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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决裂

“我现在说什么你都敢置喙了是吧?”李怀信压着火,嫌他磨蹭又啰唆,厉喝道,“我叫你更衣!”

“不是,殿下怎么突然要回宫?您现在身体还很虚……”

小圆子吓得肩膀一耸,缩起脖子,忙不迭地转身取来衣物,小心翼翼地给他穿上。

“对。”

李怀信垂眸,看着小圆子那鹌鹑似的小样儿,有点儿于心不忍。不该冲他发脾气的,他又没做错,可是反观自己,自己又做错了什么,那女冠一发脾气,就差点要了他的命,然后说走就走,一点情面都不留。

“什么……”小圆子一愣,“回宫?现在吗?”

李怀信转过身,弯腰去取剑匣,不经意间瞥见枕边的半块玉扣,一瞬间,鼻子就酸了,眼眶也发涩。

“回宫。”

他才把心意送出去,她就不要了。

“您要去哪儿?”

李怀信将玉扣握在手里,指腹蹭着上面的纹理,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再也站不住地坐在了床前的脚踏上。而后,他慢慢从袖中摸出另一半玉钩,将两块玉扣到了一起,越看越像个自讨没趣的笑话。然后他就真的笑了起来,埋着头,捂住眼,一个劲儿地发笑,笑音闷在嗓子里,嘲讽似的,又低又沉。

李怀信勉力稳住身体,吩咐道:“更衣。”

小圆子担忧极了,踟蹰着靠近,看他此时的状态,明明是在笑,却笑得失魂落魄,看着比哭还伤心。

许是起身起得太急,一阵眩晕猛地袭来,他踉跄两步,被小圆子手疾眼快地搀住了:“殿下。”

“殿下?”小圆子小声唤道,谨小慎微地,不敢贸然询问。

李怀信越想越意难平,狠狠揉了把绞痛的太阳穴,掀开被子下床。

笑声戛然而止,李怀信捏紧了玉扣,心想,不要就不要吧,谁也不稀罕。然而,只是这么一想,他就已经无比伤心。

明明是那姓杨的不干人事儿,处心积虑地摆了一盘大棋,在长平乱葬岗血祭数十万大军,布下逆天大阵,最后把贞白坑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让他来做这个冤大头、替死鬼!

但他的心,不是来给人伤的。他和贞白,他们俩,也算是一路披荆斩棘,同生共死,走到现在,不该落到这般田地。别说心生恨意,分道扬镳,哪怕彼此有一丁点儿龃龉或芥蒂,他都不甘心,更何况,牵扯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恩怨。贞白可以翻脸无情,他却必须把事情弄清楚。

李怀信感觉无比焦虑,悲愤,更不堪忍受,他打心底抗拒这一切,死也无法接受自己跟那姓杨的有半点儿关系。

想到这里,李怀信心一横,起身拎着剑匣便往外走。

就因为十年前,贞白把左眼钉在杨辟尘眉心,而十年后,却发现这只眼睛在他的眉心里,然后贞白又透过这只左眼,在他的脑子里看到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本该属于杨辟尘的记忆。

小圆子想拦又不敢拦,只能拐弯抹角地劝道:“殿下就算想娘娘了,也该先把身子养好再……”

他凭什么气自己,他什么都没做!他就是觉得委屈,委屈极了,他说自己不是杨辟尘,可贞白连句解释都不听,就直接给他定了罪,他该找谁申冤去?

“不想。”李怀信这次语气不凶了,“我要回宫见师祖。”

气自己吗?更不是。

当年,是师祖流云天师领他入太行,也是师祖给他开的道心,更是师祖赐他七魄剑,将他送入千张机座下。这一切绝非巧合,师祖必定知道前因后果,甚至连千张机都被蒙在鼓里,所以他必须回宫问清楚。

气贞白吗?不是。

“可是,”小圆子说,“天师已经离宫了。”

他不是针对小圆子,就是不知道该气谁。

“什么?”

“她是想杀了我。”李怀信心里蹿出一股火,熊熊燃烧了起来,他急火攻心地打掉了对方手里的锦帕,“她差点就把我杀了!”

“掌教收到消息,天师和大师兄正在赶往长平的路上。”此事整个太行都知道了,“掌教和寒山君,也正准备带弟子们前往,到长平境内与天师会合。”

小圆子不断在他耳边嘘寒问暖,唠唠叨叨个没完:“殿下,是头疼吗?很疼吗?要不要我现在去请掌教来?他刚才就在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姐姐为什么突然对你出手啊?你们吵架了吗?她怎么会对你下这么重的手?她……”

李怀信闻言一惊,他刚才在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师父说要下山,他还以为是场梦,虚实难辨,却不料……

不,那并不完全是梦,贞白真的差一点就……只差一点……

“发生什么事了?”

