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白没想到的是,那具被埋在王六家院中的无名尸,竟是好不容易才从七绝阵里逃出去求助的小道士。两者之间,居然那么巧合地牵连在一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只是没想到,阿吉的死因未破,却牵扯出另一桩案子。
而更让老道难以置信的是,他等了二十年的徒弟,早已经埋入黄土,化成一堆白骨。
“是我爹给阿吉的,就是我爹的,不应该呈交公堂。”一早转头望向贞白,说,“爹爹叮嘱我,出去以后不能害人,所以找到它时我就报了官,总要将恶人绳之以法吧。”
一早之所以回来后没有提及此事,就是不想父亲知道阿吉遇害后痛心难过,宁愿说还没找到,起码还能留给老头儿一丁点儿念想。谁知被这李怀信一通搅和,非说阿吉背信弃义,毫不留情地往她爹心上扎刀子,把老头对阿吉的信任、希望以及多年来的苦苦期盼搅成一摊血肉,这人简直坏透了。
贞白看见那枚指环时,也是一愣,蹙眉道:“这枚指环,是……”是从埋在王六院中那具无名尸的手上取下来的!
老道攥紧那枚指环,失魂落魄道:“阿吉,他怎么会……遇害了呢?”
当年阿吉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死胎,不曾认识阿吉,父亲让她去找阿吉时,曾画下这枚指环的图样,让她找到手上戴这枚指环的人。
一早抿了抿唇,似是不忍心,她总不能告诉老头,阿吉这个不争气的,跟师父修习多年,却不务正道,跑去教人家以魂养魂,反倒把自己小命给搭进去了吧。她不想让老头寒了心,索性隐瞒了下来,说:“不知道。”
一早答:“是,我找到了他的尸骨,被埋在一个农户的家中,埋了整整二十年。他没有弃我们于不顾,他只是,还未上到太行山,就不幸遇害了。”
贞白本欲说什么,被一早警告性地盯了一眼,立即了解这丫头的用意,她话已到嘴边,又生硬地拐了个弯:“如此说来,我们现在都被困在了七绝阵中?”
老道颤抖着,难以置信:“你找到他了?”
老道垂着头,脑袋似有千斤重,艰难地点了点头:“若无法破阵,谁也出不去。”
老道倏地睁大眼,颤抖的手接过那枚指环,细细看过,正是当年他亲手交给阿吉的,他让阿吉以此为信物,去太行山求助,就说是青峰观观主的。
“所以这小鬼明知道有进无出,却还故意将我们引进来,安的什么心?”李怀信脸色阴沉,语气也极其不善,“是想把我们也困死在这里?”
一早搀住老道,恶狠狠地瞪着这个戳她爹心窝子的李怀信,她咬了咬后槽牙,豁出去一般,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枚指环,说:“阿吉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遇害了。”
一早道:“你不是太行道的弟子吗?”
那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是个尊师重道、心地纯良的孩子,怎么可能弃他于不顾,弃全村百姓于不顾呢?
“敢情你以为但凡是个太行道弟子都能破七绝阵?我真是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啊!”这丫头还能再缺心眼儿点吗,真以为太行道的弟子个个都是大能不成?而且像这种能灭掉整个村子的大阵,堪比饕餮一样的凶兽。你要杀掉一只凶兽,岂是随随便便就冲上前的?起码得先报备一下,让人掂量掂量能不能应付,如何应付,要怎样修为的人才能应付,就这样贸贸然地把他们引进来,不是坑人吗!
老道瞪着浑浊的双眼,嘴唇颤抖着,却无言以对。他怎能相信,他牺牲妻儿,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却换来徒弟的背弃呢?李怀信这番话直接扎到了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他摇摇欲坠,似乎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会的,阿吉,他不会的。”
然而,这小鬼非但没觉得自己坑人,还理直气壮得很:“我爹不让我跟修道之人碰面!”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人心难测。你方才不是也说,大难临头没有人性可言吗?!”
这理由把李怀信气得想抽人:“所以你就来阴我们?!”
老道连忙为徒弟辩护:“不,阿吉不是这种人。”
老道赶紧护犊子,把一早拉到自己身后,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小女恐怕连累二位了。”
李怀信横了她一眼:“他到没到过太行山还不一定呢,说不定这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不愿再回去冒险,遂躲起来苟且偷生,弃你们于不顾了。”
把人连累到几乎被困死的境地,道歉顶个屁用,他李怀信向来不是个宽宏大量之人,前二十年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一路坦途,无论是王孙贵胄,还是太行山的师尊长辈,都不曾让他吃过半点亏。谁知下了山入了世,被这些个不知所谓的人坑了一把又一把,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一早继续道:“我爹让我去找阿吉,可这天大地大的,我上哪儿找去?我只知道阿吉二十年前去过太行山求助,却没能搬来救兵,我就想问问,是不是你们太行道见死不救?”
一早半躲在老道身后,迟疑道:“所以你也破不了七绝阵吗?”
原来如此。
嗬!李怀信都快没脾气了,在此之前,他连七绝阵是个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怎么破?拿剑捅破吗?但凡他有点头绪,也不至于现在满肚子邪火!
一早咬了咬嘴唇,坦言道:“我之所以一直跟着你,是因为那天误打误撞碰上了,听见你跟你那个同门说话,得知你们是太行道弟子。我爹以前时不时会说起太行道的厉害,什么是国教啊,受天子倚重啊,还每天眼巴巴等着太行道的人来救我们,所以我才想把你们引进来。”
一早转头,仰视贞白,问:“那你呢,你能破吗?”
李怀信才不信这鬼丫头,他挑眉道:“引我们进来是意料之外吗?”
