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老道抹了把眼角的泪,深呼吸了几口。
当年,他的小徒弟阿吉为了阻止他,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那些话剜心般折磨了他二十年:“师父,从小您就教导我们要舍己为人,可我一直觉得,我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过是沧海一粟,窝在咱们那个与世无争的道观里说这些大仁大义,不过是喊喊口号而已。我从来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为了苍生而付出一切。苍生,难道不应该是那些风云人物来拯救的吗?何时轮得到我们呀,何时轮得到师娘和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啊?”
这让李怀信想起在村里作祟的那具女尸,生生撕开孕妇的肚子,剖腹取子,被贞白镇在地道中。他们查看过女尸的肚子,也是被人剖腹取子后起尸,难道那具女尸就是这老道当年造下的祸根,是他的妻子,一早的母亲?
法剑从手中脱落,老道抬起颤抖的双手,目光涣散,仿佛看见这双手当时沾满鲜血的样子,妻子的话犹在耳边:“如果此法可以救下全村百姓,我跟孩子愿意豁出性命。青峰,你根本无须纠结,如今于我而言,豁不豁出性命,都是死路一条。最起码,这样死得有价值一些,能做此抉择,倒算是真正与你携手侠肝义胆了一场,无悔无憾矣!”
面对李怀信的疑问,老道脸色变了又变,嗓子哑得厉害:“不是。”
“就是这么残酷,我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一个月,我仿佛活在无间地狱里。你永远都体会不到,当一觉醒来,我的妻子也开始七窍流血,满身满脸都是血,止都止不住,我比谁都清楚,她熬不到生产那天,然后,我就拿她……就拿她……在那座送子观音的庙中,做了道场。”说到此,老道仿佛陷入魔怔,绝望地呐喊起来,“为了什么呀?为了活下去,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他说:“我当时的状态很不好,做道场开生门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有村民偷偷潜伏在暗处,看完我所做的一切,所以……”
他无法想象,老道在做这一切之时有多惨烈!
李怀信已经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接话道:“所以,他们就开始效仿你?!”
闻言,李怀信只觉不寒而栗:“你竟然……用自己的妻子做道场?!”
“对,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出去,所以那几个人,就私底下把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绑了起来……”老道喉咙艰涩地滚动,眼前闪过那一幕残酷可怖的场景,他说,“我没来得及阻止,根本就来不及。真正到了大难临头那一刻,他们都怕死,不惜残杀乡邻妇孺,这就是人性,我所看见的人性,便是没有人性。”
“天地生灵,皆是孕育而生,所对应的,不就是一条生路吗,所以,我才会出此下策,用十月怀胎即将临盆的内人做道场,剖其腹,开生门,却仅容一人出阵!”
老道说:“我曾因此无比自责,觉得这样的悲剧都是因我而起,是我的错,他们只不过是在依葫芦画瓢,是我引出了他们内心的恶念。但也因此,我总结出一个道理,要活着,就要有牺牲。”
李怀信屏住呼吸:“你做了什么?”
可牺牲谁呢?谁都不愿意牺牲!谁都想要活下去,没有人甘愿为别人去死。
“你知道要在绝阵中撕开一道生路,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吗?”老道凄厉道,“我,杀妻弃子,一尸两命,才将我的徒弟于阿吉送出枣林村,让他在仅剩的半个月时间内,去太行山求救!”
老道喃喃道:“他们当然没有成功,如今也是自食其果了。而我,结局也并没什么不同。”
李怀信道:“若七绝阵如此凶险,你既能开启生门,就能将大家都送出去,又怎会是下策?”
他继续道:“自发现是七绝阵,我便想尽一切办法破阵。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做道场前前后后耗费了十天,再送阿吉出去,他就必须在二十天之内找到人回来破阵。然而我日盼夜盼,始终没等到阿吉回来,他……到过太行山吗?”
老道脸色惨白,表情十分痛苦:“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不会……出此下策!”
