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白上前一步,望着夜幕中一群类似萤火虫的飞虫,逐渐朝他们飞来,她盯着最近的一只,沉声道:“是十七年蝉。”
被树根绑住的老蔡此时拼命地挣扎,哇哇大叫:“放了我,救命啊,快放开我。”
李怀信撑着石头,咬牙忍着后背的钝痛,偏头看向青峰子:“你养的?”
人群再次骚乱,那从行尸里飞出来的,哪怕是只苍蝇,也够吓人的,何况是这种闪着红光的不明飞虫,谁知道会不会要人命?一听有人喊跑,他们立即四散逃窜。
青峰子显然也很诧异:“怎么会?我根本没见过!”
“往这边来了,快跑。”
贞白道:“生在七绝阵中,以尸为穴,蛰伏十七年,脱皮化羽,才令那些死者变异起尸。”
“飞蛾吗?”
青峰子立刻反应过来:“难怪,一早手上的铃声无法驱使这些行尸,因为它们根本不是普通的行尸,而是十七年蝉。”
“好像是从那些尸体里飞出来的。”
贞白道:“没错。”
人群中有人脱口大喊:“那是什么东西?”
“那……”青峰子刚要开口,就听见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阵尖锐刺耳的蝉鸣。众人回头,只见密密麻麻的蝉群围住一个村民,不过片刻工夫,那人的惨叫声逐渐低下去,整个人抽搐一阵之后趴在了地上,待蝉虫扫荡而过,那人已变成一具干瘪的尸体,被抽干了血肉。
贞白被李怀信推得倒退了几步,还未站稳,猝然抬头,发觉有个微弱的红点迅如闪电地扑向自己,她抬袖一拂,将那不知名的东西扫开了,只见遍地残尸中钻出无数飞虫,盘旋在夜色中,发出微弱的红光。
众人看得毛骨悚然,立即连滚带爬地四处逃散,跌跌撞撞中,有些翻进了田埂里,被十七年蝉追上,他们挥舞着手里的短刀一通乱砍,却根本无济于事,被蜇了一脸,只能抱住头往地里钻……
与此同时,青峰子喊了声“小心”。
蜂拥而至的十七年蝉,所过之处,如风卷残云,将一个个鲜活的血肉之躯迅速抽干,仅剩一把皮包骨,保持着反抗的姿势,定格成惊恐的表情,张大嘴瞪大眼,连呼救都来不及。
他若再逞能,难保今后不沦为废人,想到这儿,贞白没来由地心底一软,手上的力度也变轻了,谁知李怀信突然一挣,使出浑身力气推开了她,然后踉跄摔倒,磕在了背后一块大石头上。
天空被照成一片红色,蝉虫越来越近,数以万计,青峰子大惊失色,拉住一早倒退着吼道:“走,快,离开这里!”
李怀信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差点没直接晕厥过去。贞白撑住他,顺手搭上其脉搏,猛地惊觉,这人原本未愈的根基,损伤得更加严重了,若再强撑着运气,无异于自毁。其实方才他本可以躲在她身后,在树根缠尸的方寸内休养生息,也不至于搞得元气大伤,可见这人虽嘴上不饶人,实际上为了救这些村民,却牺牲不小。
李怀信面白如纸,望着蔓延而来的蝉虫,趔趄了几步,惯性地按住剑匣。
李怀信咬紧牙关没作声,一偏头,见一早正飞奔过来,他想借个力,把这小孽障当拐杖使,谁料一早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卷过去,扎进了青峰子怀里。
现在大家都被困在七绝阵中,要对付千具行尸不说,此时又钻出这铺天盖地专吸人血的十七年蝉,根本避无可避,然而阵不破,谁都走不了,怎能不让人绝望?
贞白不放心地问了句:“站得稳吗?”