在小圆子的搀扶下,李怀信艰难地坐起来。他浑身酸软无力,魂魄似遭受了一顿生拉硬拽,头昏脑涨,他捂住额头,被梦境里的情景吓出了一身冷汗。

连太行道流云天师及掌教都要亲自出马,此事必定非同小可,李怀信心下一凛,就听小圆子道:“昨日太行就开始陆续收到各方来信,还有几位从各派前来拜会的弟子,说是之前镇住长平乱葬岗的封印就快支撑不住了,要请天师和掌教亲自前往,今天还召集了太行的大半弟子。看情形……怕是会出什么大事?”

李怀信猛地惊醒,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吓得正躬身给他擦汗的小圆子一颤:“殿下,醒了?”

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长平乱葬岗的封印若是支撑不住了,那意味着将会有一场令天下动荡的浩劫。小圆子不知个中凶险,李怀信却听得脸色煞白:“你怎么不早说!”

随即,他就看见贞白抬起手,面色冷肃又凌厉,毫不留情地拔出了那只钉入他眉心的眼睛……

小圆子不明就里:“您也没问啊……”

贞白回答得很干脆:“杀了。”

未等对方说完,李怀信已脚步匆匆地往紫霄宫去了。

两人围着炉子吃着一锅腊排骨,他问贞白,若找到那个幕后布阵之人,打算怎么办?

千张机与寒山君此刻还在太行金殿中密谈,屏退了所有弟子。

他梦见他和贞白日夜兼程,赶到某个小镇上,在客栈内听一帮闲人嚼舌根。

寒山君沉着脸道:“我已经放出消息,不日就会天下皆知,太行神木均正尺,已落到那女冠手中。”

李怀信虽有意识,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却困乏得根本睁不开眼,加之识海中乱梦交错,实在难分虚实,只能浑浑噩噩地又睡过去。睡得也不沉,总在连续不断地出现一些凌乱的画面,思绪根本不受他控制。

千张机脸色骤变:“你这么做,必将挑起天下纷争!”

寒山君没有等他,领着夺舍狗身的冯天先走一步了。

寒山君紧紧攥着手里的铜钱,咬紧牙关道:“那女冠,非除不可。”

千张机无可奈何,又不是很放心,反复给李怀信把了脉,见他昏睡着,又跟小圆子叮嘱了几句才离开。其实他心里清楚,就算他不叮嘱,这一院子人也会尽心尽力照顾李怀信的。

“有什么非除不可的理由?”千张机瞥见他攥紧的拳头,“是因为均正尺?我与那女子过招之时,你算到了什么?”

“事不宜迟。”寒山君片刻都待不下去了,道,“就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了。”

寒山君目光一颤。

千张机:“……”

自从寒山君未老先衰,千张机已经很多年不问卦了,也一律将那些前来太行求卦的人拒之门外。千张机不是没有怀疑过,以冯天的资质和悟性,在其门下修习多年,却学业不精,必有隐情。如今看来,怕是他不想这小子成大器后跟他一样,或者比他还要无法无天,泄漏天机,到时就不只未老先衰这么简单了,恐怕连阳寿都要折尽。奈何他千防万防,冯天也没能躲过命运。

话未说完,寒山君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嘴里没有好话:“行了,他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我巴不得这祸害早死早超生,你跟我说他没大碍,不是给我添堵吗?”

有些东西,上天早已注定,妄图更改,去打破天地间的法则,必将导致天道失衡,生出一些避无可避的灾祸与厄运来,所以说,天道不可逆。寒山君占天卜地,怎么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他太疼冯天了,以至于,可能会为了冯天,做出一些打破规则的事情。

千张机继续道:“我看怀信只是魂体受创,静养两日便无甚大碍……”

这些,千张机都不予追究,更不会强人所难地要求他说出卜算结果,比起未知,他更在乎眼前人的安危,遂改口问:“是否与辟尘有关?”

