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就听了这么一耳朵,还没搞清楚状况,就是隐隐觉得他们的谈话内容似乎跟大阵相关。我没什么印象了……这严家究竟是什么背景?”
“严家余孽……”李怀信蓦地警惕起来,“严家?”
李怀信在宫中长到十岁,“严家余孽”这四个字,他从父皇和众多大臣的口中是听过的。
“好像说,边塞有一支严家余孽,这些年一直冒充商队,在四方活动。”
那时他年纪尚幼,跟着太傅在国子监上课,偶尔会被叫去御前考考学问。
李怀信在浴桶中坐直身体:“什么消息?”
有一次在御书房外头,他听见有位大臣说:“当年严家军造反,就该赶尽杀绝,也不至于留下余孽,造成隐患。”
“之前不是送过拜帖嘛,他们知道师祖出关了,所以前来拜会吧。”冯天显然没当回事,“昨夜掌教来了一趟寒时殿,我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谈话,应该是收到了宫中的消息。”
一向沉稳威严的贞隆帝,在御书房里大发雷霆:“是严家军造反吗?!是整个朝廷,是士族门阀,是你们,是朕,逼得严家不得不反!朕留着这一支残部,没有赶尽杀绝,是为了……为了……慰藉他在天之灵!”
李怀信眉头皱了起来:“这才正月初二,各大门派遣人前来,能有什么要事?”
天子发怒,所有人都为之发怵,李怀信也吓得没敢进殿,倒是多留了个心,事后向太傅打听了一下严家军。
“多亏了小师妹帮忙。”冯天道,“师父去了太行殿,今日一早,外面来了各大门派的弟子,说有要事商议,我才趁机过来找你。”
原来那是李怀信出生前二十多年的事了,说是当时镇守边关的一位小严将军造反,后来被朝廷平叛了。太傅只用了几句话便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可那天听李怀信父皇的一通怒叱,感觉那其中是有天大的冤情的。其实无须特意去查证也能大概猜到缘由,无外乎是朝廷内部权力斗争,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满朝文武百官都清楚,他父皇也心知肚明,也是不可能为严家雪耻的。
“行了。”这话题再继续掰扯下去就出格了,他不想带坏冯天,于是岔开了话题,“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当心又被寒山君知道。”
至于为什么没有赶尽杀绝,他父皇说,是为了“慰藉他在天之灵”。这话里的“他”,李怀信曾揣测过,应该是那位背上造反大罪的小严将军。
“我有什么不懂?!”
听说那位小严将军和他父皇是总角之交,两人情深义重,不分你我,曾梅苑煮酒,共饮一壶,也曾于边塞荒漠上阵杀敌,一起出生入死……
“像你这种……”李怀信觉得跟他说了也是白搭,“没经历过人事的,说了你也不懂。”
方才听冯天说,边塞有一支严家余孽,这些年一直冒充商队在四方活动,李怀信骤然想起去广陵的路上碰到的商队,那商队的头儿也姓严,而且当时他听顾长安提起过,那支商队也是从边境过来的。不至于这么巧吧?他可能阴差阳错地,跟这支叛军擦肩而过了。
“不是,老二,怀信……”冯天感觉震惊又恐慌,他飘过去,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纯阳血啊,之前你那么看重的,就这么给糟蹋了?你怕不是气疯了才说的胡话?还乐意……”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这人怕是受了天大的刺激,“你乐意个啥啊,你不是最反感她的吗?!”
冯天也难掩吃惊:“你是说,跟顾长安一道的那支商队……那个头儿叫严什么来着?”
“……”李怀信特别想抽人,“夺你个头!”
“严无忌。”李怀信也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记得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姓名,或许是因为当时他便隐隐觉得,那人气度非凡,不似寻常商贾的面相。
冯天有点蒙了,良久之后,他才整个奓了毛似的跳起来:“祖宗哎,你怕不是被哪只邪灵夺舍了吧?!”
“怪不得,”冯天得出结论,“这么一理,布下四方大阵的,很可能就是这支还在四方游走的叛军。”
“一个巴掌拍不响,”贞白对他虽早有居心,却不主动,不拒绝,就像撒个网等着他自己往里跳,一次,两次,她都只能算是顺水推舟,反而是他一马当先,把自己给坑了,李怀信只能认栽,“其实她喜欢,我也是乐意的。”
以反叛之罪,被诛杀满门,若真是被构陷的,就真是天大的冤屈,所以幸存的严家血脉想要报仇雪恨,不惜一切欲斩大端龙脉,就非常有可能了。只不过……李怀信对此仍存疑,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凭直觉,他认为那严无忌不像个叛军。不过,仅靠一面之缘,难辨人心,更何况,直觉这种东西最不靠谱了。
冯天瞠目道:“什么……”
接下来,朝廷怕是要一纸诏书,力剿这支东奔西窜的叛军了。
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李怀信身子前倾,抬起胳膊趴在木桶的边沿,带起水流,哗一声响:“本来就是我起的头,就算到师父那儿理论,也挑不出贞白的理儿。”
目前一切都只是推测,李怀信琢磨着,要不要跟贞白说?
“实在是欺人太甚。”冯天愤愤地说,替他鸣不平,“现如今咱们回到了太行,即便她再本事通天,咱也没什么好怕的,你跟掌教解释清楚……”
推测就说推测吧,左右不该瞒着她。
是啊,李怀信想,当时的确是万不得已,可后来食髓知味,便惦记上了,所以昨天愣是没忍住,把自己又贡献了一回。
“既然宫中传来消息。”冯天说道,“应该八九不离十,就看师父和掌教如何考量了。”
冯天理解他,心疼他,谁还没个委曲求全的时候呢,遂道:“别人不了解,可我知道你定是万不得已。”
李怀信却思绪一转,目光定在冯天身上,看着他薄透的魂体,隐隐开始难受:“寒山君是不是已经给你定好了日子?”