贞白广袖一拂,把指尖的符纸扬了出去,在夜空中化作一排青灯业火,扑哧一声,有几只不长眼的十七年蝉正好撞了上去,薄翼被点燃,纷纷掉在地上,像陨落的星火。
李怀信欲挣脱,却没有力气,毕竟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实在太难看,他可丢不起这个人,遂绷着脸冷冷道:“松开。”
贞白疾步上前,在尖叫着挣扎的老蔡身上一抓,将那根绑住老蔡的树根从土壤里拔了出来,老蔡几经旋转松了绑,晕头转向地栽倒在地。贞白动作迅捷,拽着长长的树根,纵身一跃,扬手抽出去,扫过那一排青灯,将树根点燃,如一根着了火的长鞭,抽向那片拥来的蝉群。
贞白只是好心相助,哪想到这李怀信是个不知好歹的,哦,不,是个三贞九烈的,比黄花闺女更洁身自好,别人不小心碰了他一根手指,他都觉得被玷污了清白。
吱啦一声,所有蝉虫齐声长鸣,叫声震耳欲聋,响遏行云。无数蝉虫像星火一样坠落下来,火鞭如蛇,再次抽出去,又打散了拥上来的一大片。
李怀信就差没奓毛了,他心里无名火起,这色坯,一趁他虚弱就急不可待地占他便宜!
倒退中的青峰子看得一愣。
背贴着贞白,李怀信头皮一麻,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是投怀送抱的姿势吗?!他反应激烈地一挣,却虚脱得差点往前扑倒,被贞白长臂一揽,紧紧扣住,托稳了。
李怀信大声道:“愣着做什么,点火,烧尸。”
被当成人形柱子的贞白没有躲开,她早就发觉了他不过是摆出一副花架子,内里早已是薄纸一样的虚弱。她抬起手,扶住了他的腰,他蓦地愣住了,所有的感知都集中于腰间那只手掌覆盖的皮肉处,然后慢慢扩散至整个后背。
“什么?!”青峰子回过头,就见李怀信手执青灯,点燃了被树根捆绑的一具行尸,他道:“鬼知道这些尸体里群居了多少只十七年蝉。”
李怀信又疲又饿,强撑至今,已是强弩之末,方才为了截杀行尸,又损耗了根基,早就外强中干,此时他面色不改,双腿却微微打战,有些站不住地后退了两步,背部抵在了某个物体上,仿佛找到了支撑,整个人牢牢地贴靠了过去。
青峰子反应过来,立刻捡起地上的树枝引燃,有些惶然道:“这些蝉,怎会吸食人血?”
本来就敌众我寡,有个道士在是多么弥足珍贵,这帮蠢货却要喊打喊杀,自掘坟墓,李怀信心想着,方才他被青峰子救过一命,此举既是报恩,也是保存一份战斗力,不管如何,他得保住青峰子。
烈焰顺着树根蔓延扩散,行尸在火中狰狞扭动,绷断了烧脆的树根,如一团火球般猛扑过来,李怀信退闪避开,火球直接滚到另一具行尸身边,将其引燃了。
放个屁!李怀信冷哼道:“不自量力,你老老实实待着吧!还有谁嚷嚷着要报仇的,尽管放马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还跟这儿添乱,干脆一并捆了,消停!”说着目光朝人群中一扫,众人被吓得毛骨悚然,纷纷倒退。
李怀信这才不急不缓道:“十七年蝉原本穴居于地下,靠树根的汁液为食,然而这些十七年蝉,却是生长在七绝阵中,此地又是经千尸阵法逆转而成的至阴之地,它们以尸为穴,在这种环境里长出来的能是什么正经玩意儿,食血食肉有什么奇怪的,别大惊小怪。”
“你……你……”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老蔡双腿直哆嗦,结结巴巴道,“你……你……使了什么妖法,快放了我!”
被打散的蝉虫重新聚拢并不断拥来,贞白旋身,下腰,从李怀信等人点燃的火堆中拉出一根着火的树根,双鞭齐发,纵身抽出去,如夜行魅影,在空中溅出无数火星。
贞白此举正中李怀信下怀,要震慑这帮村民,以防他们轻举妄动,光靠嘴皮子可不行,还得亮出点真功夫。有了贞白的护驾,他接下来说什么都不会显得虚张声势,他说:“我纠正一下,不是同归于尽,而只是你单方面作死。”
一早帮着点完一把火,正好仰头看见这一幕,和李怀信异口同声地叹了句:“酷!”