二十年前李怀信才刚出生不久,哪会知道是否曾有个叫于阿吉的人到太行山求救,想必是没有吧,否则太行道定不会坐视不理,让整个枣林村被困二十年。
贞白道:“你有办法开启生门?”
所以那个于阿吉最后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去太行山求助?
“那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七绝阵啊,以我的修为,不管怎么做无疑都是蜉蝣撼树,以卵击石,根本不起作用,只能想办法出去找人来救。可是出不去啊,七绝阵没有生门,能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硬生生开出一道生门来!”说到此,老道握剑的手开始发抖。
既然在七绝阵中,一月内便会鸡犬不留,而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还有半村人活着,李怀信推测道:“他没回来,所以你最后残杀了半个村子的人?”
老道的情绪激动起来:“你们以为我为什么会走投无路?!是因为在这七绝阵中,万物不生!一月之内,所有的草木人畜,都将被夺去生气,无一幸免。很快,村民们将开始七窍流血,接二连三有人死去,每个人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他们来求我,磕头下跪,哀号连连,可我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无法破阵。
“我没有办法,已经是道尽途穷。村民们匍匐在地上,七窍流血,脸上满是惊恐,他们哀号求救,就像炼狱里的怨鬼,置身岩浆火海,拼命想要爬起来,却只能苦苦挣扎到死。那种场景有多么触目惊心,没亲眼见过的人永远都体会不了。我想救他们,可我没能力破阵,就只能选择最残酷的方式,杀了一半的村民,布下千尸阵,以命以血以亡魂,来喂阵!
李怀信呼吸一窒,枣林村所发生的事,在老道嘴里一件一件串联起来,真相似乎呼之欲出,他在心里也生出七八分猜测。
“然后栽柳聚阴,将整个枣林村变成了至阴之地,逆转七绝阵的磁场,才不至于被夺尽生气。
“而七绝之所以为绝,就是要绝门绝户绝生灵。凡在七绝阵之中,所有的一切,草木不生,鸡犬不留!”
“你应该知道,这阴山阴地就是养尸之地,死后尸身不会腐烂,也最容易起尸,而活着的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二十年,自然阴气极重。
“吉?在其他的阵法当中,八门并存,开、休、生三大门能算吉门,可在这七绝阵之中,少了生门,而开门属金,有天地肃杀之合,为万物都收藏净尽之时,在此阵中,乃万物杀尽而不复生。休门属水,水杀万物,有霜雪之寒,纯阴之气,玄武之精,这里三光不照,为鬼邪所住,在此阵中,水亦不复始。吉则变凶!
“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这么做。”老道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我想的是,能救一些是一些,却不得不犯下如此深重的杀孽。我错了吗?若换成是你,你又该如何抉择?”
贞白插嘴:“此中还有开门、休门,都属吉门。”
李怀信只觉内心翻涌得厉害,对于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向来不会为难自己去回答这种假设性的问题。
老道重重咬字:“生门!”
老道继续喃喃道:“要救人,就要杀人;要做好事,就要做坏事。是与非,善与恶,都集于一身。就像,我明明救了他们,明明是他们苦苦哀求我帮忙,我救了,他们却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只能躲在高山上,一步都不敢下来。”
李怀信不解,忍不住问:“所缺哪一门?”
