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骨,断颅,叱咤喑呜。
嘶吼,惨号,金戈交鸣。
满天阴云滚滚来,铁血之气弥散开,只见烽火硝烟,四处刀光剑影,猩红触目。
当第一具身体被劈开,血溅长空,终于杀气腾腾地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有铁骑纵马,欲从头顶冲锋,士卒的长矛自下而上,狠狠刺入马腹,再用力剖开,热血兜头泼洒,浇了底下的人满脸满身,而那马背上的将士在坠马的瞬间,就被无数柄长矛当空刺穿!
两军对垒,万马奔腾,气盖山河地卷席了整个长平。
屠戮才刚刚开始,无以计数的兵刃在血肉中划过,满地支离破碎的残骸。将士们杀红的双眼仿佛漫开无尽的血雾,投入这场你死我活的决斗,直到被取了首级,还在拼死杀敌的惯性中,紧握枪杆不放。
长矛红巾,猎猎旗帜,迎风而展。鼓噪起,号角鸣,那声音龙腾虎啸般,穿云破空,直杀天际。
那战况太过惨烈,李怀信在识海中瞪大眼,看得双目赤红,仿佛身临其境般,在尸山血海中闻到冲天的腥气,胃里翻江倒海,他几欲呕吐出来。
万万将士列阵,乌泱泱一片的黑甲铺陈开,带着视死如归的杀伐之气。
金戈与重器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同时夹杂着哀号。李怀信听得浑身战栗,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生死厮杀,却如历史重现,银枪捅进眼窝,戟铓刺进耳膜,以最惨绝人寰的方式烙入他灵魂的深处,变成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长平……
然而,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壮阔山河尽收眼底,那人最终面朝一方,冷静地吐出四个字:“长平之征。”
金鼓连天,飞箭如蝗。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俯瞰其间,万山环合,绵延千里,处处生云,不辨径壑。
可李怀信一眼望去,确实流血浮丘,满目疮痍。
接着,他的识海中又出现了另一番景象,那人道袍加身,立于东郡山巅的高台之上,由三百六十块青石砌成石圭,那是太行道的观星台。
这场厮杀从他的识海中仓促掠过,不过是冰山一角,却足以慑得人神魂俱颤,似乎一呼一吸,都需要倾尽全力。
忽然间,一只手抚上他的眉心,像一根烧红的铁锥深深插进他头颅中,肆意翻搅,疼得他双膝一软,再也承受不住,跪倒在地。
然后那些零散的记忆如碎片般,突然间蜂拥而至,又转瞬即逝,李怀信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只觉眼花缭乱。
不对!这是哪里来的记忆?他何时去过不知观?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那些记忆碎片中,捕捉到贞白清冷无比的面孔。她站在不知观门前,却是白衣,竹簪,墨发及膝,仿如轻云出岫,孤冷出尘。
头痛欲裂中,记忆搅成了一团,李怀信似乎在铜镜里看见了一张脸,俊朗而陌生,像是他自己,却又不是他自己。然后那张脸如同云烟般,在他的识海中迅速消散,继而浮现出一座隐于山窝里的木屋,木屋的匾额上刻着三个字:不知观。
原来她以前,是这个样子,哪怕毫无妆饰,仅一根竹簪,就无与伦比。
“二殿下。”
他真的很喜欢,喜欢到莫名心疼,疼到整颗心都绞起来,因为从他识海中跳过的一帧一画,都像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
“殿下。”
李怀信害怕极了,竭力想从识海中挣扎出来,无形中却有一只手,将他往深渊里拉。
“李老二。”
然后他听见一声鹤鸣,回荡在深渊的上空,那人一袭白衣道袍,驾着白鹤,穿过重峦叠嶂,万里黑云,俯瞰深渊。
“怀信。”
渊底积尸成山,两江被血浸染。到处残骸断肢,白骨露于野,乌鸢啄人肠。
李怀信感觉脑子像要炸开了,他猛地扣紧一个人的胳膊,用尽全力,想要看看那是谁,然而,那些呼喊声又忽然换了称谓。
震天的战鼓与呐喊销声匿迹,群山重归寂静。
那声音繁杂汹涌,几乎要将他吞没。
黑云压顶,长夜临,悲风掀起阵阵腥臭气,如人间炼狱,是以阴魂凝聚。
……
愤怒、悲怆、不甘,还有无尽的怨念,交织成煞。
“杨兄弟。”
那人乘鹤直上,于长平山峦处,埋伏阵,血祭无数军魂,倾千钧之力,逆天而为,将第一棵槐木钉入山脊!顿时,风起云涌,飞沙走石。
“二郎。”
那人仰起头,望向苍穹,阴云滚滚压下,仿如天威,震慑四方!
