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被问得莫名其妙,纷纷仰起脸,目光却是怨毒的。
青峰子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把一早扯到身边,满脸惶恐地扶住女儿的肩膀,扫了一眼众人,颤着声音问道:“还有谁听见铃声了吗?”
青峰子哆嗦着双唇,脸色比哭还难看:“谁听见了?”
“我说……”
有人语气不善:“她戴着铃铛一直晃,能听不见吗?!”
“你说什么?”那人心浮气躁地抬起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接着又有两三人没好气地说:“我们又不是聋子!”
一早轻轻“啊”了一声,惊讶道:“快死了。”
青峰子的脸色白得骇人,拉着一早踉跄倒退:“所以,你们……都听见了?”
那二人点点头,结果旁边一个满脸血污的人烦躁道:“别晃了,你这丫头有没有教养,听着都快烦死了。”
大家搞不清状况,许是被青峰子的情绪所感染,纷纷点了点头。
一早皱了一下眉,向那二人走过去,晃着手腕稚声问道:“你们能听见吗?”
“听见了又怎么样?!”老蔡皱着眉,慢慢朝青峰子走近,在三步之远的地方停住,说,“我也听见了,昨天就听见了。”
闻言,李怀信、贞白,以及青峰子皆是一愣。正往这边奔来的一早蓦地驻足,扭过头看着那个嘟囔的人,故意晃了晃胳膊,那人身边的妇人循声看向一早,答了句:“那小丫头手上戴着铃铛呢。”
“怎么可能?”青峰子难以置信,明明已经渡过了难关,好不容易把这千具行尸和十七年蝉一把火焚为灰烬,为什么大家却听见了铃声?
李怀信莫名有些恼,刚要开口,就听见有人低声嘟囔了一句:“哪儿来的铃声?”
“怎么不可能?”经历过这么多怪事,老蔡变得极其敏感,他表情冷下来,“我们不该听见吗?”
涣散的瞳仁聚了焦,贞白难得露出一丝倦怠,却仍然冷冷清清地道了一声“无碍”,她说:“我心里有数。”
青峰子被问得一怔,仓皇地回过头,看向贞白和李怀信:“为什么大家都听见了铃声?”
贞白抬起头,眉心的朱砂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扎了李怀信的眼,他几乎是冲到她面前,没来由地焦急道:“你不要命了?!”
贞白说:“我一直都能听见。”
待临近了,又觉得那股烟火气太呛人,他停下脚步,目光来回睃巡,只见火光之外,贞白倚靠在一棵枣树上,那树此刻已被烈焰点燃,大火烧光了枯叶,蔓延到树干,而她却无知无觉般,岿然不动,手还搭在树干上,差点被火浪吞噬,幸得青峰子及时拽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目光仍有些涣散。
而李怀信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因为他没听见,似乎也只有他没听见。
须臾,他站起身,觉得养回了些精神,不再那么疲乏了。稍微恢复了点儿,他就开始矫情,望着周围一片乌烟瘴气,惊叹自己居然在一堆骨灰中睡了一觉,真是浑身不得劲儿。他以剑挥灭青灯,收剑入匣,往远处升起浓烟之处走去。
青峰子惶恐极了:“难道还有行尸吗,或者十七年蝉?不然……”他眨了眨通红的眼睛,说,“我……我再去四处找找,也许还有行尸没烧干净,要回来害命,一……一早,你跟我走。”
被吵醒的人心情极差,黑着脸,望向远处升腾而起的浓烟,蛮不讲理地责怪起那些苦战一宿的人:“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听闻可能还有行尸,众人皆是一惧。
老蔡和几个村民恶狠狠地将火把扔进院中,大火烧起来,尸群哀号不绝,扩散到方圆几里,扰了远处李怀信的好眠。
青峰子拉着一早没走几步,又重新折返,蹒跚着走到李怀信和贞白跟前,深深一鞠,说:“贫道穷尽半生,终究未能破除七绝阵,我欠了半村人的命债,以为若能保住剩下的村民,我被困二十年也在所不惜,可谁承想,二十年后,枣林村又是一场灭顶之灾……我等不来阿吉,但是等来了你们。”
贞白颔首:“烧吧。”
起初,他未曾抱任何希望,直到经此一役,亲眼见识了贞白的能耐。此时,他又是深深一鞠,郑重到几乎哀求:“两位道友,还请无论如何都要破了七绝阵,救救这些无辜的百姓吧。”他无法想象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因为似乎所有人,都听见了凶铃声。
“应该差不离了。”青峰子道,“另外有好些村民已遇害,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清点,但行尸应该都引来了。”
李怀信蹙眉沉思,神情凝重,他其实对此有所质疑:“这玩意儿真就这么邪乎?但凡听见凶铃都是临死的征兆?有没有什么例外呢?比如闯过了这一劫,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就又听不见了?”
贞白无暇他顾,用树根建完墙体,偏头问了句:“都在这儿了吗?”
