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处于西方的另一处大阵虽未发现,却已不难推测了——刚好四个阵法,斩四方龙脉。
“别瞎琢磨了。”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心思并不难猜,千张机站起身,适时告诉他,“连你们都发现这是个四方大阵,太行还能被蒙在鼓里?布阵之人,是以四方神兽之形,作二十八星宿之局。你若看得够远,就会发现,如今被发现的这三个阵法,不偏不倚,正好斩在我大端四方龙脉其中三方之上。”
李怀信惊愕地瞪大眼,脱口道:“斩龙脉?”
一时间,李怀信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毛骨悚然。
当初从那三个阵法的方位图发现玄机时,千张机和寒山君便已经惊骇过了,如今再提及,还算冷静。他道:“怕是有人处心积虑,耗费数十年精心布阵,要断我大端王朝的百年气运。”
李怀信更加混乱了,假如贞白怀疑二师叔是真凶,又知道其下落,却不直接去揪人,而来太行,其用意是什么?难道……
李怀信万万没料到,这事儿居然会牵涉到王朝国运,事关重大,他惊恐得指尖都有点发颤。
千张机将白棋扔进棋盒中,语出惊人:“她不是来找辟尘的,她还可能……知道辟尘的下落。”
“不然你师祖也不会冒着元气大伤的风险强行出关,”千张机继续道,“兹事体大,刻不容缓,如今你师祖已经赶去宫中,向圣上禀报了。”
李怀信的脑子差点儿停止运转,因为接连发生诸多事,他根本没来得及思量。
回去的路上,李怀信思绪翻涌,心事重重。
千张机一针见血道:“若换成是你,你会作何怀疑?”
深夜时分,寒气越发刺骨,小圆子一直等在门外,冻得直跺脚,瞧见人影,立即跑上去迎。
李怀信一怔。
炉上烧着热水,一进屋,小圆子就把热水往木盆里的凉水里兑,他伸手试了试温度,刚刚好,又去搬来一张方几,把煮好的姜茶摆上去:“殿下,您先喝口姜茶,泡泡脚。脚一暖和,身上的寒气就散去了。”
“十年前,”千张机缓缓道出,“她被钉在乱葬岗,而辟尘,也是在那年下落不明。”
李怀信走到软榻边坐下,小圆子蹲在地上给他脱鞋,轻轻地把他的脚搁进热水中。
“她也是受害者。”李怀信道,“她跟我来太行,就是想请寒山君占上一卦,找出幕后真凶。”
也许是这几个月在外面吃尽了苦头,回来被这般伺候着,李怀信突然觉得熨帖极了。
千张机的眉头蹙起。
小圆子给他卷起裤腿,一直卷到膝盖上,瞧见他双膝处的青紫,抿了抿唇,然后跑去拿膏药,用指腹抠一点出来,轻轻柔柔地往他膝盖上抹。
李怀信对上千张机的视线,蓦地一愣,似乎彼此的认知出现了偏差。他说:“不是活尸,她……”正因为害怕贞白被误会,所以方才他避重就轻地强调过很多次,是贞白救了自己,还养着冯天的魂魄,她没有害过哪怕一个人。他强调道:“是当年布阵的那个人,活殓了她。”
李怀信垂眸看着,忆起贞白给他处理伤口的情景,相较而言,简直粗鲁至极。
千张机下意识地拈起一颗白棋,在指尖摩挲,心中波涛翻涌,面上却波澜不惊,道:“所以,你带回来的那女子,是你在乱葬岗遇到的活尸,受天罚而出世。”
小圆子抹完药,又鼓着腮帮子吹了两口,才仰头问他:“殿下,疼吗?”
“师父?”
李怀信忽地笑了,比起刮骨,比起在外头受的伤,这点青紫算什么。他摇摇头道:“不疼。”
李怀信说完,却见他师父铁青着脸,久久没有开口。
小圆子双手浸进水盆里,准备给他按足底,瞧见他小趾边的冻疮,才知道他在外头肯定受了不少苦。小圆子是真心疼,指腹在那冻疮上轻轻摩挲,李怀信觉得痒,道:“干什么呢?!”