老道吐出一口浊气,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恨我,因为我救了他们,却杀了他们的至亲至爱,他们的妻子、孩子或者父母,这样的血海深仇,就算我的出发点是为了救他们,他们也不可能感激我。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阵法,我尝试过很多办法,不遗余力地去破阵,皆是徒劳。直到这村子里,路边的草木渐渐枯萎,到处可见蛇虫鼠蚁的尸体,河里的鱼虾死成一片,漂在水面上,腥臭扑鼻,农户家中的畜禽也无故死亡……这太蹊跷了,我心里开始生出不好的预感,却又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呢?直到我发现一具具童尸,以打生桩的方式嵌在七处,我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七绝阵!”老道面露惊恐,仿佛回忆起一场令人胆战的噩梦,连声音都变了,“易经八卦——奇门遁甲——七绝阵,那七绝阵乃是八门之中缺一门。”
“但我也为此失去妻儿,付出同等惨痛的代价。最后我只想把我的孩子留在身边,因此,才养起了死胎。”
老道说:“祭阵!有人在此精心布下大阵,最后,选了七个孩子来祭阵,我来之时,正好第七个孩子失踪,此阵渐成,待我后来慢慢发现,已经和全村百姓一起被困在了其中。
听到此,贞白不禁松开了钳制住一早的手。
李怀信蓦地一怔。
一早重获自由,箭步冲回老道身边。老道连忙护住她,心疼地把她圈进臂弯里。
老道缓缓地摇了摇头,说:“不是修桥建庙,而是大阵,是为这个将我们所有人困在枣林村二十年的大阵而打的生桩!”
李怀信有一点不明白:“既然要杀,为何不直接选择半村人,将他们全家老小都杀了?”反倒每户都杀一半留一半,让大家失去至亲至爱,这种折磨人的做法不是存心招恨吗,变态啊!
竟然与他之前猜测的一致,李怀信眉头一皱:“你是说,这些孩子是被人抓去做修桥建庙时的人祭?”
“因为要喂阵,不只需要性命和亡魂,还要那泼天的怨和恨。”老道说,“况且,我根本没的选,也不是我想杀谁就能杀谁的。要逆转七绝阵的磁场,必须在一个前提下完成,就是用罗刹点将术。”
“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他们分别被嵌在石桥、神像、山壁等村子周围的七处。”老道问,“你们可曾听说过打生桩?”
贞白神色一肃:“罗刹点将?”
贞白追问:“什么意思?”
李怀信也曾有所耳闻,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是一种佛门的邪术吧?”
老道说:“我也是后来才一个一个地发现这七个孩子的所在,只是为时已晚。”
老道说:“是,我曾在一名梵僧那里得过一本古籍,上面记载了以罗刹点将术布千尸阵,二者结合,哪怕这里本是一块福地,也将生生逆转为殍地。”
果不其然!李怀信道:“碰巧而已,不过……还有五个孩子呢?”
李怀信算是长见识了,他偷偷摸摸下趟山,真是大开眼界。千尸阵和罗刹点将,这俩叠一块儿简直天理不容,这老头儿用这么伤天害理的禁术,当真不怕天打雷劈?!
老道倏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你……你发现了?”
老道继续说:“以七绝阵为基,在地脉之上铺阵网,每个人所处的位置,就会自行分出阴阳。
李怀信道:“其中两个孩子,是被人嵌在了桥墩和神像里吗?”
“那么整个枣林村,排除已故之人,剩人丁三千六百六,则是,命成阴阳分左右,阳为中军阵不动,阴为先锋随铃走。”
老道点点头:“对,哪有什么妖怪啊,两年内一共失踪七个孩子,全都是人在作孽,人在作孽啊。”
贞白抓住其中一个重点:“随铃走?所以她手上这串凶铃是?”
李怀信联想到嵌进桥墩和神像里的两具童尸,八成就是当年失踪的孩子,若是被妖怪抓走,应该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所以他推测道:“是人为?”
“对,原本的道铃,就是因此变成了凶铃。”老道颤抖着,像根一折就断的枯枝,“它是我造下的杀孽,又在这样一个绝境中,因罗刹点将而起,承载千百条人命,被鲜血怨念浸染而成。”
这倒是与老蔡所说一致,李怀信没有插嘴,老道继续道:“只是,我将村子里里外外都寻找了一遍,根本没发现有妖邪作祟的痕迹,而那几个失踪的孩子也始终杳无音信,村民说有妖怪,然而谁都没亲眼见过,全是凭空揣测,所以后来我怀疑是人为,并让村民去报官。村民却说,两年前第一个孩子失踪的时候他们就去报官了,但凡官府能找到一丝线索,他们也不会怀疑有妖怪作祟而请我进村捉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