突然被三双眼睛齐齐地盯着,贞白负手,在背后握紧了手上的沉木剑,半晌才道:“试试吧。”
一早扬起小脸,愤然道:“我没有驭尸杀人!我不知道那具行尸是什么时候误打误撞,居然出了死门,还在江边咬死了人。我驭尸,只是想将其引回村子,却不料把你们也引了进来。”
李怀信偏了偏头,眼睛一弯,长睫若羽,盖住一半眼球。
李怀信道:“你跟踪了我个把月,又在玉阳江边驭尸杀人,为非作歹,还把我们引入七绝阵,这还不叫招惹?”
贞白正好对上他一双笑眼,有些莫名其妙,这人阴晴不定的,这会儿突然又乐什么?
一早在老道臂弯里反驳道:“我没有招惹他。”
李怀信道:“你说试试,就是行咯?”
老道继续说道:“我让她去找阿吉,但是一定要避开修道之人,否则她就会有危险,我不能让她去冒险。不料,她还是招惹上你了,万幸的是她没有出事。”
贞白:“……”她什么时候给了他这种错觉?
听到此,李怀信忽地想起在进阵之前,他们被凶铃引到悬崖边上,他以为前方无路了,贞白当时说有死路,死人走的路,听得他云里雾里的,原来是这个意思。所以,这女冠早已察觉到那里有个阵法所布下的死门吗?
闻言,老道那双浑浊的眼睛为之一亮,仿佛回光返照,说:“你真有办法破阵?!”
“我自知罪孽深重,一定会下地狱,所以我听见了铃声,就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我怕自己等不到阿吉回来,我死后,一早怎么办?村子会怎么样?他们还能安然无恙地继续活下去吗?”他说,“我想了很多,每天头昏脑涨的,直到有一天,我想,既然开不了生门,不给活人留生路,那就走死路啊,让死人走死门,这样总行吧?最后证明,我的想法是可行的。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成功地把一早送了出去。”
贞白:“……我说的是试试。”
李怀信不可思议地睁大眼:“原来这鬼丫头,是这样‘死而复生’的?!”
李怀信弯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似乎已把身家性命全押在她身上:“怎么试?”
“为了防止村民上山破坏千尸阵,我无法留情,只有让他们有来无回,他们才知道害怕,不然,我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那么这半村子的人也就死得毫无意义。”老道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我一直都在提醒自己,我是为了救另一半的村民才出此下策的,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稍安心,不至于认为自己罪无可赦。如此日复一日地苦熬了二十年,有一天我突然听见了铃声,是来自一早手腕上的那串凶铃。如同报应一般,当年我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没有将已是死胎的孩子埋葬,而将其祭养在身边,我想过了,如果阿吉不能如约回来,我就会杀掉半村人,所以一开始我就是有预谋的,我想一举两得,遂把铃铛拴在了一早手上,以此为主导,再施罗刹点将术,这于死胎而言,则是千人血祭。”
贞白顿了顿,道:“先去死门看看。”
李怀信也是遭了此道的,他深知这个铜铃阵的厉害,道:“普通人但凡入阵,都是九死一生,你布下此阵,可是一丁点儿都没对谁留情啊。”
四人正欲下山,贞白突然想起来还未请教老道的名号。
老道说:“山顶没有铃铛,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惧怕铃声。我曾因为铃铛害死过很多人,我以千只铜铃布在千尸阵外,但凡有人闯入阵法内,就会被铃音摄魂,被阵法困住,出不出得去,只看造化。”
老道作揖道:“贫道乃青峰观观主,道号青峰子。”
在枣林村这炼狱般的二十年里,被他送出去找援助的阿吉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因为这点希望,才能支撑到如今。直到有一天清晨醒来,他听见丁零零的声响。
贞白颔首,称其一声:“青峰道长。”又问,“你可知,是何人布下的七绝阵?”
老道还在傻了吧唧地自言自语:“我……等了二十年!”
青峰子摇了摇头:“我来时,此阵已成,然后稀里糊涂便被困在了其中,根本不知道是何人设下如此凶阵,竟企图灭绝整个村子,也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他做这一切,无非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扛到如今,历经无数次崩溃,却不曾放弃,也算是个人物了,而且他居然还抱着一丝希望,等一个二十年不归的人回来救他们。简直痴心妄想,一个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人,又见识过七绝阵夺生的威力,应该是无比惊恐的,而且明知短短一个月内这些人就会死绝,他既没能在期限内赶回来,那么二十年后就更不可能再回来了。
闻言,贞白的眉头蓦地蹙紧,她不知道是否自己多疑了,但青峰道人的徒弟于阿吉从枣林村出去之后,是死于长平乱葬岗附近的城镇中,这么一关联上,她忍不住大胆推敲:这七绝阵的七门,会不会也和乱葬岗的七座山有所联系?
在七绝阵中被虐得生不如死,还为了大局亲手杀死妻儿,试问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扛得住这样的痛苦,估计多数人早就找棵歪脖子树上吊了,或者在发现是七绝阵时就跟大伙儿一起认命地等死,何必做那么多费力不讨好的事,还备受内心煎熬,最后只能躲在山顶,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她沉吟道:“七门,七山,都是七?”
全程听下来,李怀信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他内心翻涌,久久无法平静。这也太折磨人了,堪比把人投进油锅里炸个几千几万遍,生不如死。这样的事偏偏被这倒霉的老道给摊上了,且不论他身处无间囹圄、杀人布阵的所为是对是错,就李怀信个人而言,已对这个之前他认为该千刀万剐的“妖道”生出了敬畏之心。他从小自视甚高,少有把谁放在眼里,这丧得不能再丧的老道算是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