千张机则在想,这小浑蛋,决计是不能再放出去了,再放他出去,怕是不把自己折腾死不罢休。寒山君说得一点儿没错,这小子就是个不安生的。哪怕留他在太行惹是生非,祸害一下师兄弟,也比让他下山找死强。
“给你搓一搓,搓热乎了才好得快。”小圆子埋着头,手指摁到他的足底穴,轻重拿捏得度,又说,“殿下瘦了许多。”
李怀信盯着师父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摸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
一路上风餐露宿,不瘦才怪。李怀信盯着小圆子的后脑勺,心里觉得暖暖的:“这几天做点好吃的吧。”
千张机面上不动,实际上听得胆战心惊,怪不得把冯天折了,就这上天入地的闯祸精,没把自己折进去就算万幸了。他暗自捏了把汗,后怕不已,盯着面前这活生生的小子,暗忖,一会儿他怕是该登太行金顶烧炷高香。因为下山查探的弟子曾在传信上阐明过利害,他深知七宿阵的凶险,里头死了多少人,戾气有多重,讲难听些,李怀信完全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晚上做的,您都没吃,就喝了半碗汤。”
此间,千张机一句都没有打岔,仔细听着,眉头时蹙时展。这三处地方,每一个大阵被触发之后,便在各大门派之间传开来,太行也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各门派纷纷派人去查看,一路找寻线索,却始终无人得知,是谁这么大本事布下此阵法;更无人弄清楚,又是谁这么大能耐,不仅把阵破了,还闹了个山崩地裂。今儿他才知道,原来是他这不知深浅、不知利害的徒弟。这混账东西,真是好大的能耐!
今日确实没胃口,李怀信忽然想起了昨夜的烤鱼,有点馋:“明天吃鱼吧,烤鱼。”
李怀信便将下山后如何在乱葬岗遇险,如何遇见了贞白,再辗转历经枣林村和广陵的三个大阵,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难得他主动提出要吃什么,小圆子满口答应道:“我明天去河里抓一条活蹦乱跳的回来。”
千张机等着他说。
李怀信想到贞白,道:“两条。”
“是。”李怀信拾级而上,来到近前,“我有要事向师父禀报。”
小圆子总算笑了,像个暖心窝的小太阳。李怀信没忍住,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千张机缓缓落座,语气平静道:“来了。”
他突然想起,自打他回太行,就没瞧见秦暮那假正经的影子,疑惑道:“秦暮呢?”
李怀信踩着一地未曾清扫的积雪,走到亭下,作礼道:“师父。”
“大师兄随天师入宫了。”
如今,千张机独自站在承华殿的凉亭中,忆起当年,满心落寞。
身体渐渐回暖,足底被捏得极舒服,李怀信身体往后靠,一颗心却依然悬着,从回来到现在都没落下来:兹事体大,牵涉到大端王朝,他要不要告诉贞白?
千张机当时嘴角含笑道:“旗鼓相当。”
他问:“贞白歇了?”
年少时李怀信曾好奇地问道:“师父与二师叔,谁的棋艺更高一筹?”
“嗯。”小圆子点头,“太晚了,我就让白姐姐早些休息了。”他想起今天小师姐的话,斟酌许久,还是没忍住问,“白姐姐,是殿下抓回来的邪道吗?”
李怀信从未觉得他师父是个固执的人,但对承华殿的一切,对二师叔,却固执得很。
“嗯?”李怀信眉头皱起来,“你听谁胡说的?”
承华殿曾经是二师叔的内殿和居所,空置了十年,里面的布置和摆设却不曾变动,就连当年师父跟二师叔未下完的那盘棋,也是一个子儿没动地摆在棋盘上,仿佛一直在等待,等那人归来,再继续对弈。
小圆子呼出一口气,安了心。他就说嘛,白姐姐看着一点儿也不像邪道。他一心向着自家殿下,也拎得清,不该瞒的不会瞒:“好像大家都这么认为,说是白姐姐窃了二师叔的玉佩。”
然而当他去到紫霄宫,却扑了个空,守宫的弟子说:“掌教去了承华殿。”
没来由地,李怀信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似乎人人都把贞白看成了不入流的贼,那分明是他二师叔不知轻重地把信物乱赠与人,可一想到那真是赠送的,他更不舒服了。
这也在李怀信意料之中,所以他必须亲自跑一趟,事无巨细地向师父禀报。
为什么会不舒服呢,而且是左右都不舒服?他坐立难安地动了动。
贞白摇了摇头。千张机并不信任她,而且事关重大,自然不会对她多透露半点。
小圆子抬起头,紧张地问:“是我下手重了,把殿下按疼了吗?”
李怀信表情凝重起来:“我师父还说了什么?”