众人见状,纷纷跳脚,倒退着查看自己脚下,唯恐也被树根缠住。
两人对视,一早弯起月牙眼,对李怀信咧开嘴,后者斜她一眼,爱搭不理的,把青灯往行尸身上一抛,火光骤亮,映照着他那精雕细琢的五官,一早心想,真好看。
老蔡显然也被这句话唬住了,他强撑着咬紧腮帮,底气不足地喊道:“谁怕谁,大不了同归于……啊……”话未说完,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他大叫一声,拔腿想逃,却已被钻出来的树根缠在原地。
李怀信偏过头,对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看的一早道:“小鬼,帮个忙。”
李怀信冷哼一声:“不识好歹。”
“帮什么忙?”
闻言,众人大惊失色,立即缩成一团,惊惧地四下张望,似乎真怕这人话音一落,周围的行尸就突然松了绑。
李怀信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张网,正是之前村民用来设伏的,一早立即领悟,躲开大火和蝉虫,七拐八弯地往前跑。
“不放过我们?”李怀信说,“你们是不是还没搞清楚如今自己是躲在谁的庇护下,我们有本事捆住这群行尸,就能再给它们松了绑!是活腻味了吗?”
李怀信低声道:“还算机灵。”
李怀信可算明白了,原来这些村民是被毒害太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把全天下的道士都恨上了,怪不得之前千方百计地坑杀他和贞白。他们因青峰子当年的所为积攒了如此深的怨恨,如今即便他舌灿莲花,说破了天去,也不可能说服他们放下戒心。而且他显然也不是个能跟人好好谈判的主儿,他一向骄横惯了,与这帮脑子一根筋且满腹深仇大恨的愚昧村民对峙,让他实实在在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吃力不讨好。
待一早拽住网,李怀信大声发号施令:“撒网。”
老蔡固执己见,才不听他辩白:“大家千万不要上当,这些臭道士,一个都不能信,全是一丘之貉!口口声声说要救我们,却是为了自己活,施展邪法,拿我们当活靶子,赶尽杀绝。二十年前,我们就是因为相信了青峰子这个妖道,才失去了至亲,今日,他们还想故技重演,咱们决不能放过他们!”
一早重重地点头,几个助跑,跃上一棵枣树,在空中纵身一扑,将大网兜向夜空中的蝉虫。李怀信看准时机,扔出火种,整张网被点燃,歼灭了一大片十七年蝉,有少数从网洞中漏出的,又被青峰子掷来的一件着火的道袍盖住,烧了个灰飞烟灭。
听听这是什么话,接下来是要把他们一块儿打包处理啊。原本已筋疲力尽的李怀信,被激得“回光返照”,他铆足了劲儿站起身,双手叉腰,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道:“我们不计前嫌,还大发慈悲赶来救你们。”他一指周围一片残肢断骸,以及被束缚住却仍旧龇牙咧嘴地挣扎的行尸,没好气道,“看不见吗?你们是不是瞎!”
蝉群被两张网兜尽,贞白扔了火鞭,回头看向李怀信,后者脸色陡变,脱口道:“当心!”
那祸害又说了:“还有这两个人,现在已经跟这个妖道串通了。”
贞白微微一侧身,两指夹住了一根直射而来的银针。
李怀信一见这糟老头子就恨得牙痒痒,心理阴暗地想:他咋还没给行尸叼走呢?真是祸害遗千年!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李怀信瞬间沉下了脸:“居然还有人在这个时候搞暗算?!”
老蔡越众而出,激怒道:“就是他操控这些死人来屠我们村子,让我们与死去的亲人互相残杀,必须先杀了他。”
贞白与青峰子异口同声道:“不是。”
村民哪里肯听,仇敌当前,个个恨得双目赤红。
李怀信道:“嗯?”
李怀信此刻真没精神多管闲事,实在是被村民们的声讨吵得脑壳儿疼,他不耐烦地吼道:“能不能消停会儿?!行尸还没扫荡干净呢,你们不如留点儿力气自保吧。”
贞白看了眼手里的银针,把目光投向青峰子,无声地询问。
已经有两三个村民手握长刀,企图冲上前手刃仇人,一旦这几个人带起了节奏,其他人必定会群起而攻之。
青峰子那件破旧道袍已光荣牺牲,此刻只穿着一件洗到发灰的白色里衣,瘸着腿,十分狼狈地走到贞白跟前,看着她指间那根银针道:“这是枚缝尸针,怨气很大,之前让我不小心遗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