所以是那女冠乘人之危?冯天一直知道,怀信对贞白是一万个看不上,却在那样的境况下无奈委身,得多屈辱啊。如今,还要被一众师兄弟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其伤口上撒盐,何其残忍。要知道,李怀信是最洁身自好的,一直发誓要守身如玉,奈何天不遂人愿,遇到贞白这样的女魔头,她有心要霸王硬上弓,谁都抵抗不过,李怀信就算再三贞九烈,也不能为了守住清白就咬舌自尽,犯不着的。
他指的是超度。
李怀信道:“我被艳鬼咬了一口。”
冯天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冯天想起来了,那晚怀信和那女冠在普同塔里对付波摩罗和艳鬼,整整一宿,出来后,李老二似乎有些异样,然而他粗枝大叶的,没太在意。但谁会想到,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情况下,连塔顶都给掀了,还会发生这种事,除非……
“哪天?”
事已至此,李怀信也不打算瞒他:“华藏寺,普同塔里。”
“明日。”
“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看得出来,冯天被惊到了。
李怀信感觉心口一疼,喉咙发紧:“什么时辰?”
等回过神来,他第一个想到了贞白,她对怀信早有居心,除了她,没谁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女冠看着冷静自持,规规矩矩的,竟如此狼子野心,居然在途中避着他,把怀信给办了!
“子夜。”
“祭祀法会上,纯阳符的事……”这事现在闹得尽人皆知,小师妹想了解事情的缘由,却不敢当面质问李怀信,只能跑去寒时殿找他,哭得惊天动地的。冯天哪里知道啊,他非但不知道,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李老二失了身,这事如一记当头闷棍,砸得他恍了半天神。
他眼皮一直跳,原来是因为这事儿。水温降了下去,李怀信整个人开始发抖:“我去送你。”
“什么?”李怀信不知其意。
“别了吧。”冯天的声音低下去,故作轻快道,“你要是来,我怕老头子一个顺手,把你也给超度了。”
“什么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道。
“度呗……”李怀信满不在乎道,“我让他超度。”
李怀信心里一咯噔,没想到这么快寒山君就要给冯天超度了,一阵难过排山倒海地席卷过来,哪怕知道早晚都要面对,他还是舍不得。
冯天语气郑重,又比任何时候都亲昵地喊道:“怀信啊……”
“我再不来,”冯天终于开口道,“以后恐怕就见不上了。”
“嗯。”
“你还敢来。”李怀信打起精神,“寒山君……”
“老二。”
冯天也盯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嗯。”
待感应到丝丝阴气,他才猛地睁开眼,盯着来人:“冯天。”
“以后,你别再气他了吧。”
此刻他眩晕得厉害,只好闭目假寐,通体卸下警惕,疲乏到屋里进了人都久久没察觉。
“不气了。”李怀信别开脸,不敢看冯天,“以后我都顺着他行吗?!”
估计这头疼症又要犯了,往后若三不五时地就要发作一次,终究得想法子,他想着解了禁再去跟师父说一声。
“行。”冯天轻声嘱咐道,“时不时地,也帮我照看着他点儿。”
李怀信愤愤不平地抹了一把脸,靠在木桶边沿,脑仁儿隐隐作痛。
李怀信受不了冯天这交代后事一样的口吻,他感觉喉咙里像哽了颗枣核,堵得慌:“还有吗?”
这女冠,简直太不是东西了!凭什么走心的只有他一个?
“我走以后,老头子怕是要伤心好一阵子,这又上了年纪,别憋出个好歹来,所以你让掌教多去寒时殿走动走动,宽宽他的心吧。”
他反复回想昨晚的情景,贞白要他的时候很性急,完事儿后则对他弃如敝屣,所以她真的是人不要,心不要,只要身子吗?他突然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因为他要人,要心,也要身体,如果贞白给不了他……想到此,他心口一疼,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快刀斩乱麻地来个了断。
“冯天……”
李怀信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在意还好,一旦对什么人在意了,真的是太爱计较了。他和贞白,明明很契合,彼此也满意,他快活,也看得出她舒服,为此他都已经敞开心扉,打算跟她有个长远的发展,却忽然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我就是来跟你道个别。”冯天看着他,说,“出来太久了,现在也该回去了,不好让师父发现,再惹他老人家生气。”
他从起来就开始眼皮跳,坐进了浴桶也没有消停,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加之昨夜孤枕难眠,此刻被热水一泡,脑子有点昏沉。
“冯天,”李怀信蓦地起身,拽了衣服出浴,唤住他,“小天!”
李怀信擦完脸,随手把帕子扔进了盆里,又接过净水漱口:“去备水,我要晨浴。”
冯天在门口驻足,回过头。
小太监把帕子浸湿拧干,双手奉上,恭敬地答道:“殿下昨儿个说要起晚些,圆子一早就去遛狗了。”
李怀信走到他跟前,刚想开口,冯天就摆了摆手:“打住吧,那些酸不溜丢的话咱就别说了,以后呢,你就收收你那狗脾气,别净招人厌。没人在背后咒你,你才能活得长久些。”
见伺候洗漱的人换了一个,他问道:“圆子呢?”
李怀信从来不信这一套,反而觉得祸害遗千年,他是什么德行就什么德行,从不管束自己,也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他这么差的脾气,却三生有幸,能交到冯天这样的挚友知己。他何德何能?
翌日,李怀信起了个大早。
且听冯天道:“反正,往后余生,你自己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