如让奴才们领着先下去歇息一阵子,改日再来给殿下请安哪。”

纪直轻拍托托的肩膀。她哭得满脸都是涕泪,而他用袖口仔仔细细地给她揩干净。

托托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对于皇室子弟将人视作玩物的习性感到难以理喻。一句“绝无可能”刚要脱口而出,鹤发的太监却忽然拦在了她跟前。

“托托,”纪直端详着她此刻难看的脸,他说,“你可曾想过,他们又凭什么那般待你?”

见着东西摔在地上,昭玳公主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有些诧异地道:“我又不是让她跟你争宠!只是安排个人去替我盯着他罢了,要是你不乐意,那就你给我做耳目呗。”

托托愕然了片刻,眉头皱到一起。她只惦记着他的痛,哪里想得到自己?又要落泪,可她却发不出哭声了——

雕着相思鸟与合欢的琉璃花樽跌落下去,在地上摔得粉碎。伴随着那道破裂的响声,托托歇斯底里地摇着头,她说:“不行,我不答应!”

他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