青峰子被问得一愣,而离得较近的老蔡和几个村民听见了那句“听见凶铃都是临死的征兆”,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院外聚集着一众狼狈不堪的村民,大大小小都受了伤,盯着里头如同困兽的行尸,吓得抱作一团,妇女和小孩几乎哭喊了一整晚,到这一刻仍有人抽抽噎噎的。
李怀信继续说道:“又比如,我们把七绝阵破了,也就破了这该死的命格。”
天刚麻麻亮,农舍大院里行尸成群,被粗细各异的树根圈在其中,贞白扶着院外一棵枣树,用树根建起一堵围墙,任凭里头的行尸如何扑腾都挣不开桎梏。
老蔡等人还以为李怀信找到了新的生路,没想到却是他们费尽心机都走不出的绝路,顿时崩溃了。其实他们何尝不知道,这二十年他们能生存下来,全靠他们至亲至爱之人的牺牲,他们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事实太残忍了,他们只能一边怨恨着,一边苟且偷生。而且不管如何,当初杀人布阵的确实是青峰子,既然他选择了这条路,就该全权担了这份罪责,无论所为何人。当年那个大阵的伊始,就让枣林村生灵涂炭,青峰子不惜杀千人喂养七绝阵,逆转气场,至今二十年,轮了一回,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始,冥冥之中,他们在劫难逃。
他在身前点了几盏符化的青灯,并简单布了个防御阵法,靠着石头坐下,纠结了一会儿就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他们胡乱猜测,无比惶恐,感觉命运的轮盘周而复始,若真的再轮一回,他们如何承受得住?明明好不容易才从行尸、蝉虫中挣回一条命,劫后余生,刚想庆幸,却被一串铃声下了一道死亡通牒。谁受得了啊!
李怀信一愣,未等他说话,贞白已经领着三人匆匆离开。他立在原地,没再跟上,鼻腔里有一股腐肉被焚烧的味道,难闻极了。他的身体十分疲惫,心里却莫名感受到一阵体贴,来自那个性情凉薄的女冠,她说她能解决,他便没有一丝丝质疑。想到此,他心头一悸,他什么时候对她这么放心了?好吧,她的确本事挺大,就算被朱砂画的镇灵符封印,本领也不容小觑,但她腰间受的伤可不轻,不会失血而亡吗?他心头又是一悸,担心个头啊,那女冠非一般人,瞅她那副生龙活虎的样子,那点伤根本不足挂齿吧?
有人在想,听见铃声就得死,未免太荒诞了吧!可他们一边在心底质疑,一边又深信不疑地畏惧着。因为这个鬼地方,发生了那么多见鬼了的事情,他们想逃,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两个刚入七绝阵,似乎一身神通的道人身上。别的不论,他们自己肯定也不想命丧于此,或者一辈子困死在此。
她说:“我能解决。”
这点毋庸置疑,确实,就算不是青峰子郑重其事地哀求,贞白及李怀信也会不遗余力去破阵。而破阵,也成了枣林村村民唯一能够指望的生路。
“嗯?”
青峰子还陷在李怀信方才那番言论里,挣扎着问:“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吗?”
贞白领着老蔡等人没走出两步,又转过身,对殿后的李怀信道:“你留下吧。”
李怀信挑眉,刚才他不过顺嘴说了一句,都没怎么过脑子,原本也是怕引起大家恐慌,给大家喂颗定心丸,一个假设罢了,没料到对方竟然真往心里去了。
老蔡目睹了全程,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仍旧让他战栗不止,若不是这几个道士出手,恐怕全村人早已命丧黄泉,所以无须李怀信威逼利诱,他也心里有数,在生死面前多大的仇怨都可以先缓缓,现在最紧要的,是把行尸以及那些吸血蝉虫消灭掉。
为免这些人信了他的话,造成什么不良后果,给他惹一身麻烦,他觉得很有必要换一套说辞:“所谓天道轮回,说什么改变不改变的,谁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命运?也许你认为的改变根本不是改变,哪怕穷极一生,付出一切努力,其实到最后,它都在你的命运安排里。原本就只是一场劫一道坎儿,你所执着或纠结的,不过是做了某种早已命中注定的选择,谁说得准?”
打从村子被七绝阵围困,老蔡便一直是村民们的主心骨,此时让他去呼吁村民把行尸引到一处,再合适不过。
一会儿说改变命运,一会儿又说命中注定,活了大半辈子的青峰道人隐隐有种被人忽悠了的感觉。
“这倒不是问题,在枣林村一呼百应的头目不就在这儿吗?”李怀信说,下巴朝远处蜷缩着瑟瑟发抖的老蔡一扬,后者对上他视线,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一股阴谋的味道,老蔡实在怕极了这个飞扬跋扈的坏坯,落他手上就总没好事,于是他像惊弓之鸟一样赶紧起身欲逃,才刚奔出一步,就被一颗飞射而至的石子儿砸中了膝窝,他“嗷”了一声,直接跪了下去。
而大忽悠一本正经地说完,又轻轻挑了一下眉,瞧着对方那副迷惘的模样,应该差不多被糊弄住了。他视线掠过众人,恰巧与贞白的目光碰了一下,后者转身便走,脸色仿佛结了冰的湖面,又冷又硬。
青峰子压下内心的悲恸,强打起精神:“行尸体内寄居着十七年蝉,若杀了行尸,十七年蝉被放出来的话更不好对付,最好是将所有行尸引到一处,像现在这样,一起焚烧掉。不过,现在村民们吓得四处乱窜,根本不会听我们的。”
李怀信脊背发寒,“哎”的一声抬腿追了过去。
言至此,青峰子再也说不下去,贞白却已经听懂了,她将缝尸针递还给对方,跳过这个话题:“村子里还有行尸,需要尽快解决。”
待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贞白才压低声音,冷冷地开口:“为何这般糊弄人?”