“杨辟尘。”
可他屹立于山巅,八风不动,与苍天对峙,却无惧无畏:“这笔千古罪孽,辟尘一肩担之!”
“辟尘。”
为什么?李怀信还来不及理清,识海再度乱作一团,他头痛欲裂,根本想不明白,也来不及去想,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接着,他眼前出现了无数人,无数道声音在他耳边呼喊。
紧接着,他的耳际响起回音,是他与冯天初入乱葬岗时曾做出的推测:每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士,身上杀孽都很重,因果报应牵涉甚深,用他们来布阵,怨煞之气最重,也最易将龙穴化为凶地。
李怀信意识混沌,根本分辨不清这些破碎的记忆是从何而来。
随即画境转变,只见长空裂帛,天雷滚滚,直劈向那具血肉之躯。
那是谁的声音?谁在叫小白?
李怀信浑身一震,仿佛天雷劈中的正是自己,他脑海中一片空白,陷入无止境的混沌之中,根本来不及感受到痛,第三道天雷便已击落,将那肉体凡胎化作齑粉……
轰鸣的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小白。”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天威不可犯!
多么熟悉的一张脸啊,他好像见过,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个落日黄昏,她一袭白衣,逆光而来。
身虽死,魂未消,他目光涣散,却还是看见了夜色尽头走来的故人。
李怀信感觉身体就像一根鸿毛,突然变得很轻很轻,随着一块崩落的青瓦,从檐角直坠而下。他努力张开眼皮,模模糊糊地看见贞白飞身而来,张开双臂,欲拥住他。
白衣,竹簪,在暗夜中,天空闪过一道白刃似的电光,倏地照亮那张白净的脸。
他极力集中注意力,盯住贞白翕张的嘴唇,耳中却嗡嗡作响,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突然,头上传来一阵绞痛,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眼昏花,双膝一软,然后听到冯天一声嘶喊:“怀信!”
电光石火间,第四道天雷已当空劈下。
李怀信蹙紧了眉,忍不住抬手去按眉心,贞白的脸在他眼前模糊地晃动,他呼吸急促,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稳些:“三魂?”人既然已死,还千辛万苦地跑来寻他的三魂做什么?他满心疑惑,想慢慢细问,却连开口都显得吃力了:“怎么……死的……?”
贞白没有时间犹豫,眼见对方即将灰飞烟灭,她当机立断,将毕生修为汇聚于左眼剜出,钉入杨辟尘的眉心,固住其三魂不散,并替他挡下第四道天雷。
贞白道:“他的三魂,尚在人间。”
……
李怀信震惊之余,感觉头痛欲裂,他强忍住,因为还有诸多疑惑:“你不是专程来太行寻他的吗?”既然知道人已死,还来寻什么?
突然,感觉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入眉心,仿佛要将整颗头颅搅碎,李怀信猝然睁大眼,见贞白的指尖正抵在他的眉心命宫处,透过那一只左目,她看见了他识海中所有凌乱的记忆,洪流一般,席卷而出……虽零散破碎,却足以让她笃定,她找到了她的另一只眼睛。
贞白抬起眼皮,直视他,冷漠到几乎不近人情:“死了。”
当年,贞白为了保住杨辟尘三魂不灭,将左目钉入他灵魂眉心。但她没想到,李怀信居然就是杨辟尘。
李怀信听到此处,想起之前他们在屋里还未聊完的话,问道:“那你可知,他人在何处?”
其实她早就应该有所觉察,在李怀信第一次头疼时,在华藏寺突然闪现的钟楼经文里,以及那次在温泉池里……说不上来是大意,还是不甚在意,她却三番五次地忽略了。
其实也谈不上多亲近,中间隔着道友的分寸,毕竟贞白熟识的人并不多,在她的生活中,除却过客,走得近些的也就这两位了,因此,她会看得比较重,在听闻杨辟尘遇难之时,才会打算出手相救。谁知,人心难测,而世事无常。
像历经一世劫,走在刀山火海中,李怀信惊惧,慌张,满脸的血色褪尽,对识海中的一切他难以置信。猛地抓住贞白的手腕,狠狠地,紧紧箍住,手背青筋暴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语无伦次地否认道:“不是……不是的……不是我……”
贞白见他这个反应,觉得有必要多解释一句:“他与老春交往甚密,所以时常会来不知观,慢慢地,也与我走得近了些。”
“眼睛,”贞白开口,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凝成寒冰,“还给我。”
所以,害他吃了那么久的醋,居然是一场乌龙?李怀信直接傻了。
“贞……”另一个字还卡在嗓子眼儿,李怀信只觉眉心倏地被大力绞住,贞白指尖蓄劲,毫不犹豫地去拔那只曾钉入他三魂的左目。
贞白答得干脆:“根本没有的事。”
骤然一阵剧痛,几乎是剥皮开颅般的痛楚,令李怀信措手不及。
李怀信惊讶道:“难不成没在一起?”
太疼了,疼到了极点,却又必须生生承受,甚至不给他昏过去的机会。
贞白觉得莫名其妙:“胡扯。”
李怀信双目充血,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额头及脖颈处的青筋根根暴起。
“你们……”李怀信愣了,“曾经,不是在一起过吗?”
然而对方指尖的力道还在加剧,他几乎承受不住,仿佛下一刻就会爆头而亡。
“不是……”贞白皱起眉,开口打断他,“何曾交换信物?又怎叫私订终身?”
眼看着李怀信从屋顶坠下来,不过须臾之间,不明所以的冯天,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贞白似乎突然对李怀信发难。
什么关系你心里没数吗?!李怀信暗自揣测完,继续道:“你跟他交换信物,既已私订终身,他却不惜伤害你……”可别又上演一出相爱相杀的戏码来恶心他。
“怀信!”他这一缕阴魂,还没能力触及实体,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贞白,你干什么?住手!”
李怀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贞白见他迟迟没有下文,追问道:“什么关系?”
贞白置若罔闻,那只虚抚在李怀信眉心处的指尖,就像摸到了滚滚岩浆,灼伤了指节。她心中一凛,手上更加用力,这明明是她自己的眼睛,灌注了她毕生的修为,却因为如今的至阴之体,遭到排斥和反噬。
等等,那块定情信物难不成是杨辟尘抛出去的鱼饵,是用来欺骗贞白感情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完成他所设下的阴谋?还以为他俩多么情深似海呢,李怀信嗤之以鼻。他师父之前跟寒山君在紫霄宫里说什么来着?说他杨辟尘若是认定一个人,命都愿意交出去!怕是说反了,是要索命吧!就贞白这种直肠子的女人,根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还敢随便跟人勾搭,结果呢,勾魂夺命了吧?就该让她长长记性!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李怀信浑身的力气都在被吞没,但他顾不得了,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一句话,就算吞钢刀他也要说:“我……不是……他……”
若说杨辟尘私自作恶也就罢了,居然还暗箭伤人,伤的还是个女人,窃取均正尺把贞白钉在乱葬岗那种地方,令其永不超生,简直是个禽兽不如的老混账。他心里如是骂着,嘴上却说:“就你们这关系……”
贞白神色肃杀,冷漠到不近人情,就像她之前跟他说起杨辟尘,死了。
李怀信呼吸一滞,内心天人交战,说不上来的复杂:“他怎么会,这么对你?”
此刻,对他,贞白亦是下了杀手的。
毕竟整件事从头到尾,杨辟尘牵涉最深,嫌疑最大。
突然赶来的小圆子看见这一幕,不由得瞠目结舌,眼看着他家殿下在贞白手中,似乎神魂和肉体正在一点点剥离,他被吓得僵在了原地……
即便来时的路上,冯天一字不落地跟他转述了事情的原委,他震惊之下,仍觉得难以置信,直到此刻贞白道:“他最有可能。”
冯天早已方寸大乱,眼角的余光瞥见小圆子身后那条黑狗,想也没想,就一头猛撞进去,夺舍狗身,狂吠着朝贞白猛扑过去……
李怀信皱起眉,心思流转,终于忍不住问出他最在乎的问题:“真的,是我二师叔做的?”