“你知道就好。”千张机倒不担心他会贸然行事,毕竟寒山君名声在外,其风度与魄力颇受世人赞叹,只不过对内,尤其对李怀信,就是冷水浇滚油,一触即炸。

寒山君内心正天人交战,没有正面回答,坚持道:“若这女冠不除,必将天下大乱。”

“我知道。”就今日她与千张机过的几招,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功力,寒山君那只藏在袍袖中的手攥紧了铜钱,道,“我自会见机行事,谨慎而为。”

阴风刮过,朗朗晴空转眼就变了天。

“那女冠不易对付。”

太行山高水长,绝壁万丈,岩如斧劈,峰如刀削。贞白独行于悬天古道,越过风刀霜剑,放眼望去,深谷生云,峭石凌风,风起云浮,仿佛山在摇晃。

“就这么定了,师兄。”寒山君神色凝重,“咱们分头行动。你带众弟子前往长平乱葬岗,先与各大门派联络,待我寻回均正尺,再去与你们会合。”

是山在摇晃吗?贞白无法断定,只觉脚下虚浮,跟着山摇地动,人行于悬崖边,步伐踉跄。

“陆知……”

她走了很久很久,一步也未曾回头,眼前不断涌现出那些残存下来的记忆,像刀一样,将她割得支离破碎。

寒山君颔首,主动揽起重任:“我去。”

她用毕生修为,去救了一个将她钉在乱葬岗十年的人。这十年,她被阴煞气侵蚀,差点变成厉鬼,最终,不得不依附阴煞气存活,吸纳乱葬岗滔天怨气……撑到如今,只为找到那个布阵之人,亲手了断。

千张机看向他:“当务之急,必须把均正尺追回来。”

现在,人找到了,她却下不去手。

“现在顾不了这些了。”寒山君满脸疲态,揉着太阳穴,正色道,“冯天的事先放一放。”

贞白第一次感到筋疲力尽,仿佛日行万里。

小圆子哭了一场,眼睛还红着,他蹲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去解那套在狗脖子上的绳索:“冯师兄,你先别动,我把这个摘下来。”他一边摘,一边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问,“师叔,那现在该怎么办?”

恍惚中,她听见一声清脆稚嫩的呼喊:“贞白。”

寒山君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昏厥过去。

她一抬眸,就看见一早雀鸟似的奔过来,腕上的凶铃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

冯天只好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狗眼,发出呜呜两声。

“哎?”一早远远地将她打量了一遍,风尘仆仆地在她跟前刹住步子,目光最后落到她的指尖,有两根手指明显被灼伤了,遂问道,“跟太行山上那帮人打架了?”

寒山君脸都绿了:“你还敢学狗叫,闭嘴!”

贞白顿了顿,颔首。

冯天:“汪汪汪……”

“打赢啦。”只伤了两根指头,算是全身而退啊,一早又扫了眼贞白身后,一直望到尽头,确定没有人跟来,才道,“我还以为你起码会被这帮人困个十天半个月呢,没想到这么快。哦,对了,找到你那位故人了吗?还有你的东西,取回来没有?”

寒山君一气之下,一巴掌狠狠抽过去,拍在狗腿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好好的人不做,偏要跑去当畜生,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

良久没听见回应,一早抬起头,才发现贞白在走神。

唯一从头到尾都在场的冯天多少知晓些实情,却已附身于狗,魂魄被严严实实锁在狗身里,剥离不出来,现在只会张着嘴汪汪汪。寒山君急得焦头烂额,想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又不能将二者强行分离,唯恐伤及魂魄。

“贞白,贞白。”一早拽她的胳膊,还想问她有没有找那位寒山君问卦,却发现贞白的腕上印着五个青紫的指印,“哎,怎么弄的这是?骨折了都。”

他刚追到寒时殿,就目睹贞白差点拔了他家殿下的魂体,他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别说向千张机解释原委了。

贞白蹙眉,垂头看手腕,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小圆子估计吓坏了,说话的声音都在抖:“是……是白姐姐……”

“不接一下吗?”一早看她似乎不大对劲。

“这是在太行,谁敢伤他?!”

贞白垂下手,神情依旧冷淡,她避开一早的询问,盯着前方两个正在挖坑铲土的行尸,问:“你在干什么?”

他其实早已经有了意识,在听见千张机厉声责问时。

一早转头看了看,答道:“哦,我看这些尸体一直搁在这儿也没人来领,等开了春,雪一化,就该臭了。我就想吧,让他们自食其力挖个坑,自己把自己埋了算了。”一早说着,又想起另一件大事,“我躲这儿的时候,听见几名上太行的修道士说,长平乱葬岗的封印快撑不住了。”

李怀信像是经历了百八十个梦境,那些梦境的碎片,在他脑子里嘈杂纷乱地搅成一团,虚实难辨,又断断续续。

贞白眸子一沉,当机立断道:“启程,去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