青峰子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脸色变得很痛苦,他点点头,艰涩地说道:“我曾经,也是用它,缝合了一早母亲的……”
“没看见吗,他都快疯了!我还不是出于好意,才胡诌几句,稳稳他的心,有什么问题?”李怀信道,“或者我应该像你一样,缄口不语,冷眼旁观?”
贞白眉头微皱,抬眸看了李怀信一眼,若有所思,很快又把目光转向了青峰子,道:“若如你所言,村里那个惨遭剖腹取子的妇人,后来肚子莫名其妙被缝合,是这枚针所为了?”
贞白:“……”
李怀信感觉莫名地不痛快:“你是铁打的不成?!”连续好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还流了这么多血,竟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起码还知道宽慰人几句。”
贞白还是以一句“无碍”冷淡带过了,她捏着那根缝尸针仔细端详,似乎完全没把身上的伤当回事。在李怀信看来,这就有些不领情了,他方才还因为自己连累她受伤,心里多少有点内疚,本想关心一下,谁料这女冠竟如此不给面子。
贞白直接给他整无语了,加快脚步走到了前头。李怀信落在后面,还想给她找几句不痛快,就见贞白腰侧血淋淋的伤口,忍不住一顿,把气人的话咽了下去,最后,终于良心发现地说:“你这伤,真不要紧吗?用不用包扎一下?”
李怀信伸手一摸,沾了满手鲜血:“你……”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半天才憋出一句略显生涩的问候,“……不疼吗?”
“不用。”
李怀信垂眸,往她腰部一瞟,这一眼看得他脊背发寒。方才场面太乱,他虽知道她受了伤,却无暇顾及,而且这女冠一直生龙活虎的,打完行尸又打十七年蝉,都不带喘气的,加上她一身玄衣,又是晚上,流了多少血这料子也看不出来,现在被身后的火光一照,他赫然看见她腰上的五道伤口深可见骨,因为腰带扎得紧,压着血肉,但腰部的衣料还是湿了一大片。
李怀信:“……”什么态度!如果这伤跟他没关系,也就拉倒了,她爱如何就如何。
贞白冷淡地答道:“无碍。”
难得良心发现的李怀信觉得还是有必要坚持一下,毕竟这几道口子看起来怪吓人的,而且行尸已经烧了,破阵也不急于一时,起码得先疗伤,这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得到证实,青峰子了然道:“那就是了,伤得重吧?”
不知道这女冠为什么这么拧巴,一刻都不肯停歇,李怀信追上前拉了她一把,却被对方滚烫的皮肤灼了手。
贞白一顿,她侧腰处的确被行尸划了几道口子,遂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烫……”
“可以这么说吧。”青峰子道,“不过也不是乱扎,我是在一位济世救人的郎中手里得到的此物,据他说,他在山里采药的时候,遇到了一名被匪寇抢劫的商人,那人受了重伤,伤口需要缝合,当时他身上未带银针,恰巧在附近捡到这根针,遂用此针帮商人缝合了。只是后来那商人的伤口却经久未愈,甚至开始发黑腐烂,于是找到那位郎中质问,这事儿闹开了,又刚好让我碰上,顺便就帮他们解决了,所以我才得了此针,了解其属性。除非是近处有伤者或残肢断骸,否则它不会乱扎人的。”青峰子转向贞白,道,“方才这枚针刺向你,想必是你身上带伤?”
手腕被拽住,贞白蹙着眉回头,视线掠过李怀信的肩膀,远远看见一众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村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踟蹰着跟在他们身后。
李怀信道:“你是说,这枚针有了灵性,自己乱飞过来扎人?”
她心里发沉,对李怀信道:“跟伤口无关,是镇灵符。”
“对。”青峰子道,“缝尸匠的缝尸针,贫道估计,应是缝尸匠的祖上传下来的,曾缝过无数残肢断骸,又受了某种影响,因此有了灵性,奈何怨煞之气太重,邪气得很。”
她以阴怨煞气操纵树根,遭到眉心的朱砂符镇压,就像在体内点了一把火,要把这具充盈着阴邪之气的躯体焚烧殆尽,此刻她整个人如同置身火海,又像被架在柴堆上炙烤,然后被李怀信凉凉的手一抓,如同在滚烫的骨头上浇了把冷水。她忍受这股难耐的灼烧感太久了,此刻为贪那一丝清凉,她反手将那人的手握住了。
“缝尸针?”李怀信蹙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