然而才冲到离对方半尺之处,就被一股强大的气流震飞出去,直接砸到了小圆子身上,一人一狗摔得四脚朝天。
“这柄沉木剑,已经不是均正尺了。”贞白毫不领情,道,“它在乱葬岗里生了根,吸收了无数将士之魂的阴怨,沾染了洗不尽的煞气,早已变质,就像……”说到这里,贞白顿了顿。就像她一样,别说用道符洗髓,哪怕将她剥皮抽筋,换血换骨,也于事无补,无论如何折腾都散不尽她这一身邪煞气,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即使化成灰,埋进地里,也是要坏一方水土的。她总结道:“就算我还给太行,也无济于事。”
李怀信已经完全感应不到外界的干扰,一双猩红的眼眶蓄满血泪,看什么都是红色的,周遭的一切,连同贞白,都像站在腥风血雨中。
“什么都可以,哪怕你看上我师父手中那柄千机剑。”
“贞……白……”他觉得自己可能快死了,饱受这种非人的疼痛与折磨,还不如让贞白一刀杀了他。他实在受不了了,血泪溢出眼眶,顺着他的脸颊淌下去,他想在死前留一句遗言,奈何拼了命,嘶哑着嗓子只说出了一句最没志气的话:“我……疼……”
“不必。”
这两个字,猝不及防地扎进贞白的心口,她蓦地泄了力。
“贞白。”李怀信忍着头疼和一股隐隐的不适,跟她商量道,“太行的兵器库中珍藏了无以计数的稀世灵剑,我可以带你去挑几把称手的……”
那股抽在眉心的力量猛地一松,李怀信原本将要剥离出身体的魂魄再度重合,但魂体已受到极大程度的损伤,一时间他的意识混沌不清。
这说的是什么话!她的良心呢?
待他缓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还跪在地上,死死攥着贞白的左手手腕,攥得青紫,几乎要捏折她的骨头。
“既然觉得为难,”贞白直言道,“你就不要站出来。”
贞白居高临下,仿佛毫无感情般,冷冷地看着他。明明是个人,却像没有心一样,不动容,无起伏。
“均正尺乃太行神木,对大端更是意义非常……”事到如今,其实贞白除了归还,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但面对她,李怀信说不出这么决绝的话,只能慎重又慎重地恳求她,“别叫我为难。”
李怀信在阎王殿里闯了一遭,神魂刚刚归位,只觉筋疲力尽,满身疼痛。他动弹不得,连眼皮都似承载着千斤之重,但他拼尽全力想抬眸看她一眼,想透过她那垂下的长睫窥见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意。然而没有,她整个人冷若冰霜,像一尊千年不化的雕塑,没有心,没有情。
“可我不可能置身事外。”他若不是太行弟子,不是大端皇子,倒可以撇得干干净净,甚至跟贞白一起造反,但他身不由己。
只是她那只被他紧攥的手,却在抖。
“这件事与你无关。”贞白不想把他卷进来。
贞白的手,一直在抖。
“你都跟我师父打起来了,我还禁什么足!”若不是冯天及时通知他,照刚才的局面,这两人指不定闹到什么地步。
“这只眼睛,”她的声音冰寒彻骨,“我留给你。”
贞白盯着他:“你不是在禁足吗?”
随即,那只手一抽,他全身无力,根本稳不住,被贞白轻轻一带,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总不好在寒时殿的屋顶上现眼。
他的视线蒙上血雾,最后只看见贞白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头也不回。
他掖着这点心思,转向贞白,道:“回去再说吧。”
就这么,走了吗?一滴血泪滑进鬓角,他却仍觉不甘心。
赔是一定要赔的,贞白难得捅娄子,李怀信想,他就给她兜着吧,到时候从自己的私库里拨银子修葺。
耳边响起小圆子紧张的呼唤,夹着一声声急躁的狗吠,越来越遥远……
待人都散了,李怀信扫一眼狼藉不堪的寒时殿,偏殿的瓦檐被糟蹋得基本要重建,那寒山君居然沉得住气,撇下一切就跟千张机回了紫霄宫,没跳着脚找贞白算账,要她赔个屋顶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