李怀信摆摆手道:“你继续。”
贞白道:“今日我提及四方大阵,听尊师言下之意,太行早就知悉了,就在乱葬岗的大阵触发之后,所以流云天师才会提前出关。”
小圆子揉到了脚踝,这次力道轻了些。他见李怀信一双脚瘦骨嶙峋的,似乎只剩一层皮,心疼得紧:“以后殿下再要去哪里,把圆子也带上吧,您看您瘦得。”
他不敢耽搁,贞白和他二师叔的关系,以及冯天的死讯暂且不提,他们在路上遇到的三个七宿大阵才是最紧要的。
“不行。”李怀信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
李怀信越想越不得劲儿,他撑着桌子站起身:“我得去一趟紫霄宫。”
“我跟着,起码可以照顾殿下,绝对不会让您掉一两肉。”
李怀信却纳闷了,难不成他师父还真信了她的话,否则她也不会被轻易放出紫霄宫。他当时派小圆子去,主要是想让他盯着里面的动静,其次才是接人,结果他居然顺顺当当地把人给接了回来。贞白身上阴煞气这么重,他师父不可能掉以轻心。
李怀信本想说外头太危险,可见小圆子这张又软又糯的小脸,指不定要怎么提心吊胆,于是他轻笑道:“你这么细皮嫩肉的,经不得风吹日晒,还是留下来看家最妥当。”
贞白回想了一下,千张机当时听完便沉默了,并未表态。
小圆子瞪着一双杏仁眼,感动不已,因为殿下从来都很疼他,连劈柴挑水都从不让他和院里的人干,说那都是粗活儿,累人,他们个个细皮嫩肉的,得好生养护,不能吃苦,最好手都别生茧子,所以就苦了太行这帮师兄弟,轮着班儿来给他们挑水劈柴。
“他信吗?”
因为李怀信挑剔,不吃大锅饭,所以伙食要在院里另起炉灶,小圆子不想劳烦这帮师兄弟,谁都看得出来,大家都不情愿,没少引来怨怼。小圆子不希望他家殿下因此招人怨,试图自己来,结果差点被遣送回宫,此后他就再也不敢了,安安心心被保护到如今,几乎从没吃过苦。反倒是他家殿下,出去一趟,瘦了一大圈,他当然心疼,心疼得很。
“嗯。”
“愣着干什么?”李怀信踢了踢腿,催他,“再按会儿,舒服。”
李怀信斟酌她话中的虚实,沉吟道:“你在紫霄宫,也是这么跟我师父说的?”
小圆子忙把住他的脚,一寸一寸地按,细细地揉。
贞白道:“当时他说,邀我来太行做客,这玉佩可以算一块通行令。”
后来李怀信靠着椅背睡着了,小圆子怕惊醒他,就把他的脚抱在怀里捂了半宿。
李怀信的眉头蹙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小圆子正迷迷糊糊打盹儿,忽然听见殿下轻轻叫他:“圆子,圆子。”
贞白摇摇头:“那日,他倒是滴酒未沾。”
他睁开眼,眨巴眨巴,道:“殿下,您醒啦?”
既然每次去都是为了喝酒,李怀信便猜测道:“所以他当时……是不是醉狠了?”肯定是喝醉了才会把玉佩扔给贞白,毕竟饮酒误事嘛,否则太行也不会明令禁止弟子饮酒。
“傻不傻?”李怀信把脚抽出来,一双脚被捂得暖烘烘的,他说,“不知道叫我?起来,回屋睡去。”
李怀信觉得不可思议,以精血炼养的信物,能随手扔给别人?他二师叔到底什么行事风格啊?
小圆子却保持着姿势没动。
“他告别的那天,随手扔给我的。”
李怀信弯腰去扶他:“腿蹲麻了?”
他注视贞白,见她神色无异,又问:“他为什么给你玉佩?”
他把人拖到榻上,又责备地推了把对方的脑门:“又不是榆木疙瘩,蹲一宿。”
李怀信:“……”骗鬼呢!三言两语,云淡风轻的,若就这层关系,人家凭什么赠你玉佩?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小圆子捏了捏发麻的双腿,纠正道:“现在才四更天,就小半宿。”
贞白:“嗯。”
李怀信伸了伸腰,瞧见桌上摆着一盘蜜饯,他走过去拈了一颗进嘴,然后整盘端起来塞给小圆子,习以为常地,随口就夸道:“乖,赏给你的,吃完去睡觉。”
“没了?”
讨了殿下的欢心,小圆子喜滋滋地拈了一颗吃,腮帮子鼓起来,特满足,道:“谢殿下。”
李怀信听着,等她继续说,却久久没了下文。
李怀信瞥他一眼:“傻样儿。”忽地想起什么,又“嘶”的一声转回脸,“你刚捂完脚,手都没洗!”
贞白重新坐下,沉默须臾,开口道:“我曾有位老友,名唤老春,与杨辟尘因酒结识,成了忘年交。某日老春将他领来不知观,之后便常来,两人把酒言欢。”
“没事儿,殿下的脚干净。”
李怀信却觉得她此时是想溜:“你是我带回来的。”若不是今日这么大场面,他还不知道自己会被蒙在鼓里多久,他道,“最起码,你也应该跟我交代几句吧?”
“少拍马屁。”李怀信笑道,“端回去洗完手再吃。”
贞白:“……”不是某人说,他要清静一会儿吗?
“哎。”等麻劲儿过了,小圆子从榻上下来,搂着一盘蜜饯,跟搂着什么宝贝似的往外走。
那两人走后,屋子里重归宁静。贞白站起身,李怀信立刻抬眼道:“你要去哪儿?”
天色未亮,李怀信和衣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枕着胳膊,思